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一场糟糕的旅行

米尤看见，属于她的时钟“滴滴答答”转得越来越快，飞速旋转的表针像是搅动的旋涡，又像是滚落的山石，排山倒海般朝她碾压而来。米尤吓得哆嗦，想要竭力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要拔足狂奔，却两股战战。她挣扎着挪动，腿一软便摔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时间的洪流，恍若一辆被离心力甩得左摇右晃的列车，径直地撞了上来。

当米尤的意识开始模糊时，她听到了列车到站的铃声，安详而悠扬。她感到气闷，接着急促地喘息起来。

突然，米尤睁开了眼。她从噩梦里醒了过来。

看到面前熟悉的一排排椅背时，米尤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好在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梦。那种错过发车时间而被抛下的窒息感，就好像考试时拿到考卷发现答题全都不会做一样，让人绝望。米尤想，她一定是太过劳累，才会在列车的座椅上打盹时，做这样一个梦。

尽管这样安慰着自己，米尤心里还是被不断冒出来的担忧扰得心神不宁。这样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米尤现在坐着的这趟列车，就是她好不容易才赶上的。当时闸门还有三分钟就要关闭了，米尤卡着点买到了最后两张票的其中一张。而剩下那张票，再也没机会迎来它的主人了。

列车开走了，米尤身后，便多了个空着的座位。

自她搭乘人生的第一趟列车起，米尤已经数不清她辗转倒换了多少趟不同的车。她已经很疲惫了，出发前的紧张和新奇早就被旅途的辛劳消磨殆尽，连开始这次旅行的初衷也快浑忘了。

“你要到哪里去？”坐在米尤旁边的一个青年人问。

“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要去完成一场旅行。现在，我已经来到了这里，也许就快到目的地了。”米尤答。

“每个人都要进行这样一场旅行，但车却不容易搭上的。”青年人环顾四周，观察着车厢里的其他人。车厢里的人形貌、衣着各异，有青春洋溢的青少年，亦有鹤发鸡皮的老者。

“人总得找到一辆车，谋求一个座位，甚至不得不和其他人争抢。而车却总是不愁没人搭乘的，即使有空着的座位也不会怎样。”

米尤顺着青年人的目光，再次注视着在她身后的那个空座位。

“我是最后一个搭上这趟列车的。”米尤喃喃地说着，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担忧接下来的旅程。

“你运气真好。”青年人由衷地表达了祝贺，不仅是在为米尤高兴，更是因为得知米尤这样的“幸运儿”的确是存在的，而对自己的未来抱有了一丝侥幸。谁不想自己有那种，即使出了岔子，也恰好赶上了末班车的运气呢？

“睡一会吧，换乘下一趟列车时还需要很多体力，你现在太疲惫了。”青年人看出米尤精神不济，便善解人意地提议。

“我要保持清醒，”米尤的眼皮开始打架，她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我、我怕坐过站……”

“哦，别担心，也许你还不知道，在这些列车上，你也许会做错方向，却永远不会有坐过站的时候。当列车觉得你不再适合继续留在车里，它就会把你丢下去。不过最好还是不要睡过头，因为那会错过换乘车辆的发车时间。只要一步走错呀，就不得不付出更多的代价去弥补。”

青年人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阵，见米尤不再回应，呼吸也变得缓慢均匀起来，便住了嘴，转头观赏起车窗外的风景。

米尤又开始做梦了。

她梦到这些年搭乘列车时的情景。那时候父母还在她身边陪伴着她，他们坐在一起，米尤一睁眼就能看见父母的笑脸。还有老师、朋友，他们说着、笑着，米尤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思考怎么消磨掉新开始的一天。无论米尤是想唱歌、绘画还是剪纸，听故事还是做游戏，她总能找到愿意和她一起的伙伴。她想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她还有那么多可能。

但是后来，曾经和米尤搭乘过同一趟列车的人不断下车离开，有时米尤甚至不知道他们换乘了哪辆车。而米尤自己也在父母的带领下，不断换乘各式各样的车，直到她和父母都越来越疲惫，身边同乘的乘客也越来越少与她搭话，甚至越来越少露出表情。

终于有一天，米尤的父母在目送米尤搭上一辆车后，转身走向了不同方向的另一趟车。

米尤从记事起就在列车上了，父母教导她选择一段旅程的原则，她曾经很努力地记下了，现在却又无可挽回地开始淡忘。她沉浸在曾经的欢笑和温情里，亦沉浸在曾经的纠结与期待里，在梦中汩汩地流出泪来。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被带有凉意的空气包裹着，滴进米尤的脖子里，冻得米尤一激灵，醒了过来。

此时米尤已经不在列车上了。正如坐在米尤旁边的青年人所说，列车会在觉得米尤不适合继续留在车里时，把米尤丢了下去。这里距离米尤想要去的换乘车站已经有了很远一段距离，而米尤想要搭乘的那趟车，几分钟前已经发出了今天的末班车。

米尤有些气馁，继而感到十分愤怒。她不再想继续这场旅行，她偏要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蜷在车站的塑料椅上，度过了第一个没有列车盒饭与恒温空调的夜晚。

三天后，吃不好、睡不好的米尤顶着黑眼圈，摇摇晃晃地朝售票窗口走去。

米尤浪费了三天时间，消耗了自己的健康，旅行的进度却一直在原地踏步，她既无进展亦无收益。

米尤屈服了。她排着队，买到了一张时间并不合适的票，掐着时间，辗转奔波到她需要倒车的站点，朝即将关闭的车厢门跑去。

发车铃声在米尤一脚迈进车厢的时候刺耳地喧嚷起来，米尤连忙把另一只脚收到车厢里。在米尤想要转身的时候，她的背包被车厢门夹住了。她急忙忙地伸手去拉扯背包，结果连手腕都被车门夹了一下。

米尤“啊”的痛叫一声，只得收了手，眼睁睁看着背包卡在原地，自己则随着列车开始晃动，离背包越来越远。那背包里是米尤的全部身家。

米尤捂着红肿发痛的手腕，“呜呜”哭起来。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米尤哭得伤心，便安慰她，“孩子，看看车窗外的景色吧，你不是在奔赴一场旅行吗？美丽的风景也许会让你的心情变好一点。”

米尤泪眼婆娑地看着老人，问：“您怎么知道我是在旅行？”

老人笑了，“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一场不得不完成的旅行，在路上奔波的呀。”

米尤听到这话，逐渐止住了哭泣，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低地说：“是呀，这是一场旅行啊。”

于是米尤道了谢，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欣赏着车窗外不断晃过的景色。她渐渐忘了丢失的背包，忘了疼痛的手腕，唯独想起了开始这场旅行的初衷。

列车开始减速，车厢晃晃悠悠地安抚着满身疲惫的米尤，像是摇篮在安抚牙牙学语的婴儿，又像是子宫在安抚茁壮成长的胚胎。这让米尤觉得，她该要回到妈妈的肚子里去了。

安详而悠扬的到站铃声响了起来，终点站到了，米尤终于可以安心地沉睡了。

“真是一场糟糕的旅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