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刀》丨一个被成人遗忘的真实世界(十)

十
要说郑博是方诚的朋友,倒不如说是他的跟班儿。每天他们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郑博总是背着两个人的书包,一点怨言都没有。在学校里,方诚走到哪儿郑博就跟到哪儿,连上厕所也要陪着。方诚大老爷似的走在前面,郑博嬉皮笑脸地伺候左右;方诚生气了还要捶他两拳,可他从来不敢还手,总是露出一副欠揍的笑容。我没见过他在方诚那里得到一点实际好处,真不知道方诚是靠什么人格魅力把他牢牢吸引住的。
我对他们俩的主仆关系没有意见,但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那个傻瓜奴才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经常得意洋洋地溜出一句:“周民以前可老实了,没事儿我就欺负他。”每听到这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一刀把他给剁了。
要说起来,我和郑博还颇有一些早年的恩怨,那时我们才上一二年级,他是我入学后的第二个同桌。我第一个同桌是个好孩子,长得面黄肌瘦,小小年纪就生着很深的抬头纹,手上的皮肤皱皱巴巴,就像一个六七十岁的小老头。他的性格很温和,从来没和我吵过架,我们互帮互助关系十分融洽。可是他在一年级下学期的时候转学了,于是韩老师就把郑博安排到我身边。
现在想想有点不可思议,那时我和郑博的学习成绩居然差不多,我没那么好,他也没那么差,两个人个头相当,在韩老师看来简直是绝配。可是郑博有一个比较突出的毛病,就是“躁动”,上课总也不安分,这大概也是韩老师把我们安排在一起的原因,因为我们“性格互补”。
那时无论上课还是下课,郑博总会时不时地、无缘无故地打我一下,然后瞪着眼睛瞅我的反应。我只好被迫迎战,还击他一下,他不甘心又打我一下,我不服气又还他一下,如此往复,没完没了。有时我生气了,不想跟他继续玩了,就狠狠地连揍他几拳。他好像有点怕了,却仍不肯住手,又轻轻地还我一下,见我懒得搭理他,就接着动手,直到自认为占了便宜才肯罢休。有时我想彻底教训他一顿,等他挑衅的时候直接朝他肚子上一通乱打,不料他竟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引得周围同学无不侧目。他一边哭一边向我控诉:“我有病,不能往这儿打,打坏了让你们全家赔……”我一下愣在那里,竟有点不知所措,好像是我欺负了他似的,生怕真的把他打坏了,或者有人去告老师,于是一脸歉意地看着他,祈祷他赶快停止哭闹,息事宁人。可是等他缓过劲儿来,又开始变本加厉地侵扰我。所以我一直也没搞清楚,他到底有没有病。
那时我们个子还小,一张课桌两个人用很宽裕,可是每次做作业他都要把一条胳膊伸到我这边,故意妨碍我写字。我和他理论,他就说这地盘我早就占领了,你管不着。于是我们又为着地盘的事争个没完没了。
有一次上语文课,韩老师给我们听写生词,她说一个词我们就在田字本上默写一个词。我写字向来一笔一划稍微有点慢,结果郑博每写完一个词就故意用胳膊肘捣我一下,以致我一连写错好几个字,不禁又气又恼,又不敢告老师(如果真要告,他肯定辩解说是不小心碰的我),因此写得更慢了。郑博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更加兴奋和嚣张了,开始转动身体来冲撞我,这下不好,我的胳膊肘猛地一抖,手里的自动笔正巧戳进自己的鼻孔里。我只觉得鼻腔一疼,接着有点发热,似乎有鼻涕要流下来。我赶紧吸气,可是鼻涕怎么也止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田字格上,我忙用手去擦,这才发现是血。——这可怎么办?一会儿还要交作业呢!——我感觉体内一股热浪开始往喉咙里顶,顶得我呼吸困难几近哽咽,我想把它强压下去,可是没办到,眼泪最终还是夺眶而出,顺着面颊和血一块儿滴到作业本上。我的抽泣声终于被人听到了,韩老师走到我的身边,问我怎么回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哭着把刚才的事简单说了一下,韩老师就让我出教室去水管上洗鼻子了。
那次的鼻伤比想象的严重,我在水管上洗了好久才把血止住,我出生以来还没流过那么多血呢。不料几天后和同学打闹时又把鼻子碰破了,这次还牵连到薛斌,真可谓一言难尽。
我以为韩老师会狠狠责罚郑博一顿,替我好好出一口恶气,不料当我回到教室的时候,郑博居然还安稳地坐在那里,似乎没受到什么责罚(我以为起码要罚站的)。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捅了篓子,好歹安稳了两天,没多久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征战。
不过这些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现在早已时过境迁,我再揪着这些事不放好像有点小肚鸡肠。而且这些年郑博的智商好像一点都没长,学习成绩已经沦落到全班倒数的水平。以前老师还夸过他“字迹工整”,不料他现在的字还是一二年级水平,跟一堆大核桃似的。更为可笑是他居然心甘情愿地给人当起跟班儿来,这让我感慨造化弄人的同时,也为自己当年的忍让感到脸上无光——想不到当年欺负自己的居然是这种人,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我现在正努力往“坏孩子”方向转型,巴不得将那些陈年旧事一张掀过,谁都想不起来才好呢。
可万没有想到郑博会主动提起当年的事,并且罔顾被我打哭几次的事实,得意洋洋地夸耀他怎么袭击我,侵占我的地盘,不让我写作业……经他一番演义,他成了一个战无不胜的坏小子,而我则变成一个老实可笑的受气包。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在吹牛,但他已经把我彻底激怒了。
我过去朝着他的胸脯就是一拳,他有点不高兴了,像小时候那样,伸手轻轻回击我一下,然后说:“就是这么回事……”我又冲上去连捶他两拳,把他打得脸色蜡黄,不停地咳嗽,可他嘴上还是不服气:“就是这么回事!……”我想上去再打,这时方诚把我劝住了。
“算了吧,开玩笑,别和他一般见识!”
我看着方诚一脸淡然的笑容,忽然隐约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担当着郑博保护人的角色。既然他开口了,我不能不给他面子。
那两天我一直琢磨着该怎样教训一下郑博,以防他继续乱说坏我名声。如果我找茬揍他一顿自己都觉得跌份儿,好像我欺负傻瓜似的,方诚那边也不好交代。——可我就是想欺负他一下,好帮他找准自己的定位,别整天嘻嘻哈哈自我感觉良好。但又不想那么简单粗暴引起别人的反感,这样的目标确实不太容易实现。
在一节健康教育课上,我托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讲,完全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开这种既无聊又不考的课程。讲课的是一个毕业没几天的女老师,长着一张笑眯眯的脸,说起话来细声细语,完全压不住场,很多同学都在下面叽叽喳喳开小会。
不一会儿我的思绪又飞到郑博身上,开始琢磨怎么欺负他了。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正腆着脸笑嘻嘻地跟何冬倩说话,何冬倩一副不理不睬认真听讲的模样。自从他俩做同桌以后,郑博整天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没事儿就跟何冬倩嬉皮笑脸说些庸俗的笑话,傻子都能看出他有色心,这也是我瞧他不顺眼的另一个原因。虽然我知道何冬倩不可能看上这种蠢货,但每当我看到他两个说笑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我扭回头,看了眼桌角上端正摆放的历史书,忽然想起《南京条约》的内容,脑子里不禁冒出一个绝妙的点子。我连忙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空白纸,拿出钢笔刷刷刷地写起来。
周郑南福庄条约
周民和郑博两人本着友好协商、互谅互让的精神,于1996年10月17日在南福小学签署条约,内容如下:
一、郑博的一切个人财产归周民所有;
二、郑博的一切行动必须服从周民的指挥;
三、周民有权殴打、辱骂郑博,郑博无权还手、还口;
四、如果郑博不听话,周民有权将他处死;
……
我正写得兴起,忽然听见周围一片笑声,连忙抬头四下观瞧。只见全班同学都在哈哈大笑,讲台上的老师有点尴尬但仍笑眯眯地看着大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我问庞勇怎么回事,不料他刚才也在开小差,有点迷茫地摇摇头。我见前排陈佳笑得前仰后合,就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问她什么情况。她回过头来,脸上已经笑出了红晕,却毫无顾忌地说道:“刚才老师说,进入青春期以后,女生的胸围会比男生大一点!”说罢又放声大笑起来。
那节课我们就因为老师的这句话笑了十分钟,好像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俏皮话似的。我一边笑一边偷偷瞄了眼陈佳的胸脯,发现她这个部位果然已经微微隆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