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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碎片

2023-02-05 05:41 作者:奇妙物体收藏者  | 我要投稿

(一)
我是如此无助地被对物品的占有欲控制着。我有收藏的癖好,像过冬的松鼠或喜爱亮闪闪玩意儿的喜鹊。我在旧货市场、古董店、跳蚤市场上找到旧书、写过的明信片、精致的银首饰和其他奇怪东西,把它们带回家来,专门开辟一间房子存放它们。我把它们一一摆放整齐,像博物馆一样。我有几百张老照片,这是我最喜欢的收藏。在焦躁或忧郁的时候,我在黑暗的房间的一盏台灯下一张张翻看,像与另一个人共享记忆,或闪回进一个逝去的时代中。至今我仍然不敢相信摄影术的发明——一个人一生中的一个瞬间,老爷车、灯芯绒裤和总有人脸上抹满了奶油的婚礼,竟然就那样简单、那样随意地被定格下来吗?在一张照片上,汽车驶过雨天的乡下道路,远处是浓密黢黑的森林。我想起清冷的星光、泥土腥味和雨水的声音。它们本是一段注定于多年后随着一个意识的死亡而飘零的记忆,甚至找不到相应的废墟或者墓园,而现在却被我拥有着。当凝视一张旧照片时,我会产生某种虚妄的想象:或许“时间”本身并不存在,或者生活的每一个瞬间中都潜藏着永恒。

(三)
塔可夫斯基的镜头里,一个女人斜靠着栅栏,眺望远处的森林和山峦。她正在抽烟,飘荡的烟雾与天空的灰暗色泽融在一起。风从荒原上吹来,她大腿下的朽木即将塌陷,一个男人正从地平线走来。她始终没有转过头。在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这张截图是我的电脑桌面。它让我想起远方的许多事情,不只是我的远方,或记忆无法触及的远方,而是一种抽象意义上的、形而上的远方:对于过去,或者某个乌有之地的乡愁,就像帕穆克笔下的君士坦丁堡,鲁迅童年记忆中的绍兴。我想我对于旧物与古董的热爱,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夹杂着浪漫、恋旧、温暖与感伤的微妙情绪的不断追寻。

我花几十欧元在二手书店买了一沓旧明信片。我花二十元人民币在旧书摊买了一张19世纪日本剑道的照片。我搜集一战时期巴伐利亚独立发行的邮票,它们图案简单、印制粗糙,纤维质感浓厚的纸散发着象征岁月的微黄色。我爱买旧书,尤其是扉页上带有年月、落款和藏书章的旧书,旧书摊是最让我感到放松的地方。我追逐那种短暂跌落进一个人的记忆碎片带来的惆怅。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每周去潘家园卖旧货,把不多的薪水花在淘换毫无意义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上。我花五十块钱买了一张带有太阳图案的铜片。我花五块钱买了一只陶瓷老鼠。我花四十块钱买了一个民国时期的针线盒,它的外壳经过许多女人的摩挲变得油腻光滑。我花十块钱买了一对从洋娃娃上脱落的长睫毛眼珠。我花三十块钱买了一只动物的下颚标本,可能是兔子或者黄鼠狼的。我花六十块钱买了一截竹子,因为它让我想起苏东坡的一句诗。我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块在光照下看起来像胚胎的玛瑙。我花三十块钱买了一块乌龟壳。我花五十块钱买了一个木头图章,主人是“张美蓉”,我不知道她是谁。我花二十块钱买了一柄坏掉的铜质刀把,上面雕刻着环形的纹路,摊主说焊上刀片还能用……

塔可夫斯基的镜头里,一个口吃的男孩在女巫的法术下学大声说话,一个男人在旁白中朗诵自己语焉不详的诗句,一个小男孩透过门框窥视他的母亲。《镜子》是卓绝的作品,影史上第一次,我们得以跟随镜头与光影,穿越时光的尘埃与碎片,彻底地进入一个人的记忆。反复观看这部电影时,我想起了我在世界上的一座城市的一座街道里的一座楼房中的一间屋子里的一个抽屉中放置的几百张旧照片。那些记忆或者时间的碎片,我用它们搭筑一个温暖的空间,一个自身记忆的堡垒,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的来源。仿佛永恒就属于我,我一伸手就可将它俘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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