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每年春夏交接之际，总会想起去年的人或事。

想起无数次抬头仰望树叶簌簌撞击的时光，我以为我不是怀旧的人，那么一定是夏天的日光把时间拉的太长了，长到这一秒里包含这过去的无数年，然后在脑海中轰的炸裂开来，一段段回忆于是猝不及防的涌现。

家乡的夏天总有漫长的雨季，大雨小雨中雨，整个世界变成泽国，空着不下雨的时候空中开始出现闪电闷雷，在这样的天气里人显得无比的渺小。雨把天空大地串联起来，仰头的时候是树叶遮蔽的天空的缝隙，低头的时候是树下小小的水洼，水一滴滴落下来，清澈透亮倒映着整个世界。等雨下够了外面就被白色的雾气包围起来，高大的树木远方的稻田全部融化在雾里面，那是一个白色和绿色交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们传阅着同学写的小说，她写一尾人鱼来到了人类世界，经历魔界人间的爱恨情仇，在这个季节里这个故事仿佛变得真实起来。而我蹲在树下看水洼的时候总觉得有神仙，无悲无喜看着这人间，他会在这样的雨天不停的睡睡醒醒，到这场雨结束他就消失了。至于那撕裂夜空的闪电，倒灌进房子里的雨水，有种创世神话般的伟岸悲壮，这些种种滋养着我的幻想，二十多年来我始终没有走出那片雨雾。那里有我最原始的恐惧，沉迷，幻梦，以及一家人坐在檐下等停雨时的宁静。

我们在讨论门前的桃子能不能吃。但那实在是颗烂桃树，永远在夏天的雨季烂掉。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我对桃子格外偏爱。在我十二岁那年春天丢下的晚桃核长了芽，我求着妈妈留下了它，它只用了一年就长得很繁茂。等第三年的夏天我理完菜坐在厨房门口的时候看见满园的树叶随风摆动，绿色的浪潮闪动着白色的光泽，那个夏天并不燥热，反而很温暖。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风一阵一阵的吹刮起成片的云。勾勒出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风过了，云消散了，童话破灭了。只留下灼热。

这片灼热里秋收拉开了序幕，先是黄豆，接着是玉米水稻棉花，等到晒棉花的时候夏天就结束了。或许在此时夏天就走向终结，但当时我们忙于丰收竟没有人留意夏天的离开。田里的草不再开始疯长，树叶枯黄最后掉落，荷叶开始长出黑色的斑斑点点，那曾孕育无数生机的土地开始大片大片变得赤裸焦黄。在晒黄豆的禾场，我听见一声鸡鸣，天空如此辽远，四周又如此静谧只有黄豆壳细琐的开裂声。那一瞬间我感到无比孤独，有什么东西要离开了而我无法挽留，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而我无从得知。正午的风不停的吹拂，把心吹的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很多年以后我明白，那是因为我觉得我的生命会同那些夏草一样疯狂的生长，会同那些作物一样结出累累的果实，但是没有。在夏草肆意生长的季节，我的生命像稻田里的溪流不急不缓的流淌。它最终没有在那个季节绽放，于是在下个季节走向无声的干涸。等到下一场惊雷再被唤起，但人生如此宏大，不比草木一秋，所以人生的果实依然没有在下一个夏天被孕育，那些美好的字眼，理想，成就，未来，生命的意义并未在一个短短的夏天被实现。但我经历无数场夏天的暴雨，看过无数次灼人的烈阳，也拥有过无比静谧的雨后与灿烂到悲壮的云霞。我一次又一次在夏天叩问我人生意义，试图让自己的人生有所追寻有所成就。做这些的时候我感觉我的生命如同夏草，向着太阳不停的生长，长过这草木一秋，长过这一生一世，我毕竟很努力的活着，而这存活本身就有无限的意义。

但愿生命有个夏天，阳光满盈，雨水充沛，在寂静辽远的午后只有无数的生命拼命的生长绽放，你能触摸到大地的脉搏有力的跳动，你能看到一个专属于夏天的童话。在那个童话里万物勃发，生机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