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小天使》第一章
须臾之间,两个球体并排悬于亚利桑那蔚蓝的天空中——一个是昏黄的太阳;另一个是黑白相间的足球。十二岁的马克•伊万斯屏住呼吸,在足球即将落下的地方站好。他一个胸部停球,球弹落在了他面前的绿茵上。

“冲!冲!冲!”
“回防!回防!”
“得分!”
到处都是呐喊和欢呼的声音。球场边线有一百多人观赛,有家长,老师和学生。他们有的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的人则激动得上窜下跳。马克的队友们在他周围分散开来,配合他运球。同时,对方的球员们也互相喊着要赶快就位。
尽管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稍微小一些,马克足球踢得很好,运球对他来说几乎是天性使然。他扫了一眼前方的球场,寻找一个可以传球的队友,看看有没有对手需要晃过。对方的两个孩子在接近他,于是马克灵巧地将球向左传了出去。右边锋艾伦•帕克斯接住了球,又将球传了回来。对方的防守队员不幸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好在后面狼狈地追赶。
当他带球越过中场线的时候,马克能看到左右两边配合的队友,同时对方两个紧张的后卫正在回防。他知道,现在是绝佳的射门机会。
他在想象中几乎看到了足球飞过了守门员,撞进了球网......
哔哔——裁判的哨声响起,比赛暂停了。马克停了下来,抚了抚一头棕色的直发,有些纳闷。他很确定己方队员没有越位,而且也没看到任何人犯规。马克下意识地朝边线看了看——看到的场景令他心头一震:他的父亲,手里拿着马克的红蓝保暖夹克衫。教练罗宾斯正朝他挥手让他离场,同时杰森•威克斯上场替换了他。
马克知道自己被停赛的原因是什么——这与比赛本身无关。
这是因为他的母亲。
刚刚在比赛中,他有那么一会儿试图不去想她。可现在那个想法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小跑着离开球场。当杰森从他身边经过时,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家都知道他母亲的情况。
马克到了边线那里。教练罗宾斯不停地夸他表现得很好,马克没怎么听。同时,他的父亲走到了他身边,敞开保暖夹克衫让马克穿上。
“不会是...”马克无法把话说完。这不是最后的...还不是...
“不是的。”杰克•伊万斯摇了摇头。杰克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英俊男人,刚刚过了四十岁。他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西装的膝部和肘部有些褶皱。
“那为什么...”马克问道。
“波特医生认为时间不多了,”杰克说,“他说你现在应该过去了。”
他们开始朝着停车场走去。冬天的亚利桑那州空气干燥,温度将近八十华氏度。身后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声喝彩,但马克头也不回。
“你现在不会给亲戚们打电话,让他们过来了吧?对不对?”马克问道。
他的父亲没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后,他踌躇地说道:“不,马克,我是要打电话。”
这么说,该来的还是来了。
马克心里突然一沉。他的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不到最后一刻,他就不会给亲戚们打电话。从那以后,马克就总是问这个问题——只要还没给亲戚们打电话,就有希望。
医院的外墙是砖红色的,周围有砾石铺成的花园和各式各样的仙人掌。马克和杰克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黄昏前的太阳将一缕缕橘色的光束透过窗户和门口洒了进来。冬日里,午后的太阳似乎总是匆匆忙忙地变得红彤彤,随即便在西边的群山之后躲了起来。
大厅里弥漫着药味。马克心跳很快——他既害怕又渴望,每次他来医院的时候都是这样复杂的心情。前面就是他母亲的病房。当他和他的父亲朝病房走的时候,穿着白大褂、带着听诊器的波特医生从那房间里走了出来。这个上了年纪的秃头男人从眼镜上方看着马克和杰克。以前他看到他们来,有时会朝他们微笑。今天他一脸严肃。
波特医生在病房门口和他们碰了面。
“我们能进去吗?”杰克问道。
“她睡着了,”波特医生说道。他快速地瞥了马克一眼。“但我觉得马克现在进去看看她正合适。”
“谢谢你,医生。”杰克说道。他和马克正要进门,波特医生却拦住了杰克。
“杰克,你能在外面待一会儿吗?有些事情我觉得应该和你沟通一下。”
马克独自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但是杰克•伊万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自己进去。
马克走进了光线昏暗的病房。灯没有打开,窗帘是拉下来的,只有一缕微红的阳光照了进来。珍妮丝•伊万斯靠着枕头躺着,一双凹陷的圆眼睛紧闭着,嘴巴微张,鼻孔插着纤细的绿色输氧管。床边的输液架上挂着几袋输液,药液通过长长的输液管流进了她的手背。
马克突然有种摇晃欲倒的感觉。他的母亲真真正正地从一个健康美丽的女人,衰弱成了这个形容枯槁、两腮塌陷、肤色灰暗的垂死之人。尽管马克之前就已经看到过她现在的样子,但他似乎仍然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发生。
他的母亲竟然正在走向死亡。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安静地坐着。出于好奇,也是心存渺茫的希望,他看了看仪器设备和床头柜上的东西——虽然波特医生一脸严肃,但说不定有什么东西在指示他母亲的状况实际上在好转呢!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维生装置仍在运转;插着玫瑰的花瓶还在床头柜上,玫瑰也开始枯萎。花瓶旁边是一张镶在银色画框中的照片。照片中他的母亲穿着长长的白色连衣裙,笑容灿烂,正和马克走在鲜花绽放的桃树林中。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张照片就是今年春天拍摄的。
马克从保暖夹克衫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木雕大象——这是他在手工课上为她做的。这个不是他做得最好的一个,仅仅刻出了大象的轮廓而已;但他知道他母亲喜欢雕刻动物,就想把这个给她。他站了起来,探出身子越过她,将它放在了床另一侧的床头柜上。他一不小心碰到了插着枯萎玫瑰的花瓶,于是赶紧抓住花瓶以免它摔落。
珍妮丝•伊万斯的眼睛颤了颤,然后便睁开了。有那么一会儿,马克和她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马克感觉她可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随后,她似乎才注意到他是谁,干裂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马克,亲爱的...”她缓慢而吃力地说道。即使她虚弱成这个样子,马克仍能感受到她散发出来的浓浓爱意。
“嗨,妈妈。”马克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你怎么不叫醒我啊?”他母亲问道。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多睡一会儿。”
“你知道的,我更想见到你,”珍妮丝说道,“我一直在等你来——想和你说说话。”
那一瞬间,马克停止了呼吸——他害怕的就是这个。她是要和他说再见吗?或者是要告诉他必须要坚强?再或者,是要交待一下她走了以后他需要做什么?马克受不了了。他赶紧指着床头柜上的雕刻,尝试转移她的注意力。
“看看我给你做了什么。”他说道。
珍妮丝慢慢地转过头去。马克后悔没有自己把雕刻取过来在她眼前拿着。
“它真好看,亲爱的,”珍妮丝轻声说道,“谢谢你。”
“我在手工课上做的,”马克说道,“实际上,我惹出点儿麻烦。你看,其实老师是要求我们做灯盏的, 但是我真的想做这个。不管怎么说, 罗伯特先生...”
马克没有话茬了。他真想继续说下去——随便讲个又傻又老掉牙的故事,这样他母亲就不能说她想说的话了。但是他母亲的手滑到了他的手背上。马克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知道他仅仅是在故意拖延。
“爸爸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吧?”他母亲问道。
马克盯着地面,强忍着就要汹涌而出的泪水。
“嗯,妈妈。”马克喃喃地说。
“那你应该知道, 前面会有一段难熬的日子,”他母亲说道,“你必须要坚强。”
马克摇了摇头——他实在受不了听她说她离开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妈妈...”马克开始说道。
“别担心,马克,”他母亲温柔地说,“我永远都会和你在一起。永远。”
马克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她。说这几句话令她疲惫不堪。马克感觉到她握着他的手在渐渐地松开。他把另一只手放在了她的手上,紧紧握住。
“我知道的,妈妈,”他轻声说道,“你不会死的。我保证。你不会死,因为我不让你死。”
他看得出来,他的母亲更虚弱了,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就在她的目光与他接触的一瞬间,他敢发誓,她的想法和他是一样的。她的嘴唇稍稍动了动,似乎在重复着那个词。
永远...
她不会死的,不会的。
他不会让它发生。他不能让它发生...
然后,她的眼睛闭上了。
恐惧一下子占据了马克的内心。
不过,他看到她的胸膛在微微地起伏,又松了一口气——她还在呼吸。
马克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接着是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他的父亲在他旁边放了一把椅子。杰克注视了他的妻子一会儿,然后转过脸看着马克。
“她一直在睡觉?”他问道。
“醒过来一会儿。”马克说道。
“她说了什么吗?”
马克点了点头。杰克等他儿子说下去,但马克一声不吭,他也没催促——他们俩都需要找寻自己的方式来应对将要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