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第一卷）〔第一号〕艰苦力行之成功者——卡内基传

艰苦力行之成功者——卡内基传

彭德尊

一   卡内基之少年贫苦及渡美

　　安多留·卡内基（Andrew Carnegie)者，英之苏格兰人也。一八三七年，生于苏格兰之达华姆兰村。其父威廉·卡内基，本手机织工。家无恒产，全赖佣金，以为俯蓄之资。及蒸汽学发明，各工厂咸易机械，前之以手工谋生者，至是概归失业。威廉亦其一也。时卡氏年方十岁，而其弟尤幼，尚在襁褓中。家贫无以自存。一日再食，时虞莫继。其父镇日悲哀，顾瞻四方，不知计之所出。卡氏欲废读为佣，而人咸轻其年，无雇之者。然恒以将来必成巨室自慰，并以慰母。但此空想，终无以救目前之贫苦也。

　　当是时，英之失业者，多往美洲谋生。其父不得已，亦尽室以行。乃尽质其衣服，鬻其器具为行资，及抵美洲，赁居滨夕尔勒尼亚州之阿列加市。顾其地情状，亦无异英伦。业手工者，仍无事可谋。以故生计愈艰，恒终日不得食。如是者有日矣，由友人介绍，得棉厂职工，举家始赖以不死。

二  劳役时代之卡内基

　　年十二，乃请命于父，为丝厂工徒，每周仅得五先令。在此凡一年，莫不先人而往，后人而归。其勤勉忠实，时罕其匹。厥后改入纺织工厂，司汽罐之事。然此事责任綦重，苟一不慎，生命随之。且为暗室，居其中者，无异地狱。以十三岁之童子，竟堪此惨淡之役。其勤慎不改常度，且以余暇兼理厂主文牍。人均善之。居此凡一年，年十四，充电报局递信夫。未数日，而全市之道路、巨室之所在，皆能一一识之。每电之来，刹那即了。又以余暇，旁治电报技术。久之，电机初动，即知所自。听其动音，即得其字。人恒倩其代助，然未尝却也。时有技师列特氏叹曰：“如此明敏笃实之才，予未见有第二人。其技术之精，当在予上。惜乎，沉沦于递信夫耳！”但卡氏尊重职守，未尝以微贱而挫其英气。当时月薪可得五磅。（每磅当中国海关银十二两余）未几，其父云亡，则前此与其父分任之家累，今则归诸一身矣。且以母老弟弱，故其哀痛，殆难笔述。既毕父丧，仍一心从事本业。旋得兼某报馆电报访事，薪资虽微，然在卡氏，亦可小补。自是卡氏之名，渐为时人所称许。后滨夕尔勒尼亚铁路公司，以月薪七磅招之为地方监督部事务员。自此家用小康，无冻馁之忧矣。

三   铁路职员时代之卡内基

　　其公司事务虽繁，第以卡氏明敏之才，处之恒若无事。遂于事毕之余，从事学问，广涉典籍，以增智识。凡所阅者，必得理解而后已。而于经世济民之学，尤所注意。且富于发明性，每有所得，亦不之秘，悉以语人。故人多乐与之交。其后公司监督斯科脱，爱赏其能，引为秘书。然居职未久，斯科脱晋为公司协理，卡氏因其推荐，遂为比富罗分公司稽查员。比富罗固美国工业极盛之地，卡氏睹此，甚思从事实业，终以无资而止。时年已二十九矣，其为斯科脱秘书时，尽力备至。其后曾述其立身之秘诀曰：“有雇佣根性者，不可以成大业。即身为扫地贱役，亦当以主人自命。此余对于青年第一之忠告也！”

　　其时，滨夕尔勒尼亚铁路公司，以前此所筑之桥梁皆以木为之，往往有崩坍之患，遂定议改筑铁桥，以比巴克桥为始。初，卡氏有以铁代木策，陈请公司总理。及此策行，复请董其事，许之。于是成立基斯顿铁桥工厂，而卡氏半生被雇生涯，遂以告终。

　　及南北战争起时，国内纷扰，达于极度。卡氏乃弃铁桥工程监督而不顾，以服公务。其知己斯科脱，以后备兵役征为北军本部副官，遂命卡氏整理铁路及电线。时通华盛顿府铁路，多为南军所断。卡氏由水道以达安府，首修理铁路。未数旬而各铁路复通。然其间所历艰苦，亦云至矣。盖其修理时，南军恒用全力，以事破坏。虽北军竭力保护，然终不能止。迨至全路告成时，又无敢驾车以行者，卡氏毅然为之。及抵华盛顿，身中数弹，血流及足，而气不为少阻。其义勇类如此者，政府大嘉其劳。相倚愈重，终此战役，卡氏未尝为他事焉。

四   经营寝车时代之卡内基

　　当其为铁路公司秘书时，一日事务之暇，闲步庭外，以眺野景，有高且硕之人至其前。徐徐进曰：“阁下安好？仆久闻阁下在此，名誉甚高，信用甚厚。仆今怀有新制造物在此，能赐览否?”自其怀中出寝车模型上之，卡氏本富于发明性者，见而喜曰：“此物精巧，得未曾有，予特为君进之当道。”遂反其室，以语斯科脱。斯氏曰：“可令入，吾将面之！”斯人为谁？即乌特夫是也。既面斯氏，陈述所以。命制寝车二辆，试用于滨夕尔勒尼亚。成绩卓著，后与乌氏共立寝车制造所，以卡氏为其总理。几经改制，愈益精良。而卡内基式之寝车，遂盛于行于各国也。

五   经营煤油时代之卡内基

　　自是以来，卡氏渐成富室。实业思想，更加增进。一八五九年，滨夕尔勒尼亚州，忽发见大煤油矿。美国实业家群争趋之，而卡氏亦联合同志，购斯土利华姆煤油矿一区。因其出产丰饶，竟博得厚利。其言曰：“予私来探矿时，见天然煤油，源源自石罅涌出，第于经流之处，凿池承之而已。予心滋喜，遂集资八千磅，购得此矿。其始日仅得百樽，乃凿十万樽贮油池一所，以备存储。而当时此矿已可值二十万磅，予以为前途尚远，仍竭力进行。然因贮油池工事未精，所漏失者，不知凡几。此予疏忽之过，后因工事益进，规模益宏，每年纯利亦可得百万磅。而矿区之值，则二百万磅有奇矣。”其煤油事业之大，由此即可想见。

六   经营钢铁时代之卡内基

　　然卡氏之能成富豪者，尚非其寝车事业及煤油事业，而全在钢铁事业也。盖当卡氏经营煤油时，其工厂所用之铁轨，纯取英国贝司马式者。后因其缺点甚多，不便于用，次第改良，遂成新式铁轨。于煤油工厂侧，复建设制铁厂。且因其时煤油工厂在在发达，须用铁轨者日益众。于是渐加扩张，与其煤油工厂并称为二大厂焉。一八八八年，复联合制铁制钢工厂凡七所，均归卡氏一人监督。则五里以内之地，黑烟蔽天，机声振耳者，皆其工厂之工作也。综一月所出，铁块得十四万吨，钢块亦如之。备运送之火车，百辆有奇。厂中雇工，无虑二万七千余人，月薪都二十五万磅，亦云巨矣。然回忆寒而无衣、饥而无食时，能无今昔之感乎？彼之诰诫青年子弟曰：“当予初为丝厂工徒时，一星期所入，至今殆不能举之于口。然用是得以自活。不恃贫父之养，又未尝不以此自喜。今诸子年少，当速自觉，各抱独立自尊之志，殊为至要。且人生斯世，苟能努力前进，何事不可成功？倘一遇困境，辄作悲观者，则皆薄志弱行之人，不足与言事业。诸子勉之！予言虽简，得此数语，切实而行，其前途未可量也。”

　　其公司名义，初为“卡内基苦罗蔓无限公司”，发起人为卡内基与其弟汤姆斯及徘立大氏兰达耶氏。一八九二年，因合并各种公司，更名为“卡内基钢铁公司”，全资本为五百万磅。旋复合并俳夫利克公司，则有资本千二百万磅。一九〇〇年，更加扩张，则资本已达二千五百万磅。其规模之大，设备之全，时无其匹。一九〇一年，以托辣斯大王摩尔根之助，更合并七大公司而组织钢铁托辣斯，资本合计二万万磅。自是卡氏委钢铁事业于后进，归隐故乡斯克波，惟年获红利三四百万磅。年已六十四矣，时距一八四七年卡内基之渡美也凡五十四年。

　　卡氏初业制钢时，美国钢铁多仰给于外。然未数十年，使美国能左右世界钢铁市场。而国力亦因之发展者，微卡氏之力不至此。信矣！英雄之能造时势也！

七   卡内基成功之由

　　卡氏成功之由：第一则善于用人；第二则长于事务；他如强健之精神、耐苦之性质，则其次也。其言曰：“凡实业家能成一代之伟功者，皆因其善借他人之力耳！”故其待遇职工，如慈父之视爱子。而职工之事之者，亦如孝子之事慈亲。美人恒称其公司为“父子公司”，盖有以也。至其处事，则不尚独裁。其言曰：“凡在卡内基公司人员，决非徒思分配利益之徒党，实为共同从事实业之良友。予之处事，未尝有一次独断独行之举，必皆取决于众议，然后行之。虽身居公司总理，而其责任，恒由各职员负之，予惟承乏而已。”夫使各人有充分之权，而负相当之责，得自由发展其才能，此卡氏用人之南针，亦其成功之秘诀也。

　　然其增进职工之幸福，慰劳职工之设备，亦靡不周至。因欲奖励职工之储蓄，于其公司中特设存款部，以便职工随时出纳，年付以六厘利息。又设贷款部，如有欲购住宅及田地者，则贷以基金，以增长其恒心。故彼数万职工，莫不感服，皆愿为之尽力。

　　一九〇三年，欧美钢铁业者，开协会于英伦，以谋节省资本调和劳动工人之冲突。卡氏亦临斯会，其演说词略云：“实业家成功之秘密，惟分其责于各人之上，而厚与以利益耳！予卡内基公司之在美国，所以能成功者，在使各劳动之人，渐变为多数股东，初无他也。”有人请其从事实业之方，卡氏谓之曰：“予之所以能成功者，别无他巧妙，凡处一事，不以为难，亦不以为易。第终日乾乾，切实力行，猛勇前进，能如是者，事未有不成。彼畏难而退，遇苦而悲之人，皆属无能者也。”夫卡氏成功之由，实无出于自述者。彼不拘拘于成败利钝，悠然乐天。己之所信，以为可为者，勇往迈进，不辞辛苦，不避困难，非得到其地不已。其接人也，虽在至忙之中，有来访者，和面相迎，从容讨论，几忘其为忙。殆所谓不凝滞于物，亦不忽于物者也。

八   卡内基富之理想

　　世之大成功者，无非利用他人之劳力，卡氏亦自言之。惟欲分颁此利与劳力者，则彼之特色也。卡氏钢铁公司工资之高，冠于全美。其效果之大，亦冠于全美。工资之增减，彼不独断，由劳力者之代表议定之。资本与劳力之调和，为卡氏事业成功之最大者。彼谓贫富之悬隔，为社会进步之必要条件。又曰：“竞争者，乃出于自然之数而不可避。社会各方面，互以竞争而为适者生存之保证。竞争之于个人，或不免为惨酷之事，而于人数全体之进步，不可谓非善法。极端社会主义，将以破坏今日文明之基础。”彼示教于富人曰：“自聚财富，以图增进公共之福祉，而于生前自散之。”世称其为“理想的富豪”，乃系此一言矣。卡氏老来于富之散布，苦心熟虑，其用力不减于致富之时。一日午后，纽约倭尔街股票市场颇呈好况，招揽顾客者纷立街头，逢人说项。见一朴素老绅士，俯首沉思，缓步而行。招揽者趋前促老者之肘而言曰：“老绅士，大好机会，一试必获厚利！”老者顾而答之曰：“多谢，多谢！但金钱早于余为无用之长物，方谋何以散之也！”老者为谁？即卡内基也。卡氏良以散财之法，必求合于“自助者助之”之原则。倘徒用之贫民救济及其他慈善事业，惟制造多数流氓乞丐而已。彼最终思得一策，即以散财之最良方法，质之社会公众。制票数百万张，颁布国中，广征舆论，应募而投答案者，日至数万。卡氏顾而乐之曰：“此天国之生活也。”

九   卡内基散财之法

　　卡氏既超脱于实业界，以一代伟人，退隐山林。其幽闲之乐，过于帝王。然卡氏不自足也，经天纬地之个人事业既终，铄古震今之公共事业复起。兹特举其投资公共事业者如下：

　　上所列者，多属于图书馆。夫图书馆捐款，在卡氏所经营之公共事业中，本为数最大者。至教育事业中，如大学、天文台、美术馆、博物馆；卫生事业中，如病院、医学校、看护妇养成所；社会事业中，如公园、公会堂、公共浴室、教会等，其得卡氏之助者，数亦匪细。此外如各种研究会基金，英雄奖励金（Hero Fund）亦皆为卡氏所创。所谓“英雄奖励金”者，如因救人之急，或以身殉，或因以受伤，则出资恤其家族养其终身也。初卡氏居铁路公司秘书时，其地有安特逊少将，每于星期六及星期日开其私立图书室，以供众览。卡氏于此中，颇受大益。其言曰：“予在铁路公司时，每星期六日，必至安氏图书室阅书。其中陈列甚富，取阅甚便。予一生学业，半由此中得来。故安氏之善意，至今未之敢忘。今予既富有产业，窃取其意，以经营各地图书馆，一以继安氏之志。一以俾寒士之研究耳！”又曰：“凡人既拥巨资，用于公益事业，计亦良得。人必有死，无富贵贫贱之殊，莫能逃者，又不能挟其巨资以偕往。然则生而宝此，死后直等砂砾耳、铁屑耳！且子孙若贤，无此亦能自立，否则徒长其恶而已，何益之有?”又曰：“以巨富遗子孙，为大丈夫之耻！”又曰：“富而死者，耻莫大焉！”由此观之，卡氏非独实业界之英雄，抑亦学术界之恩人，思想界之伟人也！

十   卡内基之嗜好及家庭

　　卡氏生平，颇嗜朴素之生活。不吸烟、不饮酒、不美食、不华服，爱乐和睦之家庭。襟怀洒脱，待人不设城府，谈笑磊落。尝曰：“笑声起处，即荣华生处。”酷嗜山水，其居在苏格兰北方，曰斯克波。原为古代诸侯之城址，卡氏以八十五万元购得者。倚山临海，风景绝佳，游者叹为人间天上。又好书成癖，有暇则读，老而不衰。时且执笔述志，文亦简劲爽直，肖其为人。其著作如下表所列，后二作尤著称于时。

　　家族间仅其夫人、爱女及夫人之妹四人。客有祝卡氏之功业者，则顾其夫人而笑曰：“非予一人之力，有帷幄宰相在！”或有叩其夫人内助之经历者，则曰：“予实世界最有名之人之最无名之妻也。”

　　卡氏所嗜之游戏，如乘马、铳猎、游船、音乐，无不精其技。闻声来访于斯克波者，多不远千里之名流，相与倾谈竞技，尽宾主之乐。时赴大学及他会场演说，或荷猎统，跋涉山林，凌视少壮，雅不欲隐居自逸也。

　　译者曰：观卡氏少壮时代之刻苦经营，已有惊人之智勇。然其所以度越寻常者，艰难创业之余，犹有余力以谋济世散财之道。其理想之高、气魄之强，吾贪鄙侥幸、苟安偷惰之民，对此老人不知有何面目䩄然人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