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末世中,我在轮船上找到了神明(下) | 科幻小说


中秋和国庆的长假快到了。
中秋,是一个关于思念和团圆的节日,无论身在何处,对亲人和爱人的思念都能让我们更好地明白,自己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在哪里。
本周我们为大家带来思念和团圆主题的两篇科幻小说。昨天的小说,讲述了最后一位苏联宇航员的故事:无嗣老夫妻从海里捡了个外星青年
进入长假后,大家将迎来一段连续和完整的阅读时间,因此我们将以连载的形式,刊登无形者的两篇精彩的中篇小说。祝大家有一个收获满满的假期!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无人思及你(下)
后来知琪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们的温情时刻一样,我的烧一退她又将我赶走。我哭诉我的贫穷。知琪瘪瘪嘴,忍了忍没说话,使劲瞪我。
很快,陆地上的快乐时光就过去了,轮船又要隆隆开起来了,知琪早就想要我快点滚蛋了,痛快地替我付了最早一趟的轮船费。我故意问她:“你不是让我跟着你吗?”
知琪假装没听见。她这天穿着白色连体裤套装,肩膀处设计为微微耸起,显得人又精神又威猛,像个女将军,其实很不适合她,年纪大了的人脖子都开始收缩了,她脖子本来就短,穿这个显得脖子更短,但我依然觉得她像混沌海水上飞着的一只白鸽。
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她呀。
知琪觉到我认真盯着她,说,“赶紧走吧你,可别把癌传给我了。”
我翻了个白眼。但我知道她这话真假参半。
巧的是,岸口,我看见了你,你径直走了过来,海风把你的防护服吹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我笑了,我不该笑,至少不该笑得那么大声,连知琪都白了我一眼。但是我真的从来没见过你那么滑稽的样子。我心里你一直是很完美的。
我不知道原来你和知琪认识。
你们当着我的面用满语流利的交流。我完全听不懂,我都不知道你也会说满语。
我后来问知琪怎么认识你,知琪那表情很微妙,跟小时候我质问她我的父母在哪时一模一样,知琪说你是以前是她的学生,还说上次是你一路送我回日本的。
我就回说,我怎么都不知道呢。原来你还是有点良心的。
知琪叹了口气,说你不是我能降得住的人。这个我倒是知道,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琪又冒出一句:“你在害他,放了他吧。”这句话我就听不懂了。
知琪又叹了口气,好像看不得我这样糊里糊涂。又听见她一旁小声地嘀咕,“他可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人年纪大了都喜欢这样说话给自己听吗?她可能也糊涂了。
于是我笑着说:“你真是老太太了。”
轮船到了,知琪预备回去了,走远了,又叫住我,我和你同时回头,知琪干瘦的身体嗓门却很大,她说,“不要不体面地死去!”知琪觉得安乐死就很不体面,是大家完全没得选了才会做的选择,至少可以从高楼上跳下去呀,她这么说。她觉得至少死的时候自己要有感觉,毕竟是生命。
这次坐的还是绿船,岸口的浪拍在船身上,带下来一块漆,船身已经很斑驳了。好像迷彩,有丛林的时候,迷彩是最能隐形的色彩了。你举着相机在一旁拍,你已经开始不满足于看纪录片,还想要拍一部自己的纪录片。你跟我说,“我好久没见你穿白色了。”我怀疑你把我跟谁搞混了,我这是第一次在你面前穿白色。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知琪了,她真的很老了,器官都很老了,她肯定预感到了自己要死了,她不想我看见她死掉的样子。可她一直容光焕发的样子,我以为她能活好多年。
我想起我和知琪从前的一次对话。
我说,“要是从前的人们对环境更上心就好了。”
“那很复杂。没那么简单的。”
“你好像不恨。”
“不恨。”知琪摇了摇头,她摇头的时候还有她年轻时的影子,这应该是她好久以前就想明白的问题。“能理解,所以懒得恨了。”我从那时学着知琪的样子去理解世界,但还是觉得恨,觉得人有罪,所以后来认识你听你说那些话,觉得谁好像把我的心看得明白了看得仔细了,然后悄悄附在你的耳旁告诉你。自然更喜欢你了。
知琪的死对我打击很大,让我想起好多她以前的事,我想起她对我说的一句话,“你不配穿白色了。”知琪一直说白色是洁净的颜色,只有纯洁的人才能穿。我不明白。
日子过得很平淡,每周就是等你来找我,你偶尔给我看你拍出来的片子,还是不亲我吻我,但我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其实这个时代没什么好记录的,我们这几代人的任务很简单,将人类的火种延续下去,等待温度下降,等生态恢复成适宜生存的样子,这也是现阶段唯一能做的,但是没有人知道到底要等多久,能不能等到。粮食和气候都是问题,生存条件太艰难了。
你镜头下的东西也很多,拍黑色的海浪,拍枯燥的人们,拍我们的粮食,拍不见降的温度表,拍我们不得已的生活方式,切换的时候很生硬,没有解说,但我知道这些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说,“因为人类,一切都代价太痛了,植物死亡,动物死亡。总有一天该轮到人类自己身上。”你是在为人类拍摄遗照呀。你让我入镜,我笑着举起你爱吃的玉米。你放下相机说,“你不要笑得那么开心,我们在过很苦难的日子,大家都在假装自己活着。”我是因为是你才笑得那么开心的!
你还很罪恶地说,“地球上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类存在,但是每一个时代都有被记录的意义。”
你给我看海平面上升初期的纪录片,各个国家利用制风机制造气流,将海水推离自己的领土。你大笑着指着电视,“他们傻吧!”人类曾经很傻。现在也傻。
有天我陪你在甲板拍作物的生长,巨轮的广播传来:“强台风来袭,请所有甲板上的乘客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自己固定好。”又重复了几遍。
我看见船顶的风向标已经开始缓缓转了起来。顷刻间,乘客们都走光了,甲板上工作的机器人们急忙把植物卧倒。
我拉着你下甲板,你忽然说你不怕风。你看着我笑了,那是很狡黠的笑容,你举起了相机,“你相信我不怕风吗?”。
我朝你吼,“你疯了吗?!”拽着你赶忙跑下甲板。风向标还在缓缓加速地转着。
台风将我们吹离了航线好远,这里还有一艘红船,我还从来没见过红船,上面都是为了世界正常运行做出努力的重要人物,不是政府机关就是重要企业。不好的预感来了。
红船果然要我们的物资。新闻上一般都是报道红船索要灰船物资,其实绿船也是可以的,除了黄船,黄船上面都是学校,红船具备的优先生存权可以索要任何一艘船的物资。
这次轮到我们一整船的人都被放弃了。
但是你郑重地看着我的眼睛,你说我们会活下去,都会活下去。你说你向我保证。你还说你是我的神明。
变化是严酷的,很快,在过道里、房间里我们也必须戴上头盔了,氧气供应不了。冷气也马上供应不上了,甲板上的作物死了一大片,我看见那些机器人比我们还难过的样子,它们也要被关掉了。物价越来越贵。大家都知道,这船上要死很多人了。有天我告诉你,我梦见你买了一罐高浓度氧气,说要与我做爱。你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说,“你想得倒挺美。”我乐呵呵地笑了,拿出一罐氧气,说,“所以我把我最后的钱用来买这个了。”
隔着头盔,我看见你眼睛里燃起什么了,可又很快熄灭掉,你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的吃的快要没了。”
“然后一起等死呀。”我本来只剩下死,这样的死法好像更来得漂亮。而且你也说过这样的话。
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摇了摇手中的罐头,很幽怨地开口,“我们都要死了。”
你接过罐头,出去了,回来时抱着一堆压缩食物。我感觉心灵受到很严重的伤害。
船上越来越乱了,有人说船长被打死了,副船长接替了船长的位置,又有人说是副船长打死的。情况越来越严峻,大家都很清楚,要活下去很艰难,已经开始死人了。历史上这种情况,船上几乎会死掉三分之一的人。
我们在门上挂上牌子,有癌,请勿靠近。我们有癌的事情就这样暴露了,癌症患者都很不乐意别人知道自己有癌,不喜欢别人歧视的目光,也不喜欢别人明明怕得要死,还硬着头皮假装友善。好在政府在保密方面很支持患者,他们不支持患者生育后代,不支持患者进入南极洲,不支持患者进入政府机关和重要企业,但他们还是愿意保障最后一点人权。
后来,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了,每天只敢吃一点点,饿得不行的时候,我们就躺在床上发呆,挨饿的日子里,我把我们的故事继续写着,你看了,嫌我啰嗦,说,“拣重要的写。”
“我都要饿死了。”我白了你一眼。
直到我们存的一点干粮也吃完了,我饿得有气无力,两眼昏花。你很担忧得看着我。
一天,你准备出门,说去借点吃的,我们都很清楚这个时候食物的珍贵程度,很难借到吧。但是这时,我们都听到了巨轮移动的声音,我们对视了一眼。得救了。你突然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放下一个针管,里面是你的血,我很惊讶的看着你,你的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原来你都准备背弃自己的原则了,那一刻我很心疼你。我心里你始终是那么纯真无暇的一个人。
你只是看着我说,“我是你的神明。”我难过得不行。
绿船上的人们从没有哪一次看见灰船这么开心过。我也好无耻,我居然在庆幸灰船的出现。
我们从灰船那儿得到了很多关键的东西,巨轮恢复正常的运转了。我和你都不想聊起那艘灰船,不想去猜测它可能的命运,连一句好运都觉得没资格说。我们抢走了别人的生命啊。
但是船上的癌症患者增多了,有人说是癌症患者在食物里放了病毒。
我知道你曾经也想用自己的血去威胁别人拿到一点食物,但你绝对没有真的伤害别人的想法。矛头依然指向了我们两个,有乘客要求新船长把我们两个赶下去,说我们是危险分子,他们言辞很正义,越来越多人支持他们。后来我们知道这艘船上本来有一半的人都患有癌症,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敢发声,甚至也想赶我们下去,好像不这样想就会暴露他们是癌症患者。新船长搬出了政府默认的规定:不得对幸存者进行定罪。好像默认我们两就是下毒的坏人一样,其实他自己才是把这规定利用的淋漓尽致的人。虽然规定是这样,但是不管我们走到哪还是人说很难听的话。“都得了癌症,还不快点死掉!跟我们抢氧气,抢能源?你们配吗?”
我其实很理解这些人,但还是吓得不敢出门。
你也很生气,在狭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说,“反正这个世界都要完了,但就是有人不信。”
后来船靠岸了,我问你,“你怎么会认识知琪?”
你说知琪是你的老师。
我又问,“你认识我多久了?”
你说,“好多年了,快十年了。“
我说,“怎么我都不知道,你讲讲我们的故事吧。我们怎样认识的。”
你轻轻摇头,“你迟早都会知道的。”小时候知琪也喜欢对我说这句,我问稍微复杂点的东西,她都会说,你迟早都会知道的。我们之间很复杂吗?
我仔细看着你的脸,你的眼你的唇我都很熟悉,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们认识很久了。突然,好像电路接通一样,火花蹦出,我探测到隐藏在大脑里一层层的记忆,终于想起你是谁了,你是个天真的被我深深伤害的人哪,我居然又将你忘记了。
我是在高考之后才知道我不是知琪亲生的孩子,之前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没有相信过。在知琪的教导下,我的成绩还不错,她本来是老师嘛,我一直憧憬去南极洲,我是胆小鬼嘛,想安稳地活着,但是知琪一直很反对。我本来不是什么聪明的人,我是付出了很多努力才勉强够得着医学的门槛的,然后我背着知琪填报了医学类专业,我都很高兴地等录取通知书了,别人的都来了,我还天天问我的录取通知书怎么还不来,后来我就知道原因了,我的基因里有病毒,政府不能冒让未来储备军被感染的风险去录取我。所以那天我同时知道了三件事,我真的不是知琪的孩子、我的梦想实现可能性为0、我很有可能会得癌症。灰暗的一天。
我那时都不愿意去见知琪,只恨她骗我,住在外面,天天往河边跑。想放弃生命了。我想默默死去。
然后你像神明一样向我走来,你走来的时候我感觉群鸟在你身旁起飞。
你听我细碎的哭声,你听我语无伦次的抱怨。
然后你轻声说,“你眼泪都流干了。”你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我说,不会有人愿意来爱我了。
你说,怎么会呢。
我又说,我也没资格爱人了,我不是一个好的人。
我说,我好害怕。
你这次没有说干巴巴的话,俯下身子,我的头盔被打开了,你温热柔软的唇覆上了我的唇,苹果气息的。
一个很深很深的吻。窒息的吻,是我们的吻。
我脑子嗡的一下,什么东西炸开了。理智让我推开了你,你撑在地上,笑得非常纯真地说,“我来爱你吧。”你扬了扬下巴,很慷慨的样子。
我一直知道你是个被抛弃的孩子。你没有从这世上得到多少爱,但你却愿意去爱这个世界。知琪一直夸你聪明,每次你来家里,知琪都夸你是她的学生中最聪明的一个,说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厉害的科学家。你都是害羞又自信的笑,你那个时候就像是命中注定要去做大事的人。我那个时候就觉得你特别好看了,还很羡慕你被知琪肯定。你还用满语告诉我我的名字好听,我却愣愣的接不上,知琪撇嘴说,“她不会满语啦,小的时候也教过她好多遍,怎么教都学不会。”
我笑了,你说,“我可以教她呀。”知琪摇摇头,“这孩子是个傻瓜呀。”
我只是傻傻地说,“你的头发的颜色真像小溪呀,要是长长的就像闪闪发光的河流了。”然后我就看见你的脸红了。
你给我放过那种纪录片,一排一周岁的婴儿,都是被领养家庭挑剩下的,政府出钱养到这么大,这个时候就能看出个体发育的差距了,有的孩子脑袋大得惊人,有的孩子还是皱巴巴的很瘦弱,孩子们一个个排着队进入检查仪器,准备迎接一次关乎生命的选择,政府只会将智力高的孩子留下,毕竟世界还需要大量科学家,那样才能加快我们恢复家园的速度。你自然被选中了。
如果不是我,你就已经在南极洲上了,你本来可以在最好的地方过最好的日子。
你知道吗?你的纯真能杀死人,你最先杀死了自己。
那晚以后,你找到了我的住所,每天守着我吃喝,帮我走出来,帮我继续面对生活,帮我重新变成活生生的人。你真的来爱我了,我也很无耻地接受了你的爱,我感觉从你那里获取了大量的能量。于是有天晚上,我们一起躺在顶楼看星星的时候,我对你说,“你就是我的神明啊。”
我一直小心避免和你太直接地接触,我拒绝和你一起吃饭,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已经被我染上了癌,我还那么小心。就像你吻我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我体内的病毒基因早已经悄悄播了种。
直到有一天,你无奈笑着说,“和卓呀,我早就确诊了呀,你不要这样小心翼翼,我们可以更亲近一些。”
我愣了愣。心里有什么倒塌了。我的神明啊。
你凑近揉了揉我的头,说,“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我终于哭出来,热泪一趟趟往外滚,我闻到你身上好闻的香水味,你一直很喜欢喷浓烈的香水,像身上打翻了一只香水那样浓烈,像你的美一样浓烈。可这样好闻的味道,被我毁了呀,这样好的人,被我毁了呀。我毁了我的神明呀。
那天以后,我把知琪给我做的衣裳全部封存起来。知琪说过,洁净的孩子才配得上白色的衣裳。
我害了人了。我不洁净了,我不配。
后来你被你们大学赶出来了,我一遍遍地逼问你后不后悔,我觉得你会后悔呀。可你总是都很肯定地告诉我你不后悔。我不相信你。每次我都在心里飞快地默念,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不是真的爱我的,我不可以沉迷。为此我们经常吵架,是我在无理取闹。
然后有一天你真的不来了,我哭着给你打电话,“你看,你真的不爱我。”
你那边沉默了好久,说,“我不想吻你,我后悔吻你。你是不是想听到这样的话。”
我哭得更难过了,说,“对不起。”
“我很爱你。和卓呀,在艾老师家看到你,那么努力活着的样子,我就很想爱你,艾老师早看出来了,她说我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也是个很好的孩子,但是我们不可能。她说你这辈子都去不了南极洲,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了。我什么都知道,仍然哈巴狗一样凑了上去。我很爱你……”
我又说,“对不起。”心里某小块地方仍然不信你。
知琪会说后悔养了我,我完全没觉得什么,可你永远不说后悔,我觉得害怕。我很害怕你说假的,尤其知道努力过却什么都没得到的滋味后。又正因为你是我心底想要的,我很难相信还有这么个人愿意去爱我,我还怕你把我当可怜人。知琪说过她最后悔在家门口抱起我,她应该直接把我扔到福利院去,让我来不及明白这个世界。我知道她是因为对我很深的爱才会说这些,可我不知道你也是因为对我很深的爱才不说这些。我是个傻瓜嘛。我是傻瓜来的嘛。知琪早就告诉你了。
我们开始了到处流浪的日子,去见过知琪,她知道所有事情后很痛心地让我们滚。
日子过得非常苦,很少地方有我们能做的工作。有一年夏天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偷偷溜进了一个放食物的地窖里面,等那家主人打开地窖门的时候,被野人一样的我们吓了一跳。“妖怪啊。”他当时大叫了一声然后昏了过去。
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慢慢的,我的并发症也开始现形了,我经常随机性地忘记东西,包括你,最常忘记你。有一次,你在收拾行李时抬起一张受伤的脸对我说,“你应该听说过诅咒,我们的关系好像诅咒。”看,你生来就是我的神明。
我醒来,告诉你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你很习惯了,说:“也该想起来了,这么久了。”又说,“这次就不要说对不起了,我也没有好好爱你。”又问我写我们的事写的怎么样了。我说,“快写好了。”你问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疲惫。这种疲惫在你身上很不对劲。
我心里有很多问题,最先问,“可是你有癌,怎么还和那么多人亲吻。”难道食物里的病毒真是你干的?我又怀疑你。
你摇了摇头,看起来很苍老,说,“她们都是体验派,花钱吻我,花钱生病。她们还假装爱我。”是有这类人,有些极端的还特意跑到灰船上。她们是在不小心感染了癌之后悟透了生命的真谛,开始释放自己,把生命视作游戏,反正有干扰素,患一种病和好几种病都没有太大差别,她们也巴不得自己早死。她们追求体验不同癌症在不同机体的表现形式,比如我的遗忘症。
我笑了,说,“我也可以花钱吻你。给我一个吻吧。”
你还是摇头,动作更缓慢了,“我给你攒了一大笔钱。你好好活着吧。”你的嘴巴发白了,“和卓啊,我可能今天要死了。”
我有点急了,“你的纪录片还没完成呢,你瞎说什么啊。”
“我的纪录片永远完成不了了。”
你咧着嘴,不知道是哭脸还是笑脸,说,“和卓啊,我身上还有很多别的癌症。”是了,你传染给别人的同时,也会从别人那里传染。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还在怀疑你的纯真,我的神明啊。我的眼泪下来了。
你说:“和卓啊,不要难过,我可能今天就要死了。你知道我一直都想死的,我不怕死,但我怕你死,你要好好活着。
“和卓啊,我让你写那么多是怕你记不清楚,记不住细节,要记住啊和卓啊,我爱你的。
“和卓,你的记忆这么差,你总记得第一天我们登上船,一只鹭鸶扔下一条鱼。”
我大哭着拼命点头。“你还对它说了谢谢。”我都在记下来了。
你笑了,说,“是啊,你那时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其实我是在对你说谢谢,谢谢你每次忘记我了还能爱上我。
“你别哭了和卓,好好看看我,记住我吧。不要忘记我了。
“我真的不喜欢你每次像看陌生人一样看我。用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爱我呀。我要在你这样的眼神里死去。别哭了哎和卓。”
我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我爱你呀。”
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爱你比较辛苦一点。
“和卓啊,你永远都会有新的旅程,我要你这样的,我给你准备了好多钱。和卓,记住我啊。
“我真的从来都不后悔那一个吻。和卓,你信我吧。
“和卓啊,我很多次想吻你的,但我不可以啊。我忍了好多次,假装自己不爱你,在船上是这样,在日本也是。对不起啊和卓。”
我眼泪拼命地掉,认真地看着你,想还给你什么,我贴近你,想像你曾经救赎我那样救赎你,你意识到了,用左手挡住我,看着我,眼神里有悲悯,说,“和卓啊,陪我说说话吧,我撑不了多久了。不要想干傻事。”我泪流得更快了。
“和卓啊,我本来没有要很多,我只要一份确定的爱,可连这也没有。但是和卓啊,不要说对不起,不要哭了。”
我们的过往都向我涌来了,我想起了我们的好多,想起你为我留长发,想起我们在街头游荡,想起我们一起熬过酷热,可唯独想不起你的名字。我的神明啊,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只好难过地说,“可是我忘掉了你的名字。”
你沉默了,说, “以后听见风声,便当我是在叫你罢。我就是风。”我想起你在甲板上对我说你不怕风,原来你就是风啊,你不怕风,所以你拥抱风的时候就是拥抱你自己。
窗外黑压压的大海翻滚着,要下大雨了,我又想起知琪给我编故事的那些夜晚,想起她说萨满们从神明那里得到力量,可是她没有告诉我,要是一个人的神明死了,那个人该怎么办。
你最后说,“我死后,把我沉入海底。然后,很高兴遇见你。”然后你脑子开始不清醒了,重复说我的名字,我知道你马上就要死了。
你的气渐弱了。
是啊,我永远都会有一张船票,但我永远都不会再遇见一个你,我也终将忘记你,天高海阔,无人思及你呀。
很快,我的大脑功能紊乱得更厉害了,我有时候会误以为自己处在最幸福的时代。不知道跟与你看纪录片看多了有没有关系。我有时候误以为自己是知琪,在草原上奔跑,头顶大片大片的云。
那时的人们真幸福呀,不用不停地离开,有很多选择。
我每天都会看一遍你让我写的我们的故事,不敢忘记你,直到有一次,我将它忘在了船上,同时我也忘记要好好生活,但心总是感觉被人挖走了一块,空得慌。于是我把钱捐给了孤儿院,让他们代我养一个一周岁了还未被领养的孩子,然后去街边领了一颗安乐死药丸。我想你肯定猜到了这个,才让我好好记住。
一句话老在我脑海里打转,有时候它是在我脑海里唱着的,“我还是想和你一起沉入海底。”可是这个你是谁呢,我打算去看看。跳下海,我才发现原来表面看着黑乎乎的海水也是很清澈的,能看见岸上变形的人们。
濒临死亡那一刻,我又醒来了,是谁救了我吗?还是知琪说的天堂真的存在。
睁开双眼,白色的天花板离我很远,一个娃娃脸的女生突然探到我眼前。
“艾知琪女士,您醒了吗?”她的声音很甜美。
“你叫我什么?”
“或者说,和卓女士?您的满语名字是和卓。”
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想起你一遍遍叫我的名字,问,“我的神明呢?我的神明在哪?”这个地方好陌生。“我是和卓,知琪是我外婆,我在哪啊。”
“您在沉浸式故事第三消费中心哦。”她一边翻看我床前的信息屏幕。
我的眼泪更疯狂地流着,我控制不住它。“那么,我的神明在哪?”
透过窗户,我看见外面的楼房建得乱七八糟,太阳很大,有人穿着大褂在阳台上乘凉,大蒲扇一拍一拍的,旁边放着几片滴水的西瓜。感觉什么不对劲。
“您刚从故事中回到现实哦,您还记得艾知琪吗?故事中的艾知琪就是您本人哦。”
我皱皱眉,越说我越听不懂了,“知琪是我外婆。”
“和卓女士,为了让体验者醒来后能快速找回身份,我们都会在故事中设定一个以体验者为原型的角色。您就是故事中的艾知琪噢。”
我怔住了,扯身上的被子,扯身上的针管,看见手上黑白交叉的老人斑,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接下来好多天,我都一个人呆在这个房间,每天会有阿姨定期送来吃食,我眼前摆放一份协议书,它很明白地告诉我,我是艾知琪,一个退休教师,一个独居老人,平淡地过完了大半生,几年前被几个年轻人拉到这里,掏光我的积蓄,她们说得很好,说可以让我去艰险的未来体验人生,说可以让我觉得一辈子没有白活,我一下就被吸引了。我确实觉得自己一辈子有点白活的迹象。年轻的时候迫于年纪结了婚,没多久又离了,因为实在不遂心意,后来就越来越难找到合心意的人,总觉得别人不够爱我,我也不愿意去爱被挑剩下的人。
又在房间里拖延了几天,看外面车水马龙,这就是我们羡慕的时代呀。而且协议上说了,恢复期费用全免。
终于,我对送饭的阿姨说,让那个甜美的小姑娘来见我吧。
小姑娘来了,露出标准的微笑,“您想起来了?”
“是的。”
“感觉怎么样?我是您现在的负责人。”
“我想问问,我的神明,那个角色,他怎么样了?”
小姑娘露出难过的表情,“他死了,他是我们的工作人员,那个时候AI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是啊,你一直爱我爱得莫名其妙。我都没有深究过这个,原来这是你的工作。
“他是怎么死的?”
“自杀。”
“噢。”
“但是因为他是最受欢迎的工作人员,所以他的灵魂被保留下来了,我是说,他的灵魂被程序员最大限度地保留下来了。您要见见他的灵魂,要跟他说说话吗?
您是他的第一个服务对象,他很看重您,他很希望您在故事里自然老死。他说,没有您的帮助,这个故事完成不了,所以他在遗嘱中把这个故事的收入都留给了您。”
我问,“我是不是很老了?”我都有老人斑了。
小姑娘很模式化地笑了,“您今年72岁,还能活很长时间呢。您要去见您的神明吗?”
“不,把我送去草原上,让我在草原上奔跑到死吧。”
“好的,女士。”
“最好跑的时候,下一场大雪,让我在大雪里冻得嘴唇发紫,跑不动。”
“好的。”
“最好雪地里再窜出一只漂亮的银毛兔子。”
“好的,女士。”
“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我说这话时已经开始痛哭了。
“不会,女士。”
“他叫什么名字呀?”你总该有名字。
“他叫风。”哦对,你都和我说过了,我又把你的名字忘掉了。
“那他的纪录片完成了吗?”
“完成了呢。”
“对世界有影响吗?”
“有的。”
“温度有降低吗?”
“还没有。”
我走到窗前,看见地上的小轿车仍然密密麻麻,墙上的电子日历显示现在是秋天。
风啊风啊,我会在雪地里死去。我喃喃道。这时,正巧一阵柔风吹进来,那风中有很强的热气。地球已经开始热了。
(完)
编者按
思念是一种强大的心理力量,它能够重新塑造你的人生,如同这篇小说所展现的那样。这是一个情感细腻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并不美好的未来,然而情感会支撑着我们的人生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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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2012》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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