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审判的杰米扬 04

“亲爱的杜妮娅,
“我最亲爱的,我无数次地在这里想你。
“我们最近在斯大林格勒打的很好,跟前几天的攻势比起来,最近的德国人明显地察觉到他们的力量已经衰弱了,但是我们的兵力却在源源不断的从伏尔加河的东岸运送过来。我也不止一次地在需要的时候拿起自动枪到一线作战了,所以我也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呼为斯大林格勒人了。我每天晚上都要渡过伏尔加河运送伤员到大后方去,因为不能在白天里冒着被德国远程炮兵和轰炸机杀伤的危险。是的,战争在伏尔加河的东岸就似乎变得遥远了,那里的夜晚真安静,十几公里之外的德军的炮声也能够听得十分清楚。所以说我每天晚上就来回在战争的边界上来来去去,和平从来没有距离我这样的近,但是我却没有一刻不渴望着回到我们的团里去,回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
“最近我们团成功的在同德国人逐屋逐栋的争夺当中夺取了一栋楼房,可能一栋楼房在你们那儿看不算什么吧,但是在我们这里,据说一栋楼房的胜利都会被写在师的战报上面,被送到集团军的将军的手上,最后一直送到斯大林同志那里……所以你明白吗,杜妮娅,斯大林同志也在看着我们的战斗,全国人民都看到了我们这一次的胜利。
“德国人很不满意他们的失败,在白天对这栋楼发动了许多次的进攻,可是这栋楼终究还是一次次地被我们用夜战的方法争夺回来。于是德国人现在改用狙击手对这栋楼房进行了封锁,可是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只不过是他们不甘心楼房被我们夺走罢了……杜妮娅,我们这里的战斗十分的艰难,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可以说是浸满了苏维埃人的鲜血,但是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明白,我们一步也不能再后退了,我们必须要守住斯大林格勒……哪怕是一栋房屋,一条街道,一个房间我们都不能放弃。
“杜妮娅,我在这里一闭上眼睛就是在想你。真希望我能像大雁一样长出翅膀,飞向你……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我们这里的天空上能看到许多南飞的一行行的大雁,它们可以高高地飞翔,可以跨过长长的战线和炮火……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祖国,也没有人来侵略他们的祖国。所以我也并不羡慕它们,但是,它们毕竟可以飞到它们所爱的人的身边去……
“马上我又要护送下一批重伤员到河对岸去了,信就先写到这里吧。还有,杜妮娅,我为什么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收到你的信了呢?你这可怕的沉默让我时刻不得安宁,请你马上来信告诉我你的情况吧。
“第一千,一万,无数次地吻你。
“你的杰姆奇卡。”
杰米扬舔了舔手里的化学铅笔,把手里的写满了的信纸熟练地叠成一个三角形,放进胸前的口袋里面。他缓缓地走出了掩蔽部,看着已经渐暗的天色和伏尔加河对岸时常亮起的炮火的火光,不禁再一次惊讶于他们的队伍距离伏尔加河究竟是有多么的近。他看见他们卫生营里面的两个担架兵从医护所里面又抬出了一个颅骨骨折的伤员,一个年轻的女卫勤上士向他跑来,在他的面前立正站好:“请允许我报告,上尉同志。”
杰米扬看了她一眼:“好,您报告吧。”
“全部预定伤员已经装车完毕,上尉同志,可以出发渡河了。”
“出发吧。”杰米扬看着这个卫勤上士点点头,可是他略微皱起的眉毛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实际上对他而言这个上士并不是什么令他愉快的人物。
杰米扬很清楚这个年轻的从卫生学校里面毕业的上士,叫做克塞尼亚·彼得罗夫娜·加林娜。她自从杰米扬来到这个伏尔加河畔的城市里面来,来到这里担任一个卫生营长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的女上士的无处不在的灼人的目光。这种目光是每一个人都无法忽视的,他同时也对这种目光很熟悉——这种目光是看着爱人的目光。就正像他看着杜妮娅,杜妮娅默默地注视着他一样,那种热切,全神贯注的目光……但是这种意味着甜蜜的目光在此时却对他而言却像是把他放在一块烧红的铁砧上。他明白,这种目光不是那种怀有恶意的目光,这种目光不是那种贪婪无耻的目光,而是一个姑娘看着自己心上人的目光,然而也是注定毫无结果的悲剧的目光。杰米扬心里非常清楚,他绝不会接受加林娜的好意,因为他绝不会背叛他的杜妮娅。显然,女上士也知道这个新来的卫勤上尉是结婚了的,所以她也就仅限于那她那善良的充满期待的目光时刻看着杰米扬……但是这也够杰米扬受的了。
于是杰米扬就走到了第一辆卡车的旁边,默默无言地跟加林娜一起爬上了卡车。他坐在最后那个抬上去的颅骨骨折的伤员旁边,为了使得卡车行驶的晃动不至于再对伤员造成伤害,他不得不一直俯下身来,一个人勉强护住这个年轻的士兵。他不知道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去想加林娜的目光,还是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负担,他不禁开始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什么东西。他想,他不知道他此时这种对于这个士兵的格外的关怀是不是能最后让他平安的回到他的故乡,回到他的妈妈身边。这样的颅骨火器粉碎性骨折即使及时送到了医院,等待着这个年轻人的也大多是无法挽回的严重后遗症,或者干脆就会在后方医院里面死于感染或者什么并发症。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士兵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家里人又是什么情况……就连杰米扬自己的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家里人究竟怎么样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月是他几乎没有收到来信的一个月,妈妈没有来信,杜妮娅也没有来信,就连在原来医院里面的尤马托夫也没有来信。他安慰他自己,肯定是战地邮局把有他的信件的邮包一起在这个战场上弄丢了,因为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时刻发生不幸。只要等到下一次邮递员再次来到他们团的时候,一切他所关心和挂念的人们的消息又会随着雪片似的书信来到他这里的……可是,事情究竟会不会这样如他所愿的发展,他自己却没有了把握,因为事情在发展的情况并不明了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向着最坏的那一种情况发展下去。
傍晚的伏尔加河岸边德国人的炮火总是格外的猛烈,仿佛德国人想要把整个晚上时间内的炮火都在太阳降落到地平线后的短短的时间内发射出来似的。渡口也像是杰米扬所每天见到的那样人满为患。渡船在河上开来了。
“同志们,请让一让,重伤员!!!”杰米扬一下子跳下卡车,跟他们救护所的其他的士兵们一起在拥挤的人群当中奋力地开辟道路。周围的人群既有从斯大林格勒里没有来得及疏散的民众,也有从前线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需要到后方去的军官和士兵。疲惫的、激动的、沾满灰尘的人群向着渡口一拥而上。杰米扬简直在这个地方无法喘过气来。但是到底他们的士兵还是挡住了人群,让运送伤员的卡车足以开上渡船。
“医生同志,请您让我上船吧!”一个挎着地图包的大尉急匆匆地不顾士兵们的阻拦来到了杰米扬的面前,“请您在船上给我找一个位置吧,我需要渡河到东岸去,把报告送到集团军首长的手里面……医生同志,就给我一个能站的位置就行!”
杰米扬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大尉。大尉的浅灰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急切的火焰。
“医生同志,我真的非常需要……真的,就一个位置就行。”大尉简直语无伦次了,他挽起袖子来看了一次表,“要求我今天晚上7点前必须送到。”
“上船吧,大尉同志。”杰米扬忧愁的微笑了一下,从口袋里面掏出了烟盒来,“只是得等我们的车先上去,我们才能上船,咱们先等一等吧。”
“非常感谢,医生同志,谢谢您,请抽我的吧。”大尉也从口袋里面掏出烟盒和火柴来,请杰米扬抽烟,杰米扬没有推辞。他拿了一支烟,然后和大尉用同一根火柴点了火,然后一起抽了起来。他看见自己所负责的卡车全部上了渡船之后,他便和大尉一起上了船,在渡船的甲板上找了一个靠近船舷的位置,然后开始默默地脱下大衣放在自己的身边。要是在这个时候还有敌机在河上空袭,他就可以马上跳进水里。
杰米扬默默地看着一个身穿苏联商船队制服的船员把缆绳解开,渡船发动了轮机,开始在漆黑的河面上行驶起来。河流上漂浮着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在那里的士兵的遗体,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把他们捞上来。一阵凉风吹来,杰米扬不禁打了个寒战。斯大林格勒逐渐的要入冬了,等到了11月份,伏尔加河就要封冻了,可是从伏尔加河上开始飘起冰凌起,再到伏尔加河完全封冻的那一段时间,人们该如何渡河呢?武器弹药和被服该如何送到西岸来?他们又如何该把这样需要后送的伤员送到后方的医院里面去呢?他完全明白他们现在所用生命捍卫的城市的重要性,所以他也就不能设想这座城市失陷之后祖国人民的处境,就仿佛在那之后,一切的一切就陷入了一个不能接受的地狱,所以他也就根本不能设想斯大林格勒失陷之后的事情,一点也不能够,仿佛只是设想了一下也不能饶恕似的。但是,斯大林同志、加里宁同志、朱可夫同志、总参谋长华西列夫斯基同志……这些人却必须要时刻准备着为了大局而放弃国土,他们对于祖国的爱难道不比自己这样一般的人更加炽热吗?所以难道他们不是一刻不停地忍受着比一般人更加煎熬的痛苦吗?是呵,跟这些人比起来,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呵……所以自己唯一能够做到的,而且这也是自己能够做好的,也就是保卫祖国。在现在,也就是保卫斯大林格勒,保卫母亲伏尔加。
“军医同志,您是哪里人?”大尉站在杰米扬的身边,明显是在寻找话题,“听您的口音,您大概是北方来的吧?”
“列宁格勒。”杰米扬忧愁地说,并不隐瞒他回答里面的痛苦。是的,列宁格勒现在已经变成了极端困难的代名词了,这个用列宁的名字命名的城市,现在只要人们一提起来,那么也就不用多说什么了。你看这个大尉,他在听到了回答之后不也露出了忧郁的神情吗?不过,现在重要的是要把伤员送到河对岸去,然后再回到伏尔加河的西岸来,休息,进入到下一天的作战。也许有人认为这种作战将要一天天的永远持续下去,仿佛整场战争就将永远在这里进行下去一样,但是杰米扬心里很明白并不是这样的。只要一直在一线作战,就很容易明白敌人的情况,最了解你自己的除了你自己以外就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并不是什么虚言。就正像老兵们都能够听着炮击的呼啸声判断出炮弹距离自己的落点一样,前线的战士们也能够感觉到他们敌人的力量在随着天气一天天的转冷下去,慢慢的衰弱。虽然现在他们仍然能够让红军在这里付出巨大的伤亡,但是到底是要比上个月不断的退却的情况要更好,现在德军甚至连推进一俄里都要付出极其惨重的血的代价。为了使得德军的炮兵发挥不出他们的力量,上级将一切战斗的发生地区都设置在距离德军战线极其接近的地方,几乎最前线的战士每晚都能听见隔壁的敌人的谈话声,而且大本营也据说毫不吝惜地投入了某种威力巨大的新式武器,这一切都似乎在模糊的未来中显现出胜利的希望。
而现在杜妮娅在干什么呢?上次杜妮娅写来的信就被杰米扬放在他左胸前的口袋里面,跟他的团证放在一起。他已经几乎能够背下来那里面的每一句话了。杜妮娅在信里用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暗号告诉了杰米扬,他们的部队正在勒热夫和杰米扬斯克的方向作战,而她也仍然在16集团军的集团军医院里面作一名护士,大家都很想念杰米扬。是的,有传闻说在勒热夫的方向上打的很糟糕,那里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炼狱……但是杰米扬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也比不过斯大林格勒。
“准备靠岸了,医生同志,我瞧您想了一路。”大尉突然发话道,“是遇见了什么事情吗?”
“我已经很久没收到家里的信了。”令他自己惊奇的是,他直接就把这个困扰了他很久的事情说了出口。他无论如何无法告诉那些朝夕相处的那些很好的人,可是面对着一个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他却很容易地就说出来了。
“医生同志,请往好处想想吧,说不定是邮递员把书信弄丢在前线的什么地方了。我来到斯大林格勒的时候,就瞧见了一辆满载着邮包的卡车被‘容克斯’飞机炸得粉碎。”大尉皱了皱眉头,突然把头往身后偏了偏,“话说回来,医生同志,后面的那个女上士是您的什么人?”
“是我们卫生营里面的护士。”杰米扬忧愁地说,“您明白吗,我已经是结婚了的人了,但是自从我被调到这里来,她却一直这样看着我……”
“唉,医生同志,您要明白,一个人在斯大林格勒这个地方的生命是很短暂的。”大尉看着水手们从船上敏捷地跳下来,然后把缆绳系在码头上面,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手从渡船船舷的栏杆上拿开,准备下船了,“她还那么年轻,您可能是她第一个用这种目光注视过的人,她又跟着您每天在伏尔加河上来来去去,冒着空袭和炮击的危险,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送命……您要懂得怜惜人,有的时候在战争当中事情是跟平时不一样的,有些规则只在战争当中才能够成立。我不好意思劝您,因为我自己也有妻子,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好好的想一想这个问题,不至于让自己和她后悔。”
“您劝我应该接受她?”杰米扬大感惊奇,同时有些恼怒,“您这是在劝说别人破坏他们自己的生活和家庭。”
大尉只是微微的皱着眉头笑了一下。
“不,我只是劝您好好的想一想这个问题——现在是下船的时候了,再见了,医生同志,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祝您幸福。”
“再见,大尉同志,也祝您成功。”杰米扬看着下船走远了的大尉用军帽远远地向着自己挥了挥,便也朝着大尉挥了挥手。
杰米扬重新又穿上了大衣,坐上了最前面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座。卡车朝着每天晚上都要行经的路线向着集团军救护所驶去。在这条道路上到处都是从斯大林格勒里撤出的民众,当然更多的是将要补充到西岸去的军队。他们的卡车为了躲避空袭,早早的就用布蒙住了车灯,所以他们也就只能在昏暗不清的灯光下很近地看着这些人们疲惫、或者是期待的脸,在士兵的队列组成的河流当中行驶。
杰米扬疲惫地回到了自己卫生营里的掩蔽部——这是一个很小的地下室,里面刚刚好够摆下两张床还剩下一个过道,而且由于地下水的缘故非常潮湿——看见自己的舍友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罗什钦中尉正在穿靴子准备出门。他们两个就是这样,一个人刚刚出门的时候一个人才能回来,所以他们碰面的机会也就很少,杰米扬除了知道他是从梁赞来的,在家里妈妈正带着他的弟弟,就几乎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了。
“有信要我帮忙带去寄吗?”罗什钦在地上走了两步,感觉包脚布已经裹好了,就回过头来问了杰米扬一句。杰米扬停下了正在卸自己身上武装带的动作,从自己的胸前摸出了那一封早就写好的叠成三角形的信,交给了罗什钦:“谢谢。”
然后杰米扬就连靴子也没有脱,外套也没有解开,一下子盖着大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等到杰米扬再起床的时候,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
于是他便随意地穿上靴子,在路上穿了大衣,来到了饭厅里面领了一份午饭,就在到自己所负责的病室的路上吃了起来。他匆匆忙忙地咽下最后一块面包,然后就在值班室里面看到了他们所熟悉的战地邮递员福缅科正在背着他那个巨大的邮包,在他们的值班室里面分发邮件。见到杰米扬,福缅科明显很高兴,他微笑着把厚厚的一叠三角形的信件递给杰米扬。杰米扬瞪大了眼睛,来不及对福缅科道谢,便贪婪地接过了信件,在里面寻找着所希望的远方来的消息。他没有找到妈妈的信,但是却找到了在基洛夫工厂里工作的瓦洛佳叔叔的妻子,也就是安娜婶婶的来信。在他的小时候,就经常跟安娜婶婶的儿子罗佳在一起玩耍,而他们两家的关系也一直非常好。
杰米扬很惊奇,因为他向来是通过跟妈妈寄信来跟安娜婶婶联系的。他非常高兴,没有多想,就拆开来一口气读了下去。
“亲爱的杰姆奇卡,
“我们很抱歉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德国人的空袭炸毁了我们的公寓楼,等到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们所住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我们在废墟中找到了索尼娅·叶罗菲莫夫娜的遗体……我们已经在公墓里安葬了索尼娅·叶罗菲莫夫娜,愿她安息,她一直是一个善良,聪明,诚实的人……
“我们也曾经想过到底要不要告诉你这个消息,但是我们最后还是决定写信告诉你这一切,我们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你一定能够……”
杰米扬读不下去了。仿佛一下子突然有什么难以言喻的粘稠黑暗的东西一下子顶住了他的喉咙,肺部也一下子填满了某种坚硬而冰冷的东西,使得他无法呼吸。他流下冷汗来,一下子感到自己四肢发软,身上每一处的肌肉都开始松弛。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了眼眶,但是他自己却丝毫没有发觉。他摇晃了一下,后退了半步,无助地抓住了自己的胸膛——
“杰米扬!米丘林同志!”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被搀扶着坐在椅子上,他的眼前是罗什钦关切的脸。
“喝点水吧,杰米扬?”罗什钦紧张地拿着一杯水看着他,“要帮忙找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吗?抱歉,你的信我已经看过了……”
杰米扬没回答他,也没有伸手去接杯子。
罗什钦咽了一口口水,犹豫地看了看杰米扬。他把水杯放在杰米扬的桌子上,向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来看了一眼仿佛已经静止的杰米扬,然后才快步走出了值班室。
杰米扬这才开始感到自己正在向深渊滑落。他捂住自己的脸,双手从他的脸上缓缓地向下滑落,牵扯着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他的手指感受着从脸上传来的触感。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深秋的已经略显冷冽的空气,想要以此来稀释那源源不断的深重的痛苦。
他喘着气,无意识地拿起那一杯罗什钦放在他面前的水杯,小口地喝起来。
杰米扬克制着自己,拿起了一份放在他面前的病例本,翻开来开始看,尝试着让那些心率和血压,开放性和闭合性创伤,细菌性和病毒性感染等等等等来重新填充他的脑海,让他不要继续想那些只在信纸上发生的事情。的确,这些熟悉的字眼,迅速地在他的意识里面唤起了他已经学会的,并且已经实施过不知道多少遍的做法。他拿着文件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就向屋外走去。一切周围的人员和景物在他眼里不过都是一些浮动的没有形状的影子……
“杰米扬?”
杰米扬正往外走,就被罗什钦在路上拽住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少校和加林娜中士都在罗什钦的身后。杰米扬根本没有听到罗什钦在大老远就在喊他的名字,直到罗什钦在路上几乎要把他抱住。
“喝点镇静剂吧,怎么样?”罗什钦关切地说。
杰米扬推开了瓶子,哽咽了一下。
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推了推眼镜,仔细地瞧了瞧失魂落魄的杰米扬:“杰米扬,不要勉强自己,我看今天晚上的伤员最好就由罗什钦同志来送。”
“杰米扬,不如你就回去睡一觉,明天早上你再替我值早班。”罗什钦也说。
杰米扬默默地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然后握了握罗什钦的手表示感谢,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他把手上的那些文件重新又放回了自己的桌子上,然后拿起了那些还没看完的叠成三角形的书信。他拿起了一封尤马托夫从勒热夫寄来的叠成三角形的信。
尤马托夫在信里告诉他,杜妮娅因为在前线上背运伤员,被一发迫击炮的破片击伤了,虽然是重伤,但是他们却已经稳定了杜妮娅的伤势……只是杜妮娅的状态很不好……她不停的在昏迷中呼喊杰米扬的名字。
杰米扬突然感到他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的脸骤然变成了一种可怖的苍白颜色,他的颧骨一下子好像变尖了。他觉得他的五脏六腑仿佛全部都搅在了一起,从自己的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撕裂的阵痛。他任由这张信纸飘落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卫生营的驻地。他丝毫不注意附近的哨兵,也完全看不清周围的战线。他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漫无目的地,缓缓地不知道向什么方向走去,脑子里面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就是战争……
杜妮娅还没有见过妈妈一眼,妈妈就已经死了,杜妮娅也有可能会死,而他自己又会什么时候等到那个拿着镰刀的老太婆……他在这场战争当中已经看够了死亡,每天他都要写起码几十份死亡说明,而亲自死在他手下的也已经超过了一个步兵排,不,还要更多,因为自从数量变得更多之后他就没有再往下数了。死亡是这样经常的事情,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一个士兵死起来简直就跟嗑瓜子一样容易……死,是多么轻松的事情,活人在这里劳累,遭受失败和不幸的打击,但是死了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这些争吵、煎熬、痛苦和不幸就和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因为这些是只属于活着的人的权力。但是这些权力又给人带来了什么呢……假如一个人活着的痛苦已经不能继续忍受下去,那么最后的解决办法不就也只有……
“医生同志!趴下!米丘林同志!上尉同志!!我求您!!!趴下!!!”
“啪!!!”一声枪响震动了附近的空气。
“呸呸呸,克塞妮娅,你为什么……”杰米扬被身后扑来的人一下子压倒在地面上,嘴里吃进了不少的泥土。
“中尉同志,我求您,我求您……请您不要再干这样的蠢事了……”加林娜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他的背上传来,“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您自己……您死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杰米扬沉默了。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才恍然发现这里正是他们的部队前几天夺下的那幢房屋的附近,在这一片地区都埋伏着德军的狙击手。毫无疑问,是加林娜刚刚从一发德寇的子弹下拯救了他的生命。他的大脑无意识地将他带到了这个地方,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却因为加林娜没有得逞。他们没有等来第二发子弹。
杰米扬想要推开加林娜,让他自己一个人呆着,但是加林娜把他抱得很紧。他躺在斯大林格勒的潮湿冰冷的,带着硝烟味道的泥土上,看到湛蓝的天空上,一行黑点排成队列向着南方飞去。天空呵,那么高,大雁呵,飞得那么远,这场战争呵,这么漫长、痛苦,鬼都瞧不见尽头……
他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哭他自己在战争的第二个年头,就以后可能再也没有人为他哭;他哭他自己才24岁,就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自己在昨天晚上写的信,此时也显得那么的可笑。他哭他自己懦弱不堪,哭他自己此时不在妈妈和杜妮娅的身边,哭他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他哭这可恨的战争,夺去了那么多宝贵的生命……是的,他是一个天真的人,他总是毫无疑问地相信在战争当中,一切好人会得到他们应该的荣誉和幸福,一切坏人也会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惩罚,但是现实往往却并不是这个样子。他的确在战争中见过不少可恶的人,但是他却除了当时的气愤以外并不在乎这些人,正是因为他怀着这样的天真的希望。他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来毫无保留的仇恨,可以来把这一切宝贵的、不应该的损失都怪到他们的头上,自己可以向着他们复仇,但是实际上他却这样的无力,此时在这个地方痛哭流涕,甚至还想着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呵,加林娜说这是一件蠢事,多么愚蠢……从前他跟人们因为一些小事而激动,争吵,甚至因为一场不欢而散的争执难受好几天,现在这些东西看来是多么的渺小,渺小的不如一粒步枪火药的烟尘……“是谁逼迫你:命运的决定?隐秘的嫉妒?公然的诽谤?折磨你的是心中的内疚,抑或朋友们恶毒的中伤?”[1]不,应该承认,这就是内疚……
“上尉同志,您瞧,我们自己人上这来了。”加林娜突然说。
一个杰米扬感到十分熟悉的声音在废墟的后面小声而且疑惑地说道:“医生同志,你们两个怎么在这个地方?”
杰米扬擦干了眼泪,惊奇地认出了面前的这个拿着自动枪,带着几个士兵的爬到这里来的人,就是那位昨天晚上匆匆忙忙想要到对岸去的大尉。
“大尉同志,您怎么在这里?”杰米扬用问题回答了问题。
“我现在是这个营的指挥官,昨晚刚任命的。”大尉很快地回答道,“好吧,等回去您再告诉我吧,现在跟我们走,德国人的狙击手仍然在这附近。”
杰米扬点点头,趴在大尉的身后,在大尉的带领下,在狙击手的死角中爬到了自己人的战壕里面。大尉把杰米扬带到了营指挥所里面。指挥所是一间挖出来的很宽敞的掩蔽部,靠桌的墙上挂着炮弹壳做的油灯,墙角摆着两张折叠床。
大尉松了松身上的武装带,为杰米扬和加林娜拿出了桌前的凳子,然后向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喊了一声:“米沙!给我们拿点水来!”外面一个声音应了一声。
大尉在桌子后面坐下来,向着杰米扬和加林娜伸出了手:“我们现在来认识一下吧,我是亚历山大·阿列克谢维奇·舒莫夫,是第三营的营长。医生同志,您怎么在那个地方?要不是我们正准备去作一个火力侦察,您可能就会在那儿白白送命的。你们卫生营的人干什么上这里来?我们这里的伤员早就送到你们那里去了。”
杰米扬伸出手来,有气无力地捏了捏大尉的手:“我叫米丘林,杰米扬·安东诺维奇,舒莫夫同志,我……”
他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大尉描述这一切,甚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
但是加林娜没有忍住,她抽噎了一声:“大尉同志,请您听我解释吧,请原谅……上尉同志的家里发生了不幸,于是他才做了不应该做的蠢事……上尉他的父亲和母亲全都在列宁格勒牺牲了,并且他的妻子也身受重伤,现在……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我们也不知道,所以上尉同志,上尉同志就……”
就算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来杰米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于是上尉同志就崩溃了……但是,您懂吗,这是一种正常的神经的反应……他走到这里来了,我们怎么样喊他,怎么样叫他他都不听,他也不可能听得见……没有别的办法,大尉同志……我只好跑过来拦住他……大尉同志,您要知道这是正常的病理现象……”
舒莫夫大尉在灯下打量了一番杰米扬的脸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他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一直在替杰米扬说些没有必要的话的张皇失措的加林娜。直到米沙端了两个杯子进来,他才叹了一口气,制止了加林娜继续说下去。
“好了好了,上士同志,什么情况我已经清楚了,请冷静些,喝点水吧。”大尉给加林娜递了一杯水,然后问杰米扬,“医生同志,需要我派个人把你们送回去吗?医生同志?”
“啊……?”杰米扬回过神来。
“那我还是派个人把你们送回去吧。医生同志,我虽然没有经历过像您这样的不幸,但是我还要说,请您振作一些吧。我很希望告诉您一个现在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的消息来振作您……好吧,请您等一等。”大尉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在地图包里面翻找了一下地图,显然没有找到他需要的那张,于是他又叫道:“米沙!把我的那张整个战线的大地图拿来!”
“医生同志,您每天在伏尔加河上来来去去,难道就从来没有注意到东岸积蓄的兵力吗?您一定在东岸看到过比派到我们城里多得多的部队吧?难道您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兵力到什么地方去了吗?为什么不派到我们这里来?”
米沙把地图拿来了。舒莫夫大尉把这张已经落了灰尘的,很久都没有打开过的空白的地图在杰米扬和加林娜的面前铺开。大尉用一种兴致勃勃的目光注视着杰米扬无神的脸,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杰米扬于是强迫自己的开始思考,但是他想不到,他只好摇摇头。
“医生同志,您就没想过我需要这一张整个战线的大地图干什么吗?”
大尉露出了一个幸福的笑容,在他眼睛里面仿佛燃烧着明亮的希望之火。他眯起眼睛注视着杰米扬,然后低下头来,用双手在斯大林格勒的城外——不是紧贴着城市的地方,而是在两侧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地方——用双手形成了一个有力的钳形向着德寇的战线推进,一直在敌人的非常深远的后方两只手才重新会和。这两只手的轨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足够把整个德寇的集团军,把整个这条战线上面与他们在这几个月里作战的所有敌军都囊括进去。大尉重新抬起头来看着杰米扬:一切意思都明明白白。
杰米扬一下子被这个大胆的计划震撼了。他的眼前马上就出现了一副广阔的、壮丽的图景。他在第一时间就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切的深远意义,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切会对未来的整个战线,乃至世界都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
“可是,大尉同志,您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加林娜问。
“我在来这里之前是集团军的作战参谋。我不能在这样一个计划马上就要在我眼前实施的时候仍然呆在集团军的指挥部……是呵,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于是我就要求上前线来……虽然集团军指挥部距离前线也不过几公里远。我来到了这里,顶替了刚刚牺牲的这里的营长的职务。医生同志,除了您之外这个消息我还没有跟其他的任何人讲……但是我希望这可以振作您,我希望您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您要明白,还有很多的事情正在发生着,正在深远的影响着世界上的一切,这些事情即将在我们眼前发生,而且我们是多么幸运啊,我们正是要来实施这一切的人!您明白吗,正是我们的手即将完成这一震撼世界的壮举!我们苏维埃人即将完成过去一切历史上的人都不能做到的功勋!这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我常常想,古代埃及的金字塔是壮举吗,是的,它是举世无双的壮举,但是它却是古代埃及的王公贵族为了满足自己永生不死的希望,对人们的劳动的浪费;创作出荷马史诗是壮举吗,是的,它是古代文学不可替代的明珠,但是它却是记叙的是古代王朝战争中的个人英雄……但是我们即将创造的是什么呢,是正义战胜邪恶,是高尚战胜卑劣,是人性战胜兽性……是真正的为了无产阶级的幸福来创造功勋。医生同志,请向前看吧,未来是绝不会让您失望的!普希金不是也说过吗:‘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总会来临。’您要相信希望,正是因为我们没有失去胜利的希望,我们拥有和平的希望,所以战争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杰米扬怔怔地看着激动不已的舒莫夫大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医生同志,我就不送您了,祝您健康。”
大尉站起身来,向着杰米扬伸出手来,杰米扬也站起来握住了大尉的手,他颤抖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也想起了普希金的温柔,但是坚定的目光。他也是这样希望着未来祖国大地上的生活的:“‘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正是这样,医生同志,再见吧。我们的米沙会把您带回您的卫生营的——米沙!”
“到!大尉同志!”拿着一把自动枪,腰里揣着几个“柠檬”手雷的米沙出现在了屋内。
“请把医生们送到他们的卫生营去吧,送到了就回来向我报告。”
“明白,大尉同志!”米沙用他亮晶晶的蓝眼睛大大方方的打量了一下他将要护送的两个人,然后笑眯眯地询问道,“出发吧,军医同志?”
杰米扬看了看加林娜,又对舒莫夫大尉投去一束感激的目光,才对米沙点了点头。
他们在深深的战壕里行走。
“上尉同志,您觉得舒莫夫大尉说的是真的吗?”加林娜突然在杰米扬身后小声地问。
“我相信,克塞妮娅,是真的,一定是真的。”杰米扬突然出乎自己意料的笃定地回答了这个年轻的女上士,不知道怀着一种怎样的念头,“统帅部一定会让这座用斯大林同志的名字命名的城市葬送敌人的,我们一定能胜利。”
“可是上尉同志,我们现在……伏尔加河还没有完全封冻……空军也……”
“克塞妮娅,克秀莎……你还是叫我杰米扬吧。”
“杰米扬同志?”
“但是你要知道,我有妻子了,明白吗?”
“这么说,上尉……杰米扬,我们只能做朋友吗?”
“是的,朋友。”
[1] 莱蒙托夫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