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

最后的最后
The end of the world
“人固有一死。”
就算是对于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这也总是逃不掉的。然而每个人的死法各有不同,似乎都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大家所得到的也并非一个公平的结局。
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二日。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清晨,阳光明媚。
温暖的光线穿过窗户的缺口充满了整个小屋,模糊的影子洒在落满浮灰的黑白相片上。自从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以后,尽管我再不愿承认,也必须得靠墙上的挂历才能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了。曾经那引以为傲的好记性,已经随着当年所有其他的辉煌一并石沉大海,永不复还。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以战争的荣誉作为我们自己的骄傲。但大海不同,只要还有一丝意识,我都永远深爱着这片蓝色的世界。这是我们相遇的地方,我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她的传奇也在这里启航。尽管记忆蒙上了纱,在梦中,我还是总能遇见她的身影。拥挤的甲板,高高的三脚桅杆,野猫和无畏者轰隆隆的鸣叫声……就连那些算不上多么好吃的冰淇淋跟烈酒,留下的余味也总能盖过风暴中的惊涛骇浪和没日没夜的搏杀……”
我多想让那酒精再次灼烧着我的胃,我想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比我的心更加苦涩了吧。砸碎了手边仅剩的几个空酒瓶,砸得满手是血。正如这一年多来,我亲手砸碎的一切。
“我作了一个决定:卖掉所有的东西。市区里的公寓;老家那幢伴我长大的,可爱的花园洋房;陪了我十多年的车子;母亲走时留下不多的首饰;家里的家具,挂在墙上的画,曾经我喜爱的那些收藏……凡是值点钱的就统统卖掉。这实在是个疯狂的决定,我自己也这么想。可她决不能就像他们说的这样……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但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样……隔壁邻居家传来的喧闹的吉他声震颤着我的耳膜,好像一台电钻在嗞嗞地钻着我的脑髓,像握在手心的怀表上那无情的指针,一刻不停地提醒我,徒劳地催促着我。
“为了这件事,我四处奔劳了十几年。退役后休养了几年,刚刚换了新车,看到信里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纽约。那时候,我的身体还挺硬朗。大家都在海上干了这么些年活,怒气涨开了每个人肌肉上的每一寸血管,却只能看着被砸了一地的碎玻璃渣站着发愣。迫于压力和限制,老兵组织将将成立,还没来得及给大家进行安排,集会就不得不草草收场。在那之后的挺长一段时间里,我和一群比较熟的兄弟们整日整日地带着文件,蹲在政府大楼的门口。收到过无数次成功的喜讯,却又总被更深的绝望冲毁。这种感觉当真难以言喻,仿佛灌入再多的酒精也无法麻痹,只能在无人的夜晚,注视着旅社外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咒骂着霓虹灯牌上骗人的字句,拌着眼泪咽进自己肚子里。然而时光不等人,器官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地衰竭,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也在无形间像消磨着我们的意志。”
“总统,国会,州议会……我们在它们之间来回打转。政府终于松了些口,很多名字里带州名的船都被出资保了下来。我们当时仿佛也重燃了点信心,心想着举国闻名的她,再怎么也不可能没有人关心……结果在那之后又兜兜转转了很多年,现在这一纸议案就成了最终的结局。”
那一纸议案在当时,令无数个曾经在那个残酷的战场上,面对杀戮的魔鬼都未曾动容的硬骨头们颤抖着低下了头。他们又做到了,再一次堵住了我们的嘴。一颗颗鲜活跳动的心冷得像冰窖,没有人再吭声。半年时间,面对这个几乎不可能的天文数字,我们无数同僚却都笑了。
“哈哈,筹钱就筹钱嘛,能用钱办到的事,还不是最简单的?反正他们眼里他妈的就只有钱!她曾经是保护国家,守卫世界的传奇英雄,不管多艰难,整个海军从没弯下过这一条脊梁。现在为了钱,他们竟然肯心甘情愿把她的身体拆成碎片,炼回铁水?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些巨款哗啦啦胀满了他们的腰包,他们这是在撕她的肉,喝她的血……”那位兄弟还没说完,就倒在了演讲台上。是啊,都用不着别人动手,我们这帮老东西自己又还有多少日子呢?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当内心真正哭泣的时候,脸颊是感受不到流泪的。
曾经无数次受到过幸运女神的眷顾,到头来,你还是落入了这命运的陷阱。珍珠港,珊瑚海,中途岛,东所罗门,圣克鲁斯……那些早已被烧成死灰的过去又有几时曾真的消失?从前历历在目的烈火终于烧到了你的身上,而风的来向,居然就在我们曾经立正的脚下。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你在四面火光中回过头,脸上挂着的,却只有一抹淡淡的苦笑。我捂住眼暗自流泪,祈求黎明再快点到来,祈祷这一切永远不会真的发生……
噩梦总会苏醒,但一天天接近的现实难道不是更加残酷?癌症?痴呆?反正他们都说我现在就是个疯老头,那些东西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有还算得了什么呢?
日益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让他有时连日期都难以记住,但没关系,每天早晨刚一睁眼,就能看见旅社的四面白墙上,环绕着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
艾森豪威尔这个土鳖,又搞得全国的经济都不景气,家里那堆破烂自然也卖不出几个钱。普通人搞不懂这些政治经济背面的东西,就连坐下来叹口气的时间都被他们名正言顺地剥夺而去,怎么指望还有多余的时间再去思考?
大限将至,反正也是无妻无女,一把老骨头又能干得了什么呢?
他开始往返于一些地下场所。然而灰色的烟雾混浊不了他的眼,八角的铁笼也拦不住他的心。从上岸以来,他不再吸烟酗酒,也从不吸毒,但总有一股东西一刻不停地汩汩流动在他的血管里,支撑着他永不倒下。
那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来自地狱的召唤,还是你正在天堂呼唤着我的名字?正午的阳光打在我的脸上,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最后的最后到了,你终于还是先一步离我而去。我唾弃那些虚伪的荣耀,我只希望能再回到那段日子,是我们共同强撑顶住了千万斤的重压,才有了那不败的神话。吉他的鸣响渐渐地远离了我的耳边,咚咚的鼓声却在逐渐清晰。那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只要有你在我们的身边,就好像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体内的病灶不再作痛,思维也从没像现在这般清晰。我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缓缓向我走来,携起我的手。我看见我们共同穿越星辰大海,向无尽的另一个世界远航。哈哈,可能我已经疯了吧,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那也都无所谓了。
再见了,哈尔西将军。再见了,金凯德将军。再见了,企业号上曾经的两千多名同僚们。
再见了,企业。我的一生,我的至爱……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五年。
一日,一首名为《The end of the world》的歌曲忽然之间火遍了大陆。
那么普通的旋律,那么简单的歌词,搭上歌手声音中一股淡淡的,清澈的忧伤,为什么就会如此吸引人?
我也不想那样自私,但还有没有人仍能在黄昏时分的船坞中,再次看到她的身影,还如从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