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不减肥，四月徒伤悲。

罗青摸了摸自己肚子上的赘肉，望着办公桌旁边喝剩了一半的可乐默默地叹了口气。午后的阳光透过对面写字楼的大玻璃窗反射进来，照在他狭小的工位上，仿佛看守所的探照灯一般。身后老板的位置似乎空着，又似乎没有，罗青不敢回头看，他眯着眼睛从可乐瓶上的倒影观察了半天，才敢确定老板不在。于是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有点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点开早就闪烁不停的电脑微信。

“下了班来接我吧，我想吃烤鱼。”是白慕遥发来的消息。

又是烤鱼，她怎么就吃不腻呢？

尽管有点不满，罗青还是快速地在键盘上敲下“好的好的”几个字，并带上了一个“爱你”的表情。他和白慕遥认识已经有五年之久了。确定关系的那天，天空中飘着点点雪花，白慕遥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帽子上有着白色的绒毛，整个人就像一只小白兔。罗青在她的身边并排走着，手揣在兜里不安地玩弄着一枚一元硬币。天马上就要黑了，罗青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对白慕遥说要请她吃饭。白慕遥停住脚步，笑着说好。

那顿饭的细节罗青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白慕遥点了一份烤鱼和两碗米饭，别的什么都没有要。氤氲的茶水把罗青的眼镜罩上了一层白雾，把对面的白慕遥渲染得朦胧又模糊。

后来他找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可以去带白慕遥吃日料自助和澳洲和牛了，可她还是总要吃烤鱼。那家店早就不见了，罗青就带她去别的店去吃。渐渐地，罗青开始有点腻了，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她却总是要执着于这一件事。白慕遥似乎有点偏执，那些学生时代的衣服和旧书，她总舍不得扔。本来就不大的房间里，堆得全是她的东西，罗青说了她好几次，可她不舍得丢。

“想什么呢？”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罗青吓得一激灵，赶忙把浏览器从任务栏弹出来挡住微信对话框。

“我擦，你吓死我了。”罗青回头，发现是同一个办公室的梁玥，正端着咖啡杯歪着头看着他。

“没事不要一惊一乍的，我会猝死的。”罗青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对着眼前的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丫头做了个鬼脸。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啊，罗经理。”梁玥狡黠地笑了笑，“明天老板要带我们去见客户，我先给你通个气，晚上有事吗，和你详细谈谈。”

“嗯……没什么事。”罗青盯着梁玥杯子上的小熊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那好，下班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梁玥说完，双马尾一甩一甩地走了。

罗青刚想切回微信，却被浏览器的滚动新闻吸引了注意力。果不其然，通篇都是北方两个国家的战争消息。作为一个伪军迷，他经常会在茶余饭后看一些这样的资讯，以便和办公室的同事和小姑娘吹牛。常年累月的网络阅读让他早就练就了一眼看穿营销号的能力，罗青一条条地翻着，果不其然，还是那些老调重弹，他不禁感叹起来，当年的那个强大的国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北方邻国打不起拉锯战，只能速战速决。而他们的铁血领袖也正有此意，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战略威慑力量……那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核平可不是说说而已。

罗青正看得入迷，猛然想起来自己的正事还没做，他关掉浏览器，打开白慕遥的聊天框，打了“今晚要加班，晚点过去”几个字，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了回车键。

对面白慕遥的消息很快就过来了：“好吧，那我先去定位置。”

罗青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半瓶可乐“哧”地一声拧开瓶盖一饮而尽。碳酸和咖啡因的刺激让他稍微舒服了一点，随着一个嗝缓慢而悠长地打出，罗青心中的不快也少了很多。他打开办公软件，找到梁玥的头像，定定地盯着看了一会，在一众正装头像里，她的自拍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让人印象深刻。

“罗青，梁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响起来，罗青一激灵，这声音他太熟悉不过了，每次听都有种闹心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对着声音来的方向尽量正式而热情地答道：“诶，老大！”

“今天没啥事吧，我看你们业务也应该搞得差不多了，晚上咱们一起坐坐，请你俩吃个饭？”老板的语气不容拒绝。

“瞧您说的，没事！听您安排！”罗青堆着笑点了点头，心里却把老板骂了十万八千遍，下班时间还不放过我，明明就是想说明天见客户的事，非要说成请我们吃饭……不知道为什么，罗青的心里十分失落，但想到梁玥也和自己一起，心情又好了一线，心中的负罪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毕竟和老板吃饭是正事，是工作上的问题。

晚高峰堵得要命，罗青紧张地坐在老板的副驾上，双手不知道放到哪里。透过后视镜，罗青看到梁玥正戴着耳机翘着二郎腿看视频，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看来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哎，真堵，这破车太费油了。”老板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罗青说话。

“啊……是有点堵。”罗青打着哈哈应承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第二句话，他没有买车，因为现在住的地方车位很贵，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费油的概念是什么，也找不到新话题，只能露出讨好一般的笑容。老板没有理他，继续专注地看着前方。罗青意识到自己的笑容一直没有收回来，胸口一阵发堵。

半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地下停车场。罗青解下安全带，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身体。停车场信号很差，他拿出手机想看一下白慕遥的消息，却显示网络故障，只得跟着老板和一脸无所谓的梁玥往电梯走去。老板选的地方是一家三楼的西餐厅，上去之后，信号终于恢复了，罗青的手机震了两下，果不其然是白慕遥的消息。

“你下班了吗？”

“我在这里”

【地点】

罗青看着白慕遥发来的地点，突然感觉十分熟悉。他抬头看了看西餐厅的招牌，发现白慕遥发的地方正是自己所在这个商业综合体的四楼。他有点庆幸，这样就可以用最少的时间赶过去了。

“还没，稍等一下，事情比较多，要不你先吃。”罗青匆匆回了消息，跟着老板的步伐进了西餐厅。

梁玥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和老板讨论着这家店的牛排和沙拉。罗青坐在梁玥旁边，嘴上说着都行都行。一股淡淡的清香传来，好像是茉莉，柔和又不失高雅。罗青抬起头看了一眼梁玥，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画好了淡妆。

等待上菜的时间里，老板去接了个电话，梁玥也蹦蹦跳跳地跑去了卫生间。罗青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刷起来，北国战争的消息依然火爆，他习惯性地点进去看，心里咯噔一下——

邻国真的动手了。

作为半个军事爱好者，罗青十分清楚使用核武器的后果。核武器最大的威慑力，在于它将发未发的那一瞬间。而一旦发射出去，不仅底牌皆露，而且后果简直无法预计。五常和有核国家必然会引发连锁反应，说不定会引起世界范围内的核战争。

罗青探头向窗外望去，夜幕下橙色的路灯把街边照得一片柔和，许多路人在街上走着，有下班的青年，有踩着高跟鞋的少妇，还有一对老人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街边卖烤红薯的摊位旁，一个小伙子正在卖力地翻动着烤炉，而旁边有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女生靠在男生的身边，正在自拍。几辆轿车驶过，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停下，亮起一片红色的尾灯。这场景让罗青觉得恍若隔世，此时此刻的这里，人们是如此平静，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一切都在继续，而且会一直继续。

时间过的很快，干红的微醺已经让罗青完全放松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是自己一直对老板有着误会，便大着舌头给老板倒酒，一边说着感激和抱歉的话云云。一旁的梁玥俏脸泛红，也许是不胜酒力，就那样靠在了罗青的肩头，一瞬间绽放了一大捧茉莉。罗青的手机再次震动，他晃悠着解开指纹锁，看到了白慕遥的消息：

“我先点菜咯，你来了直接吃就好。”

“还没下班吗？我饿了”

“菜都凉了呀，我让服务员又热了，你还没过来吗？”

“你在哪。”

罗青摇摇晃晃地按下语音转文字，对着屏幕那边的白慕遥说道：

“你先把菜打包回去吧，我可能过不来了。”

等了一分钟，白慕遥的消息传了过来。

“好。”

“来，罗青，梁玥，祝我们马到成功……”老板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举起杯子的手递到了罗青面前。

“祝我们……”

话才说了一半，罗青突然听到什么声音。

那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就像是街道上的汽车在鸣笛一般，但又和鸣笛不同，它的低音更加浑厚，高音更加尖锐，而且就像是翻涌的浪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罗青屏息数着声浪的起伏——

一浪——

两浪——

三浪——

好像还有什么急促的声音混在其中，像一面电子的大鼓，一下一下急促地锤着——

三重风螺！！

这是三重风螺和点阵警报的声音！！

罗青猛地惊出了一身汗，他几乎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对着老板和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梁玥大声喊道：

“快跑！去地下车库！”

老板一脸疑惑地看着满头大汗的罗青，似乎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罗青一把抓起老板，另一只手拽起软绵绵的梁玥，塞到老板手里，把他们两个往出推。

“罗青！你干嘛？疯了你！”老板显然发怒了。

“我***，三重风螺！这他妈是全面核打击！快他妈跑！！”罗青整个人都已经疯狂了，他几乎是用踹的把老板和梁玥踹出了餐厅大门，“往下跑，地下车库躲着，快他妈跑啊！”

与此同时，西餐厅里也发生了骚乱，人们纷纷站起身看着这个发疯的男人，有些人也开始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外面的人群也慌乱了起来，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开始涌入各种建筑。马路上的车也都停了下来，有些人干脆打开车门，不要命地往旁边逃窜。有个人一把推开了窗户，一阵冷风呜地吹了进来，同时凌厉的警报声也在每个人的耳边炸裂开来——

“真的是核打击！”一个男人扔掉手机，颤抖地坐在地上。

“快跑！”整个西餐厅乱成一团，人们争先恐后地从大门挤出去，餐盘摔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罗青被人浪裹挟着，好不容易冲出了门，正想往地下车库跑，却猛然想起来——

白慕遥还在这附近！

他颤抖地拨出了白慕遥的微信语音，十秒过去了，依然无人接听。

“警告，本市即将遭受核打击，请各位市民不要乘坐电梯，立即转移到人防工程内部避难。警告……”广播的声音淹没了罗青手机里白慕遥的来电等待，罗青急火攻心，想要冲上楼去，却发现下楼的人已经将楼梯堵死了。

就在这时，手中的手机“嗡”的一下，语音接通了！

“慕遥，慕遥你在哪？”罗青几乎是用最大音量吼着。

“罗青……发生什么事了，我打包好东西上了个卫生间，出来以后大家都在跑……是地震了吗……我该怎么办……”白慕遥带着哭腔颤抖地问道。

“慕遥，慕遥你别慌，就在卫生间呆着，听到了吗，不要动，我现在就去找你。”罗青挂了电话，疯了似地跑到楼梯间。下楼的人已经少了很多，楼梯上一片狼藉。罗青抓着扶手拼命地跑到楼上，还有一些人在跑，罗青的眼睛已经被汗水模糊了，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终于看到了白慕遥说的卫生间。大腿的肌肉火辣辣地疼起来，可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到了卫生间门口，大声喊起来：

“慕遥，慕遥你在吗？”

“罗青……”白慕遥的身影出现在卫生间门口，她奔过去抱住了罗青，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掉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在跑，我好害怕……”

“别怕，慕遥，冷静下来，听我的话。”罗青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拿上刚才你打包的吃的，跟我跑，听到了吗，只要跑就可以了，我数三二一，我拉着你，我们一起跑，好吗？”

白慕遥点了点头，她伸手拉住了罗青的手。罗青抹了一把汗，喊道：

“三——二——一——跑！”

罗青死死地拽着白慕遥的手开始向楼梯间疯狂地跑起来，耳畔的风呼呼地划过，他的汗珠不时重重地落在地上。这让他想起了大学的时候白慕遥陪他减肥的日子，晚上的时候他们相约在学校的操场上，白慕遥总是跑两圈就笑着说跑不动了，而罗青总是要逞强拽着白慕遥跑，白慕遥就会想方设法地抽开自己的手，然后气喘吁吁地说下次我不来了，但第二天，她又总会穿着得体的运动装出现。

那些日子多么美好啊，罗青想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

沿着楼梯一直往下跑，罗青拉着白慕遥到了商场三楼，不知为什么，他特意瞟了那家西餐厅一眼，就在十几分钟前，他还在那里说着醉话喝着酒。而现在整个餐厅空无一人，只剩下卡座上的吊灯在微微摇晃着。罗青曾以为这一切都会与他无关，太阳永远都会东升西落，生活永远会一直继续下去。他曾以为生命中的不快乐，是那份压抑的工作，是那些一成不变的应酬，是那些他想改变却又无力改变的现实。可现在他却发现，那些现实如果不被改变，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现在就回到那个格子间里，加一晚上的班，而白慕遥就在家里，吃着打包回来的烤鱼，然后发微信和自己吵架。他无比希望这一切都能选择，可是，他不能。

终于来到了一楼，两人的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白慕遥脚下一软，瘫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那份烤鱼的汤汁撒的到处都是，那是他们一起吃的第一道菜，她到今天还是那么喜欢，而他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厌烦起来了。人总是向往美好的东西，比如双马尾和茉莉花，但也有人钟情于原来的那些东西。比如家里的那些老课本和老玩意，比如一起走过的那段感情。罗青回忆起他们第一次吃饭的那天，那时候他没有钱，就在学校旁边的小饭店请白慕遥吃饭。罗青大方地把那张有些油腻的塑封菜单递给白慕遥，白慕遥看了好一会，却迟迟没有点。罗青知道，她在想着如何不伤害他的自尊，可这让他更加无地自容了。一旁等着点菜的服务员有些不耐烦，顺口说了一句要不两位来条烤鱼，两人吃正好。罗青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连连点头，服务员走后，他才想起忘了问白慕遥的意见……那顿饭吃了很久，席间他甚至卡了一回鱼刺，结账的时候，他一边咳嗽一边翻着兜里的钱，却看到白慕遥已经悄悄地走到了门外等他。

而这次白慕遥还是等了他。

“慕遥，慕遥，再坚持一下好不好。”罗青蹲下去去抱瘫软的白慕遥，白慕遥喘着气，艰难地说道；“罗青……我们不跑了好不好……我跑不动了……你跑的……太快了……我……追不上……”

罗青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涌了出来。他在想，如果耳畔的警报只是自己梦中听到的手机闹钟，如果肺部的疼痛只是梦里被压迫而产生的呼吸不畅，这一切该有多好……等他醒来时，白慕遥依然赖在床上，梦呓着要他抱一下。而现在他就抱着她，她的体温因为剧烈奔跑而上升，就像冬天没有暖气时，她被窝里的热水袋一样热。

嘟——嘟——嘟——

三重风螺的声音渐渐安静了，只剩下点阵警报无情地重复，这是核打击接近的最后信号。这个三月，罗青还是没能升职加薪，也没能成功地减肥，也没能和白慕遥吃上最后一顿饭。人生的遗憾好像明天总能弥补，但如果，从现在开始，没有明天呢。

一阵剧烈的震颤从远方传来，罗青紧紧地抱着白慕遥，尽管他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不堪重负的玻璃破碎声和墙体倒塌声几乎同一时间传进他们的耳朵。白慕遥依偎在罗青的怀里，她已经不再流泪了，她的旧书早已经随着那一声巨响幻化作了无数烟尘，而她也会在不久后和它们一样。当罗青的身体被气化的那一刻，他仍然试图抱着也已经被气化的白慕遥，如果微观世界有一双眼睛，我想它大概可以观测到，在无数的放射线中，有两团碳原子隔了很久才被冲击波吹散。它们在这空旷的世界里，继续遵循着热力学做着无规则的布朗运动，直到下一次它们相遇，那时候，它们可能是一朵花，可能是一棵树，也有可能，是一个人。

愿世界永远和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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