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镜国谭》（P3）

【正章02】

『乐园放逐』

 

 

◎

这几天王宫的气氛明显不对。

即便是年龄还未到需要关心政治的少女，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不止一次地向父亲或王宫内的大臣询问外交或边境的情况，但每次都被含糊的说辞敷衍了事。

「莎露比亚公主是镜之国最纯净的明鉴，决不能让半分杂质掺入其中。」——作为国王最疼爱的女儿、举国爱戴的美丽公主，她只要永远天真无邪下去就足够了。若是让复杂的政事烦扰了公主殿下的快乐，所有的大臣必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吧。

但少女自己不这么想。她完美地遗传了父亲的敏锐和母亲的聪慧，即便不主动接触，仅是通过对朝野大臣的察言观色也能判断国家平时的状况。

贵族学校枯燥的课程无法圈住少女发散的思维。她开始开小差，开始思考青年的去向。

青年离开王都已经个把月了，无人知晓他现在在何处，在做什么。

他说过他是「波导使者」，有阻止战争的责任。那么，他是通过何种方式来完成他的使命的呢？——是凭借超凡的「波导」能量来武力制裁？还是依靠雄辩的口才游说于各国朝堂？——是惩戒战争的双方以平息战火于未燃？还是帮助受害方击败侵略者、以战止战？

从小饱读的史册事迹走马灯似的闪过脑海，少女努力地凭借已有的知识想象对自己而言完全陌生的概念。

她很确信青年的离去和王宫气氛的变化不是偶然的巧合，有什么阴影正在向这个国度笼罩过来——战争，很可能就是战争。镜之国引以为豪的和平安宁正在面临空前的威胁。

但是为什么？一切事物的发展都会有预兆。谁要对镜之国发动战争？又是因为怎样的理由而发动战争？战争还没开始？亦或是已经在边境爆发？

少女不能指望从父亲或大臣那边得到回答，所有的疑惑都必须要靠自己去调查。

 

◎

“妮芙，给。”

少女又一次将自己的礼服推给了妮芙。

“公主殿下，这是……？”

“这几天贵族学校的课程，全部由你来替我去上。”

“这、这怎么行？！公主殿下万万不可啊！”

“这是命令。”

少女罕见地对自己最珍视的女仆使用了严肃的命令语气，还板着脸。

妮芙是何等聪慧的女仆，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主人想做什么。

“公主殿下……国王陛下对我们下过命令，不能让您接触政治。请不要再为难我们了……”她哀求道。

“我的事你不用管。我会注意分寸的。”

“公主殿下……！”

“记住，我不在的期间，你就是莎露比亚公主，不能漏出一点破绽。”

“…………是……”

 

◎

“我是镜之国的公主，理应与镜之国同呼吸共命运。”

“更何况……智在为了我、为了我的国家而努力，我怎么能袖手旁观。我也一定可以为我的国家做点什么……”

少女潜伏在大神殿内，偷听着她的父亲——也就是镜之国国王和大神官的谈话。

通过对谈话内容的分析推敲，少女的思路渐渐清晰了起来。

镜之国面临的危机之严重远远超出了她的预估——如果战争发起方只是时之国和空之国的其中一个，那还有向另一国求援周旋的余地……可她万万没想到，时之国和空之国早就达成协议，同时向镜之国发动了侵略。

至于战争的目的……就是少女脚下所站的土地——位于王都的镜之国大神殿！

 

一切的源头要从大神殿的设立开始——

众所周知，骑拉帝纳是阿尔宙斯的第三神子，是司掌着反转世界的反转之神。

反转世界乃是位于世界背面的一个特异空间，那里的一切与现实世界镜像反转、相互映射。现实世界的波动会影响反转世界，而反转世界的波动亦会影响现实世界。两者就像事物的本体与影子，是双生共存、彼此依附的关系。

在镜之国建立伊始，为了供奉伟大的反转之神·骑拉帝纳，人们在王都建造了宏伟的大神殿。而作为对虔诚信徒的回应，骑拉帝纳在大神殿打开了一个异空间通道，以便神官们将贡品送入反转世界。因此，大神殿成为了现实世界和反转世界唯一的常态联通口。

这件事引发了时之国和空之国的强烈不满。

原因很简单。在时之国和空之国看来，这相当于镜之国垄断了另一个世界的通行权——那可是一整个空无一人的世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镜之国能够独享两倍于现实世界的矿产资源和近乎无限的国土——最可怕的是，由于反转世界与现实世界镜像映射的缘故，镜之国能够通过反转世界自由地对现实世界的任何位置发动不可防御的打击！

尽管镜之国无数次地郑重声明绝不会滥用骑拉帝纳对他们的信任，但这样的说辞显然不可能打消邻国的猜忌。事实上，镜之国的国民将大神殿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王宫也严令禁止神官以外的任何人员使用异空间通道，哪怕国王也一样——因此，大神殿的守卫之森严甚至超过了王宫。

然而，镜之国的信仰有多么虔诚纯净对外国而言根本连半点说服力都没有。时之国和空之国断然不能接受一个比它们弱小许多的国家竟然掌握着能颠覆世界的“无限资源”和终极武器”，这使得镜之国一直处在被孤立和外交紧张的状态中。幸运的是，就算不去使用，大神殿的存在也足够成为威胁邻国、使它们不敢轻易发动战争的忌惮。

虽然镜之国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摇摇欲坠的和平，很容易因为一点变故而被打碎。但生性厌战、渴望安宁的国民们还是选择了紧抓住眼前的和平不放，哪怕它很脆弱。

那么，为什么战争还是爆发了呢？都和平了这么久，是什么理由让时之国和空之国无惧反转世界的威胁悍然发动战争？

原因更简单——大神殿的异空间通道被关闭了。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事实就是位于大神殿深处的异空间通道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笼罩，再无法进出。不光是镜之国的供奉无法送进反转世界，甚至就连身为反转之神的骑拉帝纳也被关在了反转世界无法出来。

既然镜之国的“王牌”已经被封锁，那时之国和空之国就再无顾忌，大举领兵入侵。本就实力弱小的镜之国根本不可能战胜两个大国的联合军——没有比这更绝望的战争了。

 

少女看着满面愁容的父亲，心痛如绞。

那个正值壮年、高大伟岸的国王陛下，如今竟硬是被巨大的压力压弯了脊梁，佝偻如沧桑的老头。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想要制止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敌人不敢再打下去——也就是说，必须刻不容缓地恢复大神殿的威慑力。

异空间通道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被关闭。既然连骑拉帝纳自己都被关在了反转世界，就说明导致目前事态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问题就在于——这个幕后黑手，是谁呢？

 

◎

少女在王宫图书馆内疯狂地翻阅着典籍。

宗教神话相关的书在桌上摞成了几座高高的塔，都快把娇小的少女埋住了。

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调查的方向对不对，只是凭着直觉去寻找宗教神话中的蛛丝马迹。

“异空间通道乃是骑拉帝纳运用神力创造出来的神迹，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有什么人能轻易地将其关闭……能创造神迹的只有神力，同样，能关闭神迹的也只有神力！”

少女敏锐地察觉到目前的事态已经超出了人类常识的范畴——这绝不仅仅是国家意志间的冲突，背后一定还有更高层次、更加不可触及的因素。

“如果说凡人之间会因为种种不和而发生冲突的话……为什么神明之间不会呢？”

毫无根据，甚至可以说冒犯神明的大胆猜测，却让少女激动不已。

想要制止凡人的战争，势必得先从高阶层面着手，去解决神明的矛盾才行。

少女看向手旁的一叠羊皮纸，上面写满了自己的笔记，她在整理三个国家的神话脉络，以理解三位神明之间的关联。

 

创世神·阿尔宙斯是三个国家共同的信仰。

它从一片虚无中由蛋而生，刹那间创造了整个宇宙。紧接着，它又创造了三位神子作为自己的代言者——即时间之神·帝牙卢卡、空间之神·帕路奇亚、反转之神·骑拉帝纳。

但即便是身为创世神的阿尔宙斯，也做不到绝对的公平。在它的三个孩子中，长子·帝牙卢卡最受偏爱，被赋予了掌控时间的能力；次子·帕路奇亚因为和帝牙卢卡几乎同一时间诞生，因而亦被赋予了制御空间的能力，地位足以媲美长兄。只有作为幼子的骑拉帝纳，因为强大的能力与管理权都被两位哥哥所瓜分，什么都没得到。后来，阿尔宙斯同情它，亲手为它创造了另一个世界——也就是反转世界，让它当了那里的王。

在创造了一切之后，阿尔宙斯陷入了长眠。将它所创造的世界放手交给了三位神子。

然而，最高神明的沉睡反而将三位神子的矛盾摆到了台面上——它们之间的地位理应平等，但实际上却并不平等。这种落差成为了孕育冲突的温床。

第三神子的骑拉帝纳，天性粗鲁暴躁、直来直往，时常对两位哥哥的管理方式提出异议。而哥哥们却将此视为对长幼有序的僭越和冒犯，越发讨厌起这位不守规矩的弟弟。在它们的排挤下，骑拉帝纳逐渐孤僻起来，常年缩在自己的反转世界里游荡。

本来，由于骑拉帝纳与两位哥哥见面次数的急剧减少，矛盾和冲突也理应随之平息下去。可这时，凡间的人类文明发生了变故。原本统一的部族发生了分裂，演变成了三个不同的国家，分别信仰三位神子。

镜之国大神殿的建立在惹恼了两个邻国的同时也惹恼了时空双神。

在反转世界被创造之初，帝牙卢卡和帕路奇亚就向阿尔宙斯表达过强烈不满——它们认为反转世界应该是一个独立的并行世界，不应赋予它影响现实世界的能力。但阿尔宙斯以任何事物都有正反面为由拒绝了它们的要求，这让它们怀恨在心。

若是骑拉帝纳一直这么孤僻地在反转世界游荡下去姑且也罢，但它现在也有了信徒，甚至擅自赋予了信徒进入反转世界的权利——这算什么？如果连凡人都能通过进入反转世界来影响现实世界，那时空双神对现实世界的绝对掌控权岂不是成了笑话？颜面无存的它们要如何维持时之国与空之国对自己的信仰？

不过，阿尔宙斯在陷入沉睡之前，对它的三个神子反复强调：「身为神明，切不可运用神力直接干涉凡间的纷争」。不想惹怒造物主的时空双神即便有再大的不满也只能忍着。

但在最高神明业已长眠、将神权完全交给它们的现在，不干涉人世的底线便成了纯粹的道德约束而非强制规矩。再加上时之国和空之国每年在祭祀大典上贡的时候，都会向时空双神抱怨镜之国的存在，这更加动摇了它们的态度。

终于，空间之神·帕路奇亚最先按捺不住出手了。

它运用自己司掌空间的神力，将反转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空间通道全部封锁，切断了镜之国与骑拉帝纳的联系。由此，时之国和空之国终于找到了发动战争的时机。

就这样，神明间的冲突在凡间以国家战争的形式彻底爆发了。

 

笔记做到这里，少女的额头上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她从宗教神话和一些逸事传闻里推测出来的臆想，没有任何证据能为这些疯狂的想法作支撑，但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丢弃它们。

越疯狂，越可能接近真实。

越疯狂，越让人感到绝望。

「反转世界」的存在是「原罪」。只要反转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映射不被切断，针对骑拉帝纳与镜之国的恶意就不会消失。

 

◎

战火烧到了镜之国的境内。

迫于无奈，王宫只能将战争爆发的真相告知百姓，并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号召青年参军入伍保卫祖国。

王都内愁云密布，完全没有往日的欣欣向荣。

“公主殿下……”

妮芙在担心少女，少女在担心青年。

她已经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去搜集情报了，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边境新上任的将领、王宫新招聘的外交官、往返于驿站的行商旅人……任何可能成为青年临时新身份的职业，她都去打听了。

渺无音讯。

少女开始胡思乱想，生怕青年被敌对国囚禁、甚至死在了战场上。

公主殿下的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可惜王宫内已经没有人有余裕关心她了，如何挽救镜之国于亡国的危机成了头等大事。

只有妮芙还忠诚地守在少女身边，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叹而担忧不已。

 

镜之国的军队和所有人预计的那样节节败退。

没人相信军力薄弱的镜之国能同时战胜两个大国，似乎亡国就在眼前。

这段时间，少女养成了每天早上去大神殿为前方将士祈福的习惯——也只有在那庄严神圣的地方，她才能获得短暂的内心安宁。

少女仍然没有放弃希望，期待着能和青年再次见面。她有种毫无根据的直觉，如果青年还活着，如果他还在试图阻止战争，那么，他一定会来到这座大神殿。

这里是一切的「根源」。

她只要静静地守候在这里，他们总有一天能再见面。

 

◎

某一天的清晨。

“那么，我们就先退下了。请务必照顾好公主殿下。”“是。”

妮芙送走了神官们，回到大神殿的大厅，守在跪于骑拉帝纳神像前祈祷的少女身边。

“骑拉帝纳……伟大的、万能的骑拉帝纳……请回应我们的请求……救救我们……骑拉帝纳……”明知骑拉帝纳被关在反转世界中，根本听不到来自现实世界的祈祷和求助，但少女还是虔诚地跪着，重复着相同的祷告。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了么？”

突兀响起的男声在空荡的大厅显得格外的深沉。

“谁？！”妮芙大惊，立刻护到少女的身旁，警惕地望着四周。

“看来我的等待没有白费呢……你还是回来了，我的爱人。”

少女的语气中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讶或狂喜，有的只是长久的思念被沉淀后的欣慰。

“嗯。我回来了，光。”青年从大厅立柱的阴影处现身，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淡淡微笑。

“公主殿下，这到底是……？！”妮芙感到自己的脑子转不过弯了。

“妮芙。”少女起身，“你可以退下了。”

“可是——”“退下。”

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是…………”

妮芙紧咬住嘴唇，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去，警惕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青年。

“这是你的女仆么？”青年看了眼妮芙，抿嘴一笑，“难怪你可以频繁地溜出王宫。有一个相貌和自己无比接近的替身在的话，各种意义上都方便了不少呢。”

“如果我和她穿着同样的衣服站在一起，你能分辨出来吗？”少女眨着眼睛，时隔许久的笑容终于又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你觉得呢？”青年一步步地靠近少女，用大拇指和弯曲的食指拈起她的下颌，使她微微抬头与自己对视。

脸的距离在不断接近，近到能感受彼此呼出的热气。

“智。你再次回到这个国度，不是为了和我调情的吧？”少女伸出食指，轻轻点在青年的唇上，双方的距离就此凝固。

“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呢，但想再见你一面的心没有半分虚假。”青年的嘴角扬起。

“这些月来，你都在做什么？”

“我们因相同的理由于此相会，除此以外，还需要别的解释吗？”

青年松开手，离开少女，向骑拉帝纳的神像走去。

“………………”

少女默默地打量着青年的背影——他依旧穿着平时的那套衣服，但与上次见面时相比明显破损了很多。走路的姿态也没有以往的矫健，好像受着伤。

她不敢去想象青年经历了什么，生怕自己会心疼得落泪——他现在回来了，好好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这就足够了。

“光，能带我去异空间通道那里么？”

“你要做什么？”

“镜之国面临的危机，已非凡人的力量所能解决。想要拯救这个国家，就必须要借用神明的力量。”

“……果然，你也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吗？”

“如果连这点事都搞不明白，我要如何配得上您赐予我的名字呢？光……不，莎露比亚公主殿下。”青年转过身，对少女深深鞠了一躬。

“呵呵……”少女矜持地抿嘴一笑，回礼道，“波导的勇者哟。我代表莎露比亚王室，代表镜之国，以最诚挚的感恩之心，请求您拯救我们的子民。”

“万死不辞，公主殿下。”

 

大神殿的最深处。

祭坛之上，漂浮着一个巨大的空间裂缝。此刻它正被一层扭曲诡异的空间薄膜所覆盖，抗拒着一切外来之物。

“这便是联通反转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异空间通道，但现在已经……”

少女摇着头，叹了口气：“所有试图穿过这个薄膜的人都会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飞。”

“我明白了。”青年点点头。

他走上前去，像扭曲的空间薄膜伸出手，悬停在欲触而未触的距离。

“你在做什么？”

“再问之前，先用你可爱的小脑瓜想一下呀。”

“难道说，就连被切断的空间也可以通过「波导」构筑起联系吗？”

“太小看「波导使者」可不行呢。”青年的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波导」既是一种能量形式，也是生物意志的具象化。帕路奇亚可以切断联结的空间，却切不断生物之间精神的共鸣。”

“握住我的手，光，接下来，便是你靠自己的力量拯救国家的时机了。”

“欸……”少女依言上前，轻轻将自己的手与青年的手重叠，“我该怎么做？”

“接下来，我会把「波导」所探知到的情景直接传导给你的大脑……做好准备了。”

“嗯。”

 

刹那间，少女好似感到一阵电流通过大脑，眼前赫然展现出了一幅别样的景象——

螺旋而扭曲的“建筑”、镜像而倒转的“大地”、阴郁而诡谲的“天空”……少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词汇量如此贫乏，以至于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一切。

天空不是天空，大地不是大地。所有常识中的概念在这里都被推翻，只留下虚无和空寂。在这偌大的世界里，骑拉帝纳是唯一的神灵，也是唯一的生灵。

“骑拉帝纳……万亿年来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吗……”

少女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她难以想象在这里的生活会是多么孤独寂寞。难道无垠的现实世界，就真的没有骑拉帝纳的一席之地？

忽然，一条急速掠过的阴影出现在了少女的视野中。

“那是……骑拉帝纳？！”

司掌反转世界的神明，此刻正焦躁地徘徊在扭曲镜像的建筑林间，不断地鸣叫着。它毫无目的地乱窜，用身体撞击着岩石。

“骑拉帝纳……它一定很焦虑……很痛苦吧……”

“反转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通被切断……既出不去，也不知道外界发生的变故……它本就是急性子的神明，它现在一定快被逼疯了……”

“骑拉帝纳……我们的骑拉帝纳……可怜的骑拉帝纳……伟大的骑拉帝纳……”

晶莹的泪珠从少女的眼角滑落。

 

这时，少女感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头。

“祈祷吧。”青年温柔地说道，“「波导」的力量会把你的话语跨越空间的隔断传递给骑拉帝纳的内心。它是你们的守护神吧？是时候让它为你们做点什么了。”

“嗯。”少女看着青年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睛，用最虔诚的心开始祈祷。

“伟大无私的骑拉帝纳哟……请倾听我的呼唤……”

“您的国家正在遭受邻国强加的侵略……您的国民正在饱受战争的痛苦……”

“空间之神·帕路奇亚切断了反转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结通道，无情地将您与您的子民分离……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戮，只因敌人觊觎反转世界的利用价值……”

“战火摧毁了我们的家园……孩子们在染血的刀剑下绝望地哭泣……镜之国的全体国民都在祈求您的神迹……拜托您了，请拯救您的信徒们吧……”

“骑拉帝纳……救救我们……”

 

骑拉帝纳愤怒了！

这是自它诞生的数万亿年起第一次如此的愤怒！

愤怒，暴怒，狂怒，炽怒！压抑已久的情感以最激烈的方式喷薄而出，它张开了金色的獠牙，爆发出令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撼的咆哮！

猛烈的风压席卷了整个反转世界，赤红的双瞳迸发着血色的光芒，骑拉帝纳解放了自己天性中全部的暴戾，化身远古而来的凶神，誓要将最原始的恐惧刻在每一个敌人的骨髓里！

死亡、破坏、毁灭……骑拉帝纳不断地在反转世界泼洒它狂暴的怒火，高密度的能量将视野所及之处尽数摧毁！而这些，都将通过两个世界的映射全部反馈到现实世界！

但骑拉帝纳在盛怒中仍然保持着理智，身为反转世界之神，它对两个世界的每一处映射节点都了若指掌。它不会再让自己的人民受到一点伤害，并且，它还要让胆敢伤害它人民的存在都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无论是人类，还是神明！

 

◎

此刻的现实世界正一副宛若末日降临的惨景。

蔚蓝的天空被无尽的乌云所覆盖，山岳在顷刻间崩塌，大地在转瞬间毁裂，暴风和闪电在战场肆虐，铺天盖地的洪水将数十万的时空大军吞噬得一干二净。

那一天，人类第一次如此切实地感受到了神明的力量——凡人所远不能触及、远不能想象的深远力量。

创造与毁灭，就在一念之间。

 

伴随着战争发起方军事力量的覆灭，凡人之间的战争结束了。

但相应地，骑拉帝纳对人类战争最为粗暴的干涉行为宣告了它与两位兄长的彻底决裂，神明之间的战争开始了。

恼羞成怒的帝牙卢卡和帕路奇亚从时空的裂缝中降临，决定用绝对的神力将镜之国完全毁灭以示神罚；与此同时，骑拉帝纳也解放自己全部的神力，硬生生地撕裂了帕路奇亚的封印、带着滔天的怒火从反转世界杀出。

反转之神和时空双神的终极决战一触即发。神明的怒火不可阻挡，战争爆发之时，整个世界都将为之颤抖。

 

——「到此为止！」——

一声极富威严的大喝响起。

压覆天地的乌云霎时被驱散，万道金光从天而降。

洪水消退，崩裂的山川大地在光芒中自行愈合，肆虐的暴风也化为了轻柔的徐风。

战争中倒下的士兵再次站起，屠刀下丧生的百姓重新苏醒。

一切都回归了原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真正的「神迹」。

当通体雪白的创世神显现身姿的那一刻，所有的人类，所有的宝可梦，连同三位神子，都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吾沉睡之时，汝等逆子都做了些什么？」

阿尔宙斯的声音低沉如雷鸣，略带怒气的语调吓得三位神子瑟瑟发抖。

在全知全能的最高神面前，任何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身为高位的存在，庇护与引导人类乃是神明的职责。万不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人类，更不可出手干涉人类的发展。吾之训诫，汝等记到了何处？」

三位神子深深低着头，连半句话也不敢说。

「帝牙卢卡。帕路奇亚。」

严厉的目光扫视到时空双神身上，让它们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汝等二神，非但没有尽到引导人类的职责，竟然反过来被人类的私欲所影响，暗中出手为人类的战争推波助澜，可耻之至！从今以后，吾将收回汝等神力，罚汝等与通常宝可梦同吃同住，体验凡情。若反省得当，千年之后吾自当归还神力，知否？」

没有异议，更不敢有异议。

「时空二国，恃强凌弱，煽动神明，侵略邻邦，罪不容诛。然究汝等人类，智识粗浅，又有神明引导无方，乃让时空二神为汝等抵罪。今日起，汝等二国国民，当斋食三年以戒戾气，无有例外。」

最后，当阿尔宙斯看向骑拉帝纳与其背后的镜之国时，它沉默了。

没人知道这位创造万物的最高神明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虔诚地等候任何可能的结果。

良久，阿尔宙斯叹了口气，才缓缓开口：

「骑拉帝纳，罪行最深。身为神明却直接参与人类的战争，利用反转世界毁坏山川、肆虐天地，屠戮无数生灵。然因汝被犯在先，乃盛怒之下过当反击，情有可原。现吾已消除反转世界与现实世界之映射，并将汝连同镜之国全体国民流放至反转世界作为惩罚，永世不得回归。」

死寂。

创世神不容置喙的宣判在每个人的心中激起万丈波澜，最终又化为无声的接受。

——除了一人。

 

◎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青年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么大的音量说话。

他很生气，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态。

“阿尔宙斯的审判是绝对的。”

少女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抛下这样一句话。

“什么绝对的审判啊！如此不公正的裁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青年紧握双拳，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阿尔宙斯给镜之国的限期是三个月。

三个月后，一道能够覆盖整个镜之国国土的时空帘幕将会从天而降，把范围内的所有建筑、生物都传送到反转世界中。

王宫发布了通告，任何不愿前往反转世界的国民都可以在相应地区的管理机构提交申请注销国籍，同时，王室会承担所有选择离开的人搬出国境所产生的费用。

然而，出乎王室意料的是，愿意离开的国民寥寥无几，甚至还有自愿留下的外国旅商。

“我们的神太孤独了。它需要我们的陪伴。”

——所有人都这么说着。

他们自顾自地过着往常的生活，毫不在意三个月后将会降临的神罚。

随着期限的逼近，唯有一人坐不住了——

 

“跟我走。”青年恶狠狠地说道。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是镜之国的公主，我决不能抛下我的国家。”少女轻飘飘的态度更加激怒了青年。

“反转世界的空间扭曲异常，根本不适合文明生存！”他争辩道。

“如果灭亡是我们的命运，坦然接受便是。所以我们才更珍惜眼前，珍惜现在的生活。”

“开什么玩笑！！”见少女油盐不进的样子，青年气急败坏起来。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该走了。”

“我陪你留下！”

“你知道这同样不可能。”少女的语调平淡得让他抓狂，“「波导使者」身上背负的使命还远没有结束。”

“那。”

沉默许久，青年才咬着牙憋出一句话：

“至少我走的时候，来送我一程吧？”

“可以。”少女瞄了一眼侍立身侧的妮芙，微微一笑。

“好。我明天就出发，你也收拾收拾，我们在驿站门口碰头。”

“咳咳。妮芙？”少女假意咳嗽了一声。

“请放心，公主殿下，您外出的时候妮芙会尽全力扮演好莎露比亚公主的身份的。”妮芙会意地鞠了一躬。

“我的意思是，你要陪我一起来。”“欸……？”

“父王大人那边我会提前打好招呼的。王都到边境的路途上，你总不能指望这个粗神经来照顾我吧？”少女俏皮地眨眨眼。

“是！”一听可以陪在少女旁边，妮芙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

王都到边境的路途上。

少女向妮芙坦白了从相遇至今她和青年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令妮芙大为惊叹。

就这样，一路上三个人坐着马车，欣赏着沿途的风景，愉快地畅谈人生与理想。妮芙也很快为青年的谈吐与学识所折服，两人成了很好的朋友。

马车修整的时候，他们就坐在田埂上野餐，或是枕着彼此的手臂午睡。

有时，他们一起欣赏日出与日落；有时，他们一起比赛谁钓的鱼多；有时，他们一起营救被乌鸦头头追赶的结草儿……这过程中，少女还和一只波克基古结成了亲密的伙伴，跟着他们一起旅行。

这样的日常太过愉快，以至于他们都快忘了最初的目的，甚至产生了一种旅途能无限地持续下去的错觉。

无论是青年，少女，还是妮芙，都决定将这一路上的回忆作为最珍贵的宝物保存在心底。

 

◎

镜之国边境。

无论愿景多么美好，总有回归现实的一天。

别离之时的到来，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预想的都要快。

在边境的驿站处买了一辆需自己驾驶的马车，他们慢吞吞来到了国境线旁。

再过几个时辰，时空帘幕就会将镜之国与现实世界永久分离了。

“就到这里吧。我和妮芙该回去了。”

少女停下脚步，对青年露出了淡然而寂寞的微笑：

“能与你相遇相恋，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我愿祈求上苍，让我们来世能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来世太久，我只争今朝。”

“呀？！”

还没等少女反应过来，青年就一把将她抱起，丢上了马车。

“我早就抱着哪怕用武力也要带你走的打算了，不然怎么会让你送我来边境呢？”青年叉着腰，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果然……你这个人啊，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下定决心就说什么都不会听的类型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女并没有表现出半分反抗的意思，而是抿嘴浅笑着，老实地坐在马车上——仿佛一开始就猜到了青年的意图，故意顺着他来似的。

“妮芙。波克基古。你们愿意跟我一起走吗？”少女望向立在一边的妮芙和波克基古，伸手邀请道。

“…………”

妮芙和波克基古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最纯净无暇的笑容——

“当然！公主殿下，无论您要去往何方，妮芙都会永远跟随您左右！”

 

 

『Episode.02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