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时代、试炼
人生、时代、试炼
修行者苦修千年仍不能得道，于是求教他的师父。
师父说：“你得道成仙，还差一次试炼。”
“是什么试炼？”
“转生到凡间重活一世。”
就这？是要我回顾过去，然后跳脱凡尘俗念吧？
得道成仙，拥有长生和万能的法力，世人无不向往，连皇帝苦寻都不可得。修行者本是贫苦子弟，机缘巧合才得以仙缘，更是对痛苦的凡间没有丝毫眷恋。
但师父如是说，他便照做。
对他来说，在凡间生活也不是什么麻烦。以他的修为和千年的智慧，对凡人来说他就是神仙。即使转生后法力剩下三层，呼风唤雨也是随手拈来。而凡间的环境，与他修行前的凡间相比，也就是朝代更迭，皇帝轮换罢了，应该没什么不一样。
可当他转生成为婴儿后他才发现，自己不仅是法力全失，就连他的知识、千年来的种种阅历也绝大部分想不起来！记得最清晰的，只有他做为修行者转生这件事。
即便如此，也不过在人世度过几十载。百年皆如虚幻，眨眼间就过去了。他如是想。
他所转生的家庭，是一个贫苦的农户。他稍微懂事就要跟在此生的父母身后下地劳作，给地主干活，天天吃完上顿想下顿，没有一顿吃得饱。敏锐的他在这个时候就发现这个时代与他所知的过去的凡间有些许不同。种植的农作物里有过去没有的东西，比如马铃薯和辣椒。地主家点灯点火，用的是一种叫洋火的小木棍。地主老爷很喜欢吸食一种叫鸦片的麻醉物。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去深挖探究。因为饥饿和疲惫已经让他没有精力去想其他事情。地主的租很重，他的姐姐妹妹都被抓去卖了抵租，再也见不到；家里也一点都看不到希望，还十分迷信地求神拜佛……这些事情，千年来却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不想改变也没法去改变，一个穷人小孩说话再有道理，也不会有人理会。
在他十二岁时，村里来了一大群土匪强盗。他们穿着一样的服装，手里的长铁棍会像鞭炮一样发出响声，然后射出尖角的铁弹杀人。这些人其实都是士兵，手里的武器叫做枪，无论穷人还是地主他们都不放过。他和几个人侥幸逃了出来，到处流浪乞讨，来到当世的一座大城市。
在这座大城市里他看到了更多从来没见过的事物。高大奇特的大楼，无牛马能动的轮车，用电发光的灯，用线来传音的话筒……好多好多希奇便利的法宝，令他感叹这个时代比过去千年的变化还要大，村里和城市的差别也如天上地下。聪敏的他比别人更快地接受吸收了这些新鲜事物，还主动去学各种各样的东西。很快他便从乞讨到码头做苦力，从做苦力到工厂被雇佣做工人。他还认识到，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不是读四书五经，而是要读实用的有用的东西，会书写洋文比会书写中文更加有用，也借此他接触到了西洋的文化和西洋的制度，那对他来说也是完全新颖的事物。
可就算在这样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该贫穷的人依旧贫穷，该受苦的人依旧受苦。他在工厂做工，每天依旧是疲于奔命。工厂老板对他们的生死不管不顾，每天都有人被工作压垮拖走，每天都有人生病或被机器轧伤，然后被开除，一分工钱都拿不到。
“我给你们工作就是你们的福分，你们要懂得报恩！”老板如是说。
工人们很气愤，之后出现了一个叫工会的东西。然后他学到了一个新词：资本家。专门只像老板这样的一类吸血鬼。
这时的他，一边在工作中挤出时间学新鲜事物，一边也想着怎么恢复自己的法力，但事与愿违，无论怎么样他也恢复不了。城市里的穷人也很迷信，相信人血馒头能治病，相信巫婆神汉能驱鬼。他一看就知道是些草酸矾石之类的把戏，经常帮人拆穿这些骗局。穷人们很感激他，工会里的知识分子也很欣赏他，想拉他一起推翻资本家。但他拒绝了。他知道，千年来起义的农民不胜枚举，又有多少成功呢？在那些成功的农民里，又出现了多少个皇帝和地主呢？这个时代的军阀和资本家也是，一个被打倒被推翻了，新来的所做的事还是一模一样。所以他后来也很庆幸，当工会的人被士兵抓走枪毙时，他还活着。但之后老板的剥削更重了，他不得不想些别的谋生之法。
就在这时，东洋人打过来了。
比起像土匪强盗的军阀，他们的士兵更像是恶鬼。不仅烧杀抢掠，还进行无缘无故的屠杀。原先的老板被东洋人杀了，工厂被占了，但工作还是需要工人的。于是他便这样活了下来，可他们受到的剥削又再加重了。他想过离开工厂，但东洋人管得很严，根本逃不了。就这样持续了七八年后，东洋人战败了，原先的大军阀又占领了这座城市。此时的他终于能够离开工厂，带着自己偷偷藏的一点积蓄，打算先做点小生意让自己能活下来，然后再想办法恢复法力——这样的人生他真的是受够了！
然而现实却没他想的这么简单。很快他就被“抓壮丁”，强行捉去当了兵。他和那些被抓壮丁的人，像牲口一样被赶到军营，一路上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到了军营剩下不到一半人。进去后长官各种虐待毒打，时不时还抓个人处以极刑，杀鸡给猴看。不少人被打伤后伤口糜烂生蛆，直接死在身边。之后他们被派到前线去打仗。他因为又识中文又识一点洋文，居然稀里糊涂地当了个小小参谋助理，比士兵的日子稍微好一点，但军饷依旧一点没有。也正是当了这个参谋助理，让他发现他们的敌人和他们很不一样。
比起他们无饷无银，连伙食还要被克扣，对方竟然有农民主动帮他们运送粮食。比起他们只要识字就能当参谋，对方每一个士兵都有识字的机会。比起他们官大一级草菅人命，对方却是官兵平等。这些在他所知道的千年来都是从未有过之事。
这样两支军队狭路相逢，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他们败了，他做了俘虏，对方也没有虐待俘虏。发路费的发路费，家乡在对方地盘的贫苦人家里也有分了土地。而这些并不是重点，他所看到的是，一个与千年来各种农民起义军各种军阀完全不同的存在。这是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群体，他们不仅不会让穷人挨饿，还会授人与渔，还会破除迷信，去掉那些恶劣的事物，教给人新的知识。这样的存在，即使是不敏锐不聪敏的人也能察觉到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更何况是他。于是他决定加入他们，而迎接他的，正是当初工会里幸存下来的知识分子中的一个。
在这之后，他们打败了那些旧军阀，要开始好好建设一个全新的家园的时候，一个比东洋人还要可怕的跨洋人打到了家门口。据说他们拥有一发就能毁掉城市的炸弹，可是他们毫不畏惧，依旧出兵据敌。他们作战勇猛，敢拼不怕死。但他们并不是不畏惧死亡，而是畏惧那个旧时代的复辟，畏惧带来愚昧无知的、被买卖、被剥削、活得没有盼头的地主和资本家。
也就在这次战斗中，他的头中了一发子弹，抢救无效。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试炼也结束了。
“欢迎回来。在这场试炼中，有什么收获吗？”师父如是问。
“我想再去凡间一次！”修行者如此回答。
“人间疾苦，为什么要去？你难道还没受够吗？”
“不，人间疾苦我是受够了！”
“那你为何还要去？”
“我本是贫苦人，修道成仙也是为了悟道脱苦。现在凡间发生这样前所未有的大变化，我想接着看下去！接着看下去！看看这个新时代！”
“即使再下凡间你会失去大部分修为，甚至无缘成仙？”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想看下去！”
师父答应了他的请求，转身微微一笑。
“很好！很好！”
作者：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