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齐泽克论黑格尔哲学中的知性和理性
根据正统的辩证法,知性通常把范畴、概念上的规定当作抽象的环节,把它们从有生命的全体中定格出来,简化为它们的极端统一体的特殊环节。反之,理性则超出了知性的范畴,它运用主观的(自我的)中介性的活动过程,而主观中介性的僵死的抽象环节,就是知性的范畴。知性所看到的只是僵化的范畴,理性所看到的却是产生这些范畴的有生命的活动。因此,知性/理性的区别可以通过柏格森的对立来看到,即灵活的、可移动的、有生命力的力量和它所产生的可被知性接受的惰性物质之间的对立。这样的观点,完全忽略了知性与理性之间区别的真正意义。理性并不是某种附加于知性的东西,也不是知性之外的东西,是一种运动,一种脱离知性范畴的死骨架的活过程。理性就是知性本身,因为知性没有缺失任何东西,因为知性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它是绝对的形式,在它以外是不存在任何内容的。只要我们认为知性之外还有某种东西,有一种知性所回避的力量,有一种知性范畴的僵化的框架所无法企及的未知力量,只要我们把知性之外的东西称为理性,我们就仍然停留在知性的层面上。通过向理性迈进这一步,我们并没有向知性增加任何东西;相反,我们正在从它中减去一些东西(在形式之外持续存在的客体的幽灵)。我们把它简化成正式的过程。当我们认识到知性本身就是我们在知性之外所寻求的、有生命的自我中介运动时,我们就超越了知性。
这已经可以帮助我们纠正对黑格尔抽象思想批判的误解。这种批判通常只保留这样一种观点,即常识,即知性,是通过抽象活动来发展的,是通过把一个对象的丰富性纳入一个特定的规定之下来发展的。一个具体的符号的一个特征是从充实的生活中挑出来的——例如,一个人被意志坚定的小偷或叛徒认出来,而辩证的方法被认为是通过让我们回到具体生活世界的丰富来弥补这种损失。但是,正如杰拉德·勒布伦(1972)所指出的那样,事实并非如此:一旦我们进入标签/符号的领域,损失就无法弥补了,失去的就是失去。用拉康的说法,实在界与它的象征化之间的差距,当我们试图把它说出来时,它便是不可消减的。但黑格尔并没有哀叹这种损失,而是赞扬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知性的力量,这种抽象的能力,这种分割生活世界直接统一性的能力:
分离和抽象各因素的过程是知性力量的运用,知性力量是一切力量中最惊人、最伟大的力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绝对的力量。这个自我封闭的、静止的、具有自身性质的圆圈,是一种直接的关系,是各环节与它们的统一性之间的直接的、连续的关系,因此不会引起惊奇的感觉。但这只是一种偶然,就其本身而言,那被他物所束缚和控制的、只有与他物有联系的东西,一旦脱离它的包围圈,便会获得完全属于它自己的存在,独立自主地获得自由——这就是否定性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是思想的力量,纯粹的自我的力量。 ——黑格尔
换言之,思维的具体性与生命的充实的直接具体性是完全不同的。辩证思维在知性方面的进步绝不是对这种前语言丰富性的再挪用;相反,它可以被简化为关于其基本的无的经验,通过符号化失去的丰富本身已经是一种短暂的东西。知性的错误,并不在于它把有生命的事物的丰富性,归结为思维的抽象规定。它的最大错误,就在于把具象的丰富性和符号规定的抽象性对立起来,认为具象的生活世界本来就有充实感,而这种充实感,就脱离了符号的规定网络(也就是认为一个在语言未曾建构的前语言世界是可以用语言系统中的“丰富性”去概括的)这种陈腐的思维方式,即理性把知性的僵化的范畴加以运动,并引入辩证的能动活力,引起了一种误解,即理性远非对知性界限的超越,而是一种退步,因为知性的一切内容都在知性的内部。知性的范畴是流动的,当我们不再认为它们是固定的死硬的环节,不再认为它们是始终从知性的范畴过渡而来的有生命过程的客体时,也就是说,当我们把知性的范畴的动力归结于它们内在的自身矛盾时,辩证的运动就被引入了。
然而,这种矛盾作为辩证运动的动因,又一次成为人们用来回避对这一矛盾作出确切定义的一种陈词滥调。因此,我们必须问:什么是严格意义上推动辩证过程向前发展的矛盾?
一种初步的看法是,普遍性是普遍性与它自身的矛盾,是普遍性与它自己的特定内在内容的矛盾。在每一个设定为正题的普遍全体的特殊元素中,必然至少将有一个在问题中否定定义这个全体的所谓普遍特征的东西。这就是症结点,这个元素(一个在普遍性的场域中存在的东西)担任着着它的外部(一个对场域建立它自己的地方进行排斥和否定的东西)所担任的角色。我们将它与它自身相对比,与它的具体内容相对比。这一探索普遍的正题的具体内容的行动将它回溯性地颠覆,使其脱离了被排斥出来的和以作为一个构成性例外而发挥功能的一个元素的结构必然性。以马克思的《资本论》为例:
在这个私有财产的社会中,个体生产者本身就是生产资料的所有者,当它完全发展到激进的结论时,它给了我们内在的否定,资本主义,意味着征用大多数生产者,他们被迫在市场上出售自己的劳动,而不是他们的劳动果实; 然后,资本主义一路发展到它激进的结论,发展到它自身的覆灭(剥夺者自己的被剥夺)。————————《资本论》
第二,我们必须指明这种普遍性与它自身,与它的具体内容的比较的特征。归根结底,这是一个比较的问题,说出一个普遍正题的主体想说什么,和它真正说了什么。一个人以这样一种方式颠覆了一个普遍的正题,表明制定这个正题的主体,通过他自己的表达方式,他说了一些与他想说的完全不同的东西。正如黑格尔明确指出的,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是通过阐述一个正题题来说出或者来阐明一个人真正说了什么。依照黑格尔对同一性命题的处理,可以看出这种以自我指涉,即把正题置于其自身表述的语境中,从而辩证地颠覆正题的最基本形式。这个主体想说,同一性与差异无关,它是与差异截然不同的东西(这里的不同是场域的不同,同一性理应在根本上是摆脱与差异的,不被放在差异的场域中,作为差异的反面而被讨论的)。但通过这样做,他说的恰恰与他想说的相反;他将同一性规定为与差异是截然不同的,将同一性作为差异的反面。因此,差异被铭刻进同一性的核心本身,铭刻进同一性的自身中。
因此,那些坚信空洞的同一性是真实的人,坚持认为同一性不是区别,但这两者又是不同的人,他们恰恰错失了他们所谓的“同一性是区别于差异的”,并因此在话语中承认了同一性是某种可以加以区别的,被差异所收编的东西。——————黑格尔
这就是为什么在黑格尔看来,真理总是站在人们所说的一边,而不是人们想说的一边。在《精神现象学》的开头,就“意义的确定性”而言,言说的字面意义颠覆了内心中指示着的意图(意识想说一个绝对的“现在”,但实际上它说的是最伟大的抽象,它是一个不可能留存住的,即逝的“此时此刻”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黑格尔知道我们总是说得太多或太少,总是说一些与我们想说的相反的东西。这种不和谐正是辩证运动的动力;正是这种不和谐颠覆了每一个主张。
主体想说什么,即他内心的想法,和他实际说什么之间的关键区别,一个完全对应于拉康的所指和能指之间的区别,可以在本质和表象的辩证法的关系中解释。对于我们,对于后来观察这个过程的辩证意识来说,本质是作为表象的表象(die Erscheinung als Erscheinrmgl)。这就是说,表象的自我超越的运动——通过这个运动,表象被设定为这样的东西——实际上只是表象。然而,对于意识,对于过程中的主体,本质是表象之外的东西,是被欺骗性的表象所隐藏的实体。因此,本质的意义,即主体在谈到本质时想要表达的东西,是一个超越表象的实体。但他实际上所说出来的意义,可以被简化为表象的对自我的废除运动。表象压根就没有属于它自己的背后的实体;它是一个虚幻的空想的实体,在不断地进行着自我消解。因此,本质的意义可以归结为主体所走过的道路,归结为一个过程,通过这个过程,表象就对主体来说成为本质的表象。
这种辩证法的一个典型例子,可以在黑格尔对著名的四个悖论的解释中看到,埃利亚学派的芝诺试图用这种解释来证明运动和多的不存在。芝诺当然想说,运动是不存在的,所有存在的都是“一”,是不变的、不可分割的存在等等。但实际上,他所证明的是运动的矛盾性;运动只有通过自我消解才存在,这与说没有运动这回事是不一样的。这里的关键是要抓住运动的自我指涉的特征。运动与自身的消解(运动)相一致。无限的那个一,不变的那个绝对者,不是一个超越了有限的多的实体,毋宁说,它是一个绝对的,自身关联的运动,是有限者的自我消解的运动本身,是这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