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贝】【金婚五十年】岁岁年年(番外)
她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她的身体一直不错,纵比不得当年、停不下吃药,可也一直没闹到医院去。她照旧每周见外孙一次,给女儿女婿做一顿饭。只是腿脚不方便了,不说坐公交,坐车她也受不住了。人生的这个阶段,还有什么意义呢?
没了人吵嘴,她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有时候忘了喝水,呆呆地微张着嘴。录音录像,她不听不看了;临走时给她留下的字条,她也忘却了。有时候她会忘记,为什么太阳爬升起来,自己要睁开眼睛。明明看了快八十年的光景,怎么少了乃琳,变得这么不一样了?
她说话少了,少了很多,把话全都放在心里。她成天成天地不出门,偶尔和来送菜的小伙子打个照面。她戴着花镜,神色慈祥,话又不多,小伙子觉得来送菜心里没什么负担,来得勤、也愿意多跑;他有着一种莫名的使命感,来得勤了,万一老奶奶出事,他得第一时间叫救护车。这是他一厢情愿,因为贝拉从没有和他说过自己的身体状况。
在阳光正好的午后,贝拉戴着花镜,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机器、纸张,她从各个时代搜集而来,它们也该尽责替她送终。贝拉不想打开它们,机器是效率低下的回忆。在她的脑海里,有鲜明的面容:那是充满青春活力的白金色,是某个清晨笑得失去光泽的温柔,是一封在医院写下的简信;那其中也有动人的嗓音:是年轻时的占有欲,是中年平淡的鸡毛蒜皮,是暮年铿锵的告白。乃琳在她心里,藏得好好的。机器里、纸张上的乃琳,是要让大家记住的。她从来不曾忘。她在她的这里、这里、这里,还有指指心脏,这里。
可是心脏的跳动愈缓,贝拉越不想见她。夜里她觉少,守着只有自己的床铺,不肯起身。盯着天花板,她希望能活得久一些。这是一种神奇的感觉。好像她的世界停下了,乃琳大步地向前。眼角会渗出几滴泪水,似贝拉一样明眸善睐的美人,暮年那珠光也浑浊了。
“臭乃琳…为什么不等等我…”
她们耍了一辈子性子,没有低过头。风风雨雨走过五十年,贝拉有点儿后悔,没有在合适的时候说过抱歉。刚刚毕业,她不想乃琳工作那么辛苦;女儿出嫁,她不想乃琳天天抹眼泪;生命的最后,她不想放手。二十岁她就问过乃琳这个问题:
“乃琳…我发脾气你会不会不高兴?”
彼时她会开玩笑地讲,“就好这口就好这口”。
最后的最后,她守着她,牵着手,
“会…拉姐不要总是跟自己较劲…”
贝拉咬着牙,想冲她发脾气。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她?
“…可…这也是我爱得无法自拔的地方…”
这句话不是乃琳说的。是日日夜夜,岁岁年年过后,贝拉偶然想到的。她想到乃琳无谓的倔强、害怕到颤抖、啜泣。这都是乃琳的优点,是她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一并爱着的。
…
天很晴,太阳照得刚刚好。女儿和女婿来吃饭,带着小外孙。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眼前一花,跌了一跤,走的时候,安详、平和。
贝拉什么都没有留下。她没有写信、没有录像、没有录音,只留下了一间房子。房子归了女儿,可是女儿再也没来过。家里的东西搬的搬,卖的卖,只剩几件家具处理不掉,盖着藏蓝色的毯子。
当年她们买下来的时候,除了几面墙,什么也没有。乃琳按着自己的意思装、贝拉来回跑把家具谈妥,前前后后花了几个月,扎扎实实住了五十年。
一切像一场梦一样,到最后什么都没留下。可是总有些东西带也带不走:
阳台的木板上有花盆经年累月留下的印子,那是她们听了父母的话买来,最后家里没地方放,丢在阳台不管弄出来的。厨房的墙壁上有些油渍,明明每周打扫一次,可还是留下了印记。卧房的墙壁落了灰,可是总有那么大一块,颜色浅得扎眼,那是结婚照呆了五十年的地方。
那天很晴,太阳照得刚刚好。台下只有父母、珈乐、嘉然、向晚。她穿着婚纱,她也穿着婚纱。没有司仪,只有一个定格住时间的拥吻。是亲情、是爱情、是之前五年的春心萌动、是之后五十年的不离不弃。
如果再来一次呢?枝江会不会一直是枝江?会不会有不老的偶像?会不会有永远发光的人生?会不会有永不褪色的爱情?
岁岁年年过去,只剩床头柜上反扣的一张相片。它可以是结婚时她抱着她笑得开怀,可以是年轻时站在舞台上奋力嘶喊的一头汗水,可以是岁月里一次微不足道的旅行,可以是她到最后还不肯放弃的眼神。
“一定有永不褪色的爱情!”
她对着自己的未婚夫说,铿锵有力。
“那是我在医院里见过最美的病人,是我见过最美的家属。”
年轻的姑娘对未来的婚姻充满信心。她看着乃琳写、帮着乃琳写,到最后确信,自己会写。
生活是一场盛大的表演。贝拉牵着她的手,一直演到谢幕。最后她和乃琳,一躬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