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记》章1
章1
初一时候语文老师让我们写日记。她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写,而且要亲自批改。我们一开始都觉得挺兴奋,写得很勤快,但渐渐的,写着写着就觉得很枯燥,不知道写什么了。很多很水的学生开始写一些油腔滑调的东西,他们以为老师不会发现,也大概借这个机会试探试探老师吧,没想到一个个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狠狠骂了一顿。之后他们就不敢了。老师说,写日记是一种很好的训练文字能力的方法,只要坚持下去,学习成绩一定好。同学们私下里却抱怨了,说凭什么就我们班写,别的班都没写,每天作业还忙不过来。不过,我倒觉得挺好玩,因为日记发下来之后,经常看到老师批上一句“好”、“继续努力”之类的,有一次还批了一句“这个世界挺复杂,你以后会懂的”。我觉得这语文老师挺好的,虽然比较严厉,说话一副不容辩驳的样子,但其实还是挺关心学生的吧,于是在开学不久就在日记上附了一句“教师节快乐”,结果呢,日记发下来,老师竟然回了一句“谢谢”。我问了问旁边的同学,你们教师节给老师祝福了吗,他们都说,祝福?祝福谁?祝福她么,那个母夜叉?她怎么不来祝福我?谁会想到这些呢,才刚到这个学校,谁会想到送祝福。“怎么,你给老师问好了?”我说,是啊。这同学哼了一声,冷笑道,凶得要死,还祝福呢,祝她早点走人吧。
就在当天晚上,我就被叫到了办公室。语文老师抬起头来,对我说:“以后就你来当课代表,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我?”
“对啊。”
“我是男生啊,男生怎么能当课代表?”
“谁告诉你男生不能当课代表的?”
语文老师质问道,她的声音总是带着严厉,让人不敢反驳。
“我……以前从来都是女生当语文课代表的,再说……”
“再说什么?”
“我语文也不好,考试总是中游……”
“语文好不好,我眼睛看得出来。你的作业和日记都做得比较仔细,尤其日记,文字都很通顺,字也写得不错,好像还学过书法吧?”
“……学过一点点。”
“那就是你了!老师觉得你可以,你就可以。不要推三阻四的了,一个大男生,承担一份责任,不要婆婆妈妈。我看你对人倒挺有礼貌的。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
“……这个,我要是做不好怎么办?”
“做不好?不会做不好的!做都没做,就说自己做不好,你怎么搞的?不许再说这种话,知道么?”
这态度,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法推辞了。
“嗯,现在把这些书抱着,跟我去教室,我给学生公布一下,语文课代表就是你了。开学快两周了,不能一直让学习委员都担着,其它科的也要早点定下来。告诉你,当了语文课代表,语文成绩都不会差,我当了十几年语文老师,从来没碰到过课代表成绩不好的……”
于是跟随着老师到了教室,接着听到她对着全班宣布“以后李亚就是语文课代表了,”班上响起了掌声,一双双眼睛看着我,“每周要交的作业,都由小组交给他,然后一起搬过来。每周要交的日记,也要按时交过来。也有那么些缺交的学生,才开学,就开始不交作业了!名单一定要交给我,我要一本一本数的,第二天找的就是他们……”
大概就讲了这些,后面的都不记得了。因为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真不知道脑袋搁哪儿,心跳得厉害。后来听她说完了,就低着头回座位。
“哈哈!”全班都笑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全班都在笑我,顿时脸红起来。
“——别走啊,谁让你下去的!来,出来,我问你个事。”
我又走回去,心想,这下脸丢大了。不过,因为刚开学,同学们都不怎么认识,所以不会怎么在意吧。之前老师对着全班宣布的时候,也没人朝我笑啊。不过,叫我出去又是什么事呢?
“——说什么话!怎么又热闹起来了?!也想出来是不是?”老师转过头去骂道。因为语文老师就是我们班主任,自有一股威严,顿时都安静了。
她转过头来,说道:“李亚,你知道潘巧凤么,坐在中间那组最后一个。”
“知道。”
“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欺负?被谁欺负了?”
“我还要问你啊,她好像不招人喜欢,是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好像是的。”
虽然才开学不久,都不怎么认识,但许多同学都是过去同校的,开学了就裹在一起,就互相传出很多小学时候的传闻来。有几个男生传道,潘巧凤是波 霸,小学三年级就发育成熟了,胸前那两坨肉,像榴莲那么大,走起路来如何如何。她很快就成了班上的热点,男生们纷纷指点她,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当面嘲弄她了,对她嬉皮笑脸,言语轻浮,而她呢,总是回上一句:“滚!”
“怎么开学才这么一会,就有人欺负起人来了!告诉我,是谁干的?”
我忙说:“不知道。”“不知道?”“嗯。”“那你怎么知道的?”“——我只是听到似乎有那么些传言的。”“传言什么?”“……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就是关于她的坏话……具体的,我真的不清楚。”听到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说,吓得不行,忙低下头,支支吾吾了。“是不是关于她的生理特征?”“……是……是的。”“还有,是不是男生说她身上有臭味?”“……是的。”“他们给她取了个外号?”“……我不晓得。”“你会不晓得?快说!”“叫……”“叫什么?说!”“叫……‘波妹’。”“是谁取的?”声音严厉起来了,我吓得不行。“我真的不知道,都是别人说的。”“从谁那里说的?”“……都……都说了。”“男生们都说了?”“嗯。”老师的眼睛将信将疑,口气却缓和了些,没再问了。我终于松了口气。只听到她又叫了一个出来。“你都写了些什么?”只听本子打在脑袋上的声音,“你说,你都写了些什么?”“没写什么啊。”“没写什么?要不要我念出来?还没写什么!”不说话了。“李亚,你把这段念出来,让他听听,看他还敢说没说什么!”
我拿起日记,念了起来:“……老师,我要换座位,我坐在她旁边,我都要烦死了,我听他们说她很臭,我也闻到了,我的同学都笑我,我都没有面子,我想换到前面,我真想换到前面啊,我一定要换……”我禁不住笑出声来。“听到没有,课代表都笑你!哪有人这么写的?一段话下来,全都是‘我’开头的?你不会说人话?会不会?”就连他自己也笑出声来。他低着头,哧哧的闷笑。“你语文这么差,还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你凭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她。”“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本事你就说出来!”“那……我说了。因为……同学们都说她以前就很臭,名声不好,她老坐在我旁边,会影响我学习的,我一定要换座位。”老师抢过日记,啪的一声,就是一个耳光,骂起来:“她影响你的学习?就你这一段话,一个句号都没有,也能跟她比?你看看,你这一段话,这么长,这个,这个,有没有一个句号?我问你啊!有没有?还有,‘他’应该用哪个‘他’?女性的‘她’应该是女字旁!你怎么用单人旁了?你连这个都不会,还好意思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你期中等着垫底!知道么?丢不丢人!”不仅我忍不住笑了,窗户边探出来的几个头也笑出来了。“看什么?还不快把窗户关上!”班主任朝窗户那边骂道。“你老实回答我,是谁最先说的?”
“不是我。”“我又没说是你!你倒是不打自招了?”“真不是我。”“那是谁?快说!”“真的不知道。”“不想说是不是?不说你今天就别想走,晚上我跟你回家,问问你家长是不是这样教育你的,说别的女生有味道!喊这侮辱人的绰号!我倒要让你家长亲自来学校,站在讲台上评评理,再亲自闻闻,谁有味道!”老师骂起人来真一个凶,并且还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说只要你说出是谁说的,就不会惩罚你;但要是不说,今天下晚自习非见家长不可。没一会,他就坦白了:“都是过去和潘巧凤同校的那几个男生说的,我没跟她同校,真不是我说的。”“小学同校的?”“嗯”他低下头去。“……哦,”班主任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了,“这我倒没想到。也对。李亚,你是不是跟她同校的?”我忙说:“不是。”“那你有没有欺负过她?”“没有。”“好,那你们先俩进去吧”。
过后,班主任把班上从某校毕业的所有男生都叫了出来,问了大半个晚自习。坐在教室里的男生都神经兮兮的,紧张得要死,就怕再叫上他们。过后老师占了半节晚自习,专门批评了这些同学,说,大家来到一个班,都是兄弟姐妹,应该互相爱护才是,怎么才两周不到,就欺负起女生来了?我已经查明了罪魁祸首,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这几个学生一律要道歉,下了晚自习留下,我要看着他们道歉,道歉到满意为止,以后决不允许类似的事情再发生。再后来下了晚自习,我收了下作业,回头看了看,只见这些男生都留在教室里,排成一排,逐个的向潘巧凤道歉。那样子别提多可笑,而一旁站着一脸铁青的老师,叉着手看着他们,不时还骂上几句。
这事也算过去了。我长舒了口气,庆幸没找到我,不然就惨了。其实,要说欺负她,也不怎么算欺负吧,大伙儿也就是围在后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对她指指点点,然后轻声说,她的那个好大,哎哟,好大好大。而后旁边就品评起来,说,真的好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再接着就有人说,从来没见过?电视上没见过么?我见过柚子那么大的呢。“电视上不用说了撒,我看你妈就有那么大。”“你妈才是呢!”几个人就哄闹起来了。一个男生故意走到她旁边,然后装作很臭的样子,捂捂鼻子,向后翻到;又一个男生拖一个人来,把他推向她,引起大家哄笑;我当时也在旁边,也跟着笑起来,觉得这样真好玩。甚至因为这个,和几个同学都加深了关系。有一回,在回厕所的路上遇到了她,我和一个朋友故意捂起鼻子,用手扇两下,惹得她狠狠瞪了一眼,继而我们都笑起来了。
“以后还是别这样了吧,毕竟我是课代表了,”我想,“要是让老师知道了,肯定要被骂的。”回到家,我在日记上写道:“今天,老师让我当课代表了。我真的没想到,以为老师为别的事情呢。我一定要当好课代表,为全班同学服务。后来,老师还批评了那几个同学,因为他们欺负新来的(不对,叉掉)生理上(不对,叉掉)坐在最后边的女生,说她臭,还有(叉掉),我觉得这是不对的。我们都是新同学(好像又不对,算了,不叉了),应该互相帮助,像兄弟姐妹一样,不应该互相闹矛盾。”
老师要求每天五十字,数一数,已经快一百字了,便闭上了日记。这天让我觉得挺兴奋的,为什么呢?肯定不是潘巧凤的事,而是我当上了课代表了。当上课代表了会有什么不同呢?虽然有些害怕,但心里其实挺期待的,甚至有些激动。觉得明天都会很不一样了。不自禁地想,在同学们面前也会不一样了吧,虽然只是个跑腿的,但可以高声在教室传达老师的旨意,可以跟各组组长聊天,多有意思啊。
甚至——还可以偷看同学们的日记!
想到这,我赶忙打住了。心想,这可不行,老师明确说了,除了她,谁也不可以看的。让她知道了,会在班上当众批评的。虽然说,下了晚自习,老师是会提前走的,我到时可不可以偷偷看上几眼呢?
还是别想了。
我觉得很新奇,但很多同学并没把这当一回事。一个同学说,当课代表累死啊,小学某年级时候我不也当过,一个班五六十个同学,就搬得我受不了。现在我们一个班七十来人,你要分几批才能搬完,下了晚自习,谁愿意跟你一起回家呢。我也回答说,是啊,好像挺累的。但说实话,其实心里却挺喜欢这工作的,因为可以认识很多人。就说这一个班七十来个人,毕竟是县中,谁不愿意把孩子送这来,结果偌大的教室,座位都排到卫生角了,一个组多达十几个人。在这样一个班,能当上什么个小官,对自己都有好处吧,否则在班上呆了大半年,只怕别人都不识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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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坐前排的都普遍比较矮,或者成绩比较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他们成绩好的),都一副听话、老师喜欢的样子,而且女生居多。班长就坐在这块最中间。班长是本校某教师的女儿,姓池,叫池欣欣,没人敢惹她,说话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给人感觉就像语文老师一样。坐在两边的则男生较多,他们就是属于数学好但文科不行的那种,上课也有点调皮,喜欢讲小话,下课后特活泼。坐在最后的,除了潘巧凤(因为她长得比较高,但不久就调到前边去了),就是些学习成绩差、特别懒、考试总垫底的学生。甚至有几个黑 社会。不久我就得知,有两个就是典型的混混,一个我们叫他“能猫”,一个叫“老祸”。事实上,我因为初一时候还算比较高,坐在每组倒数的位置,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们。他们就是那种一看就像古惑仔的人:头发中分,裤筒很大很大,说话也很酷很酷的。但是他们却很少说话,基本上坐在最后边,不知道在干嘛,要么低头看书,要么睡觉,要么则发呆。欺负潘巧凤的时候,他们也不在。给人感觉,似乎很成熟,很有风度,所以不屑于欺负女生的事。有人说,他们在外边都是跟某某混的,拿过砍 刀,打过群架,还进过派出所。也或许是见过世面的,所以你们这些在班上欺负女生的事,太幼稚了,他们是不参与的。但后来我得知,他们之所以不多说话,其实是因为很害怕语文老师。开学没多久,语文老师就找过他们,说自打开学第一眼就看得出你们俩不是好学生,你们别给我生事,在外边怎么样,我不管,但你要是在班上讲话、捣蛋、欺负人,我马上就上报学校,或者叫家长,让你们滚蛋。他们总是椅子向后靠,一直靠到墙壁上,把几本书翻来翻去,一副什么都不关心的模样。有时候能听到他们窃窃私语,说该走了,那边有什么什么事,下节课不会点名的,等等。然后他们的座位就空了。
某老师有一次诙谐地说:“你们这班,就像我们国家一样,一块一块的:坐在前边这块,听课最认真、回答问题最积极,就是我们祖国经济最发达地区,北京上海;坐在最后面那几个嘛,那就是高原沙漠草原地区,最贫瘠,成绩最差,称为‘老少边穷地区’!”全班都哈哈大笑,这时候我注意到,能猫和老祸也听到了,但压根没理他,冷笑一声,就当没听到一样。
“能猫”原名汪祖能。因为小学时候让老师点名念黑板上的字,把“熊猫”念成“能猫”,就得了这样一个绰号。他长得很高,听人说,小学时候就留过级,经常打架、跷课、追女生,脸上还有几块若隐若现的疤痕。“老祸”呢,名叫张获,样子有点木讷,但据说打架非常残忍,他总是和能猫走在一起,因此人们谈论他们时,都叫“能猫、老祸”,“能猫、老祸”,仿佛总是老二一样。当然,他也习惯了。
作业和日记最常缺交的就是他们俩。我总是把他们俩写在最前边,因为很简单,他们常常不交,以至于作业还没收上来,就已经可以在便贴纸上写上这两个名字了。有一次老祸走到我面前说:“亚哥,发发慈悲,能不能别老记我的名字啊。大家都出来混,不容易的,你说是不是?”我摇了摇头,显出为难的样子。“别这样啊,我不好做的啊。你知道么,你写个名字,第二天那婆娘就要骂我啊!”我又摇头,老祸那口气马上就变了,一副小混混的样子,不过倒是能猫把他劝住,拉着往外走:“算了,算了,你瞧他那正经模样,走吧!哥们抽烟去。告诉你,官大压死人呢,人家是课代表,得罪不起呢!”“得罪不起?——哎哟,我好怕哦!”
说实话,对他们俩,我是挺害怕的。就算他们要对我怎样,我也不敢告诉老师。因为在男生的世界里,告诉老师是很丢人的,别人会说你“称奸”。——什么是“称奸”?意思就是打小报告,背后告诉大人,样子很娘,很孬的那种。他们会恐吓你,在回家的路上、体育课或周末时候拦住你,教训你。这我在很早就听到过,不知不觉就有些恐惧。他们学着古惑仔那种口气,或甩着头,或撅起嘴,或瞟着你,很水很水的样子,也都让人有些害怕。不过还好有语文老师,蛮横地把他们压住,否则真不知会怎么样呢。我渐渐对语文老师有了好感,觉得她虽然凶了些,但有她当班主任,一切都可以主持公道,就不用那么害怕吧。虽然她经常会蛮狠得过了头。有一次她把一个学生的脸打肿了,弄得家长跑到学校来闹,那时候正值晚自习,全班都看着呢,但没想到的是,她当着家长的面,不仅没有道歉,反而把家长骂了一顿。最后不仅没事,还说得家长向她赔礼道歉了。当时很多同学都跑到门口看,还对我说,我们班这班主任好厉害啊,连同家长一起骂了,好猛啊。有的同学就很担心,说以后只怕没好日子过了。可是我呢,看在眼里,心里竟然有些得意。我看到能猫和老祸则坐在后边苦笑,低声骂着,“真他 妈母夜叉”。
这学期都算安稳。老师一直对他俩不客气,压着他们,有时候甚至都为他们抱不平,觉得是不是过分了点啊。语文老师说,你把头发剪掉,明天早读要是看到还没剪,你们就别来了;又说,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把裤子换个像样点的,怎么,舍不得是不是,那我就用见到把你的喇叭裤划掉,你看我敢不敢;看到他们瞥了头,也骂起来,说不服气是不是,眼睛瞥什么,有什么话有种说出来,然后啪的一声,就是一大嘴巴子。我在旁边整理作业,听着都心惊胆战。能猫那幅混混模样没了,眼神里一副“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的样子,但老师压根没停下,继续一顿臭骂。我在旁边则想,哪有这么骂人的,让人家怎么见人啊,也太没面子了吧。
其实她对所有人都这样,所以每当同学们私下里谈到她,都会吐一吐舌头。听班上寄宿生说,她经常在宿舍门口偷听,有时一听就是大半个小时,害得晚上上厕所都胆战心惊。有个学生夜里起床晒衣服,刚好被她发现,没来由的就是一顿打,据说给打趴在地上,后来整夜都蒙在被子里哭呢。
不过我想,她似乎对我挺好的,是不是因为我是课代表呢?所以我还是挺喜欢她的。也大概因为她那次突然让我当课代表的缘故吧,让我在学习方面都起劲了许多。我的语文进步很快,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写日记都写了很多,写作业也总是先做语文,再做别的。语文课代表的特权,也让我在班上交际变广了,有时候一些女生会娇滴滴地扯着我的衣袖说,‘Mr Lee,别记我的名字好不好嘛,人家今天写不完了嘛,就这一次好不好?’。我总是表现得很公平,决不在有人时候答应,但下晚自习记名字的时候,也会偷偷“忘记”她们的名字。说真的,我真的挺喜欢课代表这个工作的,能跟每组人都交上朋友,一些缺交作业的同学,恰恰是班上最活跃的同学。他们会经常和你打闹,交不上作业的时候,也会来你这嘻哈一番,或装作关系很好似的,“我们的关系,还用说么,老李?你这次记我的名字,说不过去吧”,“给个面子哈,今晚别记我名字啊,就这一次嘛”,或模仿电视剧里阿谀一番“亚哥,我是你的崇拜者啊,你如何舍得记我呢?”等等。
更何况,还是班主任的课代表呢。
一天,一个女生把我叫出去,我有些奇怪,会有什么事呢。她名叫唐瑭,我们都叫她“唐糖”,是一个挺时髦的女生。因为她家境很好,总是和一些追星的女生一个圈子,很少打交道的,不知道怎么找上我了。我觉得奇怪,就问是什么事。只见她用很诚恳的口气说:“班主任没跟你说么?”什么事,我还真不知道。于是便问道,什么事啊,我不知道啊。
她的口气就一副恳求人的样子,让人觉得挺得意的。因为班上有一些时间里,大家都有了些认识,都知道她是个挺挑剔的女生,要是她看得起的人,就会很娇滴滴的态度,但要是她看不起的呢,就会皱起眉头,盯着对方,一副鄙弃的模样,态度也十分不客气。
“就是班费的事情啊。”她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我,轻声说。
“班费?什么班费,我没听说过啊。”
“哦,”她说,“那我告诉你吧,我们班的班费交了,你知道吧。班主任让我来看管班费。”
对啊,她是生活委员嘛,也是班干部之一的。
“知道。”
“一开始老师让我和班长看管。但后来又说不行,班长是女的,不能同时都是女的,必须得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才好,因此,让我自己去找一个。我找来找去,就找到你了。”
“我?看管班费?!”我吃了一惊,“我又不是班干部,怎么能管班费呢?”
“是啊,但是我找不到人了嘛。”
“不是还有学习委员、副班长还有组织委员他们嘛。”
“他们不行。”
“为什么?”
“总之就是不行啦。哼,你愿不愿意?就算是求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这个……你说得这么突然,可不可以让我想想。对了,副班长不是男生么,找他不行么?”
“副班长和我合不来,我不想和他一起保管。”
“那体育委员呢,他不也男生嘛?”
“——问那么多干嘛,不愿意就拉倒!哼!”她蹶起了嘴,“我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帮我?”
我怕她生气,便哄了哄她,说,妳只要让我把情况问清楚,我就答应妳,好么?她这才和气了一些,慢慢向我说道,老师刚找到她,说开学好一阵了,班上的花销都是老师出的,本应该早交班费才是;结果弄到期中后才交,现在班费都交齐了,就得有个专门的来管。她要班费做到班级自主管理,老师不必过问,让她和班长负责管理,一切开销要透明公开。但刚刚又说了,管班费的不能都是女的,要一男一女,这样方便管理,就让再找个男生来,一起保管,早点落实。
“哦,所以妳就找到我了?”
“对啊,你本就是她的课代表,最适合不过了。”
虽然这么说,但女生这般娇滴滴的恳求,我是很想答应的。可我还是推辞了好一会,直到最后她又要生气了,才勉强答应,说好吧,但妳以后是总管,我只是个副总管,因为我不会的,妳可要教我哦。她说好的。答应的时候,心里挺得意的,觉得她是个挺时髦也挺漂亮的女生,我又可以多交个朋友了,多有面子。
“嗯,那就说好了,你只要听我的就可以了,不用多复杂的。”
“那我岂不是要买一个大的存钱罐,类似小猪那样?”
唐糖笑了出来:“谁要你买小猪啊,你真的不懂啊?”
“懂什么?”
“好几千块钱呢,那么多钱,当然是开个账户,存到银行啊。”
“哦。”
“这周末我要去开个户,到时候,你也得跟我一起去。”
我心里觉得蛮兴奋的,但表面上还是要装作没事一样:“我也得去么?”
“当然了,而且具体怎么分配,我到时候再告诉你。”
“好吧,那……到时候要不要家长一起去啊?”
“家长?你是三岁小孩啊,还要家长,有我就可以了。”
也许因为她是属于那种很时髦、很有钱的女生吧,对这些事都很了解,至于开户啊,存钱啊,什么的,我却是一点都不懂。之后约了个时间地点,就在她家单位门口,到时候一起去银行。“谢谢你了啊,李亚,我待会就跟老师这么说了,以后就由我们保管这些班费了。到时候见,拜拜。”
我也说拜拜,心里只觉得挺兴奋,甚至都不敢把它写在日记里,害怕暴露了心思。
到了周末,我还兴奋地打扮了一番,早早就说学校有事,然后就出去了。这也算是约会吧,心理总觉得十分新奇,明明是班上的公事,却这么期待。要说唐糖,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期待,很心跳。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等了又等,很是紧张,又不敢在楼下喊,甚至都不敢让上边看见。后来她下来了,见了我,若有若无地说了声“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了。”
接下来却有点奇怪。我显得很兴奋,但走在一旁的她却出奇的平静。她一句话不说,连我好不容易问到一句“去哪个银行啊”,她也不回答。原本期待的什么,结果就落空了。她一副很成熟的、“不懂就不要多问”的模样。到了银行,等待,然后去柜台、填写,继而将一堆钱递过去,等等。只听唐糖说了句,你就在那边等着吧,我在这办理,一会儿就好了。我说,好吧,就去座椅那边候着了,心里觉得挺失落的,满不是滋味。一会儿后,唐糖走了过来,用一种大人的口气说:“这就是存折了。你看,我刚才那一包钱,现在都存在这里边了。”我说,是啊,我以前跟妈妈出来也这样的。“好吧,这些数目什么的,你都确认一下。”眼前的生活委员那模样,仿佛是教小孩子一样,我真不知如何回答她了。“那么现在是你保管,还是我保管?”“妳说啊。你是总管,我是副总管。”“那还是我保管吧。原本老师让我们俩分工的,但我看你什么都不懂,就还是我来保管,免得弄丢了。”“好的。”
她问道,你还有什么事么?我说,没事了。不过我邀请她去一家店吃冰激凌,庆贺我们存钱成功。她答应了。但我发现她的话很少,似乎很忙的样子,一打听,才知道她要跟人过生日,某某同学先要和她去逛街,然后又一起在哪里集合,再晚上一起去KTV。她还要回去换一次衣服呢。她说,我妈给我买了一件衣服,在学校都不能穿的。我问为什么。“因为是一套那种叫职业装还是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上百块呢。”“哦,”我说,“那妳家肯定很有钱了?”她笑了笑,后来一问,原来她家里有人在某单位当领导呢。
快走了,她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李亚,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啊?”
“你觉得我们班谁最漂亮?”
“谁最漂亮?”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像都挺漂亮的吧。”
她有些不高兴。我又忙说,都开学才没多久,不知道呢,也许坐在你那一块的,都挺漂亮的吧。唐糖也没笑,我还以为她会笑的。她不说话了,却似嘴里轻声轻语的,估计是嘀咕着着晚上该唱什么歌啊,怎么打扮啊,诸如此类的。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朝我问道:“你觉得苏丽漂不漂亮?”
“苏丽?哪个苏丽?”
“你怎么老问呢,还有哪个苏丽?”她白了我一眼。她的意思是,每次跟她走在一起的女生啊,名叫朱苏丽的。因为唐糖在女生中还算比较高了,而苏丽则矮她一点。说实话,她虽然这么问,我倒觉得她比她更吸引人一些。
我 干脆说了,对她没什么印象,还不如妳漂亮呢。
这下她终于笑了。这还是她今天最在意人的样子了,之前一副心不在焉的,一直在想过生日的吧。我多少有些失落,看她这时髦女生的样子,算了吧,也没什么好聊的,就早早结账了。现在的女生都是这样了,朋友比星星还多,天天过生日,下课召唤来召唤去的,背后话题说个没完:明星啊、情书啊、隔壁班帅哥啊、分手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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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不敢看日记。倒不是没有机会,机会是很多的,因为每天下晚自习,我都要把日记搬到老师办公桌上(一般要分两次甚至三次才能搬完),老师大都不在的。偌大的一个办公室,谁会在乎某个课代表在看什么呢?老师会经常让我去办公室来,帮她做点事情,或数一下作业本,或整理下文件,或问一些课堂秩序之类的情况,等等。我倒也不是不想看,有一次晚上没人,一个老师招呼了声“出去记得关门”,就走了,我当时是很想看的,但手都放在上边了,又拿回去了。还是不要吧,不太好。
别班的老师似乎总要热情些。当你过去拿作业的时候,他们总是会当众问你些问题,比如,“你们班课代表怎么是男生啊。”班主任反问:“奇怪了,男生不能当课代表啊?”结果就听到打趣的答复:“男老师一般都要女课代表,女老师呢,一般都会选个男课代表。”然后哈哈笑起来。我早听说过这些老师在班级是非常严肃的,工作也很认真,甚至很凶呢,但到了办公室,却总是一幅轻松诙谐的样子。又有一次,一位老师朝我问道:“你叫李亚,是不是?”我说是啊。“那你为什么叫‘李亚’啊?你在家里是老二么?有个哥哥是不是?”我说:“不是。我家里就我一个。”“那为什么叫‘李亚’,而不叫‘李奥’,或者‘李冠’呢?”班主任这时候就笑起来了,人家叫什么名字,你也管,你那名字很好听是不是。我心里默默组织了下语言,解释道:“我出生的时候,亚运会刚申报成功没多久,我爸说,他很想看这亚运会,等不及了,于是,就取了这名字。”这一说,迎来的是整个办公室的笑声,连旁边几个学生也都笑起来了。
老师门常常都会有几张脸孔。在办公室时,他们会跟你开开玩笑,还会夸赞你几句,这时候你就会觉得轻飘飘的,很得意很得意的;但一到了教室,他们又会板起脸来,该发飙还是会发飙。有时候向他们问一个题,他们会很不耐烦,只看了两眼,就质问道,这都不会?我不是才教的么,既然知道才教为什么还要问,自己拿回去看。
也许老师是比较喜欢我吧。同学们也说,李亚啊,你现在是班主任面前的大红人,老师从没骂过你呢,连班长都骂过,就你独独没有;我们呢,一个小小的题目做错了,就被骂得半死。
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当然很远。但同学们之间的距离则很近。几个同学走在一起,遇到老师了,就会偷偷躲起来;或者绕道走,然后在背后说老师坏话;或者模仿老师,比如学他的说话口气,他的口头禅,等等。同学们之间则大都分为几堆,毕竟一个班七十来个人,不可能人人都很熟悉。寄宿生因为多农村的,所以经常在一起,我们走读生则多因为兴趣爱好与家庭社区而分成几堆,有些人喜欢出入游戏厅,有些人则喜欢某体育运动。我因为这课代表的缘故,打交道的似乎就多些,有时候他们都投来羡慕的眼光,说,亚哥啊,在我们班人缘就是好呢,老师喜欢你,同学们也喜欢你,跟你走在一起,总有那么多女生跟你打招呼,而我呢,哎,从来就没一个跟我打招呼。
不过,我还真不觉得我朋友就怎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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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午,我在路上遇到了唐糖,于是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走她旁边。可我刚想说话,看到与她同行的,就有些尴尬了。这不是波妹么。唐糖朝我瞪了一眼,说,都是你们男生不好,老是欺负小潘,是不是?
我连忙否认道:“我可没欺负过,是别人欺负的呢。”
我看到唐糖手上拿着一个盒子,便问道,这么大盒子,用来干什么的啊。
唐糖说道:“你说呢,这么大盒子,当然是装班费了。”
“班费?哦,你都取出来了?”
“对啊,”唐糖向四周看了看,“班主任让我把钱都带来,因为学期末有文艺汇演,要花很多钱呢。你别告诉别人啊,因为老师让我们两个保管,所以我才告诉你的。”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第二节就是班会了。老师要在班会课上说一些事情。我因为脚扭伤了,不能去体育课,于是向班主任请了假,在教室里坐着。一会儿后,我就感到很无聊了,没什么作业,书也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趴下睡一会。可是,突然我就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让我很不安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心里都感到害怕:我不想趴我桌上,而是想趴在唐糖桌上,在她桌上睡一会!她的桌子距离我有点远,可是我越是看着那儿,就越是有这个念头,越想趴在她那。我看了看窗户外边,又向走廊外边看了很久,因为我们班在走廊最角落,是不会有人过来的。我越是心惊胆战,越是心跳得厉害,却越是想这样做,连自己都克制不了。于是我走到她那儿,坐在她椅子上,却又因为太害怕,不知道能做什么。我翻开她的桌子,看到里边塞了两件衣服,因为她去上体育课了,所以把衣服塞里面了。还可以看到大大的盒子,这就是她说的班费吧。我又关上了,心里仍是跳的厉害,又是舍不得走,我甚至可以闻到她桌子里淡淡的香水味道。我趴下来,脸贴在椅子上,感到一种奇怪的紧张。明明我对她也没多少感觉吧,要说喜欢,那还差得远了,可是为什么又受到她吸引呢?也许是因为她打扮得很时髦吧;也或许因为她身材挺好看(尤其是体育课脱掉外衣的时候);再或者,是因为她待人很傲慢,对待我却比较热情。渐渐的,也不知道趴了多久,紧张的心跳缓下来了,甚至觉得自己都要睡着了,却突然听到那边匆匆的脚步声,“哐当”一声,走进一个人来。
我看了一眼,连忙又趴下来,装作没看到。
——是能猫。
这下不好办了。他要是走过来怎么办?他发现了么?警觉了么?我虽然还趴着,但心跳仿佛已炸开,传到桌子板上,一下一下发出声音来。这下我岂不是完了?当成流 氓传出去,笑死人了!甚至告诉老师,还要全校通报呢!我害怕得要死,后悔顷刻在脑中升起,心想,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吧,这种流 氓行为,以后再也别有了,决不能有了。只听得后边一阵翻箱倒柜声,接着又是一声,“哐当”,再接着则是一串匆匆向外的脚步声,消失了。他走了么?我偷偷露出眼来,看到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怎么了?注意到我没有?他发现我了?
他来的时候,好像看了我一眼,然后朝后边走去。但是他到底看了没有,注意到我没有,我还是不能确定。
我赶忙起来,走回到座位,想想该怎么办。不行啊,现在坐哪里都不行了,坐我的座位,倘若他再回来,肯定会发现我换座了;但倘若还在她那呢,是继续睡觉么,那肯定更不行。想了想,我 干脆离开教室,去上课吧。离下课不知还剩多久,但既然教室呆不下了,不如去上课的好。现在也全无心情坐着了,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如去外边活动活动。
到了体育课,同学们都三三两两的自由活动了。没有人发现我的不安,甚至连我迟到了,都没怎么注意。我装作跟同学们玩耍,仿佛很自在、无忧无虑的样子,但其实内心一团乱麻。能猫是什么人,他会告老师么?八成不会吧,他跟老师关系可不好。但他会不会告诉同学?告诉他的哥们,比如老祸?这完全有可能啊。但是他好像又没看到吧。他看到了么?
时间像是凝固下来一样,明明一二十分钟,却仿佛一天之久。终于,听到有人说,老师集合了。七十多个人报数,从第一排开始,最后老师清点人数,说了声:“怎么搞的,又少了一个!又有人早退了,是谁啊?你们看看周围,是不是有人提前离开的?”
没有人回答。
这种事是常事,老师每次报数,都会有那么几个提前离开的。即使有人知道,也不会说出来,因为都快要下课了,管这些干嘛?老师又嘀咕了几句,说,你们啊,不要老贪便宜,总是想不上体育课,你们一定要重视,体育课是很重要的!就这么啰嗦了几句,下课铃已经响了好几分钟了,很多同学急的直跺脚。
——尤其是我。
后来终于下课了。我跟着几个同学回 教室。路上听到有女生说,还能是谁呢,不就是潘巧凤么?她经常不来上体育课,一点名就跑了。又有人说,那能猫老祸俩不也经常不上么。不过有人朝门边指了指,说,你瞧,那不就是他俩么。他俩赶来的时候,体育课已经结束了。回到教室,班主任已经在里边等着我们了,这节是班会课。
班会事实上都没怎么听进去。老师一会儿骂人,一会讲纪律,讲到最后,也没提到我的名字。再朝四周看看,全班同学都在啊,能猫老祸,还有前边的“波妹”潘巧凤,班上一个都没少。我转身瞧了能猫一眼,他仍然那副模样,随手乱翻着书,看天花板,或时不时摆弄下发型。
这事不会就这么过去了吧。
到了晚上,我正在翻书看,就看到唐糖朝我走过来,说:“你过来,跟我出来。”这一脸汹汹的模样,瞪着你,眉头紧皱,让人心里一凉,感到她还没有用这种态度对待过我。
我感到有些害怕。
“是不是你干的?”她瞪着我。站在她旁边的,是抱起手来的班长。
“什么……干了什么?”
“真的不是你干的?”
我假装不知道,只是说:“我不懂啊,妳……是什么事啊?”
在内心里,我的罪恶感犹如那黑夜里被探照灯照到的池塘一般暴露出来,无所遁形。我只能掩饰。
“你不知道么?”
“我真不知道呢。”
“班费被偷了!”
我如遭雷击一般。被偷了?!班费被偷了!怎么可能?想不到,说的是这件事!——但是,怎么会被偷呢?怎么,难道怀疑是我偷的?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让我害怕的是心底里那让我感到羞愧和无限后悔的事,那样的事怎么能给人说出去,所以刚才晚自习前都暗暗发下誓,说倘若这次没事,那么我以后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干这么无聊、可笑、流 氓且猥琐的事了。我甚至想,如果能猫不说出去,就算让我做什么事,我都愿意啊。要让家长知道了,那还得了?但怎么都没想到的是,竟然是这个,班费被偷了!班费怎么会被偷呢,班费与我是什么关系?
这个时候,脑袋首先是炸裂,然后一片空白。
班长说得倒是委婉些:“你真的没看见么?”
我坚决地说,真的没看见啊。并且解释说,怎么可能是我拿的呢,我就是看管这些钱的人,这不是监守自盗么。解释了好一阵子,她们也将信将疑,于是说,我们一起去见老师吧,这事肯定得告诉老师,有好几千块钱呢。
见到了老师,老师十分震惊。说这可是好几千块钱啊,接着就是一顿责问,钱怎么会弄丢了?是谁保管的?最先是谁发现的?等等。唐糖委屈地说:“我中午上学时把钱箱带来,就放在桌子里面,然后去上体育课了。体育课后面是班会课,当时我没怎么注意,到了班会课结束之后,我一看钱箱,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了。全部都空了,我把全部钱都放里边了,一步也没离开啊。”说完就哭了。老师此时反倒安慰了一下她,说好孩子,不要哭,等我先把情况搞清楚。于是接着问道:“这钱箱的事,班上都有谁知道的?”“没有。只有潘巧凤和李亚,他们俩是中午跟我一起来学校的。”老师看了看我,真的,然后让班长把潘巧凤叫过来。“那之后呢?”“没有人看到了,因为我把钱都放到钱箱里,上面还压了两套衣服,那是我上体育课脱下的。”“妳一上完体育课,马上就回来了?”“对,因为妳还记不记得,当时妳就在教室等着我们啊。”“是啊,”班主任说道,“那么,班会课你怎么不告诉我?”“因为……”唐糖又哭起来了,“因为妳提到了文艺汇演的事情,但是没让我拿钱出来,我不知道里边已经空了……”老师想了一会儿,又问起我来:“李亚,你不是没上体育课么?”我说是啊。“那你一直在教室里?”“不是,我一开始都在教室,然后……中途又去上体育课了。”“你不是请假了么?”“是啊。但是后来觉得无聊,就又去操场了。”“那你在教室里做什么呢?”“趴桌上睡觉。”
我的心咚咚直跳。她倘若问我“趴在哪个桌上睡觉”,我该怎么回答?
说谎么?
说谎的话,会被识破么?
可是她没有问这个。
“你具体什么时候去体育课的?”“大概……大概还有十来分钟吧。”“你都一直在睡觉?”“是啊。”“那你注意到有人来过教室了么?”我的心跳得厉害,万万没想到老师问得这么详细,双手背在后头,全是汗。但我此时却没有容自己多想,就直接说了句:“没有啊。”一说完,心里就有些后悔了。潘巧凤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老师转向她:
“妳是和李亚、唐瑭一起来学校的?”
“对啊,有什么事么?”
潘巧凤一双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
“哦,出了件事,班费不见了,妳见到了么?”
“不见了?……班费不是……在盒子里么?我和唐糖都看见了的。”
“确实不见了。”
老师觉得很头疼,拿下眼镜,揉了揉。“妳上体育课了么?”
“……我……上了。”
“真的上了?”
“真的上了。”
“没说谎?”
“嗯。”说完低下了头。
老师转向班长,说:“今天体育课点名了没有?”
“点了。”
“有没有少人?”
“少了。”
“少了几个?”
“这个……不太清楚。”
“班上老师有没有点名?”
班长说:“有的。”
“既然老师都点名了,为什么你还搞不清楚?”
班长解释道:“因为……当时点名的时候,已经下课几分钟了,然后很快就回来了……来不及了。”
“也不告诉我?”
“我忘了。”
“你忘了?那你这个班长是怎么当的?”
“老师,是我不好,但是……”班长这时转向潘巧凤,指着她说:“但是我知道她肯定没上,因为她经常不上的。”
潘巧凤脸立马白了,白得如死灰一般,“……我……我确实……没上,但是我没有偷……真的,我也是刚才……才听到,我真的没偷,绝不是我偷的……呜呜……我不可能偷了……”她哭得很伤心,呜呜的,听得人都有些动容了。
“那妳为什么说谎?”
“因为我不敢上体育课?”
“为什么?”
潘巧凤低下了头,哭得稀里哗啦的。“……因为,那些男生总是笑我,对我指指点点,说我跑步的时候……那个,还说了好多很难听的话。所以我每次都是,都是……先去点个名,然后就去操场后边,一直呆到下课。……呜呜……真的不是我偷的。”
“真的不是你偷的?”
“真的不是。如果是我偷的,我宁愿砍掉双手!宁愿让狗咬死,让我一辈子都下 贱!我没有偷,就是没有偷。”
这几句话一说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以前只在电视剧里听到过类似的,想不到这时听到了。不同的是,她的哭腔里带着很坚决的声音,这种坚决,平常是很难听到的。
“是不是你偷的,我自会查明!”老师狠狠地说道,“但是你逃课,就是不应该!有什么不能告诉老师的,偏偏要自己跑掉!”
老师训了一顿她之后,又训了一顿班长。然后是我和唐糖。“钱是让你们保管的,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为的是为班级服务,可是你们倒好,才这么一会儿,就都没了!你说这以后该怎么办?老师把钱让你们保管,代表的是对你们的信任,也是全班对你们的信任。你们说,以后怎么信任你们?……这还不是小数目啊,每人五十块,七十多个人,算下来多少?三四千呢!你们现在还小,我现在也不说什么嫌疑,毕竟是未成年,但有句话说得好,‘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以后偷到人家家里去了,被警 察抓住了,那还不说是我没教育好?”
我们几个都低下头,听着她的教导。
“我不管是不是你们拿的,还是别人拿的,你们谁拿的,自己心里有数。回去之后赶紧把钱还回来。之后我会在班上说,不管是谁,还回来了,我就既往不咎。但倘若没还回来,我就可能就要交给保卫股了。到时候保卫股亲自来调查,没查到还好,查到了,那就要上报学校处分的!你们知道了么?”
我们点了点头。
老师提高了声音:“知道了么?”
“知道了!”
出了教室,几个人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唐糖开口了:“你们谁拿的,求你们把它交出来吧。现在我们大家都被骂了,之后要是告诉家长,那该怎么办啊!”然后看向我,又看向波妹。波妹的泪才干,此时又哭了起来,大声说道:“你们都怪我,但是我要说,不是我!不是我!你们都针对我,把什么坏事都放到我头上,我到底什么地方惹到你们了!你们凭什么冤枉我……”她又哭的稀里哗啦的,气愤全写在脸上,头一甩,捧着脸就跑了。
大家都没说话,倒是班长说了句:“有没有拿,只有她心里知道。哼!老早时候就听人说过,她小学时候拿过同学零食吃,还在学校里被抓过,现在却装可怜呢。”唐糖止住她说,算了吧,也许是外人拿的呢。“还能有什么外人?钱是你们俩保管的,除了你们俩,就是她了,还能有谁?”
我一直不说话。心里倒是替她可怜。潘巧凤的嫌疑,并没有那么大吧,因为她没有上体育课,但却也没有回教室啊。难道是在我出了教室之后回来的?不太可能。况且她刚才的赌咒发誓,还有那哭泣的模样,也都让我对她产生了同情。与此同时,待冷静了下来,我的脑中就慢慢浮现起一个人来,并且越来越觉得可疑——
能猫。
对,就是能猫。
能猫是个混混,形象最差,干过的坏事也最多。说是他偷的,完全有可能。他做过的坏事不知道多少呢,打 人、群架、收保护费、抽烟、逃课、泡女生,早就听说过这些恶行了,还有更多不知道的。那么偷走班费这样的事,怎么会做不到?
但一想到能猫,就想到自己对老师撒谎,又感到好一阵不安。为什么当时要撒谎呢?为什么就不说看到了能猫呢?
因为害怕。因为自己干了羞答答的事,觉得倘若他说出来,肯定会丢脸——但是,能猫知道了么?记忆中,能猫来到教室,只是朝我看了一眼,他也不会关心谁坐在哪个座位上的吧。况且,他怎么会对我的座位那么留意呢?
那么。
他真的注意到了么?
心里好乱。
老师在教室里说了这事。不出所料,教室里一片哗然。有女生不自禁问道,那是谁拿的啊?老师仍然是把那些教育人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只有拿的人心里最清楚,谁要是知道谁拿的话,记得让他把钱放回讲台上来,只要明天早读时候看到班费在讲台上,我就不追究了,毕竟你们都还小,才初一,一定要知错就改,等等。下学之后,班上三五成群的,全是讨论这事的。在办公室的质询的细节,也不知道谁走漏的,很快就都知道了。我听到周围有叽叽喳喳猜测的声音,说肯定是某某干的,不是他是谁,我猜肯定就是他。有的人怀疑这个,有的人则怀疑那个,这其中就包括我,他们朝我看过来,仿佛要从我这里看出什么似的,等我看向他们了,他们就马上扭头过头了。
可是,这真不是我啊。
真冤。
我问了一下唐糖:“你拿盒子来的事,还有谁知道么?妳细想一下好么?”唐糖则很不耐烦,说,除了我们三个,还能有谁知道,你这么问什么意思?我还想问几个问题,但她却很不耐烦,一甩头,就走了。
第二天,讲台上也没有班费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