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Yumi and the Nightmare Painter
由美与梦魇画家
by:Brandon Sanderson(布兰登·桑德森)
第三部分
第十九章
由美吓坏了。
她没受过这种训练。教授另一位御灵姬?这不合适。神灵选她不是为了让她干这个的。
她要搞砸了。她感觉自己要搞砸了,事实证明画家是个顽固的学生。她也很顽固,不是吗?丽云说起过她小时候有多么任性,总是要求别人解释之后才肯照做。
但是……神灵在交换之前和她说话时的口吻——肯定出了什么大麻烦,或者即将出现什么大麻烦,她必须要阻止它发生。可能就是通过画家。
神灵依赖于她。她很怕自己会辜负它们。
“集中精神,”她对画家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丽云对她说话一样有分量。“别做白日梦了。”
他叹了口气,扔下手中的石头。她抓到他盯着远方出神了,可能是在思考如何巧妙地激怒她。
“如果,”他对她说,“我不花点时间去思考,那我要怎样才能‘感受’这些石头,‘了解’它们呢?”
“你现在不需要时间思考,”她说。“那是冥想时刻要干的事。”
“不用那么严格,”他说。“你不可能把人生的每个部分都强塞进整齐划一的小盒子里,彼此互不相干。”他找到一块大点的石头坐下,无视了她要求他蹲着或跪着练习的合理要求。
“人生,”她说,“如果没有恰当的界限或准则将会是一片混乱。”
他翻了个白眼。“你口口声声说这是艺术,却不允许展露丝毫的艺术倾向性?”他捡起一块石头。“如果我真的想了解这块石头,我就会想它是从哪里来的,边上的这些刻痕是怎么形成的。我会观察光照到这块石头上所产生的阴影,还有贯穿它的每一条纹路。”
“这些都无关紧要,”她说。“你需要知道的是它的重心以及它是如何平衡的。现在,这就是你的艺术,画家。”
“愚蠢,”他(低低地)说。“太愚蠢了……”
训练的每分钟都像是一小时一样难熬,画家需要不断地纠正错误。一天下来,由美只觉得沮丧。他们毫无进展。哪怕她如此费心,画家依然没办法告诉她某块石头是如何平衡的。
最后,他掸掉手套上的灰尘,脱下手套。她想让他继续练习,但他却已经快睁不开眼了。考虑到他们最初几天那么快就昏了过去,这次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了不起了:整整八个小时。
丽云走进仪式之地。她几乎花了一整天时间都在外面看着,她那平日里淡定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现在,她带路向他们的车驾走去。
由美想,我应该让丽云接受指导工作吗?那个女人肯定比由美更擅长这种事。
只不过……嗯,神灵并没有选择丽云来履行这项职责。他们选择了由美。虽然她很害怕出错,但这是她的责任。
但如果丽云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呢?她脸上的忧虑神色让由美深感不安。
在故事的讲述中,我们会假设你可以从眉头紧蹙或转瞬即逝的表情中解读出各种内容。这是真实情况的某种缩影,但它比我们假设的要复杂得多。你与一个人相处的时间越长,你对他就会越了解。但除了一些明显的细节,比如了解他们最喜欢的食物之外,我们还会内化他们的行为模式。他们表达忧虑的方式。
对某些人来说,他们会表现出典型的皱眉表情。对另外一些人来说,他们会体现为游移不定的神态,不想与你对视的姿态。这不仅仅体现在眼神、仪态,眉毛之上。人类会用一束束情绪的丝线像提线木偶般操纵肌肉。我们的表达方式不只有身体,还有我们独特的灵魂。
由美在和丽云同行时读懂了她在想什么。这个女人在思考某件危险的事情。有一种命运比她与画家回归原状还要更糟糕。在紧急情况下,一位御灵姬可能会被彻底解除职务。
由美能预见到,自己又一次疯狂地试图向丽云解释她当下的处境——而这个女人却只是把这些当作过度劳累所带来的幻想。丽云不喜欢幻想。嗯,画家说得没错。她绝不会接受什么来自外星的男人侵入由美身体的故事。如果逼得太狠,丽云将不得不被迫向她的上级报告,将由美……带走。禁闭起来,强迫她在被囚禁的环境中召唤神灵。
由美希望自己也能像画家一样冷静而又积极。他们走到车子旁边时,他打了个哈欠。当丽云看着他仅仅清醒了八个小时后就疲惫不堪的样子时,她脸上流露出的不仅是失望之情,甚至还有愤怒……
“求你了,”由美对丽云说。“求你了,让我试试吧。不要把我免职啊。不要把执行人找来啊。”
“什么?”画家说着,在车里转了个身。他忘记脱木屐了。
“没什么,”由美说着,画家转身坐下。侍者们赶紧过来开始给他喂食。他们太慢了,因为片刻之后——
——由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画家公寓的地板上,周围是杂乱的毯子。这是一种独特的离奇体验,因为片刻之前她还站在车子外面。但此刻她觉得昏昏沉沉,好像自己还在睡觉。可能这具身体在他们身处她的世界时正在沉睡。另外,他们每次转换身体都会损耗时间,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也许是在他们两个都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度过的。
这位艺术家用手捋了捋头发,他看起来蓬头垢面,迷迷糊糊。他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睡衣。每次她来到这里,他一整天都会穿着同样的衣服。是由美。由美现在正在穿着这套衣服。
“你应该试试看能不能穿上其他衣服,”她说。“至少,穿上它们的灵魂。”
“衣服,”他无力地说,“的灵魂?”
“当我变成魂灵状态时,我就能触碰到我所穿衣服的灵魂,把它们脱掉,然后再穿上。你也许可以对你其他的衣服做类似的事情。”她转过身,盯着浴室。有这样一个房间真方便啊,水可以直接流进家里。“我要再体验一次那个淋浴。”
她大步朝那个方向走去,一心想着今天能有个良好的开端。不能像上次来这里那样浪费时间了。等她走得够远之后,画家叫了一声,被拖下了那个毛绒祭坛,他站了起来。她瞥了他一眼,但他只是穿过房间,疲乏地示意她继续。她点点头,然后关上了门,打开灯。是时候集中精力了。
不幸的是,当她刚一走进热气腾腾的水中——她触碰了旋钮,调节到了完美的水温——就不禁叹了口气,融化在这奢华的氛围中。这地方太危险了。她很不情愿地继续转动旋钮,直到水凉得让人有点不舒服。那股寒意渗入她的身体,沉入她的灵魂,浇灭了内心的反叛热情。这会激励她不要在此过多停留。
她洗了澡——在没有侍者的情况下,这过程是很尴尬的——然后颤抖着站在冰冷的水中念着祷文。
终于,她走了出来,用浴巾裹住自己,然后站在镜子前梳理头发。此刻她愈加想念自己的侍者。彩英是处理卷发的专家,她梳理的过程中一点都不会疼,而焕智会在她们干活的时候哼歌,这让她觉得很舒服。他们不是她的朋友,因为她无法拥有朋友。而且,如果她和她们太过熟悉,她们就会被换掉。无论如何,她都想念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光。
奇怪,她想,她们在给画家做准备的时候,为什么几乎不碰他的头发。她们把他看成是我,但却并没有为他梳理上百次,只不过用梳子在他的头发上梳了几下就完事了。
有意思。纹样并没有惊讶由美让这具身体看起来就像她自己的。由美不知用什么方法改变了画家的形体——而她所使用的方法显然与她被成为御灵姬有某种关系。如果画家的能力再强一些的话,也许他可以让她的身体看起来就像他的一样?
这将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大灾难,但也许这就是神灵想要的?
她不知道。但她会搞清楚的。
她梳完了头,已经被冻到感觉自己再也不会暖和过来了。这是她的职责。她向门口走去,却又停住了。她身上只披了一条毛巾。但……好吧,只有画家。她推开门进入客厅,这里比浴室还要冷。她的皮肤上立刻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依然对此半信半疑:这里是死亡与冰冻的神灵所在的国度。
画家就站在他的那堆衣服旁边,已经换好了衣服。他穿着笔挺的长裤,简单的衬衫,然后在衬衫外面又套了一件长袖衬衫,没有系扣,下端也没有塞进去。看起来……很邋遢,但又是刻意为之?其实,这有点像他。
“你说得对,”他说着,双手向两边一摊。“起初我没办法触碰它们,但接着我……我不知道,我排除了杂念,然后只想着一件特定式样的衣服。当我这样去拿的时候,就能抓住它。至少是它的复制品。”
“它的灵魂,”她说。“你冥想过了!”
“没有!”他辩解称。“我只是在想某件东西。我想穿的衣服。”
“你先排除了杂念,”她指着说道。“你学到了!”
他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接着注意到她正在挑选茜买给她的衣服,于是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以让她保留一些换衣的隐私。
“今天,”她边说边戴上胸罩,“你要教我怎么画画。”
“我不确定我是否愿意教,”他说着,环抱双臂,面向远方。“我的工作很危险,由美。特别是涉及到固化梦魇的时候。”
“我们已经决定过了,”她说着,尽可能快地把衣服穿上,好让它们把自己包裹住,但愿这样可以保暖。“神灵也许就是派我来阻止固化的梦魇的。”
“我们还没决定呢,”他回复道。“我们只是讨论了可能性。你没办法面对固化的梦魇,由美。这需要极其富有天赋的画家运用他们高超的技术——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更不用说一名新手了。”
“但我们也不能让它到处乱跑啊。是你说的,它会出来伤人的。”
“可能会,”画家说。“也可能不会。它看起来很接近彻底的固化形态了,但我又知道什么呢?我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这个过程也许会持续数周,如果他是那种聪明又谨慎的怪物的话尤其如此。如果是这样,最终肯定会有别人能发现它的。这样他们就会去请专家来。”
“那如果它先杀了人呢?”她问。
他没有回答。
“我好-好了,”她说。
“好吧,”他转过身说道。“我会教你的,但只是为了让你能有力量保护自己,以免……”他皱起眉头,看到她正站在那里,穿着一件裙子和上衣,双臂环抱着自己。“你的牙齿在打颤吗?”
“你们这-这里是这么称呼-呼的吗?”她说着,下巴还在因寒冷而颤抖。“我以前从没这么冷-冷过。”
“从来没有?”他问道,似乎感到很惊讶。
“没有,”她哆嗦着说。“如果你觉得冷-冷,你可以直接躺-躺下来。这取-取决于地板有多热-热。”
也许用冷水洗澡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她的身体对此并不适应。
“这里,”他走到墙边说。“看见这个旋钮了吗?把它升高,就可以增加房间里的热度了。”
“地板会发热吗?”她满怀希望地问道。
“呃,不是,”他说着指了指墙的顶部。“一个小型虹音暖气机吹出来的风。”
真遗憾。但她摇了摇头,即便是从地板开始加热她也会拒绝的。“不用了。”
“不用?”他说。“我看你在发抖啊,由美。”
“我在这里待-待了一会儿,已经习-习惯了,”她说。“另外,在你的世-世界里太舒-舒服了对我来说很危-危险。我宁愿接受神灵赐-赐予我的一-一切。”
画家呆呆地看着她,好像她长出了叶子,开始像树木一样飞舞。“你,”他说,“也太(低低地)奇怪了。”他检视着墙上的旋钮,然后用手指摆弄了一阵。没过多久,通风口传来一阵嗡嗡的声响。
“哈!”他说。“上次我把电视机打开了,所以我想着这次没准也可以办到。我能感受到虹音线。我没办法移动旋钮,但我可以以某种方式扭转它们,让它们启动……”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进一步的对话。由美紧张地应了门——担心自己又要撒谎。幸运的是,这次她只是发现在门上贴着一个大信封。
她回到房间,在画家的坚持之下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她除了祷文以外很少阅读其他东西,但奇怪的是,她感觉这封信似乎有着和祷文一样的语气或形式。
“这很糟糕,不是吗?”她自己读完之后问道。“我不理解这些文字的意思,但是……”
“这是一封停职信,”画家轻声说道,他盯着那张纸,神情一反常态地严肃。“领班写的。让我停职一个月,作为对我在工作中撒谎的惩罚。”
“这上面写他去了提供的地址但是一无所获?只有一座没人居住的房子?”
画家转过身去,轻描淡写地在空中挥了挥手。“我敢打赌,他只不过是粗略地去看了一眼;可能还是派别人去的。他一直在等机会训斥我。他觉得我一直在上交假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白痴。”
“所以他真的不相信你说的关于固化梦魇的事情,”由美说。“你说对了。”
“他从来都不喜欢我。觉得我刚一出学校就不应该撞大运加入这项工作;恨我加入了他的部门。”他用手捂住前额,闭上双眼。“至少这下我不需要为下个月缺勤寻找借口了。”
“接下来……会怎样?”
“这是我的初犯,”画家说。“对其他画家来说,这会被当做是我请病假。至少我不用忍受他们知道我被停职的尴尬了。”他顿了顿。“除非这种情况持续超过一个月。除非我没办法继续完成我的工作。那我就会被解雇。失去公寓。”
“我们会在那之前解决我们的问题的,”由美自信地说。“即使这意味着我需要想办法解决那个固化的梦魇。”她瞪着他,挑衅般地说。她不确定到底是因为他加热的行为,还是因为她又开始逐渐习惯这个地方了。但她哆嗦的情况有所减轻。这让她在与转身看她的他对视时保留了些许自信。
“我会教你的,”画家最后说道,他走到他那个毛绒祭坛旁边的一个大箱子处。“但你不能面对固化的梦魇,由美。我会训练你在紧急情况下应对普通的梦魇。然后,我们晚上出去,试着去找找固化梦魇存在的证据。也许我们能发现它在城市中移动的踪迹,然后带别人找到它。如果我们有了另外一位目击者,领班就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了。这样就能证明我没有骗他,他也会被迫撤销对我的停职处分,并且派人来帮忙。”
“很棒的计划,”由美一边说一边点头,她也随之走到了箱子旁边。
“那只梦魇有点奇怪,由美,”画家轻声说道。“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几乎已经彻底成型了。我知道我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它现在已经开始肆虐了。梦魇摧毁浮提诺罗的时候,它们并非悄无声息地行动的。但这只怪物很狡猾,很阴险。我发现它之后已经好几天了,却连一次袭击的报告都没有见到过……”他摇摇头,指着那个箱子。“打开它。”
她打开箱子,看到了一堆大支的画笔。有的几乎和人一样高,像一把末端装有刷子的扫帚。大多数则要稍短一些,大概有两英尺长。
还有几瓶墨水,都是同样的深色,以及一些画布。画家指引她拿出一支较短的画笔,还有一大沓纸板,而不是画布——他说那是“值班”时画画用的。这纸是用来练习的。
从这纸板洁白无暇、从未开封过的样子来看,似乎画家自己也没怎么练习过。把东西摆好之后,由美注意到箱子底部还有一样东西,在阴影中很容易被忽略。一个用绳子系着的黑色大文件夹。她伸手去拿。
“不要!”画家说着伸手去拉她的手。
超然的温暖驱走了寒意,将它们从她的体内尽数清除,就像毯子上的褶皱被突然拉紧一样。她惊魂初定,接着轻叹了口气,感受着这股热流从心底温暖了她。
这次画家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迅速地把他的手抽走。他低头看着他们的手,他曾试图握住过这双手,却徒劳无功。但这一次他们融合在了一起,那股热量像心跳一般搏动着,将所有其他的意念与感受全部冲走。
最后,他收回了手。“对不起,”他说。“但你不能碰那个文件夹。永远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说不能就不能,”他断然回绝。“我的世界,我做主。你不能碰它。明白吗?”
她点点头。
“那么,好,”他说着向后退。“我来教你怎么画竹子。”
“等等,”她皱着眉头说。“你们的星球上有竹子?”
“当然有,”他说。“等下,你们那里也有?它不会飞……吧?”
她摇摇头。“在它生长的地方,石头会给土壤让路。在灼热的岩石外,在寒冷的荒原中。那里很少有人居住,因为没有热量,但我在冷泉周围也见过竹子。”她蹙眉道。“植物在这里怎么生存?这里没有阳光。”
“这和阳光有什么关系?”他问。
“它……能让植物生长。”
“可以吗?”他说。“我想这可能就是没有虹音线的生存之道吧。在我们外城有巨大的农场,那里会有细小的虹音线在田野上纵横交错,它们会维持植物的生长。”
她试着想象这个场景。除了基拉希托,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吗?人要怎么到达那里呢?外面的一切似乎都是纯粹的黑暗。
由美把她的问题抛到一边,因为画家开始指导她画竹子了。她还是不明白绘画和梦魇到底有什么关系。它们……害怕艺术吗?
好吧,等画家决定解释给她听的时候,她自然就会明白了。现在,她努力做一名好学生,给他树立一个好榜样。她按照他的要求,跪在画板旁边,用画笔画出竖直的线条,既没有打岔,也没有提问。
(令人气愤的是很多文化都觉得这是最好的教学方式。他们会尽可能地为教师提供方便。就好像学习不知怎的只是为教师自己的利益而进行的一场表演。)
“首先,”他解释说,“你要感知墨水是怎样流动的。要注意墨水在顶部是深色的,随着你的线越画越长,它的颜色也越来越浅,最终在底部它会彻底用完。当你绘画时,并不是从你的脑子里凭空创造出什么东西。你要看到墨水想变成什么样子。你……”
他话音中断,她朝他瞥了一眼。
“没什么,”他说。“这就是你画主子的方法。”他用手指在其中一支画笔上抓了几下,最终成功抓到了一支复制品。经过一番努力后,他也获取了一些纸张和墨水的灵魂,接着他跪在她身旁,向她展示画竹子的具体方法。其实他对绘画一道异常聪颖,让墨汁沾满笔尖后在纸上自然流动,画出竹子较深的上部,较浅的中部,然后在底部短暂停留,以一个墨点作为完结。这种画法让竹子显得栩栩如生,仿佛是他亲手种植的一般。
他又画了一根,方法一模一样。
又一根。
再一根。
“竹子,”他说,“很好画。它的好处在于你可以很容易就记住画法——然后花最少的精力就能创造出看起来不错的作品。”
“好吧,”她说着点点头。“我喜欢这种有条不紊的感觉。但是……”
“怎么?”他问。
“没什么。”由美低下了头。“我不应该提问。”
“如果你不问问题,我怎么知道你在学呢?”
这样做不合适……但这是他的世界。他说了算。“在仪式之地的时候你说过,”她解释道,“艺术在于情感。我不同意,但我喜欢你给我展示的这种画竹子的方法。我只是觉得这很奇怪,听到你说记住一种画法,然后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复刻出来。我想……我期待的是不一样的东西。”
画家盯着他眼前的这张纸的灵魂。紧接着,它消散成烟,又回到了纸的实体附近。看来,他没办法长时间保持这种状态。万幸,他的衣服并没有消失……她捂住了羞红的脸。
“别想了,”他站起身来对她说。“就练习我教你的东西就行。画一千根竹子,直到你把画法死记硬背下来为止。”
她点点头,开始练习,尽管她初尝画术的努力比起他的画作实在相差得有点过于悬殊。他是怎么让事情看起来如此简单的?
好吧,她当然可以这样画上一千次。这听起来是个完美的学习方法。她扮演了一个尽职尽责的学生,并为自己的榜样力量感到骄傲。她继续一言不发地坚持着,直到她的手腕酸痛,膝盖跪得生疼。她没说话,没有要求休息。她要等他主动提出休息。
他没有提。他一直坐在他那个祭坛上,表情淡漠,全程如此。他……他知道自己应该监督她的,对吧?
终于,又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画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然后朝她望去,发现她正被几十张画纸包围着。
“由美,”他(低低地)说,“你还在画吗?”
“你说要画一千根,”她说。“我现在画到了第三百六十三根。”
他手捂着额头,似乎有点困惑。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朝她做了个手势。她把这个手势当作许可她暂时停止工作,于是她起身去应门。她只是轻轻把门打开一点,这样不管是谁在门口都不会看到她在做什么,以防万一。
“嘿!”茜说。“吃饭去?”
“哦,”由美说着,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但她今天只能吃年糕和干面饼了。画家告诉过她这些东西都放在哪里。“不去了,谢谢。”
“由美,”茜说话间,双臂抱拢,身体前倾。“你是一整天都待在这里吗?”
“呃……”由美说。
“你不能在来到基拉希托之后,就这样把自己藏起来!”茜说。“我可不允许。”
画家埋怨了几句。“她总是这样,”他在后面轻声说道。“亲近别人。呃……快,告诉她你要继续学习了。”
“学习?”由美问。
“哦,”茜说,“你还没读过高年级吗?你比仁伽郎小几岁?”
“就说三岁。但你刚错过了报名截止日期。”
“三岁,”她说,虽然她肯定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小,不是吗?“但我刚错过了报名截止日期。”
“这么说几个月后你就要参加入学考试了,”茜说。“嗯,其实这些考试也没有大家说得那么重要了。”她支支吾吾道。“我会给你带点面条回来。但别太累着自己,好吗?”
由美点点头,然后深深鞠了一躬,欣慰地看着茜终于远去。
“我刚才,”由美说着关上门,“撒了什么谎?”
“等你在十六七岁读完低年级之后,”画家解释说,“你要参加考试,以便考入高年级学校,接受专业培训。这在我们这里算是一件大事。在考试前的最后几个月里,人们每天都会把绝大多数时间用来学习。这是我们的一个好借口,可以解释为什么你不想让她靠近你。”
由美点点头,她很感激茜至少能给她带来点除了年糕之外的吃食。她跪在地上继续她的训练。
“由美,”他说,“你不想休息一下吗?”
“只等您提供休息时间,授艺大师。”她说着额头碰到了地面。
他哼了一声。“大师?我看起来像什么大师吗?”
“至少你扮演的是这个角色,”她依然低着头说。
“所以,等下,”他说。“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跪着?到什么时候?到你倒下吗?”
“如果这是对我的教学所需的话。”
“那……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如果这样有助于我的学习的话。”
“我刚想起来,”他说,“在绘画过程中的一个要点就是你要学会倒立着画画。”她抬起头,看到他又坐回了他的祭坛上。“同时用一根手指顶住你的左鼻孔。我们现在要练习一下。来画吧。”
她差点就照做了。差点就试着在穿裙子的情况下倒立过来,以测试他是否真的想让她浪费时间在身体乱晃甚至可能伤到自己的动作上。真这样做他倒是会很开心。
但她并不想通过玩游戏来做一个好榜样。相反,她起身回到跪姿,迎着他的目光,感受到一种挫败感,她本该能控制住自己的。“你,”她说,“一点都不尊重你的职位。”
“我的世界,”他轻声道,“我做主。”
“你的世界,”她说,“太(低低地)蠢了。我要休息下。”
她走到窗边,摆弄了一下,成功把窗户打开。不管冷不冷,她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为什么他总是能惹她生气呢?她拥有传奇般的耐心——丽云已经把它训练到了极致。现在一个男孩冲她甩了几句半吊子的嘲讽话她就忍不住对他发火了?
她呼吸着外面的空气,那凉爽的感觉与温度已经升高很多的屋子里形成鲜明的对比,外面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清爽而怡人。就像刚洗过的衣服的味道。下面的街道……湿漉漉的。她望向天空,风把雨水吹到她脸上。雨。雨水在地面上逡巡不去,而没有在落地的瞬间蒸发。真是太古怪了。为什么这座城市没有被暴雨所淹没呢?
这气味……是雨水汇聚时闻起来的味道吗?虽然她很不喜欢这里的寒冷,但像这样的气味和景象还是很吸引她的。异域情调,令人着迷。覆盖地面的水……能闻到味道的雨……还有映衬着深紫色与淡蓝色的街道。
她环顾街道,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撑着鲜亮的雨伞,穿着别致的衣服,那些样式丰富到让她不禁想问,对于这一切事情,他们到底是怎样决定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女人穿着只到大腿中段的不雅短裙,哪怕是在寒冷的空气下。太多的选择会让大脑不堪重负。这不是道德沦丧;这是决策瘫痪。
她正看着,目光被公寓楼对面的一条小巷吸引住了。她说不出为什么。那如池水般的黑暗有问题,虽然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事实上,那里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影子。
寒冷的夜风恰在此刻袭击了她。风的利刃吹在身上,仿佛找到了一块磨刀石。加上雨水的撕咬,她瞬间感觉饥肠辘辘。她关上窗户,回去练习——还有六百三十七根竹子要画。
如果她凑得更近一些观看,或者叫上画家一起看,也许他们就能注意到小巷内有一团活生生的黑暗之物——它用过于凝练的实体拂过砖块,留下缕缕青烟盘桓,在雨中袅袅升起,仿佛刚刚熄灭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