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嘉晚饭/软科幻）
此文共分三章，以下为第一章的内容
1.
“向晚。”
前方突然射来一束刺眼的光柱，把层层叠叠的飘雪照得晶莹透亮，在小小的光圈里，像星星在不停地眨眼睛。
天文望远镜的镜头总给向晚带来一种坐井观天的体感。她缓慢地移动它，让它的视线聚焦到万里星河之中。星河踊跃之姿与眼前的飘雪相互重合，她的大脑运转起来，记忆里数万张胶片在落雪纷飞间快速交替着，仿佛星涛翻涌。
“向晚？”乃琳摇了摇她的肩膀，她眼中的星空骤而熄灭。向晚蹲在地上，身上覆盖着极厚的一层雪，冻得通红的手指紧紧地攥着。
“你还能走吗？快点回屋去，有哪里不舒服吗？”乃琳快速掸掉向晚身上的雪，慢慢扶着她起身。向晚在颤抖，温热的泪珠从脸颊滚落，刺激着她每一个因寒冷而收缩的毛孔。
“向晚……”
“我没事……呜……我没事。乃琳，我想去星星那边，我想去见她，我怎么能不去见她……”
2.
“我想去星星那边。”嘉然和向晚几乎是异口同声。两人错愕地对视了一眼，嘉然有些脸红，向晚却尴尬地回避了目光。
“你是认真的吗？”嘉然笑问道。
“不算是吧。”向晚的视线飘忽不定，就是不肯看嘉然的眼睛。最后，她视线朝下，直勾勾地盯住嘉然左胸的铭牌。
“你是真要上太空的人，我嘛……然然，等会儿出去，我给你拍个照？”
“你这人……”
两人此时正站在展厅的最后一件作品前，那是一张由太空探测器“李白”号拍摄的天体图——《膨胀的光年》。嘉然只消一眼便将天体全都辨认出来，而向晚还需逐一识别。
“唉，展挺好看的，就是缺了点什么。”
“怎么，缺一幅你的作品？”
向晚刚要兴致勃勃地抬手比划，却没想被嘉然拿捏住了心思。她蔫蔫地垂下脑袋，但一瞬间又猛地抬起来。
“当然了，当然啊。我要在展厅的结语处放上自己的作品。我会做到的，对吗？”向晚的眼中有股近乎疯狂的兴奋，她终于与嘉然四目相对，嘉然可以从那对亮晶晶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但她知道向晚实际上忽略了自己，她在看着现实之外的东西。嘉然是明白的，所以她笑而不语。等向晚的眼神终于落到现实之中时，嘉然伸出手，拉过还有些迷糊的向晚，向展厅外走去。
枝江艺术馆里没有钟，也没有窗户，两人出门才发现天色将暗。太阳正在海面上吐着最后一笔红墨，穹顶已垂挂几粒星辰。
“要一起吃个晚饭吗？”向晚提议道。
“面对面吃营养剂？可别了，去你家待会儿吧。”嘉然扯了扯挂在向晚脖子上的相机，“在这之前，我想先给你拍个照。”
“这么突然？我都糊涂了。”向晚这么说着，却已经将相机摘下来递给嘉然。
“你去站在艺术馆门前的牌子旁边。”她略显生疏地摆弄着相机，“我指那个写着星空摄影展的牌子。”
向晚站着没有动，“其实我不太喜欢别人给自己拍照来着，要不咱们改拍风景？”
“哟，还带反悔的呀？你快站好！”
“你看这么好的景色，多浪费呀，太阳马上就落下去了。或者相机先还给我，我先拍”
“你拍不拍？”嘉然的语气让向晚禁不住缩了一下脖子，她只得乖乖地站到展览牌旁边，尴尬地比了个耶。
“咔嚓，咔嚓。”快门被连按好几下，嘉然紧接着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向晚立刻就结束了刚才僵硬的姿势，她刚想上前检查一下照片，嘉然却突然按下了快门。
“我听说只有在摄影结束的一瞬间，模特才会露出最自然的样子。”嘉然狡黠地笑了，“俗话说嘛，技术不够，灵感来凑。”
她说这两句话的空当，向晚已经走到了嘉然身旁，她拿过相机，催促嘉然往枝江大桥的方向走。
“快点啦，快点。我也给你拍个照，连风景一起拍进去。”
“好好好，哎呀，咱们大摄影师真急。”
后退，下蹲，调整角度，调焦。市民广场是一个巨大的椭圆，那椭圆之上笼罩着深邃的星空。枝江大桥与椭圆的最短直径线重合，跨过幽深海域，直抵璀璨群星。向晚那时格外有信心，这次的摄影经历给了她一种奇异的笃定心态。嘉然只要站在那里，站在对于人类来说几乎算是永恒的星空之下——当然了，对于她们来说，甚至连枝江大桥都是永恒的。
“然然，脸往右边撇一点。诶，好，笑一下。”
“咔嚓。”
愿你与星河相连。
3.
“还有钱吃饭吗？”乃琳把洗好的照片交给向晚，她只清点了一下照片的张数，并未细看，便把它们全部塞进了相册里。
“甚至买不起最便宜的营养剂。”她满不在乎地嘟哝了一句。
“啧，你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我请你吃巴掌你要不要啊。”
“滴——财福通到账两百银星。”
向晚一愣，她赶忙举起手机确认，然后不敢置信地望向乃琳：“你竟然还会请人了？”
乃琳低下头，食指在柜台上敲了敲：“想多了，这是嘉然给的。她说不能让你一个人付钱，照片她也有拍的。”她抬眼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向晚，很是不屑地冷哼一声。
“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你谈恋爱就真盯着她一个人谈，她倒是老早把你人脉都捋清喽。封闭训练前送你的礼物，小向晚不会不好意思接受吧？”
“是吗？其实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向晚的脸色沉了几分，乃琳见状，便也不再惹她，任由她在店里踱步，最后像打了个趔趄似地冲出门外。
想给嘉然发消息，但是她不会回的。向晚在路边买了几支营养剂，这是她几天的口粮。向晚当即喝了一支当做晚饭，工业糖水的味道弥漫在她的口腔，是带着扑鼻香气的甜。嘉然曾经说这东西很难吃，接着拿出自己的营养剂给她品尝。但向晚拒绝了，要是吃了嘉然的营养剂，以后自己就再也吃不下这玩意儿了，她不希望从小到大最喜欢的糖水在对比下堕落成劣质的香精。
要看看相片吗？向晚对自己说。松动的门锁卡啦卡啦地响着，被生锈的钥匙艰难地撬开。
拥挤，昏暗，狭小的房间，外头常常会传来超音速列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列车的咆哮伴随着如同火焰燃烧般的光亮——火舌急窜而过，点燃满墙相片，转瞬又只余冰冷的灰烬。哪怕是只有摧毁时的那一刻啊，向晚着迷地想道，也想沐浴在灼热的万丈光芒中。
晚十点，列车停运，向晚也囫囵睡去了。她做了个梦，梦中的火燃遍她的全身，在强烈的温度与光线的双重刺激下，她看到了飞蛾扑火的结局。
向晚早上起床时，脸上还泛着异样的微笑。
喝完营养剂，她决定先收拾一下昨天打印的相片。
自己也真是够粗心的。她捏出夹在相片里的便签纸，瘪着嘴，摇了摇头。
To 向晚：
等训练结束后，我会问你要照片，我最后拍的那张！我其实已经看过之前那几版，你姿势太丑了，我真要笑死。最后那张我没敢看，怕丑哭我。嘿嘿，开玩笑啦，我是怕看到之后太想你。你给我拍的那张我也看了，看完更想去星星上了，你拍得太好看啦。这次训练结束后就是最终考核了，祝我顺利吧。你也好好吃饭，乃琳应该把我付的钱给你了吧？不过，你要是全花在摄影上，我也管不着，总之你注意点，别到时候生病了。再见啦。
嘉然
向晚禁不住乐滋滋地笑起来了。从何时起，心底生出了这样一份沉甸甸的幸福感呢？
她拈起最上面的照片，第一眼便看见了肆意挥洒的星空。画面中间，火红的落日恰好留出余晖一线，像轻抿的薄唇。嘉然站在照片的左下角，面部朝向右侧的枝江大桥，两只湛蓝色的杏眼微微弯起，栗色的长发在晚风的吹拂下，也凌乱地朝枝江大桥的方向飘去。她那天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制服，左胸的铭牌泛着白光，使得这幅画面像是启程前的饯别。
向晚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抽出嘉然给自己拍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松松垮垮的，没精打采地站着，但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不难看出是一位充满个性的青年人。
要是真能功成名就地拍就好了，向晚自嘲地笑了笑。整理好其他的相片后，她像往常一样，带上摄像机出了门。
4.
“滴。编号17。”缓缓打开的白色的轻型合金门光滑如镜，向晚感到自己的身影仿佛在刀锋的寒芒上跳动。工作人员提供给她的隔离服让她维持着一种别扭的舒适温度，如枯水般使她神经躁动。白色长廊的四周都贴满了她的倒影，她努力克制着生理上的失序感，在千万个自己之中朝前迈步。渐渐地，白色的长廊被她抛在身后，周围粗犷裸露的机械管道吞噬了她。向晚开始看到绿色的罐子，里面泡着各式各样似人非人的东西。她在写着数字17的罐子面前停下了，然后抬起头，看着沉睡的嘉然。
嘉然的机械身体泛着迷人的金属光芒，每一块零件都是如此精密。然而它们又是丑陋的——那完全不是为了成为一个人而设计的机械，它更像一枚水中导弹，有着漂亮的尾鳍般的推进器，除此往上，便是密密麻麻凹凸不平的植入机械，让向晚联想到癞蛤蟆的脊背。生物机械并不是完全取代宿主的区块，而是用小型机械元件作为节点，植入在身体的的各个地方，由天然神经和机械神经共同作用，以便更和谐地驱动肉体与机械。
17号……嘉然是优秀的，向晚心想。招收太空人员15名，她还差一点，于是只能来参加这个需要接受身体改造的项目。一年多以来，她看着嘉然从植入芯片，一直到小半个身体都布满机械的全过程。
“要是我再努力点就好了，我现在依然这么想。”几个月前，嘉然依偎在向晚的怀中说道，她的身体已经布满了各种机械元件，向晚抚摸过她的身躯，仿佛在抚摸一块积木玩具。
“我得走了。”嘉然从被窝里起身，暴露在空气中的机械元件亮起了红点，这表明它们在维持人体的温度。
我好像在被无数双红眼睛盯着，向晚想，嘉然在落选那天和她提出了分手，也许是真的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吧。
“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这样见面啦，之后要进行心脏的测试了……噫！”
向晚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嘉然，凸起的元件在她的身前起伏，带来按摩似的触感。
“我还挺好奇的，你这些元件带出来不会磨损吗？会不会影响精度。”
“别担心啦……之前一天进行四百次测试就磨损得够多了，最后我们要换全新的，两百三十八次测试达标就可以……”
“之前在书上看到，人体最大承受能力是一百八十七次。”向晚明显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绷紧了一瞬。
“那书早该更新了。”嘉然故作轻松地说道，向晚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
“然然，我爱你。”
……
“滴！距离探视时间还剩四分五十九秒，请您加快速度，思念也要遵守规则哦！”略带欢快和撒娇意味的机械女声响起，向晚愣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意图触摸一下玻璃壁，隔离服内部的光圈却一下子变红，像是某种警告。向晚不敢与这身完全包裹住自己的衣服作对，她退缩了。
向晚盯住嘉然的脸，那上面也攀爬了好些机械元件，像病毒一样。她希望嘉然能够睁开眼睛看看她，但她清楚这不过是一种妄想罢了。
“机械人鱼”计划——这是此项目的名称，悬浮在星空中的机械人鱼，嘉然他们是第一批试验品，他们将被投放到太空中，以半人之躯冲破深海的黑暗，代替即将报废的探测器进行新一轮未知的开拓。
嘉然悬浮在深罐中，双眼紧闭。
5.
“来，朝这边走。”
向晚跟上穿着维修工衣服的乃琳，惊讶地穿过锈迹斑斑的废弃水管，脚底下不时有碎块被踩得沙啦沙啦响。
“乃琳，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望着眼前搭载了尖端识别系统的合金门，向晚震惊地问道。
“这扇门只有我能开，你要是想出来了，在门上重敲三下，轻敲两下。”乃琳站到了蓝色的身份验证光线里。
“验证通过，欢迎您，1865号员工。”
“进去之后右拐，顺着梯子爬上去，那里有人接应你。不过记住，你的行为仍然是在监控之下的，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向晚听从她的指示，踏过被灰尘淹没的复杂线路，攀着梯子走了上去。出口处，一名男性交给了她权限卡，并交给她一身制服。
“十五分钟。”
向晚闻到了汽油的味道，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房间中央，巨大的绿色水池蒸出阵阵白雾，水池中间树立着一根巨大的的机械尾巴。
“嘉然？”向晚靠近水池，紧张地问道。
“是十七号。”一张布满金属丝的嘴浮出了水面，紧接着是一双闪着光的的蓝色眼睛，那双眼睛过于灵活地在金属皮铸就的眼眶里打转，好半天才聚焦到向晚身上。
“十七号……你还好吗？”
“是问我身体有无异常吗。左小臂有点麻痹，今天进行了六百七十三次测试。”眼睛和嘴巴在桌面上漂来漂去，向晚心里瘆得慌。
“嘉然……”
“向晚，能不能不要看着我。”嘉然沉到水面下，水里冒出了一串诡异的泡泡过了一会儿，嘴和眼睛又重新浮了上来。
“对不起，明明是我想找你来的，但我却在对你发脾气。你看到我的样子，请……不要害怕。”
绿色的水池开始翻涌，嘉然的身躯冲出水面，身上密密麻麻的机械元件闪着红蓝交错的光，她的脊柱外侧加装了辅助器械，从小脑一直延伸到被改装得面目全非的下肢。她的头发被剃光了，青灰色的头皮上装着天线似的机器，两颗眼球都被替换成了机械眼球，蓝色的合成液从她的眼底清晰地流过。
“看你的表情，我是不是不好看？”
“不，你像长满了鳞片的龙。”
嘉然笑了，她潜下身体，与向晚保持同一高度：“我给你买了很多摄影器械，你到时候去问她，她会给你的。”
她就是指乃琳。向晚感到喉咙哽了一下，面前那双义眼冰冷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却看不透嘉然的想法。
“本来，我偷偷省下钱，少喝一些营养剂，少参加几次项目训练，是想和你有个家，以后也许真的能……”嘉然的嘴扭曲了一下，向晚猜测那是她的苦笑。
“现在看来，这真的是很没有远见的想法。如果参加了那几次训练，及时补上营养，也许我就能冲进前十五名，而不是只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的，然然……”
“即使最后变成这样了，还是很自私地想见你最后一面……”
“你会恨我吗？”嘉然冷不丁地问道，向晚摇摇头，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不过，我真的要去星空了，星空会是我最后的归宿。晚晚，只要你对着星空拍照，那我就永远都在。”蓝色合成液静静地流淌着，嘉然缓慢地沉入水下。
“十五分钟到了，快走吧。”男子在门口叫道，绿色水池被搅成了一口巨大的漩涡，向晚想到中世纪时的炼金术师，搅动着木棒，在他们颜色各异的溶液里探索世界的秘密。有种术师可以从中窥见星星的力量，那是巨大的，深邃的一只眼睛。
6.
“您好，向晚女士，您的摄影作品《饯别》在枝江第二十六届摄影大赛中获得金奖，请问您有什么获奖感言吗？”
“我真的非常高兴。我很荣幸能收获这样一枚奖章。”
“照片里的那位嘉然小姐是本次“机械人鱼”计划的参与人员，听说您和她交情很深，请问您能讲一讲是怎么从她身上得到灵感的吗？”
“嘉然小姐是一位出色、优秀的宇航员预备役，在我们相处期间，她不止一次地跟我提到过她对星空的热爱与渴望。她训练勤奋，严于律己，并且乐于奉献，积极报名并参与了’机械人鱼’计划。她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我，在某天我们看完星空摄影展后，我为她拍摄了这张照片。”向晚面对着媒体的微型摄像机，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让人敬佩，真的。”
“真是非常动人的故事啊……不仅是嘉然小姐，参与此次计划的所有科研人员都值得我们致敬！”
“滋——”
乃琳关掉了投影，看向坐在暖灯旁发呆的向晚，挖苦道：“你在人前说话还挺有模有样的嘛。”
“我卖掉了摄影器材。”
“什么？”乃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冲了过来。
“向晚！你再说一遍！”
“金奖摄影师的摄影器材，我高价卖掉了。奖章我也熔了，卖给了珠宝商。那张照片的版权也卖了出去，房子也卖了，这些钱加上接受采访和比赛得来的奖金，正好可以购买上飞船的票和所需的材料。”
乃琳“啪”地拍了一记她的头顶：“你疯了吗？向晚！”
“我前几天就跟你说了，我要去找她。”
“你……真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从一开始。”
“为什么？”
“我想去星空。我不能永远都呆在地球上仰望着她，我想去追她，星空也是我的归宿。”
乃琳沉默了，她看了一眼日期，距牵牛号对接织女号，完成人员输送任务，还剩下13天的时间。
向晚闭上眼睛，她想起第一次遇到嘉然的时候，她在无人区跑了很久。当时是下午，天上还没有一颗星星，她发了疯，朝着远离太阳的方向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全是稀泥和枯草，她一直跑到太阳点着了枯草的时刻，漫天星辰倾倒于她的头顶。一地枯黄中，向晚看见了一个女孩，一个小小的、洋娃娃似的女孩，她跑在向晚前面，累得直喘气。向晚叫住她，她回头，一张沾满泥巴的脸上洋溢着野性的笑容，在夕阳的照耀下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你也追上了星星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