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一百三十九)
一 (1935年 第三帝国 波茨坦) “拜托,我真的只是想要回5马克!你特么却想要我的命……”眼前的灯光在嗡嗡声中完全熄灭,好像收音机调到正确频率前的杂音,只不过现在无论怎样努力都找不到那个正确的频率,而嗡嗡声也弱下去、弱下去直到只剩一片寂静。英格半趴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切感官也只剩下了冰冷,直到睁开眼睛看见地上的几星血红,才尝到嘴里发甜的金属味——这是因为刚才过大的情绪波动不仅拉满了血压,还再次刺激了已经惨不忍睹的支气管,而她连自己的咳嗽声都没听到。“没事,少量咯血,问题不大。”家里唯二的亲人都是医务工作者,加上自己久病成医,现在她简直心如止水,继续挣扎爬起来,在围观者们惊恐无比的目光注视下。 这位埃布里泽尔真是冲着击毙自己来的,奈何实力有所不逮,刚才一通乱开竟然全没打中。她不禁微微扬起染血的嘴角。如果此时埃布里泽尔可以用眼神杀人,那完全可以让英格在一步一步走近过程中就灰飞烟灭,渣都不剩,可惜他没这个能力。不过即使倒在地上,捂着胯外侧伤口的手指间随脉搏一股一股冒着血,他还在狠狠地诅咒她。那个老古董路德维希大概率是和埃布里泽尔说过英格的情况,否则他不会有这么多骂她的素材,从私生野种、三姓家奴到奥地利国贼、甚至还有拿色相换军衔军火之类的谣言。 “呵呵,要不是看你是我的奥地利同乡,这一枪就不该打在这啦!”英格半跪下来,没费力气就温柔地拿过埃布里泽尔手中的枪,紧接着一下将滚烫的枪管戳在他的伤口上,本就心提到嗓子眼的围观者们纷纷倒吸一大口凉气,只不过他们声音完全被埃布里泽尔的长声惨叫掩盖过去。这惨叫声也差点震聋英格,直到它平息后相当一段时间,她耳中与脑海里的嗡嗡作响才平息下来,让她将烙铁似的枪管从他身上移开。 持续剧烈的疼痛早已剥去埃布里泽尔的所有感官与意识,只是扯着英格领带的手依然不肯放下。不过她承认他不作死的时候看起来还是挺讨喜的。 …… 围观者中那些闭上眼或扭过头去不敢看的,终于将视线移回来时,看到英格正试图将埃布里泽尔抱起来,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她是在试图救他,刚才拿枪管当烙铁也是长痛不如短痛,还避免他继续失血。这名戈斯塔鲍极度变态、残忍到令人发指都是真的,但她一直坚定维护在德的奥地利同胞也是真的。 英格翻遍了埃布里泽尔身上的每一个口袋,终于找出那枚5马克的硬币,却依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忙。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埃布里泽尔只是看起来比较瘦削而已,实际上自己根本抱不动他,哪怕稍一用力,眼前又会一片漆黑,咳嗽的冲动也会突然回来。 “走,施柏格尔上校!”不知过了多久,一枚少校军衔的肩章在眼前一闪而过,英格也感觉到一阵轻松。这名少校不仅背起了埃布里泽尔,还拉着英格的手站起来。“您要把伊德格奈先生带到哪儿去?我会和你一起把他送去。” “不用对我称呼‘您’。”英格抬头看看,这名少校看起来与埃尔文年龄相仿,只是眼中带着睿智的平和比埃尔文多了几分。她小声说着,领着他向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围观的人纷纷让开一条路,目送他们离开。“这个新来的教员真不是等闲之辈,连这滩浑水都敢趟!”“听说他还很有学问、不好糊弄——唉,以后他升级做教官,有咱们好日子过的!”“没事,波茨坦的天塌下来有埃尔文少校顶着……” 看来埃尔文在波茨坦军事学院的地位确实非同一般,但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管他了。 二 (白俄罗斯Socialism共和国 明斯克) “柯锡金同志——柯锡金同志——”齐可孤身一人,在村庄边缘的夜幕中深一脚浅一脚。这个米哈伊尔将名节和声誉看得过于重要,“说白了就是太在意别人的眼光!”齐可默默祖安了一句,他只是因为怀疑我,一个友好相处了十多年的老同志,是西方间谍,就擅自离开了塔夏家!唉,殊不知在莫斯科那帮契卡的眼里,他自己的嫌疑比我大不止亿点点呢!”齐可知道自己必须在米哈伊尔出事前找回他。无论是夏秋季节随时出没的毒蛇野兽,还是荒山野岭中的孤魂野鬼……不,孤魂野鬼是不可能存在的,只不过更可怕的是那些如孤魂野鬼般游荡的契卡,谁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或者是否已经渗透进明斯克了呢? “我相信你不是西方间谍!请相信我——也——不是——”再往前就是深山,没有路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米哈伊尔也不可能跑这么远,齐可带着一些自我安慰猜想道。“不是……不是……”的回声在山间回荡。 “齐可——齐可——”在这回声阑珊之中,终于浮出回应,但这声音绝对不来自米哈伊尔。“你是谁?!”齐可大声质问道,竟然丝毫没有恐惧,还在恍惚间意识到这声音很熟悉。 “我是弗雷德里……”“走开!!!”齐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死者的声音,并且想起它就是一年多前自己在莫斯科的秘密地窖时,带着惨不忍睹的一家过来扫兴,还声称是自己父亲的家伙。“爪巴!我从来不相信你们这些唯心主义的东西!” (稍后 柏林) 望着医院二层那扇还亮灯的窗户,英格终于松了口气。她知道今晚值班的肯定是莱德,因此不敢出面,多亏有那名热心的少校带着埃布里泽尔上去,对莱德说他说因为枪支走火意外受的伤。“如果莱德问他怎么烫伤了,就说当时在野外,没有止血工具和药物,情急之下只能用烙烫这种原始又粗暴的手法来……”她的思维被自己的又一阵咳嗽打断,紧接着又是从肋骨侵入咽喉的、刀割一般的疼。“淦!”她将手从嘴边移开时,又看到一手心的血红。“没事,少量咯血,问题不大。” 这样的折磨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终于又听到那平和到令人安心的声音。“我给您带了一些纸来擦血,施柏格尔上校。”那名少校又带着埃布里泽尔回到车上。英格庆幸他还没醒,没看到自己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替您将车开回学院吧,施柏格尔上校,这是我尽最大可能为您效力的事情了。” “多谢,我……”英格又压抑着咳了两下:“我不胜荣幸,少校先生!请告诉我,我该怎样称呼您?”“我姓迈尔,但你直接称呼我约翰内斯就好!”名叫约翰内斯的少校下了车,与英格交换了位置。“多谢,迈尔少校,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歉意。”英格坐到副驾驶,拿出那枚5马克的硬币,看着上面一波波闪过的路灯反光。“要不是这个小东西,我绝对不会和伊德格奈同学一般见识……” “当心!”约翰内斯发出警告时也是笑眯眯的:“埃布里泽尔就在后排座呢,忘啦?” “啊?!确实……”英格赶紧回头看去,庆幸他还没有醒来。 他们一路上都在谈论战术指挥方面的问题,回到军事学院并送回埃布里泽尔时,夜已经深了。但她还是再三请求他带自己去教学区参观,哪怕只是看一眼公示栏,对学院目前的教学大纲有所了解也好。 三 “好吧……也就是路德维希、埃尔文他们那些教官不在。”约翰内斯说着拿钥匙开门:“只有在这种下课没正是的时候,我可以管控这里,才有资格答应你。不然不要说施柏格尔上校,施柏格尔上将来了都没有用!”“就算施柏格尔元帅也不顶用吧?那我何其幸运,恰好在此时遇到您!”英格与他说笑着走上楼梯,很快也不再以姓氏相称。 “但是——英格你看,我们学院的公示栏可不像你们的A1课培训学校,连教学内容都往上贴,怕那群没心没肺的小子嘴快泄露出去,而且不同的分科教学内容也是千差万别。因此我们的公示栏上只有德意志与波茨坦的历史,过去那些了不起的军事家、还有本院的教工介绍。” “原来如此,真的见识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等等,那是您,约翰内斯?”英格的目光和脚步一起停下。 约翰内斯爽朗大方地笑道:“没错,正是在下!”英格激动得跳起来:“您有这么多学位?!万万想不到军事学院里会有您这种人!而且您已经42岁,我真的不敢相信,一直以为您最多30岁上下……”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约翰内斯淡然转回前方,他早已看懂看惯这些年轻人。 “啊,这倒没有,我只是想——您应该和我的老师小黄博士一样,去威廉街谋一份文职,高枕无忧还不必上前线。”“那你为什么不追随你老师的脚步呢,小英格?”“因为那不是我的理想,约翰内斯先生,比起高枕无忧,我更愿去追逐一些……嗯,怎么说呢?” “我想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小英格,而这也是我的回答——我曾在军工企业待过,但很快发现连那都不是我的理想!”“这么说您也期待投身于实战喽?”看着她鲜明的绿眼睛,约翰内斯的微笑依旧淡然:“不止这点,我的另一个理想就是放飞像你这样的,年轻一代的理想,所以我才到这里来做教员,明白?” 在英格欲言又止时,他又领着她继续上楼:“其实我在这里真的不算什么,看看你的偶像埃尔文少校吧——他的履历才是真的厉害!” 在密密麻麻的字母间,英格一眼就看到了家乡的名字,后门果然连着“维恩诺伊施塔特学院校长”。“原来埃尔文少校也在我们那边当过校长?” “没错,但埃尔文一直在追求更高的目标,自然也就调到这里来。”约翰内斯指指最下面一行的“波茨坦”,“刚才跟你中门对狙的埃布里泽尔·伊德格奈就是追随他的军事启蒙老师埃尔文过来的,整个维也纳都没有第二个这么做——他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冲动了些,徒有一腔孤勇和热血……而且这孩子还不过17岁,看在埃尔文少校的面上,求求你不要把他送到军事法庭上,我明天会肯定会好好地批评教育他。” “肯定不会的,约翰内斯先生!”英格原地转了一圈:“我已经发过誓,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在德国的奥地利同胞的正当权益,现在我也要请求您,免除埃布里泽尔同学关于今天所发生的事情的一切处分!” “哈哈,是昨天!”约翰内斯看着已过零点的手表,又一次笑眯眯地提醒她。 (明斯克) 明明甩开弗雷德里克那个真·讨厌鬼很久了,他的声音还是一直缠在齐可耳边,搞得齐可竟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直到看见米哈伊尔出现在前方才有所缓解。“柯锡金同志?您在这儿!”他兴奋至极地扑上去:“刚才同志们把我拖走了,我没来得及解释——我,我是在离开莫斯科、回到这里的路上碰上那几个西方间谍的,其中正好有一枚铁十字……” “啊,这就是你噩梦的开始!” “什么?!”齐可回过头去,才发现自己扑了个空,刚才米哈伊尔站立的位置正是没有实体的弗雷德里克。 现在淹没山林的夜色里回荡着祖安,齐可这辈子能想到的所有祖安,连白桦林也不敢出声了。 (与此同时 柏林) 直到车子停回自己的位置,英格澎湃的的心潮才稍微平复,但紧接着刚才贯穿肋骨与咽喉的疼痛就卷土重来,她不得不趴在方向盘上咳了许久。等到勉强可以下车时,她才反应过来不能再用“少量咯血”这种话来糊弄自己,回头看见从驾驶室里布满血滴时,英格眼前一黑,靠着车门跪下来——她真想昏过去,但奈何就是止不住咳嗽和疼痛……“英格姐姐?英格我找你一晚了,你到哪去了怎么不告诉我?我……啊——”汉斯的声音本来已经在颤抖,找过来一看更是吓得惊叫出来。“英格你怎么又出血了?没事吧?!” 这带着恐惧的颤音简直和前天如出一辙——“……我感觉……英格姐姐突然好可怕!你感觉她值得信任吗?毕竟我们是犹……” 现在她真想让他爪巴远点,但实在开不了口,只能狠下全部决心与力气将他推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