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谐调》第十五章 优诺之于安缇
阿丽雅突然从众人身后出现,径直走到那两个平台之间,她的眼睛隐藏在自己眼窝的阴影之下。弥留之际,艾萝丝维娜隔着玻璃一瞥眼前这个朦胧的轮廓,“阿波菲斯……你再一次……” 阿丽雅依旧沉默不语,闭上了双眼,举起右手,并拢五指,然后按顺序以中指触碰额头、前胸、左肩窝、右肩窝,再让十指交叉合抱于胸膛前若干秒,最后在锁骨处画了一个十字。她睁开眼,一阵耀眼的金光像是与她的动作相呼应,从她的吊坠中涌出,席卷了整间实验室,如幕布般覆盖了任何可视之物。 …… 皲裂的地表被风抚过,翻起一小阵波纹,分外迷乱,剩余的风更是攒着劲向上一跃,拨弄深黑的发丝,清扫了残垣。她站在一座小教堂的门前,眨巴眨巴眼睛,便扭头朝百来米之外一户人家那儿去了。 “咚咚咚。”她连敲三下,用的力气不大,“哈喽,我是安缇,优诺在家吗?” 等候了约莫一分钟的时间,只听得木横栓“哒”的一声,门就被渐渐推开了。“安缇!”里头一位金发的小姑娘伸出双手摸索着,不一会儿便捏到了安缇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发自内心地笑了。 “你一个人在家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 优诺稍微放低了脑袋,“嗯……父亲又去酒馆了,我……我在家闲着,所以就一个人练习画画。”她眼眸中的翠色像结着一层淡淡的霜,一侧脸颊上还留着个大红印子,脖子上也有若隐若现的结了痂的疤痕。 安缇注意到了。她面露怒色,语调都加重了:“真是的,有这样一个父亲还不如当个孤儿。对了,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请进吧。”优诺牵着安缇的手,走得快了许多。 来到了卧室,优诺趴回床上,那儿摆着她的画纸和几根磨得差不多了的蜡笔。 安缇屏息凝神,专注地盯着优诺不断腾挪的画笔,她的构思,还有每画完一笔她嘴角勾起的一丝小小的弧度。她的纸上画有好几个粗糙的黑色小人,聚集在一堆用红色蜡笔涂成的黄金旁边,他们之中有的人拖着木棍,有的捧着枪,有的则举着长刀,不清楚在争夺什么。 优诺深呼了一口气,手一路摸到了纸张的边缘,“安缇,能把黄色的蜡笔递给我吗?” 安缇亲吻了一下她的脸蛋,“没问题,我的朋友。” “哈哈哈,你又‘偷袭’我。”优诺对安缇回以粲然一笑,接过了蜡笔准备接着作画。这一次,她在纸的上边绕出了一圈圈云,在云的里面则藏了一个黄色的眼睛。“安缇,你是教会里的一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们人是不是太不争气,太对不起神了,毕竟现在世界各国都在打仗,这里虽然偏僻,但迟早……”话未说完,她已哽咽了。 “没这回事。神要是真那么厉害,它为什么不自己亲自来解决问题呢?非要让我们这些比它更孱弱的造物出手?无能的不是人,或者不仅仅是人,神也是如此!”安缇拍着胸脯说道。 “谢谢,你这么说我就……” 当优诺听到木门“砰”的一声时,当安缇瞄到门边那醉得站都站不稳的身影时,两人同时露出了不合时宜的愕然的表情。 “你,你这死畜牲,又,又来来我家干嘛?!”优诺的父亲一看见安缇就是满脸不爽的样子,眼皮都快垂下来了,手里还不太稳当地提着个酒瓶。 优诺蜷缩着身体,躲到了墙角。 一看见优诺的父亲,安缇也气不打一处来,挡在优诺跟前。“呵,还有脸回来?还有脸拖着个酒瓶子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 优诺的父亲二话不说,甩着酒瓶就对安缇挥去,“啪嗙!”正中安缇面门,玻璃片、酒水和安缇的血溅得到处都是。 这下子安缇是被彻底惹恼了,她随即凭借体型小的优势钻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不知悔改的渣滓!你可知优诺就是因你而双目失明的?你这酒精中毒的烂人根本不配拥有优诺这个女儿!也难怪你的妻子跑……”她正想扑上去,像一头野兽般撕咬优诺父亲的血肉时,神父及时到来并制止了冲突进一步升级。 “安缇,你又没有参加教堂的礼拜活动,偷跑出来惹事。” 她眼里噙着泪水,一把擦去肿胀的额头上的血,而其他的被碎玻璃划伤的小口子,则完全置之不理。“是的,敬爱的康斯坦丁·弗朗西斯神父,我知道你看我是个没了父母的孤儿,觉得我可怜,才收留我作一个修女的,我也的确很感激你。但是这不是你该涉足的地方,我言尽于此。” 然而安缇还是被强硬地拽走了。碰巧隔壁一户的夫妻邻居从屋子里出来晒被子,看到了这一幕,都无奈地摇了摇头,“啧啧啧,这孩子还是这样不服管教,连神父都敢下嘴咬啊。” 优诺家果不其然很快就传出了断断续续的惨叫声。 …… 根据前线的战报,敌人的军队最多再过两天就会抵达这个小镇,几乎所有人都想方设法匆匆撤离此地,唯独优诺被她父亲落了下来,当然还包括—— “你到底走不走?”神父直瞪着安缇,咬牙切齿而又无可奈何的,围绕着神父的一群唱诗班的孤儿们亦然。 “不走!”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死硬呢?” “没有为什么!” 神父一生气,对她白了个眼,便领着孩子们一个个上车,直到超载,再也挤不下人为止。“你果然是怪胎,现在谁都救不了你。” “怪胎!怪胎!”不少孩子车都开走了还特地回头对安缇做鬼脸。 “滚吧!全滚吧!一帮懦夫!我自己一个人留下来陪优诺!” 歇斯底里过后,安缇找到了独自一人哭泣的优诺,握着她的手往已经空无一人的教堂赶去。 “你藏在这里,记住,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优诺连忙藏起忧伤,点头,只是傻傻地点头,“我答应你,无论什么……”听到这句话,安缇心满意足地笑了。穿堂的清风拂过她憔悴的面庞,撩起她黝黑的发丝,告诉她无须再彷徨。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没有为什么。” 正是安缇这句无根的话,使得优诺不惮于聆听天壤的嘈杂。 掩上门,安缇蹲坐在教堂中央的空地,闭上了双眼,举起右手,并拢五指,然后按顺序以中指触碰额头、前胸、左肩窝、右肩窝,再让十指交叉合抱于胸膛前若干秒,最后在锁骨处画了一个十字。 至于后续发生了什么,作为战争的一块隐蔽的小残片,亦不得而知了。总之安缇死了,优诺也在后来的一轮轰炸下死了。 “嗡嗡嗡——”轰炸机在头顶上空掠过,在莽莽云层间穿行,发动机叫嚣着吞吐烟火,炫耀遍地开花的功绩。 假使两人都没有死,一阵风徐徐吹来,它便能注视着废墟之上安缇驼着背用一双沾满灰尘的、被刮掉了一层皮的手将优诺抱在怀里,便能注视着安缇从断壁颓垣爬出时被扯断的抽着丝的腿脚,便能注视着优诺平和的表情,便能注视着优诺那摊裸露在外的蠕动着想要逃跑的脏器混合物和她眼眶里扎堆的各类碎屑,便能注视着这两副裹着破布的残缺之躯依偎在一起——然而她们依旧难逃一死,这里只有苍白的实在,只有名为事实的荒漠。 更何况,两人无疑都已消逝,倒不如说,还好她们都被垮塌的建筑所掩盖。战火蔓延至此,难有逃脱之机,沉郁的天空很低,死亡的呼啸很近。 但血液,世界各处的血液,死难者们的血液,都失去了往日鲜红的色彩,变得浑黑不堪,在地底下汇聚到了【此处】——安缇的葬身之地。 在地狱的至深之处,在最悲惨、最绝望的背叛的基点上,那些冻毙于风雪、败毁于无知、困顿于荆棘、殒殁于噤声、黯淡于日食的受害者们,他们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断绝与矛盾,不甘埋没,终日咒骂着神灵与命运,他们怨恨的血泪日复一日渗入地底,唤醒了蜷踞在太阳背面的阿波菲斯。 于是在夜晚,在光明的背面,一只手冲破了瓦砾堆,张开的手掌和弯曲的五指正对着天。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她的眼睛隐藏在自己的眼窝之下。 她既没有在活着,也并未死去,她,一个二度死亡、向死而生的活死人。阿波菲斯?安缇?阿丽雅?不,无论她是什么,“没有什么”是不属于秩序的—— 世界的缺憾在她身上,她正欲追回自己那比原初更原初的疯狂,那在世界诞生之前就铭刻着的深邃自由,那个不可理喻的已消隐的硬核,那股冲破世界栅栏的混沌驱流,那种总是挥之不去的激烈对抗。 它的毁灭,它的痛苦,它的绝望,它的撕裂,它的空洞,它的焦躁,它的自我取消,它的永不安息,它的孤注一掷,它的参差交错,它的挣扎与斗争,它的无所求与所求无。 安缇已死,安缇戈涅。 Anti has gone. Antig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