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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黎明Red Dawn》5-8(完结)

2020-02-19 13:28 作者:嘟嘟噜Stacy  | 我要投稿

(五)

香港

陈嘉乐背着手立在窗前,徐徐吐出一口烟圈,青烟缠绕着向上,高高吊起的水晶灯折射出柔和的光晕,在细腻洁白的墙体上跳动着。

“叔,check到啦,好普通啫。”(叔,查到了,很普通)

“普通?”陈嘉乐掐灭手中最后一点火星,转身,微微皱着眉。

“人家係泰国华侨嚟噶,同香港方面冇乜联系,几能打,识得几种语言噶,泰文,英文同埋韩文,仲有国语啊。”(人家是泰国华侨,跟香港这边没什么关系,很能打,精通泰文,英文,韩文,哦,还有国语)

陈志杰吞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仲有你讲嘅嗰衰仔,佢……死咗。”(至于你说的那个“衰仔”,他……死了)

“三年前,在柬埔寨,得罪咗日本人,拿去喂狗喇。”陈志杰吐吐舌头,飞快地接上最后一句话。(三年前在柬埔寨,得罪了日本人,拖去喂狗了)

屋子突然就静下来,陈志杰心里发虚,兀自较着劲,诡异的气氛让他拿捏不准是否要开口继续下去。

小心观察了一阵,见二叔没什么表情,应该是没吩咐了,正打算出去,陈嘉乐突然开口道:“阿囝,你跟咗我几耐?”(阿囝,你跟了我多久?)

志杰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三年有呱,阿叔。”(啊?应该有三年了吧,阿叔)

“你唔好咁望住我,我有俾条生路佢行噶,佢唔好彩啫嘛。” (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有给他条活路走的,只能说他命不好)

说不出什么滋味,陈嘉乐从酒柜抽出一支赤霞珠,斟了一大半放在手中摇晃:“唔知点解,我嘅心始终都唔安落。”(不知怎么,心里边总有点不安落)

“若果真係佢嘅话,咁无论佢知唔知都好,应该有少少反应呱。我谂应该唔会系佢,连广东话都唔识讲嘅。”志杰安慰道。(如果真是他,不管他知不知道,总该有些反应吧。我觉得……不大可能是,他连白话都不知道说)

酒液顺着喉咙灌入,火辣的烧灼感。

“讲真,嗰几个细路仔里边,我最中意噶就系佢,佢从来都唔同人争噶,唔似佢阿哥,冇乜威胁,或者可以讲系有啲软弱囉,讲到尾,除咗个样有啲似之外……”陈嘉乐摇摇头,陷入沉默。(说实话,这几个小孩里面我最喜欢他,他从来都不跟人争,不像他大哥,没什么威胁,或者可以说是有点软弱。话说回来,除了样貌有点像……)

“叔,大伯佢哋一家真系你……寻人做咗噶?”(叔,大伯他们一家真是你……找人做掉的?)

“囝仔,听我一句。呢个世界就系咁嘅,有钱有势嘛都得。”(这个世界,有钱有势就是一切)

陈志杰从未见过二叔这样,他甚至觉得在这样的时刻,二叔是有些伤感的。

不过也只一刻钟的事,陈嘉乐很快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我睇Jimmy仔都冇乜心搞社团嘅嘢,或者系个机会嚟噶。高晋嗰边你多留意,佢唔简单嘎。”(我看Jimmy仔对社团也不怎么上心,也许这是个机会。至于高晋,你多留意,他可不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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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先生,来了怎么也不打招呼,我好去接您。”

高晋忙着沏茶,粉青色的青瓷茶具握在手里跟羊脂白玉似的,冰裂纹路因茶汤的浸渍,愈发清晰可见,太过精细的物件。

他小心地捧上。

洪文刚摆摆手示意他不用急:“眯埋眼。”(闭上眼睛)

高晋习惯了服从命令,乖乖地把眼睛闭上,贪恋着声音里隐含的温柔,这样隐秘的爱意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洪文刚从羊绒立领风衣里掏出一个盒子,不急着给高晋,只细细地把他看着,看他因期待而颤动的睫毛,看他克制紧绷的肌肉,看他量身定做的三件套。

这已经不是他从柬埔寨捡回的,那个皮包骨的孩子了。他已经脱胎换骨,衬得上这屋子里所有的物件。

“送俾你噶。”(给你的)

“谢谢。”高晋颔首接过,是个熏棕橡木长条盒,拿在手上有些重量。

掀开来,一只机械腕表躺在柔软的皮革上,铂金材质,深蓝色表盘,盘色很正。盘面是复古放射波饰雕纹漆面,不同层次的透明的蓝上,灵动的银色线条勾勒出一朵马蹄莲,嵌入的碎钻可以来回滚动。

还有……

高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表拿起来。仔细看,在表壳和表带的连接处,还有四朵下凹的马蹄莲花纹浮雕,两边各两个。

很别致的礼物。

洪文刚看着高晋突然说:“除低外套,条呔,解开。”(脱下外套,领带,解开)

高晋乖乖照做,靠近洪文刚坐下,右手腕上多了件配饰,白银订造的马蹄莲顺着手的弧度蜿蜒,另一朵攀缘到脖颈,舒卷的花瓣留在锁骨上。

洪文刚好笑地望着高晋:“我觉得好睇就买下喇,会不会有啲奇怪啊?”(我觉得好看就买下了,会不会有些奇怪)

高晋下意识地舔了下唇,洪先生离他很近:“这些东西就算单独摆在屋子里,也是很出色的艺术品,戴在身上是有些奇怪。”

也许更适合女人。

“企起身我睇吓。” (站起来我看看)

洪文刚像欣赏一幅画作,纯净高贵的意象下,情欲在缓缓流动,像猫的爪子在心上抓挠。

“后悔么,跟住我?你知我做咩生意噶。”(跟了我后悔吗?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洪先生,别这么说,如果不是您,我怎么会有今天。”

一如既往的谦逊,声音低柔而疏离。

洪文刚盯着上下滚动的喉结出神。

这样冷静自持的克制好像是等着人去扯碎,洪文刚不由得站起身逼近他,以一种强而有力的姿态敲开那层壳:“阿晋,你想要嘅嘢,我都会俾你。”(阿晋,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手指在锁骨处来回摩挲,花茎缠绕间,是生长的欲望。

“点解你咁好睇噶?”洪文刚抵在高晋的额头上,用鼻尖在脸上蹭,嘴唇将碰未碰地挑逗着,最后一口含住那片薄窄的唇瓣。(你怎么可以这么好看的)

唇舌交缠间,高晋有些迷离地半阖着眼,窗外是茂盛的绿色,细碎的阳光穿过,常春藤的枝蔓自墙顶垂下,细弱而柔软地攀缘,如此纤弱,如此坚韧。

风吹过带起深绿色的波浪,悬在空中摇晃,就像他,漂泊无依,一颗心,不知何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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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晋的前半生以柬埔寨为界,如果说他以前还有些恻隐之心的话,现在也消磨干净了。

他一直记得第一次跟着洪文刚办事,争话事人的位子。对头的手下一个个倔得很,许是诱惑不够大,又或是背叛的代价太过沉重,在狗房里连着关了几天都不见有人松口。

可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忠心,在一次次威逼利诱全都失效的情况下,洪文刚终于失去了耐心。

那天晚上又轮番拖人出来,大把港钞往脸上扔,“做唔做?”,“做唔做?”

好,不做没关系。

身边的打手抡起铁锤就往手掌、往身上砸。砸出的血染到一张张纸钞上变成绛色,依然没人答应,连打手阿武都打算放弃了。

“等等。”

声音平淡得像激不起一丝波澜的湖面。

洪文刚转身出去,回来时手上提着把菜刀,拖人到回廊处,二话不说一件件斩开,再丢给阿武到绞肉机里搅成肉糜,分成几份喂狼狗。

由始至终那几个手下都没见识到同伙是怎么死的,除了端进来的那碗“狗粮”。

高晋在旁边什么也不用干。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跟的这个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以前连一双琉璃色眼珠的注视都忍受不了,而此刻洪文刚面无表情地在面池旁清洗血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从前,他从不认同父亲的生意,后来父亲打算退出,却招致一家被乱刀砍死,是最疼他的大伯,他想到了,只是不可以接受。

所以洪文刚三年后再来问他,他说:“我以前浪费了太多时间,我以后不可以再浪费时间,我要拿回我失去的东西,还要拿得更多,多到我以后都不会后悔。”

他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他有恻隐之心,可到头来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样的贪。

兜兜转转,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从那以后,他叫高晋,既不是那个善良软弱的辉记二少,也不是那条丢在柬埔寨沦落到喂狗的贱命。既然洪先生给了自己体面,那就让他为洪先生披荆斩棘,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吧。



(六)

香港→摩洛哥

象牙白的实木矮几上对称摆着两件MEISSEN咖啡杯,一只钴蓝,一只白釉,艳丽的鎏金在杯碟上铺陈,偶尔有热气从杯口升起又倏忽飘散开。黑檀木制成的手杖被洪文刚在地板上戳得“砰砰”直响。

“我同你讲过几多次,叫你唔好喐嗰条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别去动那条线)

“对不起,洪先生。”

“对唔住?你以为我唔知你在谂紧d咩嘢?”(对不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洪文刚揉着额头,高晋垂首站立一边,一副知错的样子,腰背却刻意挺得笔直,脖子弯成一道完美的弧线。

这种时刻流露出的优越感不知从哪得来的,就凭他一点身手,一副好皮囊,抑或是自己的倚重?

洪文刚冷眼瞧着他,恨不得把他踩碎。

得意忘形。

可你别忘了,高晋,不过是被捡回来的一条贱命,是活是死,活多久,怎么活,我说了算。

“噉做对你有咩着数?”(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洪先生,这两年社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样不得打点?我觉得,这样钱来得比较快……”

“唔好话你系为咗社团,系公事抑或私仇,自己心预咗喇。你抢咗陈嘉乐不少生意喔。”(别说你是为了社团,是公事抑或私仇,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可抢了陈嘉乐不少生意)

洪文刚紧皱着眉,越说越气:“你去搞赌场做乜啫,惊证据唔够呀。你谂住成世做古惑仔!” (你去搞赌场干嘛?! 嫌证据不够啊,你想一世都做古惑仔?)

“洪先生,不是这样。”高晋抬起头,急急为自己辩解。

只剩一年,他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

洪先生不想搞社团,大陆石副厅长那边逼得紧,怎么全身而退还是个问题。可东南亚那边的生意需要大量的前期投入,守着和连胜这点本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噉系点?你即是要我死啦,系咪?”(那是怎样?你是要我死啦,是不是)

“我……”

“你?你咩啊?你俾啲差佬去盯辉记得唔得呀?”(你,你什么?你让那些警察去盯辉记行不行)

“洪先生,既然只有一年,总得多捞些钱留条后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简直不知所谓,你有冇脑噶?!”洪文刚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高晋遇恩知报,能力过人这不假,在他身边呆的这两年给他省了不少事。(简直不知所谓,你有没有脑子?!)

可高晋不听话,做事出格,擅自妄为。这忠心能维持多久,洪文刚自己都要醒醒神。

高晋成长的速度如此之快,只怕到时洪文刚才是被剖心挖肺的那个。

养虎为患,晚上睡觉都不能安稳。

他自己亲手饲育的猛兽,如果有一天肚子饿了,会不会反咬一口把主人给吃掉。

“你知唔知依家你得罪咗几多人。”(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

他知道。

可他们也不能怎么样。

“出边嘅人唔会话你高晋点,佢哋会话係我Jimmy仔,洪文刚嘅人不识规矩。呢行,乱咗规矩好难做嘅。”(外面的人不会说你高晋怎么样,他们只会看到是我洪文刚的人在破坏规则。这一行,乱了规矩很难做的)

高晋错愕地望向洪文刚,他本意不是要给洪先生带来麻烦的。

“洪先生,那些我会尽快搞定。”

洪文刚烦躁地挥挥手让高晋出去:“唔好再俾我见到你喺背后搞东搞西。”他盯着桌上的咖啡杯,有种想摔在地上的冲动。(别再让我见到你在我背后搞东搞西)

这是警告了。

“是,洪先生。”

可有些错误从一开始就不该犯,比如说把陈嘉乐这种人逼到绝路,又不干脆点整死他。

一夜之间高晋人间蒸发,一如他来时一样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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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晋恍惚地睁开眼睛,一片黝黑中,有亮光影影绰绰地快速闪过。眼前空间狭小,能够确定是被绑起来了,上方传来螺旋桨tatata的旋动声。

模糊中右前方有个格子衫的青年在做剧烈的反抗,殴打声刺激着高晋的神经,其中一个黑衣人愤怒地把面罩扯下,掏出一把发亮的匕首,被利器刺穿的身体倾洒出大量的血,像淌出的红酒酒液。

一下,两下,三下……一共被捅了六下,然后舱门打开,大量气流涌入,青年被一脚踹出。

另一个黑衣人转头发现高晋醒了,向扯下面罩的黑衣人使眼色。

“Put him to sleep.”那声音跟坏掉的影碟机一样。

长长的针头推入脖子,又是一针麻醉枪。

“滋”,一声警铃声后有人推了高晋一把,眼罩被粗暴扯下,突如其来的亮光让眼睛一度无法睁开。

明亮的垂直空间,不止他一个,所有人,所有穿着灰色条纹衣服的人都被关在透明的四方玻璃匣里,一览无余。钢制底架呈六边形,大大小小散布,像蜂巢一样。

每个人的衣服背后都标有大大的英文字母,高晋转身贴在玻璃上,一个球形摄像探头伸出来,敏锐地捕捉所有角落里的一举一动。

再醒来时是被戴面具的黑衣人扼住脖颈,按坐在椅子上,又被剪下一小撮头发,封在透明塑料袋里。

揭开眼罩,刺目的白光刺进来,闪光灯咔嚓一闪,映下影像。

双手双脚都被黑色橡胶带缚束,高晋嘲讽地暗笑,措施做得这么严密,有必要吗?这两天他已经被注射进足够多的药了。

“Prisoner 7458. Anthony Portos.”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在门口站着,手上拿份薄薄的文件夹翻看,不徐不疾的声音温吞得跟杯白开水一样。

“Welcome to the International Detainee Unit intake.”

“I'm Warden Hobbes.”霍布斯带着微笑,好像真的在欢迎他似的。

“Hobbes.”高晋条件反射性地接话,一点精神也没有:“Yeah, whatever.”

囚徒,狱长,他是第7458个?高晋都不知道怎么沦落到这么个境地。

“Where's my suit?”

短暂的沉默。

霍布斯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中指点在他暗黑色条纹领带上,嗤嗤笑着:“Where's your suit?”

这个犯人真是有趣,也很烦人:“You don't have a suit, Mr. Portos.”

Portos,who's Portos?!

Fuck,高晋心想,不光西装没了,手上的腕表也不见了。

“I want my watch back.”

霍布斯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但确实不想继续这种愚蠢的对话了,单手合上文件夹:“You don't have a watch either,Mr. Portos,  your intake is finished.”

“Let me out of here then,what am I doing here?”

霍布斯走到高晋面前站定,从上口袋抽出一条白色丝质手帕,两指挑着轻轻擦了下高晋颞骨处的伤口,轻轻笑着:“You think you can just go if you live long enough? No, I don't think so, that's not gonna happen.”

霍布斯贴着高晋的耳边,低缓的声音里有慵懒的意味。

“You are here now, and you belong to me.”

“Your intake is finished.”霍布斯打了个响指,黑衣人上来架起高晋,蒙住眼睛带回了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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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刚眼看着高晋被劫走,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在酒店18层等高晋,远远地见他在马路对面,一辆黑色MPV停在干诺道,全副武装的两个黑衣人推开车门,下一秒高晋就被拽了上去。

洪文刚花大价钱请人调查,三周后,黑人杰维德带来了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洪文刚支着手杖没出声,杰维德等了会儿,将自己所知的和盘托出。

在前两周所有探寻皆无果的情况下,杰维德忆起之前听说过一个私人监狱,没有约束,国际背景,他开始着手调查。

代号“The Tomb”,活死人墓。纯粹为了利益,完全非法。由前军事人员和黑水公司掌管,都不好惹。

“If he is anywhere, it's here.”杰维德最后下了结论。

“Where is ‘here’ ?”

“That's the bad news, I don't know.”



(七)

摩洛哥→香港

虫针端正地从中胸背面垂直插入,穿透到腹面,妖冶的蓝色振翅欲飞,霍布斯透过放大镜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展开蝶翅,轻轻粘除洒下的鳞粉。

过于整洁的墙面上挂满了蝴蝶标本,黑白的相框框住这些愚蠢的东西。

高晋拧着眉,克制地呼吸,空气里洋溢着消毒酒精的味道。

再次确认被严丝合缝的三件套包裹住,高晋碰碰领带,稍安下心来。

“I've given you a suit , what do you have for me? ”霍布斯举着胶头滴管,抬眼问他。

 “What do you want?”

“So you say , not good enough.”霍布斯挑着眉,显然不认可高晋这种敷衍的回答。

“Work for me , Anthony.”

高晋双手背在桌面边缘,微微低头咬着唇思索,久久没有回答。

“Hey , I'm just joking , take it easy.”霍布斯笑了,笑得很开心,他喜欢逗高晋,这个人实在是太严肃了,心思很重,什么都容易当真,整天绷着脸,眉头少有舒展开的时候。

霍布斯想他能松一点就好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本该狠狠惩罚高晋的,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当高晋在放风过程中挑事斗殴时,他把他关禁闭室,让散发出几十度高温的强灯炙烤他;

当高晋找出他自以为牢不可破却实际存在的漏洞时,他让人扯根橡胶水管猛地往他嘴里灌水,几乎快溺死他;

当高晋……他本该更加严酷地惩罚他,只是……

当他看见高晋严重脱水的样子,高晋因水窒息痉挛的样子,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可眉眼间又透着一股子倔劲。

微弱的喘息声抵达神经末梢,他突然不忍心了。

他甚至知道高晋根本不叫Anthony Portos,那不过是出钱送他进来的人想他永远不被找到罢了。

高晋太smart and dangerous,凭着一点机会就能窜到甲板上,凭借一点信息就可以推算出具体位置,怪不得别人避他如避蛇蝎。

高晋差一点就可以走的,可以粉碎掉他的安防系统。可高晋走不了,这是艘巨轮,飘在广袤无垠的海上,太多的水,一眼望去什么都看不到,除了水。

而这水让高晋喘不过气。

霍布斯没再惩罚他,高晋知道霍布斯了如指掌,关于他的那些伎俩,以及变化不定的思绪。

他甚至从霍布斯那儿得到了量身定做的西装,那只表也还了回来,霍布斯告诉他,在西方国家,马蹄莲的其中一个意思是“永恒”。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高晋忽然就觉得安全,在霍布斯面前他可以完全的做自己。

他开始注意到霍布斯的一些小动作,比如他总喜欢用中指摩挲领带,比如他发布命令时喜欢打响指,比如他会在意套装的整洁程度,明明什么褶皱都没有,他还是要去抚平一下。

可这些举动看来并不变态刻意,甚至有种熨帖的感觉,不像他。

不像他是伪装出来的高贵,虚假到头的优雅。

这种气定神闲他学不来,霍布斯的优雅高贵是天生的,而他自卑到骨子里,心底永远有种严重的焦虑感在作祟。偶尔霍布斯会有些出格的举动,他会情不自禁地抱一抱高晋,把他按在怀里,高晋的手触到霍布斯身上昂贵的丝质布料时会觉得它在反衬自己的廉价,自卑的因子在体内打下了烙印,让他想逃。

每到这时霍布斯总能感受到他的犹疑退缩,慢慢地给他一个空间可以容纳这些所谓的“坏情绪”,然后高晋觉得好像也可以接受这样的自己,至少在霍布斯面前。

“You like me ?”高晋惊讶地发现了这个事实。

可霍布斯只答:“It is inevitable , likedying.”

高晋记得霍布斯说过:

So aside from your freedom , what else can I give you?

可他后来又说:

Then you just go.

这一天还是来了,霍布斯终究是放他走了。

深沉的夜挂着一轮新月,夜色很通透,这晚的星星也显得特别亮,大西洋带来湿润的暖空气,两人站在甲板上做最后的道别。

“Anthony , I'll be waiting here for you,”霍布斯说得很急,颤抖的尾音让他的声音听来有些哽咽:“I'll be waiting here for you.”

“I won't come back , Hobbes.”他们两个都该知道的,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高晋定定地望向霍布斯的眼,感觉有什么东西撕裂了,好疼。

他走近霍布斯,踮起脚在唇上落下一个清淡的吻。

然后再没有回头。

他怕他回头眼泪就会涌出来,而他一旦流下了泪可能就再不想走了。

也许再没有这样契合的一半,可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欠另外一个人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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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解将自己搞成噉?”(怎么伤成这样)

身上的伤是与流窜的海盗搏斗时留下的,同船掌舵的人已经被丢掉海里喂鱼,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船也被夺走了。

好在他及时跳海,好在海盗枪支不多也无心缠斗,好在离岸不远。

高晋抱着块破木板终于漂到海滩上,那种满目是水的体验他永远忘不掉,深海有濒临死亡的绝望和他深埋于潜意识的恐惧。

“你知唔知自己喺边呀?”(你知道自己在哪吗)

“点出返嚟噶?”(怎么出来的)

高晋躺在病床上摇摇头,这件事被捅出来没有任何好处。

“你咪呃我呀。”洪文刚抚着高晋额头笑笑,替他把额前的一缕散发拨开,高晋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你别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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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礼拜,飞去泰国。”

“去之前,有份礼物俾你,不过要你自己去攞。”(去之前有份礼物给你,不过要你自己去拿)

洪文刚为了从和连胜退出来,提出和警方合作,交易条件是他可以提供证据搞垮辉记,但要洗白自己的身份,让大陆那边没话讲。

这几年陈嘉乐一心搞黄赌毒,做得太过分,不光是警方,社团之间对辉记也很不满。

可以说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又或者陈嘉乐气数已尽,道上有人将出逃的陈嘉乐交到了洪文刚手上。

嗒嗒嗒,伴随着独有的韵律,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陈嘉乐的视野里。

“大伯,好久不见。”

陈嘉乐一双打折的腿晃动着,抬起头像见了鬼似的,他剧烈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果然系你! 叶缙。”(果然是你)

高晋点点头,看不出情绪:“你知不知道你做得最错的是什么?就是没把我也一刀砍死,人处在上风的时候不落手,死的,会是自己。”

“你别怕,我不杀你。”高晋笑笑,拉开了点距离,免得咳出来的血沫溅到衣服上:“你这次怕是要把牢底坐穿了。”

“我唔可能去坐监嘅!”陈嘉乐剧烈地耸动着,手腕被麻绳勒出血印,狰狞着一张脸看上去着实有些可怖:“我唔可能去坐监嘅!”(我不可能坐牢的)

高晋打了个响指,示意他们把陈嘉乐放下来,东莞仔会意,很快拨了三条九,留陈嘉乐一个人在仓库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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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今次有D不同,你以前唔咁做嘢嘅。”洪文刚摆弄着手上的银质咖啡勺,加了颗方糖。(我觉得你有点不同,不太像你的作风)

是,高晋向来都是直来直去,快准狠,跟着洪文刚什么都学会了,就是没学会怎么折磨人,能杀了的绝不留他苟延残喘,能十秒解决的绝不拖到一分钟。

洪文刚以为高晋会想亲手解决陈嘉乐,没想到高晋只是把他送上了审判席。

“佢死咗,自己撞墙,真系便宜晒佢啦。”洪文刚觉得高晋可能会想听到这个,但他同样没有任何表示。(陈嘉乐死了,自己撞墙死的,真是便宜他了)

“点嘛,唔开心?”洪文刚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高晋了,他到底要什么呢?(怎么了,不开心?)

沉默了很久高晋才开口,说的却是些没头没脑的话:“我老豆人好好噶。”(我父亲是个好人)

洪文刚难得给高晋足够的时间听他说下去。

“我仲有个细妹叫阿芬,生得几得意,佢好乖噶。”(我有个小妹叫阿芬,长得很好,人又乖)

高晋再不出声,他略带忧郁的眼睛越过洪文刚的肩头向窗外凝望,洪文刚不知道高晋看见了什么,那表情中没有报仇后的畅快,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沉思和对自己的审视。

突然之间,洪文刚有些慌神,觉得自己好像快抓不住眼前的人了。

这是洪文刚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说广东话,那声线醇厚,带着磁性,低沉下去,像含在口里天鹅绒般丝滑的红酒,晃碎在和煦的午后,慵懒的风情性感到极致。

高晋会几门语言,可从来不说广东话。

游丝般脆弱的思绪纠缠到一起,洪文刚好像能捕捉到点什么,报不报仇也许不那么重要,有些东西失去了永远都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八)

泰国↔香港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地狱的话,那他已经在里面了。

他有机会可以逃离的,可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留在洪文刚身边,和他一起死亡,一起腐烂。

洪文刚把以泰国为中心的整个东南亚生意都交给高晋全盘打理,这两年,他看上去衰老不少,心脏起搏器由两粒电换到要用晶片发电,即使这样,这具身体还是日渐衰败下去,头发变得灰白,时常带着口罩隔绝病菌。

别说是等人换心,这样稀缺的血型可遇不可求,即便是有意识地去找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越来越挑剔,越来越重的洁癖,强迫得一丝不苟。高晋守着这方不见天日的监狱,让洪文刚得以在香港做他的好市民。

在北孔普雷的69号仓,高晋意味着死神,生杀予夺。进来的人全都变成流动的钞票,剩余的残肢拿去喂狗。

这并非高晋所愿,他憎恨这个地方,憎恨这里的潮湿,憎恨这里的肮脏,正如他憎恨自己一样,他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侥幸地活着。

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地狱的话,那他已经在里面了。

他有机会可以逃离的,可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留在洪文刚身边,和他一起死亡,一起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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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的夜总是喧闹,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永不止歇。雨季的第一场雨落下,溅在地面噼里啪啦地响。

洪文刚来得突然,高晋照例给他沏了壶新茶,茶具还是那套从香港带过来的沉厚细腻的粉青哥釉瓷。

洪文刚坐了一会儿,点颗烟,尼古丁吸入肺叶。

高晋松了松领带,有些疲乏。今天监狱事很多,新到了批货,没有洪先生可以用的。

他刚刚好又感冒,每当雨季来临时他总会感冒。

“你始终都系属于我嘅。”(你始终是属于我的)

奇怪的开场白,听来有些别扭。

高晋一时有些失神,呆呆愣愣地回:“是,洪先生,我始终是属于你的。”

“砰”一声闷响,是那根包了黄铜的檀木手杖,夹杂着被拂落在地的清脆声,碎片摔了一地。

这下倒真应了冰裂的意思。

洪文刚抽得用力,高晋往一边倒去,顿时眼冒金星,瞌睡醒了大半,手摸向后颈,黏腻的血污了白色的衬领。

天地都在旋转,脑子轰地炸开,一时之间,左耳的世界好像变得异常寂静。

这样的疼痛让他有点想哭。

一份黑白报纸扔在高晋脚边,英文的,大大的标题打上“非法盈利监狱曝光”的字样,配的图片他太熟悉了,是霍布斯的那艘船。

窗外的雨忽然就让人无法承受。

洪文刚蹲下,掐着高晋的两颚,迫他抬起头,嘴角温柔地上扬:“你呃我呀。”(你骗我啊)

威士忌,明信片,敲响指……他究竟知道多少?

高晋的脸顿时失了血色,紧锁着那对好看的眉,直直地盯着洪文刚:“我骗您?!我骗您什么?”

“贱格!”

清脆的巴掌打破了一室寂静:“你知唔知有时我真系想杀咗你。”(你知不知道我有时真想杀了你)

“话俾你知,我依家就送你去死。”愤怒形成的漩涡要将他们二人绞杀。(我现在就送你去死)

枪口抵在额头,高晋闭着眼粗重地喘息,鼻头一酸就有些哽咽,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是什么。

洪先生救了他,给他体面,让他可以“企翻身”。

从洪文刚争话事人,又退出来,再到现在的血腥生意,高晋什么都不说,洪文刚在哪他就在哪。

他放弃一切,泯灭人性,背信弃义,只为了给洪文刚找颗心。

每天他都在想快点找到吧,找到就可以离开了。可他现在怀疑真的可以吗?

洪文刚不在乎感受,只专注于解决问题。

可他是人,会贪心,付出的心也会期待得到回应,能被看见。

高晋自嘲地笑,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都是控制—惩罚—奖赏,他好像一只洪先生最宠爱的娃娃,而娃娃不需要有感觉。

现在他才看清楚,原来他不过是洪文刚幻想中的安慰,在洪文刚面前,他根本不存在。

那这条命,还给你吧,再不欠你什么。

毕竟是太过沉重的负担,他早已背负不起。

枪声始终没有响起,高晋睁开眼望见洪文刚捂着胸口陷在沙发里,艰难地呼吸着,枪还没卸下,大颗的汗渗出。

“洪先生!”

高晋来不及考虑,翻箱倒柜地找药,张开的手伸到半空中突然停住,缓慢蜷曲着收了回来。

那一刻高晋发现两人的眼中有一样的恨。

他可以把药扔掉的,就这么看着洪文刚痛苦地抽搐,连枪都握不稳。

时间过得好慢,如此煎熬。怦怦怦怦,心揪到一团越跳越急,肾上腺素快乐地叫嚣着,五秒,十秒,最多十秒,高晋似耗尽了所有力气,凝固的血液连带着全身都在抖。

揩掉眼角的泪,把那颗药丸喂到洪文刚口中,高晋转身拨通了急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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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想要去刺伤高晋,从摩洛哥回来高晋就变得不再“听话”,他很清楚高晋根本就没再和霍布斯联系过,他也知道高晋为什么回来。可他还是要把这层关系变得血淋淋,变成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重。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杀了他。

明明是那么在乎的人。

他伤害他,怕高晋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痛苦,而他又不敢出声,怕自己的心会跳到唇上。他拼命对高晋好的同时又在憎恨他。

从第一眼起,好与坏皆烙上了印。

“洪先生,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阿晋,”他很久没这样叫过高晋了:“若果想走嘅话,随时都得,争我嘅,你一早俾翻我嘞。”(阿晋,如果想走的话,随时都可以,你早就不欠我什么了)

高晋愣了一秒,抬眼望他,可也只是一秒:“洪先生,别这么说。如果不是您,我怎么会有今天。”

怎么会有今天?听来真像是讽刺,可洪文刚明白高晋不是那个意思。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在哪里都一样。”

高晋轻轻带上门,洪文刚本可以叫住他,让他留下,可他只是躺在病床上,数着门外的脚步,任凭声音渐渐远去。

那一刻,他是真的很想永远留住他。

高晋再没主动见过洪文刚。

洪先生活,他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发光发热;洪先生死,他陪他一起下地狱。

这孽债,他也有份参与的。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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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同一刻三人的命运轨迹重叠了,新来的犯人把监狱搅得天翻地覆,高晋和霍布斯都太自信,以为在自己的地盘就可以掌控一切。

高晋和洪文刚的生命终结于五十四层的高楼上,这样说也不准确,一个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一个被踢出了窗外,领带死死地勒着。

破晓时分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挣脱出来,高晋觉得自己看见了有生以来最美的黎明,远处跃出的太阳染红了一大片云彩。

不知怎的,他想起两年前的午夜,霍布斯说“I'll be waiting here for you”;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的洪先生,“你以后就叫做高晋呐,好唔好”。

那些轻易随风而逝的安宁,那些开始了就要玩下去的游戏。

他终于,终于解脱了吧,高晋这样想着就松开链子,任由自己坠落下去。不知道摩洛哥现在是什么天气呢,他真的很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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