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梧言身着睡衣坐在床上，倚靠着床头。床旁窗外的景象映入了她的眼眸之中——已经是晚秋了，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而雨点又击打在早已枯槁的落叶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偶尔能听见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它们在经过窗前时，还会拍一拍窗户，向梧言打个招呼，可梧言全当没有听见，只顾出神地望着萧瑟的秋景。
这般光景就如她现在的寿命一般凋敝，也不得长久。是的，梧言很快就要与世长辞了。
正当梧言发呆的时候，弦端着一杯热水，悄悄地坐在她的床边了。就像是预先知道他会来一样，梧言没有过分地惊讶，她回过神来，朝着弦笑了笑，算是这次见面的寒暄。
“喝点热水吧。”弦将热水递到梧言面前。
“嗯，谢谢。”梧言接过水杯，将温热的杯子捧在手心中，时不时地抿上一口。
“要是热牛奶就好了。”梧言低头摩挲着手中的水杯，像小孩子一样念叨道。
“喝热水对你更好些。”
“明明……”梧言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停住了。他看着坐在身旁的弦，于是将即将从她口中跃出的话咽了回去，应和道：“也是。”
说罢，房间陷入了一片静默中。
梧言昂起头，看着天花板，突然小声地哼唱道：
“有一个寻找的东西，
星星对着我笑眯眯，
在风中眨着小眼睛，
只要我伸出手，
就能抓到哦……”
听到这，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丝的轻松与欣慰，但却仍然没有说话。
唱到此处，梧言便停了下来，连忙问：“怎么样？这首歌很好听吧？”
“很好听，为什么不继续唱下去了呢？”
“因为后面的词不太记得了。”她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随后，她立马话锋一转：“你还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听过这首歌吗？”
“完整的吗？倒是没有听过，我只记得……”弦说到这有些犹豫，“我只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在唱这几句。”
梧言很是高兴：“是的是的，记性挺好啊。那几天我站在我家窗前，每天晚上都能看见你坐在江边，我就心想：‘这小子不会是想要自杀吧？’。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想法就是很强烈，于是我便想找一天去和你说说话，可是我总不能一开口就对你说：‘喂，你好，请问你天天坐在这里是想要自杀吗？’这样的话岂不是很突兀？所以我想到了这首歌，那几天我天天有在听，要是唱着歌坐到你旁边，说话应该也显得自然些吧。怎么样？是不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弦听到这便忍俊不禁，但却无法抵赖。是的，那些天的他常常坐到江边，因为生活的不顺利，他渐渐萌生了轻生的念头。那晚，他见周围的行人零零散散，似乎无人注意到他，正要跃入江中的一刻。没想到一名少女唱着歌，理所当然地在他身边坐下了。
少女将脚边的石子踢入江中，弦看着落入江中的石子荡起涟漪，就好像看到了如果没有遇见少女的自己，不过他激起的涟漪应当更大一些。
“你一个人在这里看星星吗？”少女问道。
尽管问题很幼稚，但也很好应付：“是啊。”
“那么你是在看天上的，还是在看水里的？”
“有什么区别吗？”
少女指着天：“天上的星星看着很远吧？但说不定哪天以我们的力量也能够触摸到。”随后少女又低头望着江：“水里的星星看着很近吧？好像我们随手都可以将它们捞起来，但这样真的算是触碰到它们了吗？即使这样算作触碰，但那些星星也就会因此变得廉价了吧？所以我认为，看着天上的星星更有意义。”
弦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在看哪里的呢？”
“我……在看水里的。”
“是吗？那你觉得你以后会去看天上的吗？一分钟也好，十分钟也好，或者……”少女没有继续说下去。
弦看着少女纯洁的眼眸，她很认真地在等自己的回复。不同的回答究竟对这个陌生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会的，我会试试的。”
“太好了！”少女如释重负，随后向他伸出手：“我叫梧言。”
“弦，幸识。”
这便是他们俩的初见。
梧言仍旧安静地望着窗外，渐渐地，困意涌了上来，她在不知不觉间闭上眼睡着了。等到再睁眼时，日光已经携着雨一同离去，现在屋中和室外一样寂暗。如果是她一个人的独处在这里的话，想必一定会很不安，好在弦还坐在她的身旁，只不过他还睡着。
梧言轻轻地握住放在自己身旁的弦的手，未曾想这一触不小心将弦给吵醒了。
“嘿嘿，不好意思，给你吵醒了。”
“没关系，我在这里就是等你醒的。怎么样？口渴吗？”
梧言摇了摇头：“没关系了，现在也已经很晚了，你要睡觉的话就回房间好好睡吧。”
弦看了看手机：“我再陪你一会吧。”
“那我们聊聊天？”
“都可以。”
梧言的眼珠不断地转动着，在脑海中来回思索着话题，在此时究竟该聊点什么好呢？
喑哑的月，让梧言心中升起了一丝惆怅。如果真的可以，她想完完整整地度过这一生，而不是在此停摆，甚至想如同天上的明月一样永恒；如果真的可以，她想被人铭记，一分钟也好，十分钟也好，或者……
她猛然望向身边的弦，不知为何，在那一刹，她感到弦似乎消失了一样，然而转过头去，弦已经坐在那儿，看着自己。而她自己手中也正牵着弦的手。
“弦。”
“嗯？”
“你会因为我记住一生之中的某个十分钟吗？”
“会的。或者说，我会记住无数个十分钟，想忘都忘不了。”
“嘻嘻，我可不贪多，一个就好。”
“那么要哪一个呢？”
“我想想啊……一起回家那天吧，我这么说了，你也应该很清楚了。”
“嗯，我知道了。”弦很清楚梧言究竟指的是什么——那日夏夜，傍晚两人一同听着蝉鸣，在回家之前决定一同去公园散散步。那份回忆从诞生之初就一直被梧言铭记并时常提起，对于弦而言也是如此的。
“真想再去公园散一散步啊，可惜，现在我也没办法勉强自己了。而且，你也不会同意的。最重要的是，现在可是秋天，不是我们当时一起度过的盛夏了。”
弦没有说话，毕竟这种心愿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将成为缺憾。
“你能记着我的这个愿望就足够了。”梧言无奈地笑了笑，她自己很清楚，这份愿望终归只能是愿望，所以她放下了所有的奢望与幻想，如此切实地请求着弦。
“能不能……不要再说下去了……”听到这般请求，弦低下了头，用着哽咽的声音同样请求着梧言，他的泪珠如今早的雨一样，开始零散地落在床单上，打湿了这原本承载着梦的衣裳。
梧言看着弦软弱的模样，松开了原本牵着弦的手，温柔地将他眼眶上积余的眼泪擦去，可她并没有沉默的意思，她接着张口说道：“人生还真是奇妙呢。我可不知道在那天能够遇到你，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勇气与好奇驱使着我去和陌生的你说说话。你和我是一样的吧？充满好奇与不确定，于是我们就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遍体鳞伤，也无法知晓在几经挫折后，最终是收获颇丰，还是一事无成。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不过，我的路就先走到这啦，虽然很想和你再看很多很多的风景，但我可是先到终点站了。
“我不在的以后，管你的人可就少了一个了，累赘也少了。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你也会轻松很多吧？但还是一样的！不要熬夜，不要忘记吃早饭，除非你想早点来见我……
“对了，在我的书桌里有一本日记，以后你拿去看吧，里面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日常，希望……希望……你看着这些字，能够时不时地……想起我……”此时的梧言，炙热的泪水已经开始不停地滚落，她想止住自己的哭泣，好让自己把话说完，但此时她的悲伤与遗憾又怎能被理性抑制？哽咽着的话语断断续续，但每个字弦都听得真切。
“还有……我真的很……”没等梧言说完，弦已经站起来，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终于不用再故作坚强勇敢，泪水终于可以肆意地奔涌而出，因为弦的臂膀与胸膛，就宛如大海一般，再多的海水，再多的苦痛与伤悲，他都可以容下来。
“梧言，你知道吗？我在绝望时，是你无意间拯救了我，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救赎。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现在还会活着吗？过去的我时常会思考生命的意义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哲学答案也好，陈腔滥调的情话也罢，我的存在不正是因为你吗？那晚你对我说，星星很远，但终有一天也可以触摸的，于是我便开始努力地活着，摆脱了所有的绝望沉沦。最终发现我普通且平凡，究其一生也不可能摸得到星星。但站在这里回首过往，原本逐星的过程已经被赋予意义了——我改变了许多，我做到了许多做不到的事。这一切，倘若我那天偷了懒，去追求水中星，是绝不可能实现了。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如此爱你，因而你就是我生命的意义。”
当弦一字一句地说完后，梧言已经平复了情绪，她故作欢笑着说：“你说的是什么啊？我听不懂。”
弦笑了笑：“听不懂就对了。”
梧言又认真地看着弦：“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离开以后……”
“也许吧。”弦知道她想问什么。
“弦，你会爱我所爱的吗？”
“一定会的。”
“那么，我希望你能爱你自己，”她坚决地说着，“一个人的生命从来不与其他事物挂钩，唯独拥有者自身和命运可以决定它的去留。我一直和命运斗争着，可是我输了，而你还有余力去抗争，还有很多时间，还可以做很多事，所以我不希望在我离开后你仍为自己套着这种无形的束缚，还请你多爱自己一些，在命运打败你之前，不要自己先认输。”
“嗯，我知道了。”
“好啦，这样一来，我的心愿就成两个了。”梧言伸了伸懒腰，愉快地说道。
“还有什么愿望吗？”
“有倒是有，不过我想留着。”
“留到什么时候？”
“下一次重新相见的时候。”她向弦呲牙笑着，然后接着说：“好啦，今天就聊这么多吧，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于是弦慢慢地走向房间门口，原本要离开的他却又突然转过身来。
“怎么了？”
“梧言，明天一起去公园吧。”
“嗯？你同意吗？”
“嗯，我同意，毕竟你要是留了特别多的愿望给我，我也会很麻烦的，所以就先实现一个吧。”
“哈哈哈哈，好呀，那我们明天一起去。”
“一言既出。”说完，弦转身，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可只有梧言明白，那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
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弦一个人坐在公园里。今天的阳光正好，迎面吹来的风也很温和。
弦翻阅着梧言留给他的日记，就如梧言说的一样，当中全是她自己的日常。弦看着这任性的文字，既感到宽慰，也有一种寂寞油然而生。
他翻着日记本，正回想着种种曾经。忽然，一张信笺掉落了出来。弦此先都未曾发现过这份信笺，翻开一看，上面仍然是梧言的字迹，她用娟秀的文字写着：
“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一直、一直、一直、一直无论何时。
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为了让温柔的你展露笑容。”
至此，梧言的歌声迎来了落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