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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萧条年代,爷爷造出了一台全知计算机(上) | 科幻小说

2020-09-16 00:20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我们总是在故事中争执历史的真伪和细节,从前段时间《八佰》中的抗战历史,到本周的9.18纪念,又或者是关于电影《花木兰》中的历史文化元素……

科幻是一种虚构文学,从未宣称过自己是真实的历史,然而在对历史进行想象的时候,常常会在另一个方向给出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本周我们会带来关于另类历史讲述的科幻小说。昨天的小说是关于墨西哥的鬼怪传说,今天这篇则是关于IBM。

| 参宿四 | 初出茅庐的自由写手,平时喜欢看书和做梦,最爱赛博朋克题材的作品。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黑箱

全文2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1972年夏,那个风雨欲来的夜晚,本杰明坐在窗前看着天上不断翻滚的深灰色的云。在这家路易斯安那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躺着一位小女孩,从肤色看,像是混血儿。她是本杰明的孙女,才两岁,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电视里迪斯尼卡通片片头的小老鼠正吹着口哨打着威利号汽船的方向盘[1]。看着厚厚云层的缝隙间偶尔闪现的电光,本杰明才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决定未做。不久前,他收到一份电报,电报上说,有个拯救他孙女的方法。

[1]1928年11月18日上映的《威利号汽船》是全世界第一部公映的有声动画。


一、档案室

“我怀疑起码有五十年没人来过这里了。”对方说。

也许吧。我听说密集柜是日本人发明的,但是战前还是战后呢?档案室身处昏暗的地下室,无论是地上还是密集柜上都落满了一层厚厚的聚并而成的絮状尘埃,犹如尸体,进入带动的空气流动,让它们中有些又活了过来。

空气充满呛人的漂浮物,但那时我却没来得及准备口罩。我剧烈地咳嗽着——鼻腔压力增高会一时性地阻挡鼻泪管排泄泪水的工作,让它们另找出口——这令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我伸手去捂口鼻,而同行的那位却对灰尘视而不见,就仿佛它们的存在理所当然。

“小姐,是你自己说要来的。”他说得就像是我是自找的。

“话是这么说……”那时候的世界五百强还没统计美国公司,但不消几年,它就会成为常客,“但作为北美最大计算设备制造商,你们就任由这里发霉?”

“一般也不会有人来翻阅二战前的员工资料。”他耸耸肩。

我尽量避免说话。沉默是为了对抗灰尘。随着他转动手轮,移动密集柜,空气中的尘埃愈加活跃,以致有种让人身处深海的感觉。

“哦这里!”他打破沉寂。

不知这里的档案按什么逻辑排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领我来到存放着那份写着“本杰明·卡朋特”档案的档案柜前。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而去。我飘浮在时间的凝胶中。

“所以,”档案室管理员随即又将我拉回了地下室,“你要查找什么?”

我回过神来,“这个本杰明,”我指了指,“是我爷爷,我曾最亲的人。”

“哦,节哀顺变!”他取出档案,翻查履历表上的时间,然后将档案递到我手里。接着他再次转动手轮,在移动的档案柜中为我找到了更多本杰明留下的痕迹。那是一些工作日志。他又将它们递给我,我迅速浏览了一下。本杰明在职不到一年时间,现在原因找到了——他离开公司的理由很简单:他所在部门研发的产品失败,被裁员了。

我注意到,日志里提到的失败产品是一种机器,或者电器?产品代号“黑箱”。

“早在那个时候,你们就有能够模拟人类逻辑思考的机器了?”我一边翻看一边询问身边的老人——也就是档案室管理员,我怀疑他可能是因为我跟他有相近的肤色,才同意带我下来的。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您不知道么?”我抬头跟他说,“就是那种类似于图灵机的机器。”

他沉默了。他眯着眼盯着我手上的资料,好像确实想起了什么。在仿佛要永远沉默下去之际,他突然喃喃自语起来:“几乎所有公司都犯过错,经历过研发产品失败,但像那样把一整条新建流水线废掉……跟福特开发世界上第一条流水线同样让人难忘。”

老人戴上眼镜,接过资料慢慢翻看,“没人知道那条生产线是如何诞生的,直到过了十多年——二战结束后,大家才明白……”他说着指了指资料上的那个词,“才明白这个‘逻辑推理机’的重要性。”

“那为什么不重建流水线?”如果流水线还在,我从源头就能找到它了。我突然意识到,除了害怕,爷爷谜一般的过去多少成了我此行的动力,但我此行的目的,我要找的爷爷的“黑箱”,更多的是它字面的意思。

“我记得战争结束后,”老人回忆,“公司还为此去找过这个被辞退的产品经理,事实上,他们还找过设计流水线的那个工程师,但奇怪的是,他们留下来的资料极少。没人再联系上他们,就仿佛他们从这世界消失了。”

“所以,我爷爷真是‘黑箱’的产品经理?”

“因为丰富的工作经历和算数才华,虽然名义上是经理,实际上不过是专门配给工程师的项目预算师兼打杂的,但总的来说,是的,”他在档案上指给我看,“你瞧,他的个人简历上说他毕业于密歇根大学,但当我们找到密歇根大学,学校却没有他的档案。”

“那么,他是伪造的简历?还有,那条流水线上生产的东西呢?”

“没人知道他从哪冒出来的……”他寻思着,“总之,在那个时代,一切被我们归类为不能带来收益的东西,都被销毁了。”

“销毁?”与其说震惊,倒不如说预料之中。如果真那么好找,那个人也不会找上我。

“那个时候经济不景气,卖不出去的东西只能销毁。”老人推了推眼镜,重复道。

我看了眼产品生产日志,那里面有一张双人旧照。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年轻男子啊,我心想,除了手上的缺憾……我伸过去在照片上相应的位置用手指摸了摸。两个肆意地笑着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一个年轻,另一个则年长一些,但似乎根本不可能跟传奇啊、奇迹啊之类的词沾边吧——这么想的时候,老人打断了我: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来找你爷爷的,还是只是个古董机爱好者——这些年,总是会有一些自称爱好者的家伙前来考古,然而现在已经很难再找到停产四五十年的东西了。”

他看穿了我。有一瞬间我忘记了要展示何种表情,但他只是若无其事给我指了条明路,“我听说纽约有一个计算机博物馆,收集了从二战至今的所有可以被归类为计算机的东西。你为何不去那里找找线索呢?”

“但我爷爷在二战还没爆发前就离开了你司……”

“或者,你也可以考虑在某些古董商手里淘到功能完全损坏的二手货。”他从我手中取回资料档案,重新将它们归位。

“况且,”他继续说,“那年代的机器,又笨又重,不看说明书的话,根本没法操作。没有操作系统,没有内存,只有一套最为简单的算法,还有……”

“还有!?”

“还有,作为古董的话,放到现在,你可能根本就买不起。”

“我不是要……”

他复又转动手轮,滚轮在轨道上发出的声响好像在跟我说“你别解释了”。档案柜在轨道上又汇聚到了一起。

“30年代就诞生过万能逻辑运算机这种事,基本上没几个知道,估计也根本不会流入市面……所以,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他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我。

“我说过,本杰明·卡朋特是我爷爷……”

手轮摇到尽头时,所有的历史记忆再次被尘封进集合的柜群内,相触的柜体发出“砰”地一声。他摆了摆手,“反正也无所谓了,我确信它们应该是全都被销毁了。”

销……毁……

(“砰”——)

这时,我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佐……伊……”


大萧条期间的三四十年代,本该读中学的孩子起码有四分之一无法完成学业,他们和那些随处可见的流浪汉一起争抢免费热汤和救济面包。本杰明·卡朋特不幸成为其中之一。

德国工人党上台后,嗅觉敏锐的父母带着尚是孩提的本杰明远赴新大陆,移民到了路易斯安那州。安居了近十年后,这个中产阶级家庭的资产却在一夜之间蒸发了近十万美元,父亲开枪自杀,而漂亮温柔的母亲则抛下孩子,返回德国,去寻了她的旧情人。

这一次,本杰明再次通过远行来规避潜在的伤害。

搭上一辆火车,然后去到任何地方,这是当时社会的风气和习惯。本杰明来到火车站,上了时刻表上最近的一列火车。车厢中挤满了被生活填满痛苦的人,而他空空荡荡。他只有背包内的简单生活用品。第二天傍晚,在困倦交加中,他发现很多人都在下车。

“我们到哪了?”他问旁边的人。

“南卡罗莱纳?”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耸了耸肩,表示并不确定。

说话间,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进了车厢,他在本杰明身边坐下,手上捏着半截残破的酒瓶。

“该死的,”酒鬼咒骂着,“这个鬼地方也找不到工作!什么工作都没有!”

列车载着不断上车的人们的怨气冲天继续前进。本杰明终于受不了车内的污浊空气,在下一站下了车。下车后的他沿着河走,走过裹着旧毯子取暖的年轻人们的桥洞。在这么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饿了四天后的本杰明被一个面包店老板所救助。那是一位信奉新教的男人——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为了微薄的利润而做着低廉的生意,当本杰明在城区徘徊了多日却未找到工作时,他施以援手:“来我这吧,孩子!”

他是个服务员,但不只是传传面包。老板发现他精通算术,帐面从未出现分文差错,就让他兼了职。受恩于老板,本杰明对工资要求不高,但他依然再次经历了记忆中的破产。怀着悲痛的心情,他和老板告别,再次踏上贯穿东西的火车。

跟随数千万一无所有的人,他来到了他们的最后一站,最后的希望,纽约。这座城市的底层破产者形成自发的互助组织,本杰明在那里认识了几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天涯沦落人。他们相互打听用工消息,他们分享食物,他们鼓励各自活下去。

分享食物时,他们中一个稍年长的得到一家手表厂的用工消息,“他们很缺人!工资也不低!有能耐的就快去吧!”

为何如此局势下,还会有缺人的工厂?当本杰明挤在一队女工中去应聘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了。原来他们招聘的是给夜光手表上的字涂镭的工人。工厂在招聘启事里不会说的是,他们之前招的员工后来都罹患了癌症。

扎在一列女工中的他太过显眼。他挣扎了许久,快要排到头了,却转身摇头离去。在持续的饥寒交迫中另寻生计,他进入一家生产“打字机”部件的公司。他在车间负责操作简易机床,生产打字机的某个小部件。这简单却暗藏风险的作业,让生产线上的员工不苟言笑。他们专注凝神,唯恐因疏忽酿成事故——幸运的是,从未有人遭遇过不测。

不幸的是,本杰明破了先例。

他忘了那天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许是母亲的笑颜,又或许是父亲的账簿。也许就是离家太久,让他心生感伤。就这样,在那样的情绪带动下,机床运转……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现代工业的怪兽瞬间咽下了他的左手食指。

一股撕裂脑壳的痛感直冲而来。下一秒,鲜血如注的他昏死过去。

本杰明醒来后,意识到整条左臂都被夸张地裹在厚厚的纱布里,上了麻药般毫无知觉。同事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可怜的年轻人,而伤员本人倒是先他们宽松了心情——他莞尔一笑:“还好我还有九根手指。”

几天后,他询问车间里工作最久的一位姐姐,也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为什么我总感觉这不太像打字机部件?”

“这可是一种新型打字机,打起字来嗒嗒嗒飞快!”她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新型打字机么?”

“对,这是芝加哥打字机![2]”

[2]芝加哥打字机,即汤姆逊冲锋枪(Thompson submachinegun),因开枪声响跟打字机相似而得名。它是二战期间美国陆军主力轻武器之一,但因为设计太过超前,无人问津,1925年只生产了3千支,其中几十支卖去装备了孙中山的卫队,剩下的成为禁酒令下美国黑帮的最爱。

本杰明最终因为公司效益不佳再次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工作。此时的美国已逐步陷入了无政府状态。私酒贩卖和黑帮火拼事件时有发生,在他所不知的芝加哥打字机声中,盗窃和抢劫不计其数。本杰明不止一次被周围的人告诫不要去某些特定的街道,但是他不得不去……因为在就近的教堂里,他可以得到救济。

白天他上街找工作,去危险的地方寻找救济,晚上就挤最便宜的汽车旅店,直到连汽车旅店也住不起,险些去挤了桥洞。

一块面包要掰成好几块吃的日子里,只剩倦意、贫穷、和绝望。无家可归和永无止境的流浪是道前菜,沮丧是它的调味剂……就在即将被命运吞噬之际,本杰明遇见了IBM。


二、格欧费茵

“佐伊……佐伊……”

猛地,有人把我从昏暗而落满要命尘埃的地下室拉了出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不是在该死的地下室。我们在一家酒店二十层楼上的房间里。我终于回想起来,我们现在甚至不是在路易斯安那州。我们在纽约。

“我睡了多久了?”

“你应该是问‘昏迷’了多久——也不是很久,也就错过一日三餐的程度吧。”对方说,“我的巧克力美人,你之前可从来没说过你对灰尘过敏,不然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去那样的地方的。”

我那相处了半年的男朋友——安东,开始拆解起一个披萨盒子。他吃得大快朵颐,但直到最后吸吮起自己的拇指食指,我却始终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吸吮起食指上的番茄酱的场景,让我突然想起爷爷。

“安东,”我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下意识地问道,“你应该知道什么是投射法吧?”

投射法是心理学名词,可以简单理解为一个人对某种事物的想象能力,并以此来反映对方某个特定时刻的心理状况。

自从收到恐吓信,我一直睡得不好,哪怕睡着了也是梦扰纷乱。我会不断回忆起过去,而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总是在梦境登场。

据说梦是一个人的潜意识表象。安东是这么说的,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半个月前,因为收到恐吓信,我们穿越了大半个美国,来到纽约的地下室感受灰尘的存在感。

我还记得,那天几无社交圈的我居然在自家邮箱里发现除了广告信件和电费单之外别的信件,它没有署名,内容如下:

你的爷爷曾经在上世纪30年代接触过一台可以回答人类任何逻辑问题的机器,作为他的孙女,你应该是知道的。你最好把这台机器交出来,否则我会让你记住一百种死法。

我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什么无聊的高中生恶作剧,直到两天后,我饲养了五年的异瞳波斯猫芥子死于非命——它浑身是血,倒在雨后花园的泥泞里,漂亮的眼珠子被挖走,只留下两个黑色窟窿。

我看到那个可怕的场景,差点昏厥过去。

安东在玫瑰花丛旁挖了个坑,埋了可怜的小家伙。

“跟人不一样,几乎所有的食肉目,就像猫,都是前爪五个指头,后爪四个,但这可怜的小家伙却比人少了三个指头,”他挖坑的时候,跟我说起可怕的细节来,“除了眼珠子,犯人还剜去了它相当于我们左手食指的那根指头,当然,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这到底是怎样的变态啊!”

我想起爷爷缺失的食指,警示音顿时在脑内狂响起来。我们小镇素来治安良好,民风淳朴,很少有这样让人不安的治安事件。警察在我们住宅附近埋伏了几天也没能让对方现形。

安东从背后抱住我,把我拖出记忆。他的怀抱对于我来说是最强有力的镇定剂。

“不要害怕,佐伊,”他说,“我永远会保护你的。”

“不过,”安东在我耳边喃喃自语,“一台‘可以回答人类任何逻辑问题’的机器到底是什么,像苹果麦金塔那样的私人电脑么?在你爷爷年轻的那个时代,难道还有个人电脑这种东西么?”

“我不知道,”每每想起芥子的惨状,我都深陷于一种感觉不到真实的状态中,“我爷爷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我喃喃自语,思考的路线不断被自己折叠、嫁接到自己还未意识到的方向,“我根本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等等,你一个文科生,倒是听起来挺有科学素养的嘛!”

“开玩笑,”他柱着铁锹,自指,“我们学的可是人格的生理基础研究,可是要涉及体型啊神经类型啊生理节律啊脑中枢定位及神经递质之类的大量科学术语的,说穿了,人可不就是台机器吗,你看,人会感染病毒,机器也会,就说电脑吧,你听过电脑病毒的概念吗?虽然四五年前才出现,但它们其实早就被预言了[3],电脑病毒就像会感染人的病毒那样,具有传播性、隐蔽性、感染性、潜伏性、可激发性、表现性或破坏性,它们也有生命周期,它们有开发期、传染期、潜伏期、发作期、发现期、消化期、消亡期……”

[3]世界上公认的第一个在个人电脑上广泛流行的病毒是1986年初诞生的“大脑(Brain)”病毒。但电脑病毒的概念其实起源得相当早,在第一部商用电脑出现前的好几年,冯·诺伊曼就已经在《复杂自动装置的理论及组织的进行》里勾勒出了病毒程序蓝图。

说起跟他本业有关的研究,他就陷入滔滔不绝的状态,像是换了个人。他以某种诡异的方式触发了我的思念。我想爷爷。

爷爷已经去世五年了。爷爷是属于乐于和别人分享快乐但是不屑于跟别人诉苦的那一类人。我不禁想,如果真的存在过那样的机器,那它是否曾经给爷爷带来过无尽的痛苦?

我记得,那个过于明显的警告过后几日,在我们的邮箱里又多出一封信。像之前的信,它们都是打印机打印出来的——达到了芝加哥打印机的惊悚效果,我们无从知道它们的来源,信上写道:

你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你最好把它交出来。

收到那封信的早上,安东去镇上的商店买面包,傍晚时分才回来。远远地我就听到他痛苦的叫喊声:“佐伊,快帮我拿瓶碘伏!”

当我用棉棒在他的外伤部位涂上碘伏的时候,他一肚子愤恨:“我遇到那个家伙了,幸好他枪法不准……要么就是我闪避得快……啊!轻点,巧克力美人!”

“你没看清他长什么样么?”

安东无奈地摇摇头,“我还没看清,他就朝我开了枪!”

我们最终妥协了。我和安东决定去把这台机器找出来。我一路追寻爷爷的足迹,最终来到他年轻时流浪过的纽约。按推算,那应该恰好是二战爆发前的那段时间。

我脑袋里浮现出广岛上升起的蘑菇云,想象着战争的终点。

“佐伊,你觉得,这张图上展示的是什么?”

安东的话把我从回忆再次拉回纽约二十层的高楼房间里。他在给我做投射测验。安东是斯坦福大学人格心理学研究生,我希望他能够帮我找到我潜意识里的某些东西。

我看着那张图片,但图片中大部分图案都毫无章法,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意外把墨水打翻在了纸上。

“像……”我看着眼前灰黑色的墨迹,努力联想起来,“像一朵星云?”

“我觉得更像索伦之眼,”他嘟囔着,“你是在梦里梦见过它么?”

“是梦吗?我不知道……”


坐在本杰明对面的是个嗜咖啡如命的男人,两人年纪虽然相去甚远,却是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

他们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第一次启动的流水线。

“今天上午,我给了你一张打了几个孔的卡片,让你交给一台机械计算机处理。”工程师小酌了一口咖啡,“不过,还没测算你就告诉我,那张卡片的数据有误,你是怎么发现的?”

“跟你工作一段时间后,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叫机器语言,我的直觉是,两个连贯的孔……不可能同时打洞,否则会出现错误。”

所谓的机器语言,就是一系列指导机器执行程序的指令,这也是汇编语言诞生前的最底层的执行命令。机器无法识别人类的语言,只能识别卡片上相应的地方上是否打孔,若有开孔即可接通电门。底层语言操作繁琐而又特别消耗脑筋,像本杰明这么经历诸多又聪明的孩子,也只记住了一些关键性指令。而这张卡片恰巧错在关键指令上。

在那个午休时间,他们两人各自喝着杯中的咖啡。

“假如,假如我设计了一台机器,”工程师端着咖啡杯,“假设它能够回答各种基础的逻辑问题,比如类似于‘土星有几颗卫星啊’这样的问题,但是受限于目前的技术,我们无法直接让它说出答案……”

“然后呢?”

“但它可以用表示是或者否来作为输出结果,”工程师继续说,“所以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步骤来揭示答案——木星是有十个卫星么?它会回答否。那么木星是有一百颗卫星么?它还是会回答否。那么木星的卫星数量是在十到一百之间么?它会回答是……如此这般。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本杰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到时候,我们如果问了这台机器一个问题之后,只要塞给它一张打孔卡片,让它用打一个孔的形式输出,上面用打孔表示是,不打孔表示否——不过呢,再次强调一下,因为科技限制,它的回答方式只能通过是否打孔来进行输出,输入同样只有‘打孔语言’,”工程师喝了口咖啡,接着继续说,“但我会专门设计一套系统,负责把我们平时所说的英文语言翻译成它所能理解的语言。”

“先不说机器怎么接受的人类概念,”本杰明摇了摇头,“我对这样的机器的存在意义感到莫名困惑。”

“或许你觉得用这样的机器来回答木星有几个卫星没多大意义,”工程师开始举其它例子,“但如果是费马大定理,或者验证哥德巴赫猜想呢?哦……你觉得我在异想天开?但我要说,假如我专门设计了一种程序,使得它可以回答所有人类已经知道的信息,甚至还能回答人类仍未知的呢?通过将一个问题逻辑拆分为好多个可以用是或者否解答的问题,你怎么看?”

“机器……”本杰明听着对方关于他想象中的机器的畅想,不禁陷入了某个未知迷宫,“包含人类还未知的信息?”

直到手中的咖啡冷掉,他都未能完全消化刚刚了解到的“假设”。本杰明小心翼翼地问,“可是按理说,人类只能把自己已知的知识设定在程序里面吧?”

“这事关我的专利的奥妙,”工程师伸手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你不需要知道。”

“好吧,”见对方神秘兮兮的样子,本杰明又换了种说法,“或者换句话说,它就像是一个人类的大脑一样会思考的东西,你是这个意思吗?你居然能让一个机器像人一样思考?你是打算造个《大都会》吗?”

“‘脑和手的调节者一定是心’,这有什么奇怪的么?”工程师耸耸肩,“人类的最聪慧之处不就在于他们不仅会使用工具而且还能创造出超出自己某些特长的工具吗?就像你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汽车,就像人类虽然没进化出翅膀却能让飞艇高升……它们都是如此自然地来到我们的世界,不是吗?”

“但这种机器真的存在吗?”

“这种机器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工程师说着去看流水线,“你看叫格欧费茵怎么样?”

本杰明看着运转中的全新流水线和正在诞生的全知女神,茫然若失。


三、投射测验


人人都知道IBM在现代计算机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许多年前,人们想和计算机交流,必须通过一种能够打孔的纸带或者卡片,而那时IBM的卡片统计机产品曾占美国市场85%以上份额。

发问与答案,同样以打孔的形式呈现。多么奇怪的世界。

我读中学的时候,打孔纸带这种存储媒介已经被彻底淘汰——或许去一些工厂车间,还能在一些老机器上看到这种操作方式,至于三十年后,大概就只能在游戏厅中还能找到类似东西了吧。

说来神奇的是,我读初中的时候老师还教过我们打孔卡片上每个孔的意义,我记得当时费了很大精力去记住那些规律——但没过两年,IBM居然停产了打孔卡片,而我对那些规律的记忆也跟着灰飞烟灭。

所以,问题是,IBM曾垄断了制造打孔卡片和打孔制表机的市场,这也意味着,一个时代跟着被抹去。

显然,保守和刻板曾是这个公司最大的缺点,那时候它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没有那么多部门,那时候它保守得只生产少数几种产品——穿孔制表机、打孔卡片及纸带、会计机,以及诸如此类的衍生产品,而因为经济萧条,无法给公司带来利益的生产线最终都被砍去——那便是我爷爷的遭遇。

在地下室了解到那段历史后,我不安地对安东说,“原来真的存在那样的机器!”

不过,安东有理由感到绝望,“但是那样的机器,还有制造那样的机器的生产线都被销毁了。”

“哦,说到这个,”我告诉了他关于地下室档案管理员告知我的传闻,“据说,其实还有一台最初的样机没被销毁,被工程师和我爷爷带走了。”

“真的?”安东仿佛比我都要喜出望外。

“所以,”我说,“看来我们还得继续追寻我爷爷的足迹。”

然后安东突然想到既然我爷爷曾经在这里生活过,那可以试试去找当时的政府救济名单……于是我们分头去寻找纽约当时的政府救济人员名单资料的可能性所在。

在大萧条时期,很多地方都为破产者和流浪汉建立了详尽名单。幸运的是,当时的档案大多都没丢。这次,我备好口罩,在另一个落满灰尘的档案馆地下室找到了一丝线索。

在几万个名字里排除掉一些明显不可能的同名同姓者,我找到了爷爷的信息。在这上面不仅记载了他在哪一天里领了救济粮,还记载了他参加工作的时段,又或者在几月几日不幸被辞退又过上了领救济的人生。

“他大概是1930年来到纽约的,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政府救济名单上大概是这一年的九月,大概四个月之后,那份档案上注明他就业了——被IBM招聘。然而几个月之后他就被解雇了,又过了几个月他进入了一家面包店工作。来年春季,他进入了一所私立高中。”

所以,学历可能真是造假的。线索似乎就此断了。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回来跟我在一家咖啡馆汇合的安东对我说:“我们可以去普林斯顿看看。”

我手中的卡布奇诺因为加了太多的牛奶而冲淡了很多苦味,听到消息,我盯着牛奶在咖啡上拉花拉出的漂亮形状出神,看着,看着,它就像——就像是……

就像什么来着?

我想起那天的罗夏墨迹测试。

那天,安东说我的想法与众不同,比如说,一副灰黑色的墨迹图,别人想到的要么是人体内脏,要么是某种动物,而我想的却是……星云。

“但是,”他又说,“目前人类可没发现过这样形状的星云。”

现在,我看着卡布奇诺上乳白色的拉花,又陷入了沉思——它看上去像是银河系的旋臂,又像是病毒的蛋白质结构……又或者像是我小时候做噩梦时梦到的异形。

“你知道么?我在翻阅档案的时候,发现我爷爷给那台机器起了个名字,叫格欧费茵。”我寻思着,“……就像很多小孩子给玩具起名字一样——小孩只会给自己最爱的玩具起名,这就像……就像是赋予了它们人格。”

“人格?”安东挑了挑眉毛,盯着我若有所思。

“你有没有听说过中文屋理论?”他当然知道,我心想,“这个理论认为,机器只是机器,它们只会呆板地用加法器之类的东西实现算法,但它们事实上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工作……而我们人类,又是以怎样的模式存在的呢?”

安东撇了撇嘴,“那你的看法是?”

“书上说,生命的各种性状的表现都来源于蛋白质的表达,而蛋白质的形成又来源于对DNA的转录和翻译,所以,我们的DNA——或者说我们的基因自始至终只是一直呆板地完成这种工作而已,它从未在意过自己的表达?我们的基因只知道生成蛋白质,但对蛋白质而言,是生成一头大象还是一只蚂蚁,它却一无所知。”

安东点了点头,“你为什会想到这些?”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生过一场大病,爷爷说,我身上有很多器官都被替代了。有时候我想,假如我整个人的器官被替代了,那那个人还是我么?”

“可以理解,”安东努了努下巴,“忒修斯之船嘛。”

“我常常想,”我寻思,“是不是我的思想和人格也有被替代的可能性?所以,你猜那个人让我们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你有结论了?”安东问。

“如果他找的是老旧的机器,现在它的本体大概已经锈到无法使用了,所以,他所寻找的应该是容器内的某种东西,”我说出我的结论,“机器的意识,一段代码,或类似那样的东西?我觉得它在机身锈蚀的情况下,也许已经转移到某张5.25英寸软盘中去了……”

“嗯,”安东陷入了沉思,“很有道理……”

“可,”但我使劲摇起头来,“那个时候有代码这种东西么?”

咖啡馆里人烟稀少,一个服务员正在黑板上写着新菜单。除了我和安东,只有零星的几位客人,但有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如芒刺背。

什么人在我看不到的角落,正盯着我,如同猎人打量猎物。

是谁在盯着我?是“那个人”么?从路易斯安,他一直跟着我,追到了纽约?他现在就在我身后吗?

我生硬地回过头去,但身后的位置空空如也。


本杰明拖着巨大笨重的行李走进安顿他的房间。

三个月前,流水线刚启动时,他还在和那个工程师展望着未来,现在却再次偏离了人生轨迹。

那样的机器与其说是机器,倒不如说更像玩具。但在这个时代,只有不断上扬的股票才是真正的成人玩具。一个半月前,因无人发来订单,最终导致那条生产线被砍。

所有的一切,来得如此密集,如此之快。一个月前,本杰明的茫然若失被验证了——裁员名单下来后,他连人带铺盖被扔到街上。那场面,看上去确实是挺好笑的,但也只有工程师在一旁忍俊不禁。

他和他,他们两人负责同一条产品线,唇亡齿寒。尽管得到了一台机器,工程师甚至都没有得到当月薪水。那条生产线只生产了二十台机器,而工程师身旁的那台便是最初的样机——在他们喝咖啡的间隙,被组装起来的格欧费茵。

“现在找工作可不容易,”本杰明有些沮丧。在这个时代,活着本身就不容易。

“工程师理应在哪都当被奉为上宾,”工程师像是在安慰他,“这理应是一个以技术为主导的时代,而不是一个金钱至上的时代。1929年之前,所有人一拿到钱就往股交所跑,单是想想那场面都觉得疯狂。”

“那我还真想不到还有什么更疯狂的事要登场呢。”本杰明对工程师自然是有怨言的,只是选择不说出来。毕竟,这可能是他们两人能够在一起喝的最后一杯咖啡了。

他们本该在咖啡时间中漫谈,以此获得这世上隐藏的真知。然而他们只是沉默着。然后,他们将出门去往不同的方向。

咖啡馆外的离别,工程师对本杰明说,说他相信终究会有一天会迎来他被尊重的时代。本杰明微微一笑,“起码你要保证你不会在那个时代到来之前就饿死,对吧?”

他们本该就此告别,而本杰明,他寻思自己会先去找一家可以让自己做点会计的活以换取食物的餐馆以免饿死,但就在两人要分开之际,工程师叫住他:“等一下,我要把它送给你。”

它,当然是那台机器。别人眼中的废铁,他们眼中的珍宝。

“我要把它留给会尊重它的人,”工程师摸着那台机器,“或者说,在这个时代依然对数学和理想保持热忱的人……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小时候的梦想是长大后当个数学家,你特别热爱数学,对吧?”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他说,“有一次午休,我看到你在看一本厚厚的《函数解析》,太好笑了,与周围那些纸醉金迷和谈情说爱的人格格不入……相信我,你会需要它的。”

他觉得这是个嘲讽,但没有证据。所以他还是收下了。他们道别,前往不同的火车站。本杰明带上那件笨重的物什,东奔西走,再次经历了人生中司空见惯的流浪,最后,他找到了人生的另一家面包店。他再次卑微地和店长说他不需要太多工资,只求有个吃住的地方就行。

用来挖苦他人的话可以先套用在自己身上了——但愿你不会在那个时代到来之前就饿死,他对自己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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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郭亮

题图 | 电影《模仿游戏》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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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萧条年代,爷爷造出了一台全知计算机(上) |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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