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随星
她们轻盈地浮在宇宙间,如同那年八月的游乐场。
她们都是这片浩瀚星辰的女儿,随心自在俯仰。
她们十指相扣,深蓝的长发披散星河,美丽的蓝宝石倒映着彼此忧郁而欣慰的俊俏面容。
绽开的暗蓝紫色星云,聚聚散散的银白色星点,黑暗中留下光亮尾迹的流星,它们以某种必然的规律排列着,闪烁着。温暖、轻松、自在。她们置身其间,可以毫无防备地沉入梦乡,如同故人温暖的怀抱一般。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们此生注定再见不到的星之梦。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钟声响起,我从床上醒过来。在微弱的黄光下,先是懵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摸起自己的脸和身体。摸索了会,我得出三个结论:第一,根据身上的这套蓝白色条纹衣服磨损程度来看,我应该穿了它很久,而且很可能没有换过衣服;第二,我现在精神有点疲惫,可能是醒来之前遇到了些不好的事情;第三,我没有今天之前的记忆。
带着这个疑问,我下床打量起这方房间。床的两边都是床,床上都有个陌生的女人。明明身形衣装都如此相似,我却看不清他们的神态。于是我走近一个女人,那女人也走近我。她背后的人也两两一组,在黄灯的照映下互相走近。
在微弱地黄光照射下,她凌乱的深蓝色头发像是沐浴在神的圣光之下,静静地垂落在两肩上,右耳的三根蓝色羽尖也折了些。干渴的嘴巴微张着,如同死鱼一样奢求水份的滋润。瘦枯的脸毫无光泽,挂着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球。我向她伸出右手,她向我伸出左手,可是我们都没摸到彼此,因为中间有个透明的东西将我们隔开,不让我们彼此相触。她背后的人们似乎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但她们的动作和我们很像。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不知为何我竟问不出一句话来,而她也如鲠在喉。“嘎吱”一声响,一道白光划破微弱的圣光。走进一个陌生的女孩,棕发蓝眼黑风衣。她右手拿着一个硬木板,左手拿笔在夹着的纸张上写字,用温暖的声音说道:“星斗小姐,亚叶姐姐喊你过去。”
星斗?是说我吗?我指着自己问她。那蓝发女人也朝向某人指着她自己。
是的,星斗。棕发卡特斯对着我点头表示肯定,蓝宝石般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
那她是谁?我指向蓝发女人,她也在对着某人指向我,眼神中带着不解。
“星斗小姐,那是一面镜子。”女人握笔的手扶了扶额头。“你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吗?”
什么?我回头看去,镜子里头的那个女人是我?我双手颤抖摸上脸庞,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中那张陌生的面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对这张脸没有印象!
“好了,快去亚叶姐姐那里吧。还有,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阿米娅。”还没跟她问完话,我就莫名打消了所有的疑惑,于是她拉起我的手去见“亚叶姐姐”。左拐出房间,来到白茫茫的走廊,我看见对门的房间号是“5”,而前面大铁门两侧的四个房间分别是“1234”。
大铁门的门轴有些生锈,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右脚踏出大铁门时,我背后突然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妹妹!不要走!”这声音有些熟悉,于是我不由得停下脚步,驻足原地回头看去,这才发现五号房间后面还有一个七号房间。它的门是深蓝色的, 和其他房间的蓝色不同,就这样和五号门隔了几步路,孤零零地站在走廊的末尾,像是在引诱我过去将它打开。
阿米娅看向那张门,又转头看我。“怎么了,星斗小姐?”我问她是否也听到那个奇怪的声音,以及七号门背后藏着什么东西。她瞟了眼那张深蓝的门,随即岔道:“与你无关。”话音刚落,我竟没了探究的欲望,只是紧跟着她一路走到“亚叶姐姐”的办公室。路上遇到的人有男有女,种族年龄各异,我并没有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印象,但他们却似乎都认识我的样子。
我敲了敲木门。“请进。”一个沉稳的女声从门的另一侧传来。于是我右手转动门把手推开门。沙发,红木桌子,白大衣,咖啡色长发的菲林女人,陈列着大量专业书籍和医学收藏的柜架。“你好,亚叶。”我对着亚叶深鞠一躬。“你好,请进。”
办公室只有我和她两个人,门这一侧的角落还有个挂钟, 时间指在八点整的位置。她示意我坐在沙发上,不必太过拘谨。我走到沙发边,她的桌上有一幅日历,今天应该是九月九日。“亚叶,请问这里是哪儿?”相比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细节,我选择向她开门见山,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楚我们的情况。
“这里是罗德岛建立的精神病院,”亚叶左手端起瓷白色的杯子,喝下一口温热的咖啡。“而你就暂时在这里接受精神方面的相关治疗。”她的耳朵微抖一抖,然后放下杯子,起身将一份资料袋交给我,顺便捋直我右耳的三根深蓝色羽毛。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只有两份纸质文件。一份是精神检查报告,这份报告的检查对象就是我,精神状态看来不容乐观;另一份是标题为“论细胞控制父母与子代以及双胞胎之间日常行为的逻辑”的论文,时间二十一年前,作者九灼。
仔细看完第二份报告,我揉揉额头,抬起头直视亚叶的黄眼睛:“这份报告是什么意思?”
亚叶瞥了我一眼,然后露出满意的微笑,似乎我问出这样的问题也在她的掌控之中。原来这份报告是二十一年前,一位名为九灼的天才提出的主张,他大胆假设父母和孩子以及多胞胎之间的很多行为都是有关联的,并定义这种关联为“个体根据全身细胞从父母辈遗传的记忆做出决策”。虽然这个假设很大胆很超前,但是他的主张需要有实验数据作支撑,因此他放弃继续研究的想法,转而随手研发新型材料。在外行人和内行人看来,这对九灼和整个生命科学界而言,都是个不小的遗憾。
九灼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眼前渐渐浮现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等等,为什么我会觉得他是穿一件黑风衣而不是别的?我是不是在哪里听到过他?
“我以前的师兄兼同事,举世无双的天才,曾经的罗德岛学科领头人。当年仰慕追求他的人起码有三位数,可惜他早早就有了妻室。”亚叶闭上美目,仿佛想起了九灼年轻时的风华正茂。“遗憾的是,九灼做了件不能做的错事,因此丢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后来的九灼郁郁不志,正好在八月十五号投河而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还是没有印象。但九灼先生既然落魄如此,又如何指挥这场足以改变生命科学界的大实验呢?“难道说,现在是有人在延续九灼先生的主张,拿我们俩做实验吗?”
亚叶睁开了澄黄色的眼睛。
“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给我滚开!我要和她们回家!”蓝宝石般的天空霎时变得鲜红,热闹欢快的游乐场转瞬成了死气沉沉的乱坟岗。突然充斥在耳边的,是嘈杂的警报、愤怒的咆哮和打砸声。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暗红色的混乱。这里是哪?亚叶她人呢?
我害怕地奔跑起来,想要逃离那骇人的咆哮,想要找到一个值得依靠的人。突然撞在一个黑衣人的背上,他和另一个蓝发白裙的女人正挽着手臂,双双驻足原地。求求你们,帮帮我好吗?我钻过去,想拦住他们请求帮助,可映入眼帘的竟是两颗白森森的骷髅头,四只空洞洞的窟窿居高临下地注视我。回过身来,前方的景象更是骇人:一大片站立的骷髅,如同阴森的白骨森林。而白骨森林的入口处就吊着我的尸体。不!这不是我!它只是一具优雅地悬在空中的、同样身穿白连衣裙的骷髅,想必生前是位优雅端庄的女士。下垂的头骨对上我的视线,让我毛骨悚然,就像来自地狱的使者在邀请我赶紧滑稽地死去般。
开什么玩笑!离我远点!我还不能死!我还有没完成的事啊!我摔倒在地连连后退,她对我伸出手来,手掌手臂的骨头和关节都清晰可见。不!你不能!你不要过来啊!不要啊——
我胡乱挥舞手臂大声尖叫,眼前的骷髅竟变成了刚才的棕发白衣的菲林女士。她将我从柔软的沙发上扶起来,细声问我是否梦到了什么。当我如实告诉她刚才的梦境时,我注意到她紧锁的眉头,好像这个梦出乎她的意料。“亚叶小姐,请问刚才的梦是什么情况?”我轻声问她,可她竟一点也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只是挥手打断这个话题,说她待会会亲自送我回房间。
路上,亚叶对我记忆的恢复表示高兴,这意味着我出院的可能性大了起来。只是我总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微妙,像是要隔层纱跟我说些什么,却又碍于某些原因说不出来。要捅破这层纱吗?捅破,会不会被“某些原因”干涉而失败?不捅破,那就做棺材里那具毫不知情的尸体一辈子?棺材和葬礼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亲人朋友会来看我吗?我不知道。我全都不在意,我只会在意她会不会接过我的接力棒,代替我和我的爱人同生共死,走完人生的余路……
“她”是谁?我突然抬头问亚叶。难道我的爱人就从来没有看过我们一次吗?
“嗯?没有啊,一直都没有人来……”亚叶默默答道。骤然她停下脚步转动脑袋,看向我别扭的上扬的嘴角。我俩就这样在走廊上僵持了几分钟,虽然周围很多人经过我们,但也只是稍微看了一眼,毕竟医生和病人干瞪眼在这个精神病院——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能在暗中给这个病院私起了一个“疯人院”的美称——里头是很正常的事。
她将我轻拽到一边,质问我还记得些什么?“没事,我也不知道啊。要不咱们一起回房间吧。”见她一脸的严肃,却又碍于职业守则而不能发作的样子,我心中有点舒畅。又对峙了一会儿,亚叶终于开口,叫我跟着她去别的地方。
我们途径操场。现在是早上八点半,有很多精神病人都在这里晒太阳锻炼。篮球场上有几个精神病人在跑着跳着,将抢到手的脑袋砸在彼此的篮球上;西北方向的人群中,有个粉红色脑袋的家伙在走后滑步,每见到个人,他就要弯腰脱裤让别人插他屁股;东边那个自称橘子的橙发小伙,逢人就邀请对方脱掉自己的衣服享用自己;一个蓝色头发的瓜娃子一直跟在一个满口“火锅”“烤肉”的银发乌萨斯男人背后“下小节糙卧”地叫;粉毛小菲林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地和周围的人谈论生命和虚无主义的哲学意义;有个棕毛的憨憨佩洛,正在用各路外界的最新消息和别人换钉子和棉絮;斜对面的白发阿戈尔戴一副橡胶手套,和一个浅粉色的眼镜姐姐隔着层袋子如痴如醉地欣赏着一叠卡牌,还时不时恶狠狠拍打自己的身体;白发黑瞳的青年蹲在操场的角落,据说他是因为精神崩溃,持刀杀害长期暴力自己的瓦伊凡妻子而被送进来的;自称姓金的男人直面太阳, 誓要将太阳连同虫子一同清除,似乎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黄发异瞳的男人正在优雅地拦住他人推销自己的专辑“内科摇摆”;黑白的菲林左手拿着个长管子,对着右手上发霉生蛆的馒头嘿嘿嗤笑起来;南边正中间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面色阴沉的红发拉特兰,他嚣张地翘着二郎腿,右手搭在长椅背上,左手捏着一杯茶类饮料盒,一只眼睛被红色的刘海覆盖,露出另一只金黄色的眼睛死死地盯梢操场。
我问亚叶,那个红发的家伙是正在观察人类社会行为学的精神病理学教授吗?亚叶否定了我,这个红头发外号“赤发卡”,因为写过太多超乎人类认知和承受能力的文章而被送进来。
右楼是精神病人们的观察楼,左楼是精神病人们的治疗楼。两栋楼都是六层的构造,观察楼的楼顶是极少见的双屋顶结构,两个屋顶上各镶嵌着一颗大挂钟,分据右楼两侧。如果我现在就向着治疗楼的高层望去,也许我会注意到,在治疗楼居中的的窗台边,有个穿黑风衣的卡特斯少女在冷冷地看向我们这边。
我们走向操场的另一头。偌大的操场即便少了我们俩人,似乎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毕竟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不活动白不活动。风依旧在吹,太阳依旧挂在天上,病人们依旧欢快地叫。迎面又有两个进了操场的,银白色的青年卡特斯和满面痞气的鲁珀,他们好像在互相扯牛逼。青年卡特斯吐槽自己经常被各路漂亮大姐姐强制爱的前半生,还把他被各种强行恩爱的“苦难往事”写成自传发表在网上,至今已有四十多章;痞气鲁珀自诩精通五门语言,在异世界还有好几十个爱着自己到要死的老婆,甚至知道这个疯人院的东边有一个漏洞,只要有人敢砸开它,就可以从这个漏洞逃出去,远离这该死的疯人院。
星北,你信吗?亚叶注视我抖动的眼球。
亚叶,我不信,不然那卡特斯早被他的大姐姐们保出来了。我眯眼盯住亚叶。
不是这个,是关于东边的那个传言。她知道我在装糊涂。
那么,有人成功从这个精神病院逃出过吗?我反问她。
她冷哼一声,表情很是满意。
病房里微弱的黄光还是勉强能看清报纸的,第一页就是醒目的标题。“震惊!泰拉第一天才竟因这个恶趣味而被流放!”是个笔名“红酒报社”的人在二十年前写的。讲的是名为九灼的天才,因为杀害妻子侵犯妻妹而被判刑,其隶属公司罗德岛也声誉受损。虽然按照法律,这个名为九灼的家伙是死罪,但是因为他在多个领域的卓越贡献,再加上人还年轻帅气,于是很多民众自发请求给他减刑,将他流放荒野。这里有个可悲的事实:九灼是因为杀妻和侵犯女性而被判刑的,而请求给他减刑的人里头,大约73%也是女性,其中不乏他以前的老同事。
“星斗,至少我不会听她们的
姐妹俩是无辜的!”
有人用鲜艳的红墨水在新闻的标题边对我写下了这段话,字迹工整清爽。看来写下这段句子的朋友也和我一样同情着死者——九灼的妻子星极小姐和她的妹妹星源小姐——而憎恶着疯子九灼!我在心里默默地向这位朋友鞠了一躬,然后翻开后面的报纸。令人失望的是,它们基本上都是绕着九灼的后续编的。能找到的唯一一份,同时也是最后一份关于他的纪实报道,只有一具溺尸和泛黄的遗照。看看日期,八月十五日,差不多一个月前。于是我收起这张报纸,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咚咚咚”
会是阿米娅或者亚叶姐姐吗?我赶紧过去开门。当我左手拉开门时,站在门前的竟是早已死去多时的九灼。黑色的风衣将他和世界隔开,沧桑的脸庞展现着岁月的雕琢,对我和蔼地笑着。但是,他是一个变态杀人犯啊!他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怎能不让我感到恐惧!我想关门或者逃开!可我的手脚不听使唤,只是伫立门口楞楞直面他,半个身子靠在门上。我想大声尖叫!亚叶姐姐!阿米娅姐姐!但是,我喊不出来……
不,等一下!既然真正的九灼已经投水而死,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又是谁?
“九灼,请多指教。”和我握过手——那确实是活人的触感——他脱下略微宽大的黑色风衣,露出浅白色的T恤衫,不顾我的诧异,自顾自走进房间,将风衣挂在角落的衣帽架上,坐在书桌的后面。“进来吧。”他回头对我说道,于是我跟着坐在书柜对面的沙发上,看着那两只布满各种伤痕的手在一堆资料文件中翻腾,最后整理出两份文件交给我。
第一份是一对孪生姐妹的精神鉴定,这对孪生姐妹是我和一个叫“星北”的女孩。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数字符号有粗有细,以一种别扭的规律排列在折痕明显的白纸上,黑白色的模糊照片占据纸面下方,可怕的是,我竟然读不进去任何一个字,只注意到报告是去年七月七日的。
第二份文件是对多胞胎个体及其与父母之间的行为分析,文章的作者正是眼前的九灼。他注意到绝大部分多胞胎个体,在日常生活中必然会无意识地做出某些相似的动作或者决策。而他们之所以会无意识地做出这些相似的动作,是因为每对多胞胎个体,其身体遗传自父母的记忆几乎一样。因此在相似的细胞们根据这些记忆的控制下,多胞胎个体大多会有与亲生父母极其相似的逻辑方式和行为动作。不得不说,真是一个大胆的猜想!
“星斗,过来看看。”见我已结束阅读报告,九灼站起身来,将两张发黄的旧相片递给我看。
第一张是三个人的合照。身着黑西装、意气风发的九灼站在中间,一对相似而面熟的白裙蓝发黎博利女士站在他的两边,左边的姐姐长发披肩,右边的姐姐长发扎马尾,三个人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第二张是四个人的全家福。并排的是九灼和扎马尾的姐姐,躺在两人怀中的,是一对乖巧可爱的小婴儿。不知怎的,看着全家福里的两个小婴儿,我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馨感。
“九灼先生,星北……是我的姐姐吗?”
“是的,她是你的孪生姐姐。你忘记她也很正常,毕竟你们之间只隔着一条走廊。”
“那九灼先生,请问这两个姐姐是谁?”
九灼正在左手端着马克杯喝咖啡。见我问起两个蓝发女人的事,忧郁的眼瞳中晕开一抹对故人的思念:“左边披肩的是我的前妻,星极;右边扎马尾的是她妹妹,星源。”
“星极?她不是被你给杀了吗!还有星源,她甚至被你给侵犯过!九灼你个人渣!你对得起她们吗!”一听到九灼用那样的语气怀念她们,我不知怎的突然大发雷霆,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指着他鼻子一顿臭骂,甚至还想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打他几个大耳光。难怪我觉得这两位女士很熟悉,因为她们就是当年九灼事件的受害者!“还有九灼,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能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
“我没有死,孩子。”等我冷静下来,九灼缓缓开口。他的眼神更为忧郁,语气泛着一丝无奈,嘴角苦涩地上翘。“这是一个针对我,或者准确点说,针对我们的局。孩子。”
叹口气,他右手托住下巴,嘴唇时微张时闭合,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最终他还是咧开嘴苦笑起来,将知道的一切说了出口。
那是一场无尽的噩梦。
梦中,星极模糊的身影吊在空中,已然无了声息。黑色的影子用它腥红的眼珠子看着我。我怒不可遏,直接一拳头打了上去。不知是谁从背后拉了我一把,将我从梦境中拽出来,我这才清醒过来,只是这清醒的现实还不如先前的梦境:妻子星极被吊死在我的办公室里,和梦里一样都没了声息;星源赤红着脸流着泪,默默无言躺在地上;我的桌子被翻得很乱,各种资料和书籍被随意丢在桌上、椅子上和地上;同事们愤怒而失望地看着我,也不给我辩解的机会,将我扣上了警车。那天是我和星极的二周年纪念日。
在警局里,我才知道星极——我的亡妻——竟是被我给吊死的;而星源也是被我侵犯的。这是我万万不能理解的,一来我没有所谓“做这种事”的印象,二来我无论如何也绝对做不出这种无底线的事。可是哥伦比亚警局里的家伙都是帮饭桶,他们认为我们三人就是在做那种事的中途,因为某些问题起了口角,我便强行吊死星极并继续侵犯星源。于是他们连星极的尸体都没有科学系统地检查过,更没有调取星源的口供,就将这个杀人犯的罪名扣在我脑袋上。见我不肯承认,他们就连着动用了四天的刑讯逼供,直到有个聪明人模仿我的笔迹签认罪书并强行抓着我的手印指纹。
很显然,有了认罪书这一个充分的证据,我败诉了,罗德岛也声誉受损。
接受法律审判时,本该判我死刑的法官却受于社会舆论,竟判了我一个“流放荒野”。这帮哥伦比亚佬真是胡来!如今星极没了,工作没了,清白也没了。走在荒野的第一夜,我只觉得人生无望,于是驻足河边一心求死。荡漾的夜空与星河竟映出了星极双目赤红、头发凌乱的倒影。她死不瞑目的样子让我心疼自责,因此我更要投河自杀。
突兀的喇叭声响起。我回头看去,车上是慌张的星源。见我要投河求死,她连忙下车好说歹说甚至以死相逼,这才将我带回车上。我自知愧对于她,只叫着要以死偿还,可星源竟搂住我嚎啕大哭,说什么都不让我赴死,因为她和姐姐星极一样,都坚信我绝对不是这一切的元凶。
愣神,混沌的脑袋明晰了些,我很快就指出三个疑点:
首先,能在罗德岛上神不知鬼不觉布下如此阵局陷害我的家伙,是怎么避开监控和目击者的?其次,罗德岛上有谁能对我们三个人抱有如此强烈的恶意,竟然到了要如此毁掉我们的地步?最后,我横竖想不明白,凶手单单杀死星极,而让我对星源做出这种事,其动机到底是什么?
疑点重重,一团浆糊。抬起头来,今夜无风无月。夜空中闪烁的,是星极的音容笑貌。
我咬牙捏拳,在星源的帮助下换面更名,陪着她隐于哥伦比亚的郊区,一步步复查那起案子的点点滴滴,誓要为亡妻星极沉冤昭雪。期间,星源坚持留下腹中骨肉,说要继承姐姐的遗志,为我的复仇之路锦上添花。我不愿强求为难她,再加上心中对她有愧,于是答应了她的要求。后来星源分娩,也是对孪生花。两只小小的姑娘闭着眼相互依偎,惹人心怜。很惭愧,我竟然忘记了她们的容貌,只记得从她们母亲那儿继承来的深蓝色长发。十七年过去,当年的少女风韵犹存,两个软糯的小可爱长成了大姑娘,生活也渐渐有了盼头。唯一遗憾的是,我至今也没找到当年害死星源的真凶。
我本以为我们的生活可以这样平平淡淡,等到真凶伏法的那一天,我就可以安心地和她们好好活下去,以弥补当年没能保护好星极和伤害星源的遗憾。直到我买完菜回来,星源的尸体尚有余温。她的胸口被穿了几个口子,血液染红了她的白裙和深蓝色的发梢,女儿们都联系不上。我打算报警,手刚揣进兜里,突然被人一闷棍打晕。
再次醒来,我被绑在椅子上。眼前的是位老熟人,不苟言笑的学妹兼同事亚叶。凉着的心已然猜到八九分,原来当年陷害我的,竟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科研路上共患难的同窗同事!理智让我压下怒火,朗声质问她道:
“我!女!儿!呢!”
“啪——”亚叶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半边脸颊火辣辣的。“女儿女儿!九灼你他妈是不是除了那四个死人你谁都不知道了啊!”她揪起我的衣领,大声地向我嘶吼着,甚至觉得还不够解气,于是给我的另半边脸也补了记耳光。
我不允许有人在我面前欺侮她们四个。怒火中烧,我死死瞪住她的眼珠子大声骂道:“亚叶,我关心谁关你什么事!”又质问亚叶是不是她杀的星极和星源。她冷峻的脸庞布满杀意,斩钉截铁的否定声火上浇油。“那好,亚叶,你他妈的告诉我是谁杀的她们!”
“九灼哥哥,是我阿米娅啦。”卡特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阿米娅穿着我当年的黑风衣,从我的背后走出来,满脸得意地看着我凝重的表情。“九灼哥哥不要这么伤心嘛,会长不高的……”
不……不可能是她……
当初的阿米娅是个孤儿。因为经常暴走和滥用她与生俱来的精神控制术,她不止一次被当地福利院通过关系转交给罗德岛进行教管,而这个活阴差阳错地落在了我和亚叶的头上。虽然阿米娅当时的性格有点差,但我和亚叶不仅没有放弃她,而且坚持陪在她的身边感化她,不离不弃帮她走出了阴影。而她也受到我们二人的影响,逐渐变得积极阳光……
我失望而愤怒地打断了她:“不可能!阿米娅,不要开这种玩笑!你觉得杀人很好玩吗?你要啊啊啊啊——”突然脑袋像被扎了十几根针似的痛苦不堪,几近裂开。她的眼睛失去了高光,像法官般宣读着我的罪行,声音陈冷:“九灼哥哥怎么这么执迷不悟?明明我们才是最爱九灼哥哥的!就因为那四个死人,九灼哥哥要和我们翻脸到这种地步,实在是不应该。”
怎么会……阿米娅居然会扭曲成这样,还用她最擅长的精神控制对我下如此死手!还有,她说她们是最爱我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该死……意识在模糊……
“阿米娅,别跟九灼继续废话,赶紧将九灼关于她们四个的记忆删掉,让他重新回归罗德岛。”亚叶不耐烦地说道,她的情绪似乎抵达了极大点。
阿米娅连连点头,表示强烈的赞同,接着不怀好意地看向我。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阿米娅要是真的删掉我的记忆,那我就会忘记替星极星源,还有两个女儿报血仇的事!“请等一下!”我在混沌的泥涡中挣扎,连忙制止她们删除我记忆的举动。“我听你们的!亚叶!阿米娅!我以后都听你们的!我再也不想她们的事了!请放过我!好不好!”
阿米娅冷笑着停下对我的侵扰,然后亲手为我解绑。老实讲,她的笑容真的很陌生,完全不像当年那个可爱活泼的小黑兔子。我抬头看向亚叶,我在罗德岛还能做些什么?
她笑了笑。原来她们早就建了座精神病院,专门研究脑科学、心理学和社会行为学。未来的日子里,我会和她们一起作为精神病院的医师兼教授,联合其他有志之士对精神病人进行相关的研究和治疗,同时开展十八年前被我搁置的“细胞假设”研究——有对新来的双胞胎可以为我提供更多新鲜的研究数据。
我弱弱点头答应她们。在那座精神病院里,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精神病人。自怨自艾质疑生命的的粉色少女、沉迷于理论破坏道德伦理的黑白菲林、不断强调自己有个名为普瑞赛斯的黑长直老婆的白发男人、自称能够杀虫射日的金姓男子、顶着彩虹头套宣传大姐姐文化的阿戈尔精神小伙、逻辑清晰却沉默寡言的红发拉特兰……
其中印象最深的,当属那对名叫星北和星斗的深蓝色孪生花。那美丽的深蓝色长发,和我的女儿们如出一辙。只是她们曾经受过很大的刺激,导致每过一段时间,她们就会忘记人生中所有的记忆,只有定时地对她们施以引导,才能让她们暂时回想起那些被遗忘的记忆……
听完九灼先生的回忆,我将那份报纸重新打开。报纸上醒目的黑铅字是那样荒唐,我本想一口气将这份报纸撕烂,然后拉着九灼先生回头去救我的姐妹。
九灼先生不为所动,他轻轻抚摸我的脑袋,眼神充满了慈爱和遗憾,那是对四位故人深切的思念和对自己无能的惭愧的自责,也是他无力帮助我们的无奈和对我们终将重获自由的祝福。
那么,九灼先生,我该怎么做呢?我看着他,接着从笔筒里抄出一支笔,在这份恶心的报纸标题旁边记下了重要的话语。九灼先生,如果你的细胞学说是正确的,那么我相信,她一定会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正确地做出和我一样的抉择。
九灼的微笑越来越糙黄,最后成为报纸上泛黄的遗照。与此同时,亚叶推开门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跟她一同进门的还有个咖啡色的黑风衣卡特斯。
“星北,资料看完了吗?”我点点头,将报纸递还给她,观察着她满意的神情。“好的,星北,待会我们一起去周围散会步吧。”我谢过亚叶小姐,跟着她一起出门,将黑风衣留在房间里。
亚叶小姐的步伐稳健有力,却又听不到一点脚步声。我快步靠着她的右肩,抿嘴侧目,脑袋收齐至今为止的所有疑惑,并一一对着亚叶小姐问了出来:
“亚叶小姐,请问你知道我在这里呆了多久吗?”
亚叶歪脑袋掰手指数起来,然后竖起食指和中指晃一晃:“差不多两年。”
“哇……这么久啊。那亚叶小姐,你认识九灼先生吗?”
“认识,九灼他啊,可是这片大地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瞒你说,姐姐我以前还追求过他的呢。”
“那亚叶小姐,你知道九灼先生当年做了什么坏事吗?”
“九灼他啊,”亚叶仰起脑袋叹了口气。“据说是因为在办公室和自己的妻子、小姨子发生口角,结果将妻子吊死,然后侵犯了小姨子。”看着我震惊的眼神,她幽幽补充道:“我们本来也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但是人证物证口供齐全,再加上社会舆论的一边倒,最开始法庭判他死刑,终审改为流放荒野,不过和死刑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他去年才被发现投河而死的。至于他在这十七年间的经历,全都成谜。姐姐这里有一些以前记录他故事的报纸,待会帮你找找哈。”
“好的,”我将手托在下巴上连连点头,然后扭头看向她。“那亚叶姐怎么看待他的‘细胞假设’?”
“过于大胆的超前假设。一旦证实,它将颠覆这片大地上的生灵对自我的认知。虽然九灼本人只是一个提出了假设的先驱者,但是罗德岛和其他单位的无数学者都为此趋之若鹜,为了证明它而皓首穷经兀兀穷年。罗德岛甚至专门为此办了这家精神病院,并以九灼的名义展开了对这一切的研究。不论这个研究是成是败,都有九灼的一份心血。”
“唔……”看来这个九灼确实不简单。“那么亚叶姐,你知不知道我刚才那个梦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亚叶无奈地摇了摇脑袋。“梦一般都是根据你以前的记忆和潜意识做的,所以你的梦境应该源自于你以前的某种经历或者某个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执念。这个我并不清楚。”
“好的,那亚叶姐……”我纠结着,最后还是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
“待会可以让我见见七号房的病人吗?”
接着,我瞥见亚叶停下了脚步。她用不容拒绝的声音回答道:
“不能,这是规矩。”
走廊上的声控灯逐个亮起,驱散了走廊上的阴影,也照亮了亚叶阴沉的俏容。此刻的她如同圣光之下的天使,居高临下傲慢地藐视我,用她那清朗的声音,阻拦下妄图逃出病栋的我。我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两条腿隐约有些发抖。但她越是强硬,我越要跟她作对!凭什么她们这么定规矩!凭什么我不可以去见九灼!凭什么她们要干涉我的选择!
我挪步靠左,她也跟着向左。我转身右移,她也跟着右拦。如此反复几次,我渐渐失了耐心,开始推搡亚叶的胸口。不想被一把抓住两只手腕,遭她单手狠狠扣住,整个人被撞在廊壁上。亚叶阴郁的眼眸映着我荒诞的死相,仿佛她再多施点力,我的身躯就会被她彻底碾碎,然后揉成一团恶心的肉泥随意抛弃。我不服气,但也无力反抗,只能咽下这口闷气伺机而动。
声控灯灭了下去,一切又被黑暗遮掩。但一阵嬉笑声很快又将声控灯再次激活。
“亚叶姐姐辛苦了。”棕发卡特斯穿着九灼的黑风衣,笑容满面地从黑暗中走出。她叫阿米娅,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对她没有好感,却也不想揍她两拳头,只想远远地逃脱她。但是亚叶不仅没有松开对我的禁锢,还专门给她让出位置,以便我可以看清她那对蓝色的眼睛。
那是八月的天空,蓝宝石一般的颜色。
“星北妹妹,逃跑可不是好孩子该有的表现哦~哪怕你和星斗妹妹都是&!%%#^#,我们也不能任由你们胡来~听话,好好睡觉吧,星北妹妹~”阿米娅做出一副调皮的表情,她似乎觉得这样的她表现出来特别像知心大姐姐。接着,我的知觉竟被慢慢剥夺、逐渐沉沦下去……
“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给我滚开!我要和她们回家!”
楼上突然响起剧烈的打砸声,接着就是女人的怒吼和奔跑声。她的声音划破了夜的死寂,也将我从沦陷的漩涡中提拎出来。昏红的警报灯在走廊上亮起没多久,就连同那廊顶的声控灯一起灭掉。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打断了阿米娅对我的控制,亚叶想上前进一步控制我,反被我抓住机会踢中小腹,趁她吃痛松手的瞬间,我跨步跳出她们的包围,没命的向前跑起来。
我本来想跑到我们原来计划好的位置碰头,但现在我能感到一种值得信任的指引,它在教我沿着某条路线,一鼓作气跑到操场的东边。前面是楼梯口,我想趁着下楼的机会摆脱亚叶和阿米娅的追杀——
嘭——咚!
天意弄人,我居然和星斗在楼梯口撞上了。当我俩从地上赶紧爬起来的时候,亚叶已经追到我俩跟前。为了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我和星斗都想让对方先走,自己留下来单独断后,于是我俩做出了相同的举动,如同镜子内外的两面。
我俩相顾一笑,一起前摆侧身踢,竟被她两手同时抓住脚腕向后一拉,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直接摔倒在地。亚叶松开我们的脚腕,一个箭步冲上来,先把我们拎到半空,然后拦腰夹住我们的身体横在两肋,直接往楼上奔去。
教化场。
我和星斗被绑在椅子上并排坐起,主谋九灼被阿米娅和亚叶绑在我们面前。即便被绑在电椅上即将受到痛苦万分的惩罚,九灼也没有半分害怕的神色,而是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们,丝毫不看她们一眼。这让阿米娅十分恼火,于是打了个响指,九灼就瞪圆了双眼,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像是对阿米娅暴行的反抗。
“九灼哥哥还真是不乖。乖乖呆在这里不好吗?非要和两个妹妹一起逃跑。”眼见自己被忤逆,阿米娅哪能轻易放过他?于是九灼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最后终于垂下脑袋不动了。阿米娅上前探了探他的呼吸,只是凄厉地冷笑了两声。而亚叶也是不由分说,直接对着我们各打了个耳光,说什么九灼就是因为我们才会选择逃跑的。
“亚叶!”星斗忍无可忍,直接痛快地骂了出来,又挨了亚叶一耳光。我能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别人欺负?于是也学着星斗的骂法又骂了一遍,也挨了亚叶一耳光。阿米娅转过头来,眼神幽幽地看向我们,声音如同刺骨的冬水,慢慢浸透我们的身体:
“星北星斗,你们两姐妹还真是不老实呢……”
“闭嘴,你这个杀人犯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我抢在星斗面前骂了出声。
“呵呵,不愧是当姐姐的,什么事都要护着妹妹。那好,你们两个就一起下地狱吧~嘿嘿……”
一瞬间,眼前只剩下那对纯洁而无瑕的蓝宝石,它蛮不讲理将我们的目光锁住,一点点将我们的灵魂勾出体外。而我们都被束缚,毫无半分反抗的能力和机会。突然有什么东西在脖子边徘徊着,然后突地一紧,将我们拽起来吊在半空。蓝宝石也不肯放过我们,随着黑尖条一根根狠狠地插进我们的脑袋,几道黑色的光束唰地穿过我俩的身体,将最后的知觉搅得翻江倒海……
猛地从床上坐起,空荡荡的脑袋突然又想起来这一切。
失去的记忆如涨潮般,浩浩荡荡涌上脑门。曾经的温暖和真挚,抚慰着我孤独而悲哀的灵魂。我又想起我的妹妹,不知道星斗她现在怎么样?被关在七号病房的,会不会就是她?
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亚叶意识到我想起了不该想起的记忆,然后将我带到了阿米娅面前,让她用那对蓝宝石般的瞳孔清除掉我所有的记忆,将我踢回那漫无天日的虚无。真是一群难以想象的畜生啊,为了一己之私,竟将我们姐妹作玩偶,隔三差五将我们的记忆全部清除掉!
捂着发痛的脑袋,揉起苦涩的眼球,我赶紧质问自己,现在是什么时候?去年?今年?七月七日?八月十五?还是九月九号?亦或者九月十号?时间呢?上午?下午?还是晚上?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原来现在是八点,那就不是下午,可能现在还是九月九号的晚上吧。对了,九灼呢?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哦对,他去年就已经死了。但他可不是投河而死,而是当着我们姐妹俩的面,被阿米娅报复性持续高强度精神折磨,整个人崩溃到心跳停止而猝死。阿米娅之所以对九灼下这等死手,究其原因,不过因为我们唤起了他对故人们的思念,因此他一意孤行要帮我们逃离疯人院,回到正常人的自由生活中。可惜计划败露功败垂成,我和星斗依旧失去了记忆,此后继续被分开囚禁,永无再会之日;而九灼则丢了性命,灵魂往那冥界团圆去了。
不可饶恕!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目前阿米娅和亚叶肯定不会再让我们会面了。
“星斗小姐,那是一面镜子。”
突然我听到阿米娅和星斗说话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我最后可能的机会,必须要唤醒星斗的记忆,这样才可能打破僵局。经几挣扎,我使出最大的力气喊叫出来:
“妹妹!不要走!”
等了一会,妹妹还是没有发作,我知道我翻车了。要不了多久,阿米娅又会找上我,我的记忆又会被阿米娅给删除,然后继续回到和妹妹参商的日常。
不知过了多久,阿米娅笑嘻嘻地走进来。我默不作声,只是斜眼看着她笑。
“怎么?星北妹妹,你又想起来了吗?”她没有温度的眼神逐渐逼近我,那是深秋的天空,什么生机都没有的枯蓝色,一切都是死的。
“阿米娅姐姐,”不!我绝不能放弃!至少我必须要试着拖到星斗记起来这一切!想起九灼的死相和他的回忆中,那惨死的星极和星源,我气血攻心,竟然怒极反笑,也露出个瘆人的笑容。“我知道错了,我保证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和星斗继续谋反了,我们再也不会妄图逃离姐姐们的照顾和关爱了哦。”
“乖,姐姐很高兴听到星北妹妹诚挚的认错哦~”阿米娅眯着眼睛捏起了下巴,像是猎手玩弄猎物般。“但是,星北妹妹还是要继续删除记忆的哦~”
好吧,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于是我伸出两根手指:“可以,但是我要姐姐答应我两个要求。”
“第一,删除记忆的事,请在教化场进行。”
阿米娅微微点头,很满意我的觉悟。
“第二,我希望阿米娅姐姐认真告诉我,为什么当年要害死星极和星源,还要诬陷九灼!”
九灼的身影又一次浮在眼前。
九灼的身影渐渐消散。
天哪!我真傻!我怎么会把我的姐姐,还有曾见过的九灼先生都给忘掉!
是的,我已经想起了一切!刚才喊我不要走的,分明就是我的姐姐星北啊!她许是先想起来了一切的记忆,然后才寄望于我的记忆恢复,希望我能把她救出来,然后一齐飞越疯人院!
打死我都想不到,那阿米娅和亚叶竟然会为了满足她们对九灼的病态爱恋,而将我和姐姐——九灼最后的精神寄托——一并囚禁起来肆意玩弄!我越想越气,竟将手中的报纸撕烂揉成一团丢在地板上,然后抓起枕头挡在身前,从床上跳起来,一气冲向那面镜子。
“咔嚓——”嘈杂的声音响起,撞破镜子的我呆呆地立于走廊上。原来这病房的墙壁,只是用单面镜子构成的啊,明明我先前可以有那么多次机会打破这面镜子逃出生天,却反被这面镜子本身给禁锢住了。有了刚才冲破镜子的经验,我也不再惧怕这几面墙壁,直接狠狠地撞开。可惜一连破了五面镜墙,都没有看到姐姐的身影,反倒是警报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慌乱间,我的脑海突然闪过当初在教化场受刑的回忆,接着就是那股熟悉的指引,直觉告诉我姐姐很可能就在教化场。于是我顾不上还没试过的七号门,直接抓起另一个枕头,一起护在身前撞向大铁门。
“喀嚓嘎——”大门门轴断裂开来,咬着锁头向外大弧度翻出。我借着空隙溜出去,飞步沿着楼梯跑下楼,拳腿并用接连打晕几个值班人员,脑子凭借先前的记忆和直觉,飞速规划着最快通往教化场的路线。
直行,转弯,直行,转弯,直行,停下。
站在先前的楼梯口抬头望去,黑幽幽的走廊没有一点光亮。当初我就是急着从这儿下楼逃走,然后撞到了姐姐。接着我俩一起被亚叶活捉,导致第一次逃离计划的彻底失败。九灼在那之后被阿米娅折磨致死,而我们也被阿米娅控制,失去了太多的记忆。也许今天上楼去教化场救姐姐,结局还是一样的失败。但是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我都必须要上楼去救姐姐,因为我和相濡以沫的姐姐,都只剩下彼此可以信任和依存。
上去吧。
为了我们。
我对自己说道,也对那教化场说道。
哪怕上一层,地狱。
我飞起一脚,踹开教化场的木门。破门的响声吓了阿米娅一跳,也把毫无拘束的、正在被控制的姐姐惊醒了。见我提着一对枕头来救姐姐,阿米娅便桀桀地笑起来,打算将我一并控制住,不想竟被清醒的姐姐从背后一手刀打晕,面朝地板直直地摔上去。
我和姐姐都高兴地互相拥上来。“妹妹,我果然没看错你。”姐姐靠着我的脸颊,流下了欣慰的热泪。而我也流着泪水向她道起歉,因为我自己的愚钝和天真,我耽误了我们彼此互相救援的最佳时机。不过只要重逢了,总归是好事一桩,我们就这样笑着哭着相拥起来。
“呵呵呵呵,小姑娘们该回去休息了!”亚叶站在门口,面容凌厉地冷笑,打断了我们的重逢。看着她逐渐捏响的拳关节,我们彼此对望一眼交换意见,也凌厉地盯着她笑起来。突然我们一人一枕头向反方向跑开,亚叶直接追在我的屁股后头,正好给了姐姐跑出教化场的时间。亚叶沿着教化场追了我一圈,却总是差点追上我。见我冲出教化场,一个猛跳消失在黑暗的转角,她也不提防脚下,只是一昧地快跑。突然脚下踩滑,整个身子猛地前倾,重重摔在了楼梯上,一骨碌顺着滑滚到楼下去了。原来我和姐姐用眼神商定好,如果一方被亚叶追逐,另一方就利用这段时间在楼梯拐角布下枕头,顺便灭了转角处的灯,为的就是在黑暗中偷袭亚叶。
我们先补刀打晕了亚叶,然后扒了她的ID卡和钥匙串,路上顺便把其他的精神病人也给放了。嘈乱的人群紧紧跟在我们背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向院门,准备好逃离疯人院的瞬间。
我仔细观察锁孔, 便和姐姐一齐试钥匙。然而一半的钥匙都尝试过了,我们还没有试出大门的钥匙。只听见背后有人在叫:“警卫要来了!”接着便是激烈的骂喊和打斗声,是病人们的背水一战,面临着自由的诱惑,他们都不想再被囚禁在这该死的素白色空间了。
粉色的小菲林鼓起勇气,大声为大家加油打气。痞气鲁珀、银白卡特斯、白发阿戈尔和粉色眼镜女四人守在最后方。粉红脑袋的家伙在后滑步蹬踹警卫。蓝毛背着银发乌萨斯,将来犯者尽数打趴踢退。黄发异瞳和赤发怪人将衣服和裤子作鞭子,左右开弓又打退一批警卫。憨憨佩洛直接冲进警卫群绊倒一群人,黑白的菲林将发霉生蛆的馒头狠狠砸向警卫的面上,还用长管子抽打他们,有个哥们还用石头打中了几个警卫的眼睛和膝盖。
突然姐姐一拍脑袋,遂率大家边打边走近路到东边。看着眼前的钢筋围墙,大家都好奇姐姐会用什么方法带我们逃走。只是姐姐居然叫我想办法砸开它,听起来有点难,但我还是照做了。
一记鞭腿踢得围墙咔嚓,两记回腿踢得围墙裂缝,三记飞腿踢得围墙哗啦啦塌了下来。
这豆腐渣围墙的外面,似乎是一片山林。我和姐姐手拉手,一股气窜进阴森森的树林里,后面的人见我们这么做,也效仿着挑条路散进去。这下她们想再把我们找齐,可是难如登天。只是不知为何,我们的这条路似乎是往山上走的。
背后突然传来亚叶和阿米娅愤怒的喊声,我们不由得屏住呼吸加快脚步,借着夜色斗折曲行,终于冲出了茂密的树林。眼前是一片突兀的悬崖,星河高悬深邃的夜空,映在山下的大江里。
我们慢慢走上崖边,夜幕下的星光点点,如同故人温馨的笑容。
亚叶她们追了上来。我们回头淡淡看去,她们还在用那套幼稚可笑的说辞留住我们。种种畴昔划过我们的脑海,一步步归流到必然的终局,如同乔木繁杂交错的树根之一。
该走了。
去意已决,我们紧紧扣住彼此冰凉而有劲的手,看着彼此忧郁而欣慰的俊俏面容,又望向那团璀璨美丽的星簇,面朝那条永不停歇的大江水,轻声念出彼此温柔而美丽的名字,一齐从高高的悬崖上纵身跳了下去。
风声,水声。
未曾有过的轻松、惬意和自由。
笑着,哭着,默然着,这倾覆的世界只剩下我们。
我们是星星的女儿,是宇宙间最美丽的双姝,只为彼此的盛开而盛开。
我们交换着从出生至今的所有心意。
时空?生死?感知?存在?无从惧乎。
白花花的虚无中,我们最后所见到的,是九灼和星源牵着年幼的我们,走向夏天的游乐园。草莓香草味的冰激凌,软又甜的蓝莓味棉花糖,旋转木马外的花团浮虚,摩天轮下的人间倏忽。
而八月的天空,是蓝宝石般清澈的蓝色,是自由的星星之梦,更是我们今生的彼此。
我们渐渐搂住了对方,等待着夜幕之下此生的终焉。
我是个胆小鬼。我是个小丑角。
我爱上了身为师兄的九灼,却一直不敢和他吐露心意。因为他是个举世无双的全能天才,而我只是个在药物学方面略有研究的学妹,相形见绌之下,我对他更应该保持尊重和敬意,而不是那些轻浮的爱意。然而理智越是压抑,爱慕之情越是燃得旺盛,尤其是我得知九灼哥哥放弃了对细胞假设的研究、转头和星极结婚的消息后,从未有过的、名为嫉妒的恶意在我的心底生根发芽,逐渐扭曲的变态幻想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翻飞。
某一天,阿米娅找到我,她计划我们将九灼的一切全都毁掉,再以信任者的姿态及时出现在他的身边,这样就能同时将他的人和心留住,这是上策;如若他不肯上钩,那就动用阿米娅的精神控制,强行将他的心留下来,这是下策。她希望留住九灼后,我可以和她共享九灼。
好在我略懂药物,也算是九灼最信任的同事。调配一两个使人疯狂、使人堕落的药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溶入九灼的水杯里,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结果也如我们所愿,发疯的九灼哥哥亲手吊死了自己的妻子,并把同在办公室的星源当作星极给侵犯了。
之后便是对九灼的审判。阿米娅暗中控制那些律师和法官,让他们将九灼的刑罚往“流放荒野”上靠,这样我们就可以趁虚而入,将九灼带回我们身边。虽然中间出现了意料外的社会舆论,但这并不影响审判的最终结果,九灼最终如我们所愿被流放荒野。可是,本该如期带回九灼的我们被无聊的公关误了时间。等到公关结束,已是晚上十点。我们赶紧出城去接九灼,可是我们从深夜找到了黎明,都没能找到九灼的痕迹。
星源则被上级调去郊区工作。过了几年,我们才知道当年的星源坚持生下了她和九灼的孩子,是一对流着九灼的血液,带着星源容貌和秀发的孪生花。星源给她们起名为星北和星斗,两人的样子很是可爱。为了满足那卑劣的痴汉心理,我不止一次抽空带着阿米娅去偷偷记录那两个孩子的一切影像,仅仅是为了用她们来代替和满足自己对九灼的扭曲的爱意。只是次数多了,我们也注意到那个一直守护在她们身边的男人。虽然面容沧桑,但他的言行举止都很像已经失踪了几年的九灼。为了确认那真的是失而复得的九灼,我偷偷收集了他的指纹去比对,结果肯定地告诉我们,他就是我们的九灼!
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冲昏了我们的头脑,直到我们看见他亲昵地蹭着星源的脸蛋,抱着两个小姑娘一起回家的瞬间,我们的喜悦之情顿时转变成了愤怒的嫉妒。那时候的我们并没有想着怎么和他相认,而是度量着该怎么折磨九灼和他的女人们。
于是我们选择建立这个精神病院。不仅可以继续当年被他所搁置的细胞假设,而且我们可以将他的“至亲至爱”都给搞疯,一并关在这个精神病院里,让他痛苦地感受这一切而无能为力……
我已经记不起来,我是怎么和亚叶姐姐一起回到观察楼七楼的。
六间病房的镜子全部被星斗打碎,不成形的碎片在走廊上折射着斑驳的光点。我们踏过这些镜子碎片,站在深蓝色的七号病房前,一层层打开七号病房的三道门。随着走廊的光射入阴暗的七号房间,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瘫坐在椅子上,正是去年八月十五被我抹去存在的九灼哥哥,他被我们特殊处理过后,就一直被关在这里供我们泄愤和取乐。如今的他什么都没有了,星极、星源、两个女儿,只剩下一具永远不会反应的躯壳。
我点亮桌上的蜡烛,回头拿起门边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九灼哥哥的身躯,亚叶也顺手拿起一根球棒,毫不留情地痛击在九灼哥哥的身上。昏黄的烛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布满了整个七号房,噼啪咚哒的声音夹杂着我们的骂声回荡其间。
我一边挥下鞭子,一边流着泪嘶吼着,和亚叶姐姐一样狰狞的表情。当我看见星北和星斗携手坠崖的那一刻,我恨我和亚叶姐姐算尽机关设下的连环死局,最后还是让九灼哥哥给得逞了。九灼哥哥,你知道吗,星北刚才还在问我为什么要杀害星极星源还要诬陷你。这个问题你也问过我的来着,就让我我告诉你吧九灼哥哥,因为你总是将一切都献给星极家的女人们,却从不肯施舍哪怕是零星半点的爱,给我和亚叶姐姐——我们才是真正爱着你的女人啊!
打骂着,嘶吼着,我渐渐喘不过气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甚至咳嗽起来。于是我的思绪渐渐飘回了二十一年前,我为九灼哥哥放弃了细胞假设的研究而遗憾;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和亚叶姐姐是怎么因为嫉妒和扭曲的情感铤而走险,双双联手毁掉九灼哥哥的人生;我也想起那个彻夜不眠的晚上,我们通宵在荒野着急寻找九灼哥哥的心情;还有我们发现九灼哥哥换面改名,以另一个不属于他的身份守护在星源、星北和星斗的身边时,那失而复得的激动和因为背叛所带来的大量嫉妒。这家精神病院设立的初衷,不仅是为了继续九灼哥哥未竟的细胞假设研究,还为了我们折磨九灼哥哥和他的女儿们的私心。
我们打累了,于是丢开刑具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九灼。
“二位还真是辛苦呢。”九灼哥哥突然坐端正,随即起身弯下腰,用诡异的笑看着我。他煞白的脸凑得很近,以至于我看他的双眼都重合了起来。“既然二位这么爱恋我、思念我,为何不跟我一起下地狱呢?”随着一字一句说出来,他的眼角逐渐流下鲜红的血泪,而我感觉我的意识变得沉重,像是要被谁拽到地下似的。胸口的振动也逐渐变得微弱,最后归于平静。视野也逐渐被黑暗吞噬。耳边是亚叶姐姐的惊呼和求救声,以及什么摔到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噼里啪啦和尖叫声,以及逐渐升高的室温。
尖叫声持续了很久。不知是因为我听不到了,还是她叫不动了。高温也消失了,可能我已经感受不到那种痛苦了吧。总之,尖叫声消失了,高温消失了,一切都彻底消失了。
“罗德岛建立三年、用于科研的精神病院于昨夜发生暴动。所有精神病人一夜之间全部逃光,三人死于观察区七楼的火灾。目前案情正在等待进一步调查……”
今天的红酒报社也没什么新闻呢。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