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长到多大，成长依然很难

2、奶奶

在很漫长的时间里，我都是独自在自己的房里度过的。乡下的小楼房，我的房间在二楼的西北角，有两扇窗户，两扇窗户外不到3米的地方就是树林。每天到下午，阳光就将树木和小鸟的影子送到我房间里。对着这样的树影我可以看上很久，心中没有悲喜。

我很喜欢待在我自己的房间里。

奶奶在楼下忙东忙西，我在楼上能听到她在楼下干活的声音。有时候她会忽然隐了脚步声悄悄走近看我在做什么。我总是会被吓一跳。如果她又默默走开，没有骂我，我就会感到轻松和高兴。也不能说她骂我，儿童时期的我性情敏感暴躁，是不能甘心被骂的。我在很小的时候和家里人就没什么话说，除了和他们吵架。

我们家里永远都有争吵的声音，爷爷奶奶吵了一辈子。妈妈难得有在家的日子，和爸爸也总是不愉快的。我和哥哥的关系也并不好——倒不是我针对他，我小时候只喜欢妈妈，在这个家里和谁的关系都不好。妈妈说她会和爸爸离婚，带走我，我便一心只希望有一天她会带走我，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小朋友，不理解大人的辛苦，从来没有想过要出点力，帮忙分担点什么。我敏感地察觉到别人态度中的同情，因此感受到莫名的屈辱。童年的玩伴接二连三地转学、搬家，后来我只喜欢待在我的房间里，不必和任何人接触。

7岁以后的到离开家的时间里，我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奶奶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做饭、洗衣、种菜、打柴……爷爷要么在地里，要么在菜地里。讲道理我和爷爷奶奶共同生活了很多年，应该是有很深厚的感情。可是我一遍一遍地翻看与他们相处的回忆，我们之间有过的交流太少了。 我的记忆几乎被争吵的声音占满。还有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方面，满墙寂寥的树影。

但奶奶是照顾我最久的人。

成年以后我和她也经常吵架，她似乎不擅长好好说话，一开口就是带着情绪的指责。后来她忽然就老了，首先是失去力气，做不动家务，后来是走不动路，需要柱拐杖，开始经常摔跤，再后来就只能躺在床上了。首先她还会挣扎着证明自己是有用的，慢慢地，就开始承认自己老了。躺在床上的日子想必是十分寂寞无聊的，有时候她按捺不住，一定要起来，一定要出去。那段时间，她三天两头摔跤。

有次放假在家里，我在她房间里守了她一天。喂她吃东西，搀扶她上厕所，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昏昏沉沉的，因为疼痛发出呻吟。也有时候翻来覆去、长吁短叹。除了照顾她以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

再后来就是她临终的消息。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收到亲人去世的消息，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茫然。我连夜叫车回去，坐在车上开始掉眼泪。我和奶奶之间，至始至终都有一层疏离，但她实实在在是最亲的人。我们感情上的链接没有真正建立起来，她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

奶奶去世的消息我最终没有通知我的丈夫吴先生——大家在一起商量，要不要叫他过来。最后我爸爸看向我，说看我的意思。我选择不叫他。已经到要离婚的地步了，叫了他不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叫了他来了，大家面上也不好看。

葬礼的第三天，是我的生日。大家都还记得这个日子，简单地给我送上祝福。我自然无法欢喜享受这一个生日，我给L发消息说，今天又是我的生日。他回了我一个问号。一时之间我感到人生荒诞。

人一旦离世，她的一生也就成了秘密。奶奶一生都很强势，年老之后失去力气，使她不得不依靠他人。我有时候会想，在她失去力气、慢慢接受自己老去的这个过程中，她的内心世界有着怎样的转变呢？她这一生的课题，修好了吗？她临终的时候有没有牵挂我？

她有什么要留给我的话吗？

他们说她没有留话。

距离葬礼过去很长时间，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一件极不起眼的事。那还是我大学期间，放假在家，趁着天气不错，我把我的鞋子刷了。正刷着鞋子，奶奶忽然笑着走过来和我搭话，我们是怎样对话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她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穿白鞋子。”

我仰头看着她，看到她脸上有不一样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