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的亡灵 其十

chapter.19 九鬼渡至今仍然能想起小白刚入院的时候。那时候的她还是父母掌上的珍宝，每天都被礼物、花束和关怀环绕着。同班同学都来看她，还拍大合照。九鬼也被硬拉着出镜，他不太擅长应对摄像头，所以那张照片笑得很尴尬。 然后，仿佛在做着某种减法，照片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先是丧失了热情的同学，从一开始的每周末都来看她到后面送个作业都不情不愿再到没有人来。然后是老师，九鬼在后期也试图打电话联系过他们，对方委婉地告诉他自己工作很忙，而且不止这一个学生要担心。最后是父母，上一次见到那对神色疲惫的夫妇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了。渐渐地小白变成了只会望着窗外的苍白洋娃娃，她的情绪不再有波动，意味着她安全了，也意味着过去的她彻底死了。 而昨天，当九鬼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流下了眼泪。上一次她流眼泪是什么时候呢？无论打针多痛，吃药多苦，小白的眼睛只会渗出大滴大滴的血珠。 “不……不是这样的。” 他出声否定道，不是对福岛寿子，而是对自己心底膨胀的怀疑。那孩子的眼泪是真的，她没有撒谎。作为她的主治医生，这点他很有把握。可是为什么其他人都不愿意相信？ “小白绝对不是凶手，我可以保证！” 九鬼忍不住抬高了声调，吓得寿子往后一缩。芽生连忙劝他：“冷静九鬼医生，我们不是说就是小白小姐呀，毕竟六层还有其他病人。” “……也是。抱歉。”望着好像被自己吓破胆的寿子，九鬼的心头涌起一阵歉意。自己是不是又在不经意间伤害了别人呢？那种仿佛打碎了玻璃制品一样的感受，他已经很努力地避免了，可结果还是回避不掉。 “那，福岛主任，可以麻烦你说一下你的推测吗？”室内的氛围稍微缓和了一点，芽生嗫饮着杯子里的黑咖啡开口道。 “我是这么想的……我的推测如果成立的话，犯人应该不止一个。” 寿子走到放在窗边的一块白板前，顺手拿起茶几上一红一蓝两色的水笔，在黑板上分别画出两个火柴人。红的是A，蓝的是B。 “假设A是患者吧。如果A是患者，则可以满足九鬼主任笔记本上的这些条件：知道五层和六层的患者日常的作息时间，被提前通知过清洁工擦玻璃的时间，对琉璃小姐和翼小姐非常熟悉，没准还知道六层通风口的入口在哪。姑且把范围放到五六两层的病人之中。在这里我推测A大概是六层病人吧。毕竟如果小白是无辜的，那她的糖是别人给的概率很大。要让小白放心地接受糖果，必须得是熟悉她的人。 但是，光是患者显然做不到这么多。因此，B就出现了。B首先必须要能查阅医院内部系统里翼和琉璃的病案，证实A的猜测。其次要准备作案工具，那么就要有正常出入实验室，还有获取通风管道图的能力，也要知道怎么操作室外清洁的升降机。光是这些点普通的勤杂工可做不到，因此将范围缩小到医生以及以上吧。AB二人出于某种目的达成合作，里应外合杀死了这两名患者。至于为什么要合作，大概是B并不能时时刻刻掌握每个患者的状况，因此A向他提供可以下手的对象。” 寿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好像有点累了，停下来喝了口水。一向在人前畏畏缩缩的她居然也会这么思维清晰、滔滔不绝，九鬼不禁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审视她了。 “福岛主任，怎么感觉你跟变了个人似的。” “诶、是、是吗？没有啦……”少女红着脸挠了挠头，“的确是有人鼓励我，我才敢一口气说那么多的，平时的我根本不敢……” “话又说回来了。”一直蜷缩在沙发上懒洋洋的芽生开口道，刚才九鬼还在想她是不是听睡着了，“唔，杀死这两个患者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只有这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好处？”寿子愣了一下。 “就是动机啊。很多侦探小说里不是写了吗？杀人一般就是那两种，一种是杀了人之后能获得利益，比如金钱或者名声。一种是出于情绪化的杀人，比如憎恨受害者或者通过杀戮本身释放一些内在的冲动。” “像是第二种呢。”九鬼思忖道，“翼和琉璃都是无依无靠的患者，别说钱了，琉璃的父母还一直在拖欠医药费……”说到这里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琉璃和翼，好像一直都欠着医院的钱，而且家属已经很久没来探视过了。” “这会成为杀人的动机吗？”寿子怯生生地问，“比如……交不起医药费就杀了你，卖掉你的器官……呜呜，好可怕。” “如果真是这样，那有什么必要大费周章地用那么麻烦的办法呢？直接赶出去，或者把内脏摘出来不就好了。”芽生的咖啡好像见底了，于是又给自己续上一杯，“琉璃小姐是中毒死的，如果真是福岛主任说的那种状况，一般不都会避免损伤重要的脏器吗？” “是啊。”九鬼念叨着，总觉得思维已经山穷水尽，就差一点就能找到出路，却还是困死在那个牛角尖里，“究竟为什么……要用那种办法杀人呢？”那种给人强烈视觉冲击，与其说是注重效率不如说是故意刺激目击者的手法究竟有什么意义？   “星野同学，你记住了。医生一不小心可就会变成杀人犯哦。如果没有这种觉悟，就不要拿起手术刀。医生可是罪孽深重的职业。” 那是很久之前了。星野初还跟随自己的博士生导师学习的时候，导师对她说的话。她很尊敬自己的导师，至今都是。因此导师的告诫她必然深信不疑。尽管那在普通人听起来是荒唐得不可思议的话，她却一直奉为人生信条。 那些无法拯救的患者，等同于是被自己杀死的。不抱着对他们的愧疚感全力以赴每一次出诊，就当不了好医生。 导师当然也很喜欢自己这个学生，毕竟星野虽然个性骄傲又急躁，成绩却是最优秀的。或许能给莱维安塔的医学界带来变革的人——导师这么预言她。 所以她知道自己肩头的担子有多重。赤崎经常在她耳边念叨，让她抛弃那些沉重的东西，像他一样纯粹出于兴趣工作。——赤崎表面上看起来像个不良，但实际上还意外地温柔和爱操心。也正因如此，他一直是星野坚实的后盾。 尽管星野隐隐有预感，自己大概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狠狠伤害他对自己的真心吧。 博士毕业后，她顺利通过了国立医院的面试。正式工作的那天，她被叫到了院长室。 敲开办公室的大门，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女孩将转椅转向她的方向，露出一丝笑容。这个女孩的面孔从星野初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变过，永远那么稚嫩可爱，像枝头还带着露水的新鲜苹果。 “好久不见，星野同学。”女孩开口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毕竟，如果没有你，我的这个位置都不知道会让给谁了。” “……好久不见，希瓦老师。” 拉莱妮·希瓦，是星野初的博士生导师。在和自己同窗的所有同学之中，只有星野见过她的真面目，其他的学生都以为自己的博士生导师是个年过花甲的老教授。 “既然你来了，约好的东西我会给你。只是，要看你是否能承受它了。” 这么说着的女孩伸出一只手，懒洋洋地吩咐一旁穿着和服的男人，“助理，把’魔玉’的药方拿出来吧。” “魔玉”是某种药物配方的名字，在那之后星野初也见识到了另一种能与它相提并论的药物，就是让人的肉体长生不老的“杜鹃”。这二者的配方不尽相同，但唯一共同的一点，那就是需要“人的生命”。   chapter.20 2月25日晚，入春的莱维安塔气候愈发潮湿，有几处医院的墙皮上都出现了深深浅浅的水渍。 结城护士正在莱维安塔国立医院六层的护士站值夜班。她是个新人，最近才刚被调到六层，并不熟悉这里，这次也是她第一次排班。 六层的病患都是重症，因此值班护士的任务也更加辛苦。大部分病房都装有监控探头，病人需要佩戴有自动报警功能的心监设备才能入睡，为的就是防止病人在半夜突发状况。值班期间护士必须一直盯着监控画面的录像，以防有什么突发状况没能及时发现。 结城揉了揉长时间盯着屏幕看而酸痛的双眼。就在这时，她好像看到某个病房的监控画面快速闪动了一下。但当她仔细看去，却发现没有任何异常。605病房的患者依旧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结城并不熟悉那个女孩，她只知道巴托里综合症这种疑难杂症的存在，也知道这个女孩的发病因素与季节变化、情绪变化乃至空气的潮湿度都有密切关系。这么敏感的病人，在对待她时更必须十二万分注意。因此除了日常的护理工作，结城总是避免和那个女孩正面接触——要是自己说错话做错事，让她情绪不稳犯病就不好了。 凌晨三点，605号房的心监设备突然报警，601病房的病人也按了呼叫铃。与她一起值班的护士让她去605看看，结城连忙拿着钥匙去开门。结果打开门，发现605的患者小白好端端地站在病房里，好像正准备去厕所。 “请问……有什么事？”结城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面无生气的女孩盯着她，以一贯缺乏情绪色彩的声调回答，“我去个厕所。” 2月26日清晨，九鬼渡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了。当他赶到住院部，605的房门外已经站着几个医护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他的脸色，这样的神情反而让九鬼更加濒临崩溃。 小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如果不看她嘴角的泡沫，简直就好像睡着了。她手里抓着的是一个相框，里面装的是记不得多久以前班里的同学来看她的时候，和九鬼一起拍的合照。 当九鬼一个人坐在走廊上发呆时，芽生找到了他，递给他一罐余温尚存的罐装咖啡，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 “九鬼主任。你还好吗？” “……嗯。”九鬼接过芽生递来的咖啡，可拉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拉不开。就在自己与那个小小的拉环斗争的时候，透明的水珠唐突地落在了易拉罐上。 九鬼发现自己在哭，而芽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背。九鬼的眼泪无声地掉落，他总感觉自己要说点什么，不然喉头的哽咽或许会克制不住地涌出来。 “种崎主任，我……” “没关系的，我都知道。” ——不，她不知道。九鬼在心底无声地反驳，她不知道他犯下的罪。她怎么可能知道？ “种崎，我……是我的错。我没能回答小白……如果她问我的时候……我回答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话……” 芽生轻轻抱住了九鬼颤抖的身体。而他死死咬着牙关，为的是不让自己的心脏被后悔和负罪感蚕食的声音被听到。   “小白也出院了，能和我们一块玩的孩子越来越少了。” 温婉一边抱怨着，一边扔出骰子。4。她挪动了代表自己的棋子，“天川野医生，该你了。……天川野医生？” “啊？哦。到我了吗？”青年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从刚才开始他就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望着虚空出神。现在被温婉一叫，才好像灵魂回归身体一般回到了现实。 “医生，你还好吗？”心关切地问。 “我没事。可能最近有点累了……倒是中野小姐，你的感觉怎么样？还想吐吗？” 昨天晚上吃过饭之后，中野心突然原因不明地开始呕吐，因此一晚上按了好几次呼叫铃。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之后， 护士还给她打了吊瓶，之后就没有想吐的感觉了。虽然药物副作用让她什么时候呕吐都很正常，但谨慎起见，今天早上天川野还是给她抽了血去化验。化验结果除了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增多以外没有什么显著的问题，光凭这个结果天川野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只是根据呕吐时间是晚饭后，推测有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引起的。 “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医生。”虽然天川野只是临时被江田安排来照顾自己的，但他的细致和关切还是让心很感激。 “那继续吧……啊，我这把是6，太好了。” 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天川野才离开中野心的病房。来到走廊上，他看到了坐在那里失魂落魄地发呆的青年和旁边陪伴他的少女。是五层的层主任九鬼渡和三层的种崎芽生。强迫自己不去注意他们，天川野转向了电梯的方向。 电梯门打开了，天川野一边整理着脑袋里凌乱的思绪一边走进去，可关上门才发现电梯里还有另一个人，大概是准备去买晚餐的江田千寻。 气氛简直尴尬到了极点，六层楼的时间仿佛过了一百年。就在天川野烦恼着要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对方突然主动开口了。 “中野小姐还好吗？”语气意外地温和，和前几天的剑拔弩张判若两人。这语气才是平常的江田会有的，温和沉稳如青花瓷的感觉。 “……嗯，还好。只不过昨天晚上好像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有点呕吐，现在已经没事了。” 天川野如实回答，江田则嘀咕了几句待会要去负责配餐的食堂看看之类的。在照顾中野心这方面，江田千寻永远比任何人都细致。 “那个，手术……”天川野试着跟他提起这个话题。可还不等江田接话，电梯就到了一楼。天川野如蒙大赦，一步抢出电梯，把江田丢在了身后。 做了一些很可爱的温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