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
小山拉着姐姐的手,颤颤巍巍地走在小径上。
天是蓝色的。叶子是绿色的。很多种花,有各自的颜色。这里的牡丹花有白色的,也有粉色的。池塘里的荷花是淡红色的。
小山仔细地揣摩着姐姐的话,所谓颜色,是不是姐姐的谎言呢?她说她看得到小山,小山却看不到她。这实在是没道理的。因为姐姐见了小山会和小山说话,但是牡丹和荷花见了小山却不说话。看来姐姐在骗人,大家原本就是互相看不见的。在小山身体以外的东西都是从小山身体以内开始形成的,那么姐姐身体以外的东西一定也是如此。当然,或许姐姐也是从小山的体内走出去的外延。原来我们是彼此的外延,凭想象和自我说服存在。
我不想告诉姐姐这个秘密,但这是极其显然的事,她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呢?
小山是我。
灼热的阳光把裸露的皮肤晒得很烫,大地上的热气煮着一切事物。四周沉静极了,我想正是因为世上只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叫小山,一个叫姐姐。但是除了我们,尚有其他活物。我的的确确听到了别的声音,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教过我说话,只有姐姐教了我。很久很久以前,她拉着我的手,让我触摸各种事物,并告诉了我他们的名字,我于是按照姐姐的声音得知了世界的一切。没错,是一切。倘若有新鲜事物,那一定本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向她提出了要求,我想知道我的全部。她握着我的手腕,在我所能感受到的每一个位置四处游走,这些位置离我很近。过了一会儿,姐姐说:“这就是你的全部。”我没有见过他们,我的全部也不说话,但我分明能够得知,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无论我走多远,只要我愿意,那么就能触摸到他们。我于是明白了“全部”的意义。此外都不是我。
那姐姐的全部呢?她拉着我的手,在别的上面触摸了一遍。姐姐的全部和我的不同,她说这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也竟有这样苛刻的要求!
小山感激姐姐,她教会了小山怎样用嘴巴描述事物,怎样生存和评判,什么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不过小山只能和姐姐说话,因为我听不懂猫的声音。看来姐姐比猫聪明多了,抢在它前面教我语言,否则也许我将听不懂姐姐的声音,只能听懂猫的语言。看来小山的命运就是这样,总有什么来教小山语言,语言又通常是霸道专横的,像一道墙,谁也过不来,也过不去。
我闻到了花香,淡淡的,极其克制而静谧,它并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它的确存在着!这是多么正确而有意义的事!我在此处停留了很久,觉得身体内有一股力量,它把里面盘根错节的虬枝打成了笔直的样子。我泪如雨下。
后来姐姐一直拉着小山,只是向前走。这条路凹凸不平,我沿途听到了猫和狗的撕咬和争吵,听到了惨烈的马叫声,听到了树叶的窃窃私语,听到了风的叹息。我知道自己已经离花很远,因此感到寂寞而无聊。我想到了我的全部,我开始抚摸他们。姐姐试图阻止我,她强硬地拽着我的手,不允许我知道全部的存在。她担心我找到另外一种语言!我开始向她反抗,用嘶吼声,用拳头,用泪水,用姐姐的语言,用我的一切外延。
但我精疲力尽了。
她于是继续拖着我的身体向前走。
天空突然发出霹雳一声,我发觉自己失去了语言,忘记了刚才的花香,忘记了所有的争执和叹息,忘记了我的全部。我只知道,自己还走在路上。
她说,我叫姐姐。
姐姐,我们现在何处。
哦,我们已是走到尽头了。
写于2022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