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首三千5(红警2MOD心灵终结 “猎头者”战役同人小说)

这些南线防空阵地的实时战况,我是从防空履带车里特别加装的作战连线通讯画面上看到的,画面来源则是安装在环阵302车组雷达上的随进摄像头。看到南线阵地的防空网即将被突破,我不禁透过射击孔往南面的天空望去,却只有一片隐隐的炮声传过来,远听有如沉雷低鸣。道路一侧,从维修流水线开出来的“大钢铁”号麒麟坦克停在土路上,林驱坐在炮塔上背对着这边,正来回打量着在他面前集结的装甲纵队。听说这家伙在野战医院闹着要上前线,结果被院长给踢了出来。鉴于他在撤退路上的合格表现以及装甲部队基层指挥人员的奇缺,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拥有了一支由自己指挥的装甲集群,准备前往听候叶未零调遣,救援已经千疮百孔的南方防线。
一兵团的防区比想象中还要宽阔,履带车在港口大区的雷雨云之下行驶了很久,细雨敲打着车舱装甲,隔着射击孔可以闻到大海特有的浓烈腥味。阴雨笼罩下的港口大区显得紧张而忙碌,远处不时有枪声传来,看来有关敌军不断派出伞兵突击队进行空降偷袭的传闻并非虚言,不断有排成纵队的活跃战兵从行车道两侧跑过、向枪响的方向聚集过去。早已完成疏散、空无一人的桑坦德城区空旷有如鬼市,高楼、平房上的一扇扇窗户,就像雨中一只只冰凉忧郁的眼睛一样,默默注视着我的履带车从街道上穿过。在街道尽头,可以看到桑坦德市电视信号转播塔矗立在市中心,这座建筑如今已经被改装为军用信号塔,港口大区与对陆防区之间的通讯就是由它进行中转的。
“找上远司的门去借一兵团的兵,亏他想得出来,不讨好的事就让我做,我要纠正老叶这个坏习惯,一定要!”我在车舱里发牢骚。
开车的警卫员向我参谋道:“杨时新首长是只管做、不管说的主儿,看着挺沉闷的,其实很明理,政委你有什么要求就跟他直说好了,能满足的杨首长一定会满足,如果不答应,那就一定是有关乎大局的迫切理由。”
我正在思考如何回答,但某种宏大的旋律改变了我的注意方向:“听到交响乐的声音了吗?好像是《天鹅湖》。”
警卫员开始向我介绍城内的情况,口气宛如一名带游客观光的出租车司机:“是从桑坦德大斗牛场的方向传来的,斗牛场里有向全城转播赛事时用的广播,听说每年一度的大斗牛赛举办时,在海面上都能听到扬声器里传播的蛮牛吼叫和全场欢呼,桑坦德的各种艺术节和演唱会也都是借用大斗牛场举行的。”
“这样么……”我听着那肃穆远郁的声音,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天空中无数的雨丝而弹奏出来的,“可是,谁在大斗牛场里放《天鹅湖》呢?”
我没有听到警卫员的回答。平静的雨声和履带车行进声之间,突然杂进一阵刺耳的引信触发警示音和机械腿疯狂爬动的咔嚓声,埋伏在路边的“烈焰”式智能蜘蛛雷跳到了履带车侧面,填满其中的氧化剂和烈性装药紧贴着车体炸成一大丛漏斗状的爆云。在翻车的剧烈撞击之中,我感到血像开水一样从额头上烧下来,到处都是试图舔进车舱的火舌,被热浪蒸腾着的空气溶溶地反复波动着。一片硝烟之中,警卫员从驾驶座爬到后方车舱来,背抵着座椅用双腿踹开了后舱门,然后将我使劲往外推。几乎是刚一摔到车外的雨水中,我就听到履带车在背后爆炸开来,气浪推得我在积水里连打了好几个滚,爬起身来便看见警卫员浑身是火地从硝烟中跑出来,随即便被从街道对面射来的一串长点射击倒在地。
我从积水中爬起来,看到了远方的大斗牛场。枪火从那古罗马斗兽场式的高大环状围墙向街道射击,刚才从我车边跑过去的那些动员兵从各个方向展开攻坚,而在斗牛场上空,应和着那宏大而忧郁的《天鹅湖》的旋律,苏军运输机正把更多的伞兵突击队员投入那座已经被改造成街垒的地标建筑中去。在斗牛场外围城墙那些曾经用来转播斗牛赛事的巨大电视屏幕上,我看到的竟然是南线那场防空战斗的航拍录像,画面显然是从一架“猎狼犬”式武装直升机上拍摄的,不时还能看到机身上方的主桨因为幅度过大的机动动作而晃入镜头边缘,而镜头中的主角正是那架在尾梁上画了“天鹅湖”图案的直升机。镜头中这架技艺精湛的陆航王牌简直像在做特技飞行表演,在盘旋的过程中,它的机身吊在共轴双层螺旋桨下方做缓慢的旋转,以确保机头始终对准盘旋弧中心仅存的那两辆“哨兵”防空车,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向心轴把它的机鼻与防空阵地连接起来、使它的机身轴线永远对准目标不曾偏离那样,轰鸣着的首下机炮持续抽打在两辆“哨兵”防空车周围,将那些没有保护的雷达兵和弹药装填手打成一道道红色的碎片。伞兵突击队占领着大斗牛场所播放的这首《天鹅湖》,简直就像是专为这架直升机而配上的一般,应和着交响乐的旋律,它不像是在战斗、而像是跳着一支优雅的空中芭蕾,然而这种优美的姿态结合着地面上残酷的死亡,却显出一种深重的恐怖来。也许是从昨晚盟军“黑寡妇”战机突袭指挥部时播放《Act on Instinct》进行干扰的战术中得到启发,这支苏军伞兵突击队显然把配着航拍战斗画面播放出来的《天鹅湖》当作了一种心理攻击手段,当交响乐的旋律达到高音之时,盘踞在斗牛场里的苏军伞兵竟一齐做起合声来,低沉的嗓音震颤如同战争脉搏,就仿佛他们坐在斗牛场的观众席上、观看那架直升机表演死亡芭蕾一般。
似乎是受到了大屏上南线战友被压制的战斗画面刺激,围攻斗牛场的一兵团步兵们暴怒起来,开始毫无章法地沿着街道冲击那堵环形外墙。伞兵突击队中那些代号“疯狂伊文”的苏军爆破手和被称为“纵火狂”的拉丁联盟燃烧剂掷弹兵,早已在斗牛场周围的街道上埋设了数不清的诡雷和陷阱炸弹,行进中的步兵班组不时被这些阴险的玩意儿大片杀伤,冲到近处时又受到了来自斗牛场内密集凶猛的火力还击,很快便溃退下来。残存的队伍朝我所在的位置移动,试图躲到高大的信号塔后方去规避敌方火力。我跟着他们一块远离这个处于斗牛场射程之内的路口,然而离信号塔越近,我就听到塔上传来一种时钟般的“嘀嗒”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当跑得最快的那几名动员兵来到塔底之时,事先安装好的烈性炸药将整座高塔从中心往四围炸散开来,一片浓烟之中,爆云波动扭曲有如一张骷髅脸在狞笑,满地残焰宛如一大片从地底突然生长出来的火之草,动员兵们随着纷飞的砖块被气浪推往各个方向,来不及跑开的人则被轰然垮塌的高塔埋在了废墟之中——难怪陆上防区与港口大区的通讯中断了,原来这座通讯塔早已被敌军伞兵所破坏,设置成了一处填满炸药的陷阱。
在忙于抢救伤员时,我不时抬头去看斗牛场的外墙大屏。“天鹅湖”号直升机仍在战场录像画面中跳着死亡的舞蹈,两台“哨兵”防空车的弹药似乎已经消耗殆尽,配属的雷达小组也大半伤亡,它在空中划过一个平滑的大弧,来到苏军重兵集群大后方的空域中,这里是远在“哨兵”防空阵地之外、不用担心受到炮火攻击的安全缓冲区,那架“天鹅湖”在这片平静的空域中放缓了速度,开始重新调整飞行姿态、准备进入最后一轮攻击。
我甚至没有看清它是被什么火力击中的,只看到大屏上的“天鹅湖”号直升机,突然毫无预兆地从尾部炸出一大丛火花来。伴飞在侧、拍摄下这段画面的那架僚机显然是慌了神,经过一阵极度混乱的画面抖动,才将机载摄像头对准了苏军集群后方的大地,最先驶入镜头的是林驱的“大钢铁”号坦克,随后是整个增援装甲集群排列成一支辽阔无比的大楔形阵碾了过来,混编在队列中随行护航的防空履带车和防空步兵不断向着空中扫来层层火网。“天鹅湖”号是完全没有防备之际、在自以为绝对安全的空域里做飞行姿态调整时受到袭击的,因此它没能躲过这索命的一击。出人意料的是,尾梁中弹之后,它竟像若无其事一般,拖着漫天浓黑的烟尾和飞散了一路的装甲碎片再次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闪避机动,以一连串特技飞行式的惊险动作从防空火网中挣脱了出来。然而这也便是这只天鹅临死前所鸣出的最后绝唱了,它在重伤的情况下强行规避,最终损失了全部速度,随即被残存的两台“哨兵”防空车捕住。密集的白磷炮弹接连轰击在它修长的机身上,就仿佛雨点密集地打在一张画纸上,每打上一滴火雨,被点中的部分就像濡湿烂开的画纸一样碎散开来,最终不堪重负的机身从中腰部折断成两截,悲鸣着跌进了一片残骸的大地。
增援而至的坦克集群,从侧后发起了对苏军重兵集群的迂回打击,那些聚集在后方、失去了“犀牛”坦克编队保护的“飞毛腿”式战术导弹发射车,在“麒麟”楔形阵的碾压下纷纷偃倒发射架、四散奔逃,结果相互碰撞着堵塞了道路,被一对对双联坦克炮一层接一层地击碎,负隅顽抗的导弹车索性在这近到离谱的距离上进行导弹抵近发射,弹头几乎是刚一升空便直直地一头扎下,将敌我双方的步兵同时吞噬在一片火海中。屏幕中的南线守军和屏幕外的一兵团步兵同时爆发出一片欢呼,而斗牛场中的那首《天鹅湖》,现在听起来像极了一首哀悼的悲歌。
一兵团调来了一辆“女娲”加农炮来突破斗牛场街垒。沿着街道向斗牛场行进途中,那辆“女娲”自行加农炮先后遇到了三次路边炸弹陷阱,被两台由“疯狂伊文”用民用车辆改装成的自杀式炸弹袭击车突袭,然而用来禁锢微型核子反应堆的厚重装甲却承受住了一切,历经爆破之后依然像一头不死怪物般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推进到了斗牛场墙下。由于炮管在炸弹袭击中被震坏,“女娲”加农炮利用车身直接撞开了斗牛场的外墙,后续跟进的步兵潮水一样顺着破开的缺口涌了进去。
《天鹅湖》的旋律应和着阵阵枪声,从斗牛场内那支伞兵突击队抵挡时的疯狂程度来判断,我简直要以为是将军同志待在里面受他们保护哩!斗牛场下层建筑被完全肃清之后,我跟着一兵团的突击队员们冲上了最顶层的广播控制室,在战斗中,那里始终是敌人防守最严密的位置,因此同志们都断定这支伞兵突击队的指挥官就躲在里头。尖兵将守在门外的最后两名苏军伞兵打死、破门而入时,我反复在脑海里想象策划了这次斗牛场袭扰战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狡猾、凌厉、工于心理压迫。
广播控制室里只剩下最后一个敌人,他的模样让破门而入的战士们多少有些失望,与想象中那些魁梧强壮、凶狠阴鸷的敌酋形象完全不符,他静坐在留声机边上,甚至连枪都没拿,衣着容貌整洁得像个音乐家,脸上是死灰一样的颜色,听着唱片里的《天鹅湖》就像听着自己的送葬曲。而我认出来,他竟是昨晚组织伤兵们合唱、差点把我们一排人马全部陷死的那个军乐队指挥琴科夫。
在前往远司的卡车上,我就坐在被绑作俘虏的琴科夫对面,他不时用游移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确定我到底还是不是“柯察金”。
“军乐队指挥为什么会上前线?”我用俄语跟他搭讪。
“跟你们打仗像打铁,一线部队伤亡惨重,大批后勤人员都被充实到了基层部队。哪儿还有什么军乐队,乐手们早死完了。”他两眼空洞,直勾勾地看车斗外的阴雨,“我跟着坦克突击群参加了第一轮攻势,建议突击群的指挥官趁你们兵力不够、防线不稳时发动急袭,没想到被你们挡下来了。你们发动反攻时,我逃离前线回到大部队,被督战队当作逃兵送进惩戒营,跟着伞兵们被丢到你们的防区腹地来,现在后方营地里恐怕还在传着‘惩戒营的琴科夫带了台留声机去跳伞’这个笑话。”
他讲话时,被绑在前头的双手死死攥着不知什么东西,押送人员怕他私藏武器,两名战士一齐搜检他、差点掰断他那几根钢琴家般的手指才把掌心里的东西抠出来,原来是一枚挂坠,盖底镶着一名穿军装的年轻俄国女子的照片。
我检查过挂坠之后,卸掉链子、单把藏照片的坠子递还给了琴科夫:“情侣么?她在哪支部队服役?”
“在刚才那架坠毁的直升机里。陆航部队的同志们都管她叫‘奥杰塔公主’(歌剧《天鹅湖》里的女主人公)。”喃喃地答过这句话之后,他把脸埋进手里,额头贴着挂坠里的照片。
“我能感受你的痛苦。但我不能对你表示同情。”我冷冷地说,“我的警卫员死了,昨天吃晚饭时他托我写了一封信,准备寄给国内的女朋友。还有很多很多别的战士也牺牲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人、
朋友和爱情。如果我面对着这么多同样的悲剧向你表示同情,那这样的同情心也太廉价了。”
“我没想杀你的警卫员,我甚至不认识他。我也不想杀已经死去的任何人,我相信你们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要杀死我的‘奥杰塔’。但这场战争把我们全都变成疯子了。”他把沉重的喉音埋在掌心里,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呜咽。
港口大区内竟然还藏着一座铁幕装置。
我怔怔地仰望着这个庞然大物,球形磁场控制器在机械低鸣中散发着红黑色的光,被雨水淋着宛如一颗巨大的黑宝石。送我下车的一兵团士兵说,远司的新址就在控制室里。
被卫兵领进铁幕装置控制室时,杨时新首长正背对着这边,抬头看着面前的作战控制连线地图。南部战线咬得犬牙交错,失去后方火力支援的苏军突击集群陷死在了南部防区,而林驱带领的装甲迂回部队则陷死在了苏军突击集群内部。我军随行掩护的步兵大都在先前围剿“飞毛腿”导弹阵地时死于战术导弹的抵近轰炸,而苏军突击集群正调集起他们的步兵与林驱的部队绞杀作一团,消解了“麒麟”坦克锋线的冲击力,好让苏军的“犀牛”坦克编队从远处展开齐射打击。
“杨首长……”我开口时,杨时新却把右手食指竖在嘴唇前面,示意我静声,随后指了指操纵台前繁忙计算着的技术员,在他们面前的屏幕上,显示出一幅桑坦德地区的地磁场测绘图来,代表坐标锁定的十字标志则不断追踪着林驱的装甲部队位置而变换着。
经过最后阶段的测算,我看到操纵台上的一排指示灯依次亮起,系统声音提示道:“警告,铁幕力场已经启动!”
脚底下是一阵地震般的颤鸣,我把目光转回到前线作战画面,只见迟滞着林驱装甲部队的那些苏军士兵,像是凭空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住那样,同时蜷缩成一团、以一种扭曲断折的可怕姿势倒地死去,而被困住的坦克集群车体上则闪烁起一大片黑红色的暗光,仿佛披上战神的铠甲,经由地磁场控制传导的“铁幕”效应,在坦克装甲表面形成了一片核距被压缩到极小的粒子保护层,这是可控核子聚变反应研究过程中得出的副产品,致密的粒子层将使得坦克装甲变得像钻石一样坚固无比、无法再被常规火力摧毁,而步兵的肉体无法承受这种强力的粒子挤压,将会直接被铁幕效应杀死。这种能耗巨大的效应必须由铁幕装置发生器通过地磁力场持续供能,只能维持45秒的作用时间。
这45秒钟决定了一场战斗的生死。受到铁幕效应保护的装甲集群,像沉入流沙的大密度黑钻石那样畅通无阻,他们从苏军集群的中心穿过去,就好像穿过一片没有实体的幻影,成功将苏军重兵集群残存的前锋部分分割成了两半,而接下来与南线守军相互配合展开围剿,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清场工作交给南线守军去办!”我听到叶未零的指令从作战连线系统里传过来,“装甲迂回集群不要停,马上赶往堂吉诃德隘道最西端!如果预判没错,他们的第二轮大纵深进攻马上就要从这个方向扫过来了!”
“他是个可靠的同志。”杨时新评价道,“南线暂时稳定下来了。”
我问道:“北线的苏近卫又如何呢?”
应和着北线凄厉的防空警报,拉丁联盟像旋风一样横扫着整片油矿区。屏幕上的战地画面,是由油矿区前沿一处战斗碉堡的内置摄像头拍摄的,那里的地面处在持续不停的炮击震荡之下,使得镜头抖动不已,堵在射击孔前的动员兵正用尽全身力气压着一挺挺调到最高射速轰轰横扫的重机枪,而几名工兵正拼命用工字钢抵住摇晃不止的碉堡外墙。
“工程师!想辙啊!碉堡一塌就全死逑了!”一名动员兵回过头来催促,随即被一块震落的水泥碎片砸在脑门上。
“你只管开你的枪,怎么修由我们想办法!”工兵回敬道。
那动员兵回过头去寻找新的机枪封锁方向,但随即就一个倒退跌在地上:“火箭弹!”
那阵尖锐的呼啸声听来宛如鹰鸣,透过作战通讯画面在控制室里无限地拉长着。当这道声域的长弧终于拉到末端时,画面上的碉堡便轰然湮没在一片爆云中失去了信号。
“苏近卫怎么还没到?”我焦急道。
“他已经到了。”杨时新纠正道,“只是没有把带去增援的步兵填进去堵缺口。”
前线作战画面失去信号后,连线控制系统马上自动切换了另一个信号源,这回的摄像机安装在一名动员兵的突击步枪上,可以看到他身边的战友们正安静但迅速地从一片茂盛的林地间穿过。经过一段穿梭抖动之后,画面终于稳定下来,先前听到那种鹰啸般的火箭弹破空声从离得极近的地方传来,摄像头随着枪身缓缓拨开挡在前方的枝叶,赫然便看到攻击了刚才那座战斗碉堡的布拉提诺火箭炮就停在林子外的空地上,正垂下火箭发射窠等待随行的弹药车进行装填作业,运载车装甲上涂绘的拉丁联盟火焰军徽分外显眼。一队火炮机车和两台“捷豹”式突击坦克就停在火箭炮一侧,似是准备等待炮火准备结束后就冲上去突破防线。
摄像画面中,持枪的中国动员兵摆动着左手做无声指挥,队伍中的几名防空步兵悄无声息地靠到林地边缘,将长长的防空火箭筒架到肩上探到了枝叶外头。就在完成装填的布拉提诺火箭炮再次抬升发射巢时,指挥的动员兵将左手狠狠往下一挥,好几管火箭筒同时击发,拖着烟尾的单兵火箭弹分别击中了火箭炮和弹药车,殉爆的弹药将未及躲避的火炮机车小队全部吞噬进了火海之中。躲在林子里的远征军突击队大吼着冲了出去,趁那两辆停在原地的捷豹突击坦克未及启动,攀上炮塔去对着舱盖下一阵扫射。就在持枪的动员兵喘着粗气检查战场时,一片枪响突然从侧面盖过来,他显然是被伏击的弹雨击倒了,脱手的突击步枪砸在了地上,歪斜的镜头中只见刚刚完成突袭的小队战士们纷纷被掩杀而至的拉丁联盟后续部队扫倒,空中还有更多拉丁军伞兵正在降落。被击伤的动员兵挣扎着爬到镜头前方,伸手想要把枪捡回去,隔着屏幕都能听到他惊恐无比的急促喘息,当他终于把步枪抢回手里、对准前方时,只见两名拉丁联盟的火焰喷射兵正在画面中央喷吐着火舌,这支步枪刚刚响了两下,便被扫过来的烈焰淹没在一片惨叫声中。
出乎意料地,枪挂式摄像机没有被烧坏,落地后竟还继续运作着。陆续走进画面的拉丁军步兵越来越多,时远时近的模糊交谈着。离画面最近的那名喷火兵原本正在向油矿方向张望,却突然扔开喷火枪,作出一种绝望的姿势,指着油矿所在的那个方向惊叫起来。他的战友们都被吓坏了,纷纷掉头逃跑,就好像从中国阵地方向扑过来一头怪物一般。
就在我纳罕之时,北方传来的动静似乎解答了我的疑惑。接连两响爆炸撼动了整个桑坦德,控制室的所有窗户都被震碎了,隔着空空的窗框,我甚至看到不远处海湾里的水面都被震出大团大团的涟漪,正在登上“平阳公主”号的重伤员队一片混乱,差点把舷梯都给震翻了。循声望时,只见北部重重叠叠的山区后面,竟映着火光腾起两朵小型蘑菇云来——苏近卫那个疯子!他引爆了四座油井中靠近外围防线的两座,突破了一线阵地试图夺取油井的拉丁联盟前锋部队全被吞进了爆焰之中,而输油管道断裂之后,横流的原油顺着断崖涌向山下,将拉丁联盟的伞兵空投区淹没成了一片火海。
“烧、烧、烧!那就看看谁先烧得死谁啊!格老子烧到你娃尿炕尿成大西洋捞都捞不上来!”苏近卫那家伙准是忘记关上指挥音频讯道了。
而叶未零则在讯道里大骂道:“你个假毛砸!冒牌的苏联人!老子的油!坦克瘫了你用手来推!?”
杨时新在这时把音频讯道掐了,用手指挖了挖被爆炸震鸣了的耳窝:“他妈的,现在的年轻人……”
“北线安全……算是吧……”我用手指扫了扫落在头发里的玻璃屑,转而向正在找眼镜的参谋发问,“守卫堂吉诃德隘道西端的是哪支部队?指挥官是谁?”
参谋把震碎了一片的眼镜给戴上:“是二兵团的一支尖兵排,排长叫徐进。”
“那边有战场观测终端吗?”
“扼守混凝土碉堡的士兵携带有枪挂式里敌情记录摄像头,两座机枪塔上都有自动观瞄仪。”参谋飞快地验看了一下战场信息采集网架构图。
“帮我把画面转过去!”
碉堡内部看起来就像一座重伤员收容所。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大片大片的红,光凭脸上的麻木表情甚至无法判断他们是死还是活。徐进是唯一在这狭窄空间中走动的人,但他的脸色也白得像纸一样,空洞的双眼显出一种茫然的神色,好像总是找不到对焦,这是失血过多而造成的黑视症状。这位排长手里捏着一根枪管通条,正以碉堡的一个角为起点,瘸拐着依次走完一周,每走过大约一个人的身躯所能占住的空间,便试探着用通条往下轻轻一拍,敲到某个伤员的头盔上发出“当”的一响,算是点上了这个人头。当他点到蹲踞在射击口机枪位上的最后一人时,那位机枪手受了这轻轻一敲,竟像一座冰雕那样向侧面倒了下来,他已伏在自己的机枪上死去多时了。徐进愕然地往机枪手倒地的方向低了一下头,须臾之后开口道:“少了一个……陈音!陈音你他娘的给老子滚进来!”
两座自动机枪塔一左一右扼守在隘口处的山丘上,形成一幅透视构图的两侧边框。塔座顶端,由AI系统控制着、处于自动警戒寻索状态的双联重机枪组件正呆头呆脑地按照固定周期来回扫视,机枪观瞄仪镜头下的“堂吉诃德”隘道西端山口显得空旷、阴暗而巨大,地峡上方完全被突出的山岩和林木所荫蔽,即使在昼间也透不下半点阳光来,宽阔的峡道上则布满了先前由这支尖兵排掩护通过的撤离部队所留下的痕迹,装甲残片和瘫毁的战车堆积在被辙痕划烂的草地上,宛如一座钢铁的陵墓,而经由“堂吉诃德”隘道撤下来的又一支残兵正吃力地从这陵墓中爬出来。这是一支引人注目的队伍,除去随行的小队步兵之外,几乎全部由受伤程度各不相同的“女娲”式自行核子加农炮组成,可见失散之前本是精锐重装主力部队的一部分,而被这些重型战车以圆桶阵型重重护卫在队伍最中间的,则是一辆毫不起眼且没有任何武装的“卡玛兹”军用卡车。
这支奇特的残兵缓缓从混凝土碉堡一侧驶了过去,留下浓重的黑暗重新填满了整个隘口,就好像隘口那边的世界从此处生生断开、只剩下一片不存在任何时间与空间的混沌,专等某些庞然巨物填充进去一般。然而现在填充在其间的,却是陈音的背影,这道本就不宽壮的身影,被远方空洞深黑的谷口反衬得更显瘦小,不协调的反差感透出一种深深的萧瑟来。她背对着机枪观瞄仪站在两座机枪塔之间,长长的刃形天线像剑一样由右手拄在坡地上,头盔不知在先前的哪次战斗中被打掉了,齐耳的短发在风中如束佩般飘向一侧。她的目光不断在手中的电台指令控制器和远处低空中的“蜻蜓”无人机群之间闪变,那些“蜻蜓”夹杂在从暗谷里惊飞而起的鸦群之间,仿佛本身也成了这怪诞谷地里土生土长的物种。它们不断在黑幕边缘巡跃穿飞,不时有几架无人机悬停在半空中、机腹的EMP干扰仪对准固定方向,像是在向黑暗中不可见的目标发射着干扰波。
塔座上的两部双联重机枪在进入新一轮巡转时突然僵住,以一种与先前缓慢摇移毫不相称的速度猛然甩向前方谷口,枪管的延长线汇集到同一点上,随即便是一阵撕裂空气的火药与金属的撞击与摩擦,四道弹链像长枪一样攒刺到黑幕之中,黄铜弹壳冒着热气跌落到暗绿的草地上。黑暗中回声般传来一片子弹打在钢铁上弹开的颤鸣,偶然有一团爆炸的火光暂时亮起,但就像在深海中燃烧的火焰一样,随即便被沉影所吞噬了。
陈音偏过头来看着塔座上的重机枪。两侧机枪的射击指向都在不断下压着,暗谷中被弹链刺中的猎物正在不断接近的过程中将枪口拖低,直到枪管落到了最大俯角再也无法倾斜。与此同时,前方那片战场黑幕中开始响起一片混杂着履带轮卷进、大部队步点和发动机沉鸣的声潮,凝结成了一场坚硬如庞大固态实体的机械沉鸣,隆隆震震地滚进过来,那情形简直就像独自守卫在地狱之门前,等待着魔鬼从黑暗的深渊中爬出来。
机枪轰鸣毫无预兆地化作两声枪膛空响,随后是发红的枪管在冷风中发出一阵刺耳的滋滋声,终于残喘着寂了下去。隘口那边报复似地轰上来一大片防空火力,将正在空中警戒盘旋的无人机群扫落了大半。陈音将插在坡地上的刃形天线拔了出来,向着前方的黑暗狠狠一挥,一直趴在她背后蠢蠢欲动的几台恐怖机器人,在接收到天线指令的一刹那便跳跃起来,觳觫着机械腿扑进了黑幕之中。
一片剧烈的金属切割声与炮火声中,铁蜘蛛小队中仅剩一台被炮火爆炸的冲击波从黑暗后面推了出来。当它挪动着受损的长腿试图再次扑回去时,一发坦克榴霰弹正中它的躯体,将它从中劈裂成一地碎片。这时第一辆“犀牛”坦克炮口冒着硝烟从黑暗中驶了出来,并向恐怖机器人被击毁的方向转动了一下炮塔进行查看,就好像一只钢铁的怪物偏转了一下坚固硕大的头颅,黑洞洞的炮口独眼般打量着这黑暗门扉外的一切。陈音在看到这张透出黑暗的钢铁面庞时,整个身子都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在一瞬间从脚底冻结到了发梢,坦克炮塔侧面分明用俄语写着:少年先锋。
第二辆坦克从首车的侧面跟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三辆、第四辆、整个坦克纵队,每辆坦克的炮塔上都写着同样的俄文标语:少年先锋!就好像那台已经熔化在核子炼狱中的“少年先锋”号,又从地狱之门后面爬回了人间一般。直到首车压在恐怖机器人的残骸之上碾了过来,炮塔上的字样才完整地显示在了谷底昏暗的光线之下:他们已经知道“少年先锋”号的遭遇了,所有苏军坦克手都在自己的炮塔侧面写上了同一句标语,“为少年先锋复仇”!
苏军步兵班组出现在了坦克队列的间隙之中,无表情的防毒面罩上,一双双硕大如眼的镜片在黑暗中反着微光,遮去了原本各异的面庞,代之以冰冷漠然的同一。为首的步兵士官向着站在坡顶的陈音一指,可队列中的火力还没来得及跟着他的指向转过来,挡在隘道中央的混凝土碉堡已经开火了,密集的子弹将那些没有防护的步兵打碎、混入满地钢铁与血肉的残骸中再也无从分辨。陈音借着这短暂的掩护拔腿就跑,两座机枪塔在她背后淹没于一片炮火之下,合金铸造的塔座像竹竿一样折断。
来自混凝土碉堡的火力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一轮反击的炮火落到碉堡上时,徐进带着大约一半战士逃了出来,剩下一半战士则被紧随而至的第二轮炮火永远埋葬在了自己的堡垒里。幸存的战士们沿着隘道跑出一小段,便陆续瘫倒在了地上,他们个个都是伤员,不需要区分谁能先跑出去、谁来断后了。唯一没受伤的陈音是其中的异类,她没有选择沿着坡地继续向桑坦德防区逃跑,而是来到战友们的面前,照旧把刃形天线往地上一拄、摆出那个一夫当关的架势来,把自己像靶子一样沉默地张设在滚进的苏军坦克面前,如今既没有侦察信息需要她接收处理,也再没有无人机可供她调遣了。
他们等待着面前的轰鸣将自己碾入尘土,然而先一步碾上来的却是来自背后的响动。伤兵们回过头来,看到那台身负重伤、车体变形、浓烟滚滚的“女娲”加农炮,正运转不灵地从隘道另一侧的黑暗中爬出来,它是先前护送着“卡玛兹”军车的那支重装小队中殿后的一辆,不知是领受了来自“卡玛兹”军车的命令,还是纯粹出于一时冲动的血气之勇,它竟然脱离已经逃出生天的队列,调转车头来救援自己的掩护者了。“女娲”加农炮这种重型战车通常被认为是巨大粗野的、甚至是丑陋的,但眼下这台火花四散、行将解体的重战车,却在蛮荒的峡谷隘道背景中显得如此雄健而骠骏。
250mm核裂变重磅炮开火时,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将隘道照亮,躲藏在黑幕中的苏军钢铁洪流全部显了形,那是无穷无尽的钢铁填满了整条峡谷。然而这人造的光芒只照耀了一会儿便很快熄下去了,受损后膛压不足的主炮未能将炮弹投送到设计指标中所预期的距离,落空了的炮弹在敌军装甲锋线前的空地上炸了开来,残余的核子辐射还没来得及完成自我降解,三枚反击的炮弹已经同时轰在了那台杀回来逞英雄的重战车身上,将它击垮成一堆失去动力的铁垒。
这台饱受战创的核子加农炮经不起更多的攻击了,下一炮就会摧毁它,而内置小型核子反应炉殉爆时产生的高温将会毫无痛苦地杀死周围所有的伤员。然而第四炮再也未能轰到车身上,一辆“麒麟”坦克沿着这台“女娲”加农炮杀回来时车辙冲了出来,为了取得最佳射角而在经过“女娲”时拐了一个小弯,正好挡在前方接下了来袭的那一炮。厚重的正面装甲将炮弹弹开,而双联主炮反击的炮火则从敌军先锋车组炮塔上的“复仇”字样处穿了进去。这辆“麒麟”坦克的战绩没能延续下去,它在装填的时候便被来自对面的炮火埋葬了,但它的僚车却源源不断地一字排开冲进隘道,从两翼压上来加入了这场残酷的炮击战,很快便从伤员们和瘫倒的“女娲”加农炮两边掠过,融进了那堵逐渐延展、直至封锁了整条隘道的炮火之墙。紧跟在后的随行步兵将徐进等伤员和从“女娲”加农炮里爬出来的车组成员扶起来:“同志们,你们的战斗结束了,到后头去!”
那是一场坦克之间的“线列枪毙”战斗,无数钢铁怪物拥挤在无路可逃的隘道中抵近轰击,双方投进最前锋的坦克阵列平均存活时间不超过一分钟,装甲如同虚设一般,只要开炮就必定能够击毁敌车,而在被击毁前开上一炮也成了这场战斗中最重要的功绩。战场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庞大而混乱,不少坦克炮塔和随行步兵的枪械上都安装了随行战场记录仪,但待在远司的“铁幕”控制室里,我却无法从前线传回的任何一处局部画面中看出战况究竟进展如何,满屏只见爆云把一切都轰上天空,弹雨把一切又淋回大地。只有通过作战控制连线系统显示的电子地图,才能看到“堂吉诃德”隘道之战的全貌,苏军的第二波重兵集团,像一条红色的大河般由西向东川流而来,以波浪式的连续进攻拍击在远征军布置的钢铁大坝上,将交火线一寸一寸地向东部挤压;叶未零投进隘道的则是从南线战场抽出身来的所有部队,他没有像苏军那样将部队一次性投入,而是以营为单位布下了层层交替掩护后退的迟滞杀伤战术,一营兵力作为掩护守在二线,另一营兵力作为前锋撞上去、杀伤敌人、被打残,然后在二线营的掩护下撤走,改由二线营转入一线前锋撞上去,新投入的第三营填补二线掩护位置,然后进入新一轮的杀伤、撤走、掩护、冲锋。每经历一轮交替掩护后退,隘道中堆积的坦克残骸便要多上一层,受到迟滞的苏军集群的推进也就变得更加艰难。
“这不打成添油了?”我焦虑地把被汗水浸湿的帽子取下来又扣上去,“照这么耗下去,伤兵营里休整出来的部队还不够前线死的,到时候还剩得下几丁人撤上船去!?得提醒老叶把部队聚集在谷口以逸待劳、进行重兵堵截才成!”
杨时新却拦住了我:“不要打扰他,这是他选择的后退杀伤战术。‘堂吉诃德’隘道并不只是单纯的行军通道,它落在敌人手里就是加速跑道,把在我们手里就是防御纵深,如果把部队全堵在隘道东部谷口进行堵截,固然不会产生如此持久的伤亡,但那就相当于把整条隘道都拱手让给敌人了,苏军的装甲集群会在畅通无阻的情况下冲过整条隘道,就像子弹在枪管之中得到充分加速一般,积蓄起足够的势头杀出谷口,到时候堵在隘口的兵力是根本拦不住他们的。现在这种交替后退杀伤战术虽然伤亡很大,但敌人受到的损失也同样惨重,叶未零把整条隘道都变成了刀板,让苏军每前进一步都要流血,始终积蓄不起冲击力来,等后退到东部隘口的时候,他们进攻的势头就大半消解了,这样才有可能陷死在我们的谷口防御网里。”
听到这样的解释,我不由得想起了先前苏近卫讲的那句话:“没有战略纵深还防得住个鬼?”桑坦德的对陆防区太薄了,在如此凶猛的攻势之下,很容易被苏军直接从隘道东出口冲进伤兵营、将整个防区切成两半,而现在,老叶这是强把防线前沿从东隘口推进到了西隘口,将整条“堂吉诃德”隘道都当作我们的战略纵深了。
“也许是最优解,可还是险棋,老叶手上的兵力太少了。”我看着地图上的“堂吉诃德”隘道像引线一样朝东部隘口烧过来,“首长,我必须提出请求,请您调动一兵团支援对陆防区!”
“不允。远司任命我为桑坦德海岸防御司令员,一兵团的所有兵力都是为反登陆而部署的,不可轻易调动。”杨时新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抗争的沉重,使我一听他开腔便失去了借兵的信心,“比起这种不切实际的请求来,你倒是应该加紧安排登船撤退事宜。听说登船方案都是你带着参谋们制定起来的,你应该把更多注意力放到港口、而不是为了有更优秀的指战员所掌握的前线战场去瞎操心。”
就在我决定接受这个忠告,前去查看伤员登船计划的执行情况时,杨时新将我叫住:“等等,还有一项计划决定交由你来做。按照远司的决定,我授权你把完整可行的‘乙’计划做出来。”
“乙计划!?您是认真的?”我愕然,那个连预案都算不上的计划,将意味着将现在进行的登船回国行动完全推翻。
而首长却再次祭出了他的“杨氏定理”:“同志,多做少问。”
船舶是大气层以内最巨大的交通工具,港口就是巨人的玩具房。
待在桑坦德港口起重机的控制舱里,我固然站得比运输船的桅杆还要高,却并不因此产生高高在上的感觉,反而更能感受到下方那艘船的巨大了。满载伤员的“平阳公主”号已经移往远处的备用船坞,等待与后续船只一同接受战舰的护航回到远洋集结海域,如今替换她占据了主港的则是“鼎”号滚装船。初到桑坦德时,我曾经为这座城市所拥有的港口之辽阔空远而震惊,那片苍茫广大的深蓝一度让我产生茫然甚至恐惧的感觉,而现在“鼎”号填在其中,就好像坐在一方小澡盆里一般,给我以强烈的安定感。
登船行动恐怕是桑坦德战役期间唯一执行顺利的一项计划,重伤员登船的进度已经大大提前,现在甚至有余裕将分配不到武器的轻伤员和部分不宜丢弃的重装备运上船了。我所在的这座起重机就在缓缓地凌空悬转着进行吊装作业,固定在吊臂下方的“女娲”重型加农炮竟如玩具一样任由这座庞大的机械随意摆布着,正小心翼翼地朝甲板上指挥的那一方区域降过去。
“首长同志,您以前亲眼见过这么壮观的大船么?”我用望远镜观察着这艘美丽的巨轮,向同站在起重机控制室里的杨时新问道。
“没有,我们这些陆军的泥腿子,与船向来是没缘分的。多少年了,一直要求我们陆军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把军费省下来给海军造船用,没想到今天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把老本赚回来。”杨时新也凑到大窗前俯瞰着平生第一次看到的远洋大船,可他那副一向严肃的表情,使得开玩笑时也像是在苦笑一般。
“您能想象靠它载着满舱的步兵和坦克去冲重兵防守的海岸线么?那简直是噩梦,它一进浅海区,自己就会断成两截的。我真不想去考虑那个可怕的‘乙’计划,可看看对陆防区的作战,又禁不住想,我们真能把同志们都带回家么?”我盯着那辆刚刚落到甲板上的“女娲”加农炮。
“如果不能的话便麻烦了。我军历史上还从未遭受过如此惨重的成建制损失,即使兵力基数众多,也绝不可如此忝弃人命。”杨时新首长沉沉地答道,“不过,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每项作战预案自有其存在的价值,有时一个永远不会付诸实行的计划,可能比正在进行中的作战行动发挥更大的战略作用。”
我没有余裕去体味他的后半句话,因为这时突然有一片巨影从上方压过来,将整座起重机都罩住了,仿佛头顶的天空正朝桑坦德港口砸下来一般。我和杨时新同时抬头,看到一架苏军运输机拖着烟尾从近在咫尺的位置划过,简直像一座山脉从我们眼前飞过去,歪斜的翼尖几乎就碰到起重机吊臂了,机舱里的苏俄和拉丁联盟伞兵像布偶一样成群地从敞开的尾舱门摔出来,很多人未及开伞便像石头一样朝下方的甲板和海面砸去。那架被防空炮火击伤的运输机从港口上方掠过后,还挣扎着滑翔了很长一段距离,在速度和高度的共同作用下,它蹭到海面上时就好像迎头撞上了水泥地面,巨大的机身翻滚着断裂成好几段、在落下海面之前就解体成了一大片油污和碎骸。
“苦瓜呼叫鲫鱼,苦瓜呼叫鲫鱼。”我用无线电联通了海巡支队的呼号,“派两艘‘海狼’炮艇去把飞机上没死透的老毛子和南美人捞上来,兴许能橇出些有用的情报来。如果他们还敢反抗,不用急着靠上去,泡到他们闹不动了再捞人。”
这架运输机的闯入,使我的思绪暂时从滚装船上转移开来,开始重新注意港口上的情况。敌人似乎觉察到我们的登船行动大大加速了,正不断派出更多伞兵突击队袭扰港口。但经历了斗牛场的惨重教训后,一兵团已经积累起了丰厚的城市防空作战经验,港口周围的众多废弃民房被布置上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明暗防空火力点,形成了数层防空火力网死死保护着登船坞口,防空履带车小队在街道往复巡逻,甚至有把废弃履带车上的四联防空高炮拆下来安装到坦克底盘上来补充防空部队兵力的。防空炮在港口上空交织着错综复杂的线条,将整片天空划得支离破碎,许多敌军伞兵甚至还吊在降落伞上就已经被打碎了。
而下方的港口上,伤兵还在整营整营地运过来,建制齐整规律得如在换防。然而这种整齐划一的规范性却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联想来,他们是从“堂吉诃德”隘道前线直接撤下来的,之所以每次都以营为建制成批到达,是因为每次投进隘道战损殆尽的正是一个满编营的兵力,我们的活跃战兵,正在一个营接一个营消失在隘道绞肉机里。
“首长,在桑坦德防御作战中产生这么多新的伤员,是我在制定计划时没有预料到的。我得下去查看情况,对登船预案作出新的调整。”我请示道。
只有亲身深入登船区,才能感受到它的混乱。走进成营的伤兵队伍中,我看到有违反规定、把战损坦克开上港口的装甲兵正被卫队拦下来,抱着那辆伤痕累累的座车大闹不休,不愿弃下随自己从祖国打到欧陆沿海的坦克车独自登船;有冲过队列、想要把重伤战友抢先送上船的士兵,正被卫兵们合力拖开;还有从战友手上抢枪的伤兵,吵着要回前线去把同营起居的同志们从“堂吉诃德”隘道拔出来。在离登船位置最远的那队伤兵里,我意外看到了徐进那一波人,他们个个带伤,而曾经唯一一个完好无缺的陈音,却不知在撤退过程中遭遇了什么恶战,竟浑身染着硝灰处于昏迷状态,负责维持登船秩序的卫兵正忙着将她背后那部笨重的电台卸下来:“禁止携带大型设备登船!船上的空间已经很拥挤了,通通丢在岸上!”然而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掰不开陈音那几根紧攥着刃形天线的手指,就好像那把佩剑一样的天线是长在她手上的一般,最终也只得作罢。
我把陈音那台弃在一边无人管顾的电台抱了过来,意外地发现,还有最后一个无人机侦察信号在接收单元闪烁着。经过检查,我发现这架“蜻蜓”无人机的收讯器在战斗中损坏了,使得它无法再接收电台发出的指令,只能按照预设程序在战场上空漫无目的地巡飞,却仍然忠实地将侦察画面反馈到了电台,并显示在外接屏幕终端上。
它从惨烈的“堂吉诃德”隘道上空掠过,叶未零的部队已经开始把起重机开上前线了,利用巨大的工程铲将已摧毁的坦克堆成一道胸墙来迟滞苏俄大军的脚步,而敌方也调整了策略,他们开始将位于队列后方、无法对前锋提供支援的坦克纵队撤下去,把“飞毛腿”战术导弹发射车调了上来。
它飞出隘道东端山口时,我看到准备进入隘道轮战的后备部队已经以营为单位排列成无数方阵,有如等待开始一场盛大的阅兵。最前沿的一营队伍正轮流以军用水壶盖去补给车前接分发给各人的一小盅酒。听说由于撤军回国的命令太过紧急,大批作为军费的现款囤在桑坦德军营里不便全部带走,有一名财务司的军官便打上申请,在城里的西班牙居民撤离之际,用军费从一座酒庄购下了大批葡萄酒以助恶战前的壮行。当这支即将上阵的营队将那传说中名贵甜美的西班牙原浆葡萄酒一仰脖子倒下去时,却有战士将那红玛瑙一样的酒当场吐了出来。负责辖制谷口部队的军官同所有一线首长一样,没有在军装上佩戴任何可供表明军衔的标识,在场的士兵们便全都以一个笼统的“指战员”来称呼他。这位基层指战员站在运送葡萄酒的桶车前,大声问道:“什么情况?讲!厮杀汉怎能饮不下壮行酒?”
吐了酒的战士先是嗫嚅两句,受了指战员喝骂之后才大声喊出来:“报告首长!西班牙人的酒是酸的!”
“扯!这是用带不走的军费就地购买的陈年好酒!”指战员教训道,并本着“没有调查权就没有发言权”的态度接了一杯酒自己尝了,然后一口气全喷了出来。
葡萄酒这玩意儿是得会品的,让所有战士都学会品酒实在是难为人,可拿装淡水的桶车来运葡萄酒给当兵的壮行,本也是暴殄天物。全营战士都开始笑,那名指战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了看地上的酸酒,也跟着大笑起来:“看来那个笑话讲得没错,小布尔乔亚的洋酒,越难喝的反而卖得越贵!咱们勤俭持家的喝不来这股撑排场的酸劲,还不如家乡的土酒香!”
不久他便要求警卫员送来了一只半臂长的粗搪瓷大瓶:“睡俺下铺的那娃,跟俺一个村子出来的,违反军令私自从家乡带了这瓶土酿酒,口口声声说着要等打下伦敦再开了给大伙儿庆功,结果那家伙上了去多佛港的军舰就再没回来,倒把酒留在营地里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效仿霍去病酒泉故例,将一整瓶家乡的酒当着所有战士的面,倒进了另一辆运送淡水的补给车里:“来!把个劳什子葡萄酒退回去还给西班牙人,换咱老家的酒给同志们壮行!”
有好事者问:“指战员老家哪儿的?带的酒唤作甚么酒?”
而指战员亲自端了一瓶盖掺酒的水一饮而尽:“烈!还是老家的酒够劲!这酒叫作‘君莫笑’,醉卧沙场几人回!”
再烈的酒,掺进那一大车水里也绝不能再剩下什么味儿来了,但那些战士们饮这壮行酒时的表情,却好像从中品尝出了他们那来自五湖四海的故乡。
一盅壮行酒下肚,通讯兵已经把进隘道作战的命令传下来了。指战员问:“怎么不见上一营的同志撤下来?”
通讯兵朗声答道:“老毛子用‘飞毛腿’把二线掩护的同志给轰了,一线扛阵的同志穿过对面的坦克队列去冲他们的导弹车,一个都没得撤下来。”
“娘妈的,阻击节奏要乱!这回两营一起上,把缺口堵住!”指战员将手一挥,面前部队一营又一营移入了那染血的隘口。战斗的烈度在不断增加,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无法再活着走出来。
重新调整过的登船方案,使得登船速度终于与伤员撤下来的速度再次达到了平衡。为了确定已经登船和仍在岸上的部队情况,我开始带着参谋部的同志们逐个确认登船部队的番号,由于前线伤兵如今多是成营撤下来的,倒使得这项工作简便了不少。问的照例是“什么番号?哪处阵地?”答的照例是一个部队番号,然后加上一句“堂吉诃德隘道”。
然而这项工作没持续多久,我却发现登船队伍中出现了一批打乱队形的伤兵,他们不再是成营建制,脸上的神情也显得更为慌乱。
“哪个阵地的?”我上前去问道。
得到的回答让我感到脑海里一炸:“重加农前哨站!”
陈音的无人机已经掠过隘道口、接近防区南线了,而我正好通过它看到了西南角重加农前哨站的现状。
那门重型加农炮还在开火,但苏军步兵突击群已经抵达了它近处的射击死角,从各个方向用火箭筒和塑性炸药发起围攻,重炮就像陷入了泥潭的巨兽一样咆哮着。苏军安放的炸药炸开了位于重炮正下方的地底弹药库,引发的殉爆使得整座山头像火山喷发一样冲炸到半空,哨站里的兵营几乎是整座被掀了起来,在落地之前就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而断解成了无数碎片。山峰消失了,取而代之以一处巨大无比的弹坑。而更远处,无穷无尽的苏军部队再次淹没了整片南方平原。
第三支苏军重装集群,第三次大纵深攻击,趁着老叶在“堂吉诃德”隘道挡住第二拳的时候,戈列夫的第三拳直砸到了他的侧脸上。
“警卫员……干!”我喊道一半才想起警卫员已经葬身在斗牛场外的大火里了,“去远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