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江上峰青——读白先勇《游园惊梦》
一场残梦从太太们的到来拉开序幕。钱夫人在短短一个夜晚，追忆自己过半的人生。《游园惊梦》的情节并不复杂，也很好读，尽管用了不少意识流的写法，却没有晦涩陆离之感，这与白先勇先生的其他小说有着相似的特点。
《游园惊梦》是昆曲《牡丹亭》中非常出彩的两折，主要讲的是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相爱，梦醒后却不见柳生踪影的情节，缠绵悱恻又凄凉感伤，充满幻灭感。汤显祖写的《游园惊梦》在这篇小说中既是一个明显的线索，是故事的中心，也是整篇小说悲凉氛围的底色。
这篇小说有着浓郁的古典气质。除了昆曲《牡丹亭》，《红楼梦》也对这篇小说有巨大的影响。钱夫人进窦公馆之后的移步换景，与林黛玉初进贾府何其相似，但是区别也非常明显，钱夫人当年就早已对这些上流太太们的应酬捻熟于心，顶多是“旧地重游”，林黛玉却是初来乍到。小说中对房间布景、人物个性、衣着服饰与红楼也多有相通之处。《游园惊梦》和《红楼梦》都表达出一种“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世事无常和无限凄凉。
在不急不缓的情节发展段落，在与其他角色不咸不淡，一团和气的寒暄中，穿插着钱夫人对于过去的回忆。当年得月台上几个最红火的艺人，蓝田玉成了钱夫人，桂枝香成了窦夫人。“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玉虽是一块美玉，在时光的打磨下也逐渐变得像她身上那件墨绿杭绸的旗袍一样“发乌”了，桂枝香生性温厚隐忍，即使被泼辣任性的亲妹妹天辣椒抢去了原本的婚事，只能给窦瑞生做小，她也不曾展露愤怒，只是一味隐忍，如今却终于扶了正。然而这些富贵在作者的笔下质感轻薄，透露出一股世事无常之感，以至于那一次次贵妇人的聚会也有着一种及时行乐的放纵。
在钱夫人的眼中，似乎台湾的一切都远远比不上大陆。台湾的衣料粗糙，不如她从南京带来的柔顺，台北的旗袍都露出大半截腿，不如大陆的款式有样，做饭的厨子都要用从上海带来的，就连花雕酒，台湾的都比在大陆的要割喉。这不是简单的恋旧，更是台湾作为“孤儿”对于母体的留恋，对台湾的不认同感，这是败走台湾的人的普遍的心理情绪。这些人在白先勇认为都是一群“流浪的中国人”，他们退走大陆，在台湾又不能融入和归属，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园，在心理情感上处于漂泊状态，所以对故国怀有强烈的眷念。而这与白先勇对中国文化的深刻认同也是相一致的。
《游园惊梦》的“游园”在钱夫人进窦公馆，与其他人往来寒暄之后就已经结束，而“惊梦”的“开关”就是那杯“割喉”的花雕酒。今日的宴会和曾经的那一场宴会，在微醺的钱夫人的脑海中开始重叠，也是钱夫人个人的经历和时代变迁的重叠。当年的那一场宴会上，和自己私通的年轻参谋郑彦青，与自己的亲妹妹月月红关系暧昧，而在今日的宴会上，温柔英俊的程参谋和窦夫人的亲妹妹天辣椒打情骂俏。在相同的花雕酒的作用下，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人物开始交叉重叠。“两颧鲜红，眼睛烧得像两团黑水”的郑彦青和“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了过去”的程参谋何其相似，而“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的月月红和天辣椒又有何区别，就连穿着、眼神——“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鹘伶伶地尽是水光”，“红旗袍如同一团火焰……一对眼睛像两丸黑水银在她醉红的脸上溜转起来”都一模一样。
当年的宴会上，钱夫人的心绪是复杂的，钱将军虽然年纪大，但是对钱夫人宠爱有加，有求必应，但是她却“长错了一根骨头”与将军的参谋郑彦青私通。在宴席中她又察觉到亲妹子月月红和郑彦青的暧昧。内疚，伤心，失望……复杂的情绪使得她失了声，再也唱不了《游园惊梦》，却被她把一切推给了割喉的花雕酒。今日的宴会上，始终殷勤温柔的程参谋却和抢了窦夫人亲事的天辣椒一唱一和，割喉的花雕酒触动了钱夫人回忆的心弦。时过境迁，当年做小委屈的桂枝香，变成了今日大富大贵的窦夫人，而钱将军无比宠溺的蓝田玉，却变成了在台南守寡的钱夫人。只有年轻英俊的参谋，风骚泼辣的妹子，好像丝毫未变。
在胡琴的画外音之下，钱夫人展开了一段极为精彩的“回忆蒙太奇”。“姐妹”、“冤孽”、“瞎眼师娘”、“长错了一根骨头”、“郑彦青雪白的牙”、“夫人”、“钱将军”等等琐碎的意象场景不断循环出现，仿佛是钱夫人醉后呓语，又像是回忆在不断相互纠缠，极富有电影感，可惜后人拍的《游园惊梦》意味全失。
最后，钱夫人还是没有唱那出惊梦。毕竟在多年前的那场“惊梦”中她的嗓子就哑了。
全篇小说在宴会之后的钱夫人与窦夫人之间的聊天中结束：
“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钱夫人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变多喽。”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地加了一句：“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不过是一个“变”字而已。变的是时空，是人物，是境遇，是时代。之所以钱夫人一夜的见闻有幻梦感，不过就是因为时代浪潮向前推进，而钱夫人和其他可悲的人一样，成为了过去。杜丽娘亦有柳生唤她还魂，对钱夫人而言，谁又能唤旧时代还魂呢？钱夫人的故事也就只能止步于“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