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谐铎（七）

28，色戒

　　袁浦有个读书人某，好猎取美色。他的妻子貌美又贤惠，经常劝谏他，却因此闹到反目。庚午年，他去顺天参加乡试，落第而回，经过弓家城。一个妇人在门外折花，某生瞧了一眼，确实艳丽无比。某生故意掉落马鞭，下马来捡，说：“荥阳生已经掉下马鞭了，为什么汧国夫人还不邀请进院子里呢？”【这是某生在模仿章台坠鞭的情节，见《唐传奇·女娃传》】妇人好像没有听到，拿上花，撩起帷幕进去了。某生大失所望，怏怏不乐地策马离开。晚上住在旅店，辗转不能入睡。才一靠着枕头，看到一个过客戴着高冠，佩一把长剑，穿着杏黄衫，岸然进来。某生起来请他入座，叩问姓氏。他说：“我是黄衫客。自霍家儿埋玉之后，与虬髯客昆仑奴他们辈遁迹海上【黄衫客是《唐传奇·霍小玉传》中帮助男女主的侠客，有单独的故事《黄衫客传奇》；虬髯客、昆仑奴是《唐传奇·虬髯客传》的人物，遁迹海上是指结局虬髯客去了东南方的海外做了扶馀国主】。如今有些技痒，因此再次踏足尘世。”某生十分惊喜，告诉他自己的所见，与他私下商榷。黄衫客说：“莫不是城南的第五户，门外一株银杏，上面挂着翠藤，开着紫花的那户人家？”某生说：“说的。”黄衫客说：“她是良家妇女，夫婿也是戴儒冠的读书人，门第和你差不多，不是章台路旁的柳树，能任人攀折的。”某生固执地寻求办法。黄衫客说：“姑且满足你的请求。我有唐突的地方，希望你不要怪罪。”就走了。

　　不久，黄衫客就带将那个妇人带来。用烛火照看，鬟松钗亸，神态妩媚，某生很高兴。就要抱着亲热，但是碍于黄衫客就坐在旁边。黄衫客好像察觉到了他的意思，说：“我也带了一个佳人，和眼前这个不相伯仲。您请偎红，我就倚翠，两不妨碍。”某生的心愿已经满足，也不再过问另一个佳人是谁。就请黄衫客睡在东屋，自己拥着美人上床，极尽欢好。好事干完，又悄悄去到东屋，趴在窗户的缝隙下偷看。只见一个貌美佳人，和黄衫客并枕躺在床上。随之又听到私语说：“我家那男子太放浪，每天只知道寻香猎艳，将我闲置。如今侍奉郎君共枕，愿意从此从此直道白头。”黄衫客伸出手代替枕头，笑着说：“你的话很不错。但是一顶绿头巾，就这么送给你的丈夫戴着！又如何呢？”佳人说：“这是他自己的孽报，不值得惋惜？”某生仔细一看，佳人长得酷似自己的妻子。顿时愤起，推开门直接走进去，说道：“什么狂奴，玷污人清白？”拔出床头剑就要砍去。佳人立刻逃走。黄衫客起身迎接，笑着说：“你也知道玷人清白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的床头人还在，也该为你留个余地吧！”某生一时语塞，只能抚着剑作怒目的样子。忽然有个头戴有懦冠的读书人仓皇进到内室，捉拿他的妻子，光着脚抓出来，随即来到东屋，又搜出某生，夺过剑去就要杀他。黄衫客客代为劝解，但是三尺剑锋，已经转眼间就到了脖子上。

　　某生惊骇极了，狂呼着醒了过来。因而叹息道：“淫人妻者，妻亦得淫人报。况奸与杀近，怎么能长期以身试险呢？”回家后，与妻子和睦相处。娼馆中再也没有某生的踪迹。

　　铎说：当你在客店里祸乱他人妻子的时候，说不定夜盗已经进入了你妻子的闺房，这都是现世现报，根本不用等到来世。因此千万不能干奸淫之事，一定要记住“出乎尔者反乎尔”，“墙茨难扫”，就把这当作每个人的箴言吧。

　　公孙穆是闺房中妇女们的领袖，而韩熙载却更加讨好自己的妻子，这种行为虽有失观瞻，丈夫却没有离开妻子的闺房，一旦越过了这个界限，则必然导致丈夫爱野鸡而失家鸡。天道讲究报应，人言可畏，说不定丈夫在外面眠花宿柳正是家道破败而不得不插标卖妻的开始，根本不用等到盗贼入了妻子的闺房才醒悟到自食其果，都是由于自身行为不端而逐渐导致的。受业许元凯附识

29，财戒

　　山西潞安府的城隍庙里寄寓了一位奇客，自称五岳子。仔细听他的乡音，类似燕赵之间的人，他常常施展颠倒四时花木的法术来作乐。

　　一日，乡里的一些好事者围着他，请他表演道术。奇客说：“行。”就从袖子中取出一枚青钱，侧插在庙庭边上，骈起两指，作出画符的动作。过一会儿，那枚青钱就变得大如车轮，大家都惊异极了。奇客说：“刚才成连子【伯牙曾向他学琴】以思维传感约我在海上见面，如今我暂时离去，明晨再来。”他临行之前，指着大钱笑着说：“这东西是有福的人就能享用，无福者就会遭殃，你们可千万别轻视。”说完就走了。众人也就渐渐散去。

　　其中有个无赖于某，一直在那儿徘徊到夜晚，心中琢磨揣测了许久，于是偷偷的从钱孔中窥伺一下，看见里头竟然有一片琼楼翠阁：雕槛玉砌、朱窗宝帘、琉璃屏风、珊瑚睡榻、珠玉宝玩等等，无不具备。不久，有数位美人，穿着五彩衣，摇曳着轻縠纱裙，发际佩戴着明珰玉佩，翩然而来。手中各携带一种乐器，不像世间所流传的什么古筝、琵琶、箫笛、檀板之类。接着，其中一美人说：“《紫云回乐府》这曲谱，自从阿环盗去之后，已很久不再演奏啦！咱们就奏这曲吧。”众美人答：“好。”于是展开地毯，席地而坐开始演奏。奏完，有人说：“阿蛮，你的娇姿舞态，独步一时，请你跳“折腰舞”可以吗？”其中一美人痴痴站立，看样子似乎不愿答应。众美人笑说：“是不是吃太多了，腰围变粗，不好跳啦！”那美人面色发红，只得勉强甩振双袖而舞。庭前开放的桃花瓣儿，随着她的舞步，簌簌落下，就像红雨般飘落地面。于某在钱孔中窥看，起初只是探头瞧着，后来看得兴起，渐入佳境，不知不觉伸进半个身躯，逼近腰际了。此时，忽然听到厅堂上，有人嗔声大喝，说：“何方来的龌龊奴才，竟然窥看人家闺阁绣户！”于是大家一哄而散。再一瞅，重楼叠阁，每间房屋，刹时之间竟然无一人迹。于某这时才发觉那钱孔渐渐缩小，腰肢以下都被束缚住，欲进不能，欲退不可。而被束住之处，痛极难忍，于是狂呼求救。左邻右舍的人听闻之后，赶紧起身探视，大家都无计可施。

　　天刚破晓，奇客又来，见状之后，嗔道：“寒酸乞儿，就你这么一副穷骨，竟敢妄自觊觎宫室之美、妻妾之奉，以至于半身钻穿在钱孔中，进退不得、动辄得咎，这罪孽是由自己找来的，不可让他活命！”众人都代他求情，免其一死。奇客说：“天地间，礼义廉耻，酒色财气这些东西，就像诸葛武侯所设的八阵图一样，“廉”是生门，“财”为死门。他已从死门进入，哪还有希望从生门出来呢？”某听了之后大号大哭。奇客笑说：“看来你有悔悟之心，或许我可以想法救助于你。”因此取来一支巨笔，蘸上墨汁，涂满钱孔四周，因而将于某救出。而那钱也顿时缩小成原样，奇客仍然纳入袖子里。告诫于某说：“暂时让你笔下得生，从今以后别再为一枚青钱而不顾老命。”于某诚心叩谢后，即刻随着众人撒腿散去。至今那庙里的庙祝对于此事还有能详细说道的。

　　铎说：高士买山，才人谀墓，刘宠已经够清廉了，可他也接受别人的贿赂，同和峤这类人相比也强不了多少。从《九府图法》中来看，钱的形状是外圆内方，外圆象征着天，内方象征着地，这样看来，钻穿钱孔与埋头地狱没什么区别。泉水可以淹死人，刀能杀死人，而钱对人的伤害比它们更厉害。

　　“银”以“艮”为部首，“艮”的特点是不流动；“钱”字的右边是“戈”，戈的作用是杀伤。廉洁之士以“艮”的不流作为自己的戒条，而贪婪者却以“戈”作为自己的武器。在郑氏的铜山中，多少饿鬼埋于尘土之中；石家的金谷里，鲜血染污了无家的游魂。半生都作了钱的奴隶，将自己的家园抛弃不顾。挖掘严山三千金穴的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而这些守财奴如今又在哪里呢？受业许元凯附识。

30，气戒

　　虞山有一个极迂腐的老头庄某，六十多岁了才得了一个儿子，刚满周岁，他的继室耿氏对这个儿子爱不释手视若珍宝。有一天，邻居女孩请耿氏和她一起去参加白衣会【一种民间集会，一说丧事】，耿氏只好把儿子交给庄某，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小心在意，然后才坐上轿子走了。庄某抱着儿子进了书房，坐在书桌前开始读汉书中的《秦汉记略》，读到秦始皇焚书这一段时，拍着桌子生气地说：“秦始皇你可真够愚蠢的！你只知实行愚民政策，一旦老百姓都变得目不识丁，谁还能认识《茶琊记德碑》上的那些碑文呢？”儿子受了惊，大哭起来，庄某置之不理，继续往下读读到“博流沙椎击”那一段，又拍着桌子生气地说：“真可惜！上天为什么不灭绝秦朝呢？暗杀者只击了秦始皇的副车，否则像鲍鱼那样遗臭万年的秦朝就不会多延续三十六年了。”儿子又一次大哭起来，庄某仍然继续读书，读到“沛公入关，鸿门掷斗”这一段，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骂道：“项羽真没用，没有领会到亚父的计策，看来项羽大势已去了！”儿子吓得哭个不停，庄某还是像没听见一样，接着读“烹翁鼎上，分我杯羹”这一段，怒气填塞胸臆，猛然一下推翻了桌子，骂道：“父子尚且如此无情，更不用说君臣关系了！看来刘邦杀害功臣是早已注定的了！难怪！难怪！”庄某发了一顿火后，怒气还没有完全平息，但低头一看怀中的孩子，面色发青，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正在这时，妻子回来了，一看见儿子的样子，差点晕死过去，而庄某依然不顾不管，却摩拳擦掌，怒目而视地说：“刘邦钉死白蛇的剑哪儿去了！我要用它来斩断刘邦的身体！”妻子冲着他吐了一口唾味，急忙把儿子放到床上睡好，请来医生为儿子治疗，终于没能把孩子救活。妻子因为儿子的死十分痛心，把庄某书架上的书全都扔到火里烧了。庄某恼怒万分，从此与妻子分室而居。而庄家的血脉从此也就断了。

　　铎说：因为要泄一时的怒火而导致了家族血脉的断绝由此可见，“气”是不可以妄动的。但英雄按剑、叱咤风云；名士挥毫，动摇五岳，这种英雄之气和文章之气又和庄某的“气”不同，因此不必因为庄某的教训而成为无气之人。

　　气性刚直则会招来祸患，能够容忍才能平安度日。因此张良在圮上为黄石公提鞋，被人们传为佳话；韩信在桥边忍辱钻过流氓的胯下成为“忍”的范例。但那些积腐成迂，借狂作达的人，例如祢衡击鼓，后被杀死在鹦鹉洲旁，颖士撕裂麻布，被写进了《樱桃赋》里。从他们身上可知，面对污辱，不惊不怒，方是大丈夫的气概；发狂发颠，只有小丈夫才这样做。受业许元凯附识

31，侠妓教忠

　　方芷，是明朝末年金陵秦淮河畔的女校书【青楼女子的雅称】，她不仅容貌秀丽，多才多艺，而且有一双慧眼，能在稠人广众之中识别才子英雄，她和秦淮八艳之中的李香君关系很好，乃是闺中密友。李香君拒绝了皇亲外戚田氏的宠爱，嫁给了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为妾。这一天，方芷来到李香君家，对李香君说：“妹妹你嫁给了侯郎，以后有了终身的依靠！侯公子虽是名士，但名气只能倾倒一时。姐姐我想要嫁给一个忠义之士，和他共享千秋美名。”李香君听了笑而不语。

　　芳芷艳名远播，贵筑县的才子杨文骢慕名前来拜访。杨文骢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其善于画梅花。方芷当场邀请杨文璁画一副梅花留念，美人相求，杨文骢自然不会拒绝，信笔纵横，渲染涂抹，很快就画了一副风骨凛然的墨梅图。方芷见状大喜，认为杨文骢就是自己的意中人，和杨文璁定下了终身之约。当时杨文骢是奸臣马士英、阮大钺属下的门客，属于为虎作伥，被以“复社”为代表的文人墨客所鄙视。这些文人才子听说方芷爱上了杨文骢，都为方芷感到可惜。李香君听了也暗自嘲笑方芷有眼无珠。对于外人的耻笑，方芷置若罔闻。在两人的定情之夜，她严肃的对杨文骢说：“郎君你知道妾身为何要委身于你吗？”杨文骢说：“我不知道。”方芷正色回答说：“妾之前见君画梅，虽然花瓣尽作妩媚之态，但是梅花的老干横枝，时露劲骨。知道郎君虽然混迹权门，但是胸中的风骨傲气尚存。妾身打算协助郎君成就大节，保全以后的名声，所以我的盒子里面带着异宝，以后会送给郎君你的。”杨文骢听了含糊地敷衍了过去。

　　不久之后，南明为清朝所灭，马士英和阮大钺都被诛杀，侯方域也带着李香君逃到远方避难。金陵城内外刀光剑影，人心惶惶。在这危急存亡之秋，方芷拿出一个镂金宝箱，从容地送给杨文骢，说道：“妾身以前说过要送给郎君异宝，今天郎君可以取出来使用！”杨文骢疑惑的打开镂金宝箱，发现里面有几圈草绳，大约有两丈长。草绳旁边有一柄匕首，那柄匕首大约半尺长，寒光闪闪，锋利无比。

　　原来方芷是要让杨文骢自杀殉国，至于是用匕首，还是用草绳，悉听尊便。杨文骢见状，神情愕然，犹犹豫豫对自己下不了手。这时候方芷厉声呵斥杨文骢说：“你是大好男儿，流芳千古和遗臭万年，只在你此刻的选择！难道你愿意在草野之间苟且偷生，被天下人所笑话吗？”杨文骢听了，觉得自己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子，整理仪容慷慨而起，拿起一根草绳就准备悬梁自尽。这时候方芷阻止他说：“停，停，你是大明的有罪之臣，死的时候不可以穿官服！”杨文骢马上脱掉官服，穿上白衣带上头巾，从容在窗棂上自缢殉国而死。

　　方芷亲眼看着杨文骢气绝身亡，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鼓掌笑着说：“我平生的志愿，今天果然达成了！”说完举起匕首刺破喉咙，死在杨文璁身旁。多日之后，李香君听到了方芷和杨文骢殉国而死的事情，感叹说：“方姐真乃风尘侠女也！作事不可测，我之前错怪她了！”李香君乞求侯方域为方芷写传记，但是因故没有写成。

　　铎说：儿女一言，英雄千古。谁说青楼之中没有奇女子？方芷的一生，比另一位才女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