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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第26-30章

2021-09-22 21:16 作者:独活氏  | 我要投稿

【转载自】晋江文学城

作者:南方赤火


26 青春岂不惜,中道奋螳臂

    蚊子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挨过那段时刻的。昏迷不醒的父亲就躺在她身边不远处,被五虎大王你一言我一语地奚落。没过多久,张弘范便得知了消息,派了轻骑前来接应。来的人刚刚下马,还没等陈懿行礼完毕,却“啪”地扇了他一巴掌,冷冷道:“张元帅吩咐过,要对文大人客气相待,不许无礼,你们的耳朵都长在猪身上了?”

  陈懿又惊又怕,却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张弘范手下的人命令将文天祥抬上一辆大车,又命去海丰城里请大夫,接着派人去广州向李恒报捷。最后,那人训斥了陈懿几句,命他们到潮阳府会合。

  那人走后,陈懿免不得又私底下骂骂咧咧了一阵,命人送信去山寨,叫留守的五大王前来潮阳受封领赏,最后带着喽啰弟兄,一拨拨地离开了。一边走,一边顺手把没死的宋兵一个个戳死。

  蚊子已经有些恍惚了,眼中干干的,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壁虎吓坏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说:“你老爹没死,没死……你,你快哭出来啊,别吓我……”

  蚊子任凭壁虎拉着,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壁虎又从乱草中揪出了小蜗牛。他已经让满地的死人吓得懵了。紧接着,小耗子也从乱石堆里露出头来。她全身受了些烧伤,正疼得嘴里嘶嘶作响,在死人堆里翻着,找水喝。

  草地上除了死人,还有不少辗转呻`吟的伤者。这只是一场目标明确的偷袭,五虎大王既已擒到文天祥,一窝蜂地前去请赏,也就没有心思对其他人斩尽杀绝。邹洬半靠在一处树根旁边,半边面孔被烧出了泡,一把刀切开了他的脖颈。

  蚊子只觉得自己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干了。她似乎是伏在壁虎怀里,又似乎是抱着一棵树,抑或是被谁推上了马,她不记得了。她隐约听见壁虎、小耗子、还有小蜗牛在谈论回蛇母村的事情,猜测着五虎大王可能经过的路线,讨论着如何才能不被他们发现。

  她浑身像散了架一般,软绵绵的没半点力气。那马奔波了多久,她就做了多久的白日梦。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能见到他……哪怕是自己和他一同被抓住,也强过现在这种被绝望淹没的窒息……

  她想象着父亲浑身是血,被张弘范和李恒轮番轻侮唾骂;她想象着家人一个个死去,一具具棺木摆在自己面前;忽然又想象着奇迹发生,父亲像上一次被元军扣押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去……只不过,上一次他有不少忠心的随从守护着,而这一次,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被毒`药折磨得昏迷不醒……他吞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随身带毒`药?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倘若……倘若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活在世上,日日盼着见他的面,会不会还是这样决绝?

  眼看已经到了蛇母村的边缘。夕阳在他们背后推着,暖洋洋的很舒服。

  小耗子突然勒住了马,指着地上一处,手指发颤,“这里有血迹!”

  而且是一大片,喷射着溅在路边岩石上。他们来时绝没有见过这片血迹。

  小耗子翻身下马,沿着那片血迹,一直追踪到了丛林里。壁虎和小蜗牛紧紧跟着。蚊子恍恍惚惚,慢慢走在后面。她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不像是碎石,也不像是土块。漠然捡起来看,却是几粒碎了的黄色药丸,似乎是阿永随身带着的、避蛇的雄黄丸。

  小蜗牛见到那药丸,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上。一转头,他直接晕了过去。

  只见阿永卧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一手紧紧攥着猎叉,心口处血肉模糊,是被一柄并不太锋利的刀捅烂的。一条毒蛇慢慢爬过他毫无生气的躯体。他挑着蝎子的那个箩筐滚落在旁边的草丛里。

  壁虎、小耗子齐齐捂住了嘴。壁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呜咽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干的?”

  蚊子攥紧了身上阿永给的那枚药丸,突然很想把它扔掉,任毒蛇咬死自己。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再也亮不起来了。邹洬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父亲落在了天下最龌龊的恶人手里,生死未卜,而现在,善良老实的阿永也死了……

  好半天,小耗子才说出话来,声音都变了调:“蝎子姐,蝎子姐呢?”

  蚊子看到草地上有一处拖拽的痕迹。一阵清风吹过,送来一股潮湿的树叶气息,还有远处的林中的一阵轻微人声。壁虎立刻拔出了自己的刀,轻轻走了过去。

  蚊子心中陡然清明了一刻,跑到昏迷的小蜗牛身边,抄起他腰间的弹弓,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那是五大王在狞笑:“逃?想逃?我看你们能逃到哪儿去!那个冒牌货是哪儿来的?是你的相好不是?哼哼,你还敢用刀子捅我,真是蛇蝎心肠!嘿嘿嘿,不过,老子就喜欢野些儿的……你来叮我啊,来啊!”

  蝎子的声音微弱之极:“别碰我!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啊!”

  她突然尖叫了一声,接着便是布匹撕裂的声音。五大王笑道:“我偏要碰你,你待怎样?来咬我啊,哈哈哈!”

  蚊子远远地看到蝎子死死抓着一丛树根,双手似乎都受了伤,指缝里鲜血直流。五大王一手持着一柄钝刀,一手将她一点一点地拖了出来,仰面摔在地上。蝎子拼命想要爬起来,但是在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男子面前,她就像一只落在猫爪中的老鼠。

  蚊子想必是惊叫了一声,因为五大王突然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看到了壁虎和小耗子。壁虎怒吼了一声,将手中的刀挥了一挥,就要上前。

  五大王微微一惊,马上却又冷笑了一下,把自己的刀抵在蝎子胸前,“冒牌货来了?你们再过来一步,你们亲亲姐儿的性命不保!给我乖乖的看着罢!”

  蚊子叫道:“不许伤蝎子姐!”举起弹弓,想要把五大王吓退。五大王却命令道:“放下。”又乜斜着眼,看了看壁虎,“把刀扔了。”

  壁虎的眼中似乎在冒火,吼道:“住手!”又往前跑了两步。五大王刀尖微转,狠狠地戳进了蝎子的左侧臂弯。那刀子并不锋利,可却更加重了伤处的痛楚,登时血如泉涌。蝎子惨叫一声,手臂一下子僵直了。蚊子手一软,弹弓掉在了脚边。壁虎吓得住了脚步。

  蝎子哭叫道:“别管我!别扔刀!”可是壁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刀丢在了地上。

  五大王大笑道:“都给我滚!别来打搅大王快活!赶紧滚出十里之外,老子就不取姐儿的性命!稍慢些儿的,我就把她另外一只手也废了!”

  蚊子想不出该怎么办,只好也慢慢退了几步,绊在一块石头上,一下子坐在地上。阿永的尸体就在她身边不远处。脚边滚过一枚黄黄的药丸。那丸药表面微微陷下一个小坑,正是阿永送给蝎子的。

  蚊子看到蝎子握拳的手,突然大叫道:“用毒`药!用你的毒`药!快!”可是蝎子的双手已经被钳在头顶了。

  蝎子突然狠命一挣,力道大得惊人,一下子将身上的男人掀开了几寸。她向右猛地翻滚,但滚过了数尺,就又被五大王拿住了。五大王纵声长笑,扑在蝎子身上。那笑声古怪得可怕,好像鬼哭狼嚎,又好像夜间的猫头鹰桀桀嘶鸣,直听得蚊子毛骨悚然。

  蝎子不再挣扎了。五大王压在她身上,却也不再动了。他的笑声越来越弱,最后忽然停止了。

  蚊子的后背上布满了冷汗,一颗心咚咚咚跳得飞快,身子却僵立着,怎么也不敢动弹。丛林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只听得几声蛙鸣。

  不知过了多久,那五大王还是一动不动。小耗子大着胆子轻声叫道:“蝎子姐?”

  蚊子也突然清醒过来,和壁虎一道喊道:“蝎子姐!”拔腿朝她跑过去。

  蝎子的手微微动弹了一下。依稀听到她嘶哑的声音:“别,别过来……”

  三个人哪里肯听。壁虎首先冲了过去,一脚把五大王从蝎子身上踢了下来,随即便大叫一声,向后便跑。

  五大王已经死了,鼻孔里流出黑血,僵硬的面孔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笑意。他的胸前盘踞着一条黑红相间的毒蛇。那毒蛇感知到了壁虎、蚊子、小耗子身上雄黄药丸的气息,慢慢蠕动着,爬走了。五大王毛茸茸的胸口上,赫然出现两个深深的齿洞。

  蚊子喜极而泣,“蝎子姐,他死了,他死了!”她扑到蝎子身边,却又马上停止了脚步,心头蓦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只见另一条毒蛇从蝎子的左手掌心游了出来,直钻进草丛里。而蝎子纤细的手腕上,同样是两个深深的齿洞,细细的流出鲜血。傍晚的冷风把她的发丝吹了起来,覆盖在她的额头上。


27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蚊子喜极而泣,“蝎子姐,他死了,他死了!”她扑到蝎子身边,却又马上停止了脚步,心头蓦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只见另一条毒蛇从蝎子的左手掌心游了出来,直钻进草丛里。而蝎子纤细的手腕上,同样是两个深深的齿洞,细细的流出鲜血。傍晚的冷风把她的发丝吹了起来,覆盖在她的额头上。

  蝎子急促地喘着气,微微苦笑着,说:“我……我把药丸丢了……把毒蛇引过来……抓着……杀他……却……也搭上了我自己……蚊子……你以后别学我……”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似乎要睡着了。

  蚊子嘶声大哭:“蝎子姐,你不会死!你告诉该怎么办!我有药丸,我有药丸……能不能治你的伤?你……你别睡!你醒醒!”

  蝎子闭上眼,又睁开,“没用啦……配药……来不及……唉……我最终还是……没舍得……”

  壁虎和小耗子都已经懵了,张大了口,想哭哭不出来。壁虎将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蝎子却用力甩他,“别碰……别碰我的伤……有毒……”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蝎子手腕上的齿洞渐渐变成了黑色,瞳仁一点点涣散下去。小耗子紧紧搂着她,将脸贴在她的胸口。

  “壁虎儿……你以后做事千万别冲动……别乱动刀子……小耗子……你……不要仗着会说蒙古话……这时节,哪儿都不安全……阿永叔……是因为我死的……他的仔,你们要好好照顾……”

  壁虎和小耗子含泪点头。

  “蚊子,唉,蚊子……让我摸摸你的腿。”

  蚊子跪着膝行了几步,捧起蝎子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蝎子的手背上。

  “蚊子,我小时候和你一样……是个野丫头……最喜欢爬树……爹娘都拿我没办法……我……我就要去见他们了,还有哥哥、姐姐……我好开心……”

  她不再说话了,唇边凝固着一点微笑。一缕残余的夕阳照在她脸上,天边的晚霞把她的脸蛋映得暖融融、红扑扑的,好像盛夏的野花,又好像深秋的红叶。

  壁虎狠命忍着眼泪,牙齿将下嘴唇咬出了血。小耗子无声地流泪,突然大吼一声,跳起来,捡起五大王那把刀,发疯似地朝他的尸体上乱砍乱斫。蚊子心中也突然涌起一阵无法宣泄的恨意,一边哭,一边狠命踢着五大王那个胡子拉碴的脑袋,直到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变得像麻袋一般散,她自己精疲力竭,再也哭不动,也踢不动,才颓然摔倒在地上。

  她感到蝎子躺在自己身边,好像平日里大家一起入睡一样。只是身边的这个结义姐姐,再也不会醒过来了。这个姐姐曾经答应带自己流浪谋生,去南方,去找父亲,可是这些许诺,却一样也没有兑现……她们还曾经发过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蝎子却把她抛弃了……她忽然有些恨蝎子,想把她摇起来,对着她哭,一句句地质问她。又想扑在她怀里,原谅她,告诉她自己不要找父亲了,只想跟着她浪迹天涯,听她的话,挨她的打,吃再多的苦也没关系。

  壁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阿永的尸体也搬到平缓的空地上,敛好他的衣襟。又拍醒了小蜗牛,一边流泪,一边安慰他。

  小蜗牛抽抽噎噎地说:“我要带阿爹回家,和阿娘葬在一起。”

  只是他们四个孩子,加上一匹马,是带不了两具尸体的。他们呆呆坐在草地上,谁都舍不得离开一步。夕阳一点点离开了他们的脚背,夜幕覆盖了丛林,周围的空气冷了下来,露水和抽泣声凝结在一起。风声呜呜地响,天又蒙蒙亮了。

  最后,壁虎涩着嗓子说:“把蝎子姐葬在这里。把阿永叔带回家去。

  叶落归根。蝎子的根却早就没了。走到哪里算哪里,倒下了,便就地歇息。

  几人选了一处草木丰茂的平地,用五大王的那把钝刀慢慢掘着坑。那刀不一会儿就断了。他们哭着用手掘。

  壁虎突然道:“不能让那个坏蛋和蝎子姐离得太近。”招呼小蜗牛,将五大王的尸体横拖倒拽,直拽出一里多地。小蜗牛边哭边踢,直将那尸体从一个山坡上踢得滚了下去,这才罢休。

  小耗子摘下左近草木的茎叶,编了许许多多的项链、手环、戒指、腰带,堆在蝎子身上。

  蚊子仔细地把蝎子撕破的衣服拢好,将她的腰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又脱下自己那件不合身的大外套,裹在她身上。蝎子浑身已经开始僵硬了,右手紧紧攥着拳头。蚊子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头,看到一个细长的瓷瓶,塞子已经拔出一半了。

  她终究还是没舍得。

  小耗子将瓷瓶轻轻放回她怀里,轻声道:“她的东西,还留给她。”

  一抔抔土掩住了蝎子的身躯。蚊子的手上的动作犹疑着,心中只觉得她会忽然醒过来,向自己抽上一巴掌,冷冷地说:“胡闹!”

  壁虎搂住她,说:“她醒不过来了。”

  “我知道……呜呜……我只是……后悔,我们当时从山寨逃走时,如果能杀了五大王,就,就……如果我们能早点给爹爹报讯,五虎大王就会打败仗,蝎子姐就不会……呜呜……”

  “没有那么多如果,别想啦。”

  可这世上有太多的如果。如果她能及时报讯,父亲也不至于兵败被俘,让人那样肆意羞辱……蚊子反而哭得更凶了,不知是为了蝎子,还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自己。

  壁虎又说:“至少……至少她亲手杀了那个坏蛋,是看着仇人死在她前头的。”

  蚊子茫然点点头,又忽然一把抹掉眼泪,冷冷地道:“她的仇人还没死。”

  她用力拨开土,挖出那个细瓷瓶,拂掉上面的泥土,仔细揣进怀里,按在自己心口。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快速跳着,低沉着声音,说出的话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谁害了她,我都要替她十倍地还回去。她没来得及送出的礼物,我替她送。”

  壁虎、小耗子、小蜗牛一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她。

  她微微喘息着,声音有些兴奋,又带着刻骨的仇恨:“还有,五虎大王还剩下三个。我要让他们三个全都不得好死!”

  啪的一声,壁虎重重在她肩头拍了一掌:“蚊子,说得好!”

  他拍得好用力,她的皮肉生生地疼,可是她却朝他笑了笑。她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报仇,但至少从那一天起,有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了,她要浇灌这种子,直到它发芽。

  他们把阿永的尸身放在马背上。这里离蛇母村已经不远了,等到天光大亮之时,便回到了阿永的小屋。那屋子外面还晾晒着阿永的粗布衫,厨房里,还有半锅剩下的米饭。屋外海涛阵阵,声音的韵律和他们离去时一模一样。

  阿永葬在了海边,陪着他的,是他平日里所有捕蛇的工具。这些工具小蜗牛一样也不会用。

  年纪最大的壁虎俨然成为了几个人的首领。他带着大家,在海里洗干净手脸,又在阿永墓前磕了头。小耗子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壁虎咬着嘴唇,沉思了好久,说:“潮州恐怕全是五虎大王的地盘了。就算我们想苟且偷生,他们也不一定放过我们。”

  蚊子心中纷纷乱乱的,突然闪过一片澄明:“去惠州!惠州离这儿不远……我二叔在知惠州府,我们去投奔他,他必不会亏待。他的城里有兵,可以保护我们。”

  还要告诉二叔,爹爹落在了鞑子手里,让二叔赶快去救他……

  壁虎明显惊喜了,问:“蚊子,你说的当真?”

  蚊子心中一阵酸楚,一阵自豪,用力点了点头。

  壁虎点头道:“也是。潮州万万不能待下去,惠州恐怕是唯一的选择了。虽然不知道打得多厉害,但总要去碰碰运气。”转头打量了一下小蜗牛,忽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也养不活自己。跟我们去惠州罢!”

  小蜗牛一愣,“我,我要陪阿爹……”

  小耗子直载了当地问道:“你能陪多久?你吃什么?会做饭吗?”

  小蜗牛一下子没话说了,似乎从没想过这些问题。

  蚊子说:“跟我们走吧!我二叔在知惠州府,他会收留你,说不定还会给你爹报仇。”

  小蜗牛听到“报仇”两个字,便坚决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搔着头,问:“我要是跟你们一起,是不是也得……也得叫个那样的名字?”

  蚊子扑哧一声笑了。她还没问出来,小蜗牛到底姓甚名谁呢。

  于是她问:“你本来叫什么来着?”

  “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再跟我说一遍嘛。”

  小蜗牛嘟嘟嘴,说:“我姓林,小名叫阿牛啊,不过有个秀才给我起了个……”

  蚊子嘟嘟嘴,“那正好,你就叫蜗牛好了,从此别再叫什么旁的名字。”她觉得自己还算客气,那个“小”字,算是省了。

  对方小声道:“我不叫蜗牛……”

  蚊子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自豪,对自己这个灵感十分满意,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郑重其事地说:“蜗牛,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蜗牛不知所措地看着壁虎。壁虎和小耗子却都微笑点头,没帮他说一句话。


28 挑灯夜未央,无复故人来

    蜗牛小时候曾经跟阿永到过惠州,指路的任务就交到了他手里。

  蚊子想不出来,当二叔得知父亲被俘的消息时,会是怎样的悲伤和震惊。他们兄弟之间只差着一岁,自幼一道读书,过去时常诗文唱和,互诉报国之志。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兄弟俩曾经一同进京应试,最终父亲取得了第一名状元,而二叔也在三年后举了进士。对了,那时候的京城叫作临安,现在呢?那座城市似乎已经改成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叫杭州。

  他们在除夕夜赶到了惠州城门外。如钩的弯月被浓墨般的夜色挤得几乎看不见。黑漆漆的城墙好像巨人一样立在他们面前。隐隐只见城下兵卒林立,一派如临大敌的景象。巡逻的兵士脚步声轻得像猫一样。周围全是铁枪的金属味道和马匹骚气。

  几人知道,温暖和安全只和他们隔着一道城墙,可是却迟疑了许久,不敢上前。

  蚊子自告奋勇去喊话。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应该不会让守军感到什么威胁。

  “我们来求见宋珍公文大人!”宋珍是二叔的字。

  立刻有人不声不响跑上前来,几只手像铁钳一样箍住了她的胳膊。她听见刀出鞘的声音,身后的三个朋友也纷纷被拿住。他们之前早就商量好,一点也不许挣扎,所以此刻都是乖乖的。

  蚊子竭力压制住恐惧,把先前反复想好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都别动!我是宋珍公的侄女,文丞相五小姐的便是!之前在战乱里失散,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请各位快去通报文大人,便知我所说是实。今天是大年夜,他肯定还在守岁,没睡觉!后面的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坏人,你们若伤了我们些儿,文大人得知时,小心、小心他治你们的罪!”

  最后的一句威胁,她说得没什么底气。文大人到底会不会认出自己?

  她惴惴地等着,听着兵士们的窃窃私语。有人说:“大晚上的,城门都关啦,没文大人的令牌,谁敢开城?”有人说:“先关起来再说!”有人却说:“文丞相的小姐们早死啦,这一个……”

  那些兵互相商议了好久,最后倒没有杀她,也没有绑她,而是将他们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关进一个小营帐,喝令不准乱走。

  那帐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凉飕飕的四处漏风。蚊子咬着嘴唇不说话,心中大为后悔:“夜里城门是关的,我们怎的没想到?早知如此,就等到明天早晨……他们若是真把我们当细作,大概也会直接杀了,不用挨一晚上的担惊受怕……”

  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却听到那帐篷的门帘似乎响了一响。直觉告诉她,帐子里进来了一个人。她全身都绷紧了,可是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身前的人看不见脸面,也看不见手足,只听见微微的呼吸声,漂浮在头顶好高好高的地方。

  她刚要吓得尖叫,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排白牙,两端向上,弯成一个月牙儿的形状。紧接着,那人打着了火绒,照出一张和夜色一样漆黑的面孔。

  蚊子不由得张大了嘴,慢慢叫出一声惊喜的欢呼:“我认得你!你是我二叔府里的小厮!你是小黑子!”

  小黑子咧嘴一笑,蹲下身子,示意她坐到自己肩膀上来。

  蚊子却犹豫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七岁的小孩子了。况且,在五虎大王手里磨难了这一阵,她似乎不敢太靠近成年男子了,心里总有些莫名的害怕。

  小黑子见她不肯坐,笑了笑,便站起来,伸出长臂一拢,就把四个孩子一齐拢在了臂弯里,迈步出了帐子。蚊子这才看清,营帐外面不知何时抬来了几顶小轿子。

  远处一阵刺耳的轧轧声。城墙旁边的侧门竟然开了,开在了这个战云密布、千钧一发的时刻。门缝里透出些许火把的光亮。

  时隔一年半,蚊子才再一次坐上了轿子。而壁虎、小耗子、蜗牛则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一再向轿夫确认,自己是要坐在里面,而不是走在外面。蜗牛喜得合不拢嘴,进轿子的时候,被狠狠地绊了一下,直接扑了进去。周围兵士都笑。

  蚊子感到轿子一摇一晃的,带着自己进了惠州城门。她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看。在惠州度过的那一年时光,此时又源源不断地在她脑海里回放,让她心里砰砰直跳,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在她的记忆里,惠州是一座生气勃勃的城市,就算是夜间,也有不少行人过客来来往往,小摊小贩络绎不绝,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更别提那偶尔能听到的波斯话。可是现在窗外的这座城市却是静悄悄的,街上只有巡逻的官兵。只有几扇朝街的窗户里,透出暖暖的黄色光辉,显示着房屋的主人还在安适地生活。几声零落的爆竹声是对她唯一的欢迎。

  她失落了片刻,随即便释然了。非常时刻,这里大概是宵禁了。

  忽然不远处一阵喧哗之声,两队兵士簇拥着一顶小轿,从对面的大路飞快地奔来。那轿子颠簸得厉害,抬轿的轿夫被大声催促着,几乎在跑。

  轿子停在路中间。轿中人掀帘而出。蚊子看着灯光下那张肖似父亲的脸庞,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跳出自己的轿子,三两步就扑到了他怀里。

  “二叔,二叔,我可找到你了……呜呜呜……”

  文璧老了。他的眼角刻着皱纹,但眼中仍旧闪着端严慈和的光。他穿着家常的便服,身上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酒味——除夕夜里,照例家家都是要置酒守夜的。他趿拉着一双麻履,身上胡乱披了一件毛皮斗篷,遮挡户外的寒气。他端详了她一阵,便不顾她满身的泥尘,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颤声道:“奉儿!”

  这名字,她有些陌生了。但她还是点点头,用力抱住那个高大的身躯,泣不成声,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骄傲。她还以为,二叔会认不出自己呢。

  她听到二叔的声音微微颤抖,抑制不住的激动:“真没想到,你还活着……我听到卫兵们报出'五小姐'三个字,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但还是存了万一的念想,出来看一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你爹爹一直以为你已经……”

  听他提到父亲,她又猛地大哭起来:“爹爹……他……他在五坡岭……”

  “我知道,我全知道了……唉,他没死,已是万幸!”

  原来二叔也知道了父亲被俘的消息。蚊子突然觉得自己也真傻,二叔镇守惠州,手底下那么多千里眼、顺风耳,这事怎么会不知?

  文璧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瘦削的脸颊,给她擦干泪,柔声道:“可怜的孩子,你受委屈了……走,我们回府里去,别哭啦,去坐轿子去,回头再叙。别怕,这儿就是家。有二叔陪着你呢。”

  可是她抱着他不放手。文璧只能把她抱在腿上,坐在自己的四抬轿子里,任凭她呜呜咽咽地说些含混不清的话,一会儿又笑起来,一会儿又咬牙切齿,一会儿又重新哭了鼻子,等到轿子落在文璧的府上时,她已经沉沉睡熟了。

  她只睡了一小会儿,便在文璧怀里醒来了。外面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文璧笑问道:“饿了罢?”

  她的肚子立刻应景地叫了起来,用力点点头,蹭着二叔颏下的胡须,说:“我饿了,要吃饭!”那口气竟然有些撒娇的意味。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说话了。

  她马上又想起了一事,问道:“我的那些朋友呢?”

  文璧笑道:“都好,都安顿下了。他们是谁呀?”

  蚊子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把小耗子的真实身份说给二叔听,只是简单地说,他们是百姓的孩子,蜗牛的父亲被五虎大王害了。她还说,他们一路上同甘共苦,要是没有这几个小朋友,她早就不知死在何处了。

  文璧赶紧叫人把壁虎、小耗子、蜗牛都请了来,摆了一小桌饭菜,请大家吃。把几个脏兮兮的百姓家子弟请进府来,同桌吃饭,本就大大不合他惠州知府的身份。但他的管家听到他坚决的语气,也只能摇摇头,吩咐下去。

  倒是那三个被请来的孩子十分拘谨。壁虎还知道叫一声“文大人”,对他道谢,努力正襟危坐,小耗子说话则是“你”来“我”往,吃饭直接用手抓,全然不顾礼数。蜗牛进了府,更是如临异世,左看看,右摸摸,又抬头望望天花板,简直都忘了往嘴里塞饭。文璧丝毫不以为怪,反而劝他们尽情吃。

  蚊子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二叔,只觉得心中被幸福填满了,什么旁的事都不愿意想。过去一年半里的颠沛流离,吃过的所有的苦,流过的所有眼泪,此时都变得值得了。


29 挑灯...(续)

    文璧等几个孩子都吃饱喝足了,才笑道:“瞧瞧你们,一路上可累坏了吧?一个个脸色都不怎么样。就留在我这里好好将息一阵子,洗洗干净,明天我让人给你们做衣服。”

  壁虎、小耗子、蜗牛嘴里塞着吃食,眼里放光,呜呜的道谢。

  文璧又说:“你们一路上跟奉书作伴,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到这里,我很是感激。来,两个男孩儿都也不小了,我敬你们一杯!”说着,竟是让人给壁虎和蜗牛各满上一杯酒,笑眯眯地让他们喝。

  能让文惠州亲手敬酒的,不外乎他官场上的同僚,文坛上的知己,此时他却敬了这两个半大的小子。那倒酒的仆从也瞠目结舌,看呆了。

  蚊子心中大乐,和小耗子对望一眼,等着看好戏。果不其然,蜗牛想也不想,就把整杯酒都一口闷了,然后便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死命忍着,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咳嗽起来。

  壁虎却像小大人一般,谢了文大人,慢慢喝干了杯中的酒,除了脸上泛起了红云,却也没什么异常的表现。

  文璧微微朝他看了一眼,眼中颇有赞许之意,自己喝了几杯,又道:“既然都是没家的孩子,若想留在我府里,我明日就派人给你们找些差事——我虽然俸禄不丰,这几个人还是养得起的,哈哈!”转向蜗牛,和颜悦色地说:“奉儿说你喜欢读书?你就跟着我手下的师爷学一阵子,将来给我抄写文书如何?”

  蜗牛简直受宠若惊,连忙忍住咳嗽,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胀红了脸,杵在那里。

  倒是蚊子心中有点不是滋味,觉得二叔未免有些太看不起这些小伙伴了。她自从来到二叔府上,就已经变回了五小姐奉书,和她这些出生入死的伙伴似乎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她知道二叔是好意,这一番好意也确实难得,可是她仍然忍不住脸上热热的,竟有些无地自容之感,想拽二叔的衣袖,让他别再说下去,又不知该用什么理由好。

  文璧又对小耗子笑道:“我府里虽然用不着太多丫环……”

  还没说完,忽然一个小吏站在门口,躬身道:“文大人!”看到几个孩子,犹豫了一下,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文璧此时已有五分醉意,心情舒畅,笑道:“几个小朋友,自家人,不妨,不妨——什么事?”

  那小吏点点头,这才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李恒李元帅早早就派人从广州送了节礼来,大人也最好尽快回礼的好。另外,李元帅还说,久闻大人文采书法俱绝,若能求得大人手书一副桃符,那他感激不尽。”

  文璧持着酒杯的手僵了一僵,慢慢放下杯子,收了笑容,点头道:“好,知道了,我这就去准备,你先下去吧。”

  接着,他转过头,微笑道:“你们先回去休息,我……”

  话没说完,却吃了一惊,只见蚊子全身发抖,一下子跳了起来,带翻了一壶酒,酒水淋漓满地。其他三个孩子也是一副云中雾里的神情。

  蚊子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求助般地看着二叔,结结巴巴地问:“广州的……李恒李元帅……是谁?”

  文璧眼中闪过了一丝尴尬,随即神色如常,说:“是一个元军将领,你也听说过?”

  岂止是听说过!

  “那他……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你送礼……你为什么……又要回……”她只觉得脊背发冷,血管里仿佛一下子灌满了冰水,整个心都被包裹了,脆脆的,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会碎掉。

  她盼着二叔给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解释,可他却说了一个最正常不过的理由。

  “奉丫头,二叔还没告诉你,惠州……已经不归大宋啦。”他咬了咬牙,一口气说道:“五天以前,李恒传檄招降。我降了。”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初升的阳光透过窗纸,直接打到蚊子脸上,耀得她睁不开眼。她张开嘴,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早该注意到的。二叔府里兵士的打扮、人手的配置,似乎和她记忆中的有些不一样。她开心之余,却没有多想过。

  “奉儿,二叔有二叔的难处,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她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疯了一般地用拳头打他的胸口,“你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爹爹一直在打仗?你知不知道他是被谁抓走的?你知不知道李恒捉了我娘,杀了我姐姐?你……你……你为什么要叛?你是不是大宋的官?”

  文璧怒容微现,喝道:“怎么对二叔说话呢!”

  她仍是不停地大嚷大叫,文璧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是嗡嗡嗡的乱响,心头的恨意简直要满溢出来。她感到二叔把自己拖出了饭厅,直拖进一间书房,砰地关上了门,紧接着脸上热辣辣地一痛,已经被他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休得放肆!”

  她大哭着,伸手去抓那只扇她的手,狠狠用指甲刺进他的手背,喊道:“叛徒!叛徒!走狗!你……你对不起爹爹!你对不起……”

  啪!又是一巴掌。扇得好重。她一瞬间闭过气去,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她感到二叔要来扶她,胡乱蹬着腿,狠命地踢回去,叫道:“你……你这个汉奸!你,你不是我二叔!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正好向新主子邀功请赏!我不怕!”

  文璧反倒有些束手无策了,又不忍再下重手,只得招呼了几个壮健的丫头婆子来,把蚊子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蚊子挣不动了,便怒视着他,直看得他转过脸去。

  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文璧才打发走了杂人,低声说:“奉儿,我知道你定是在蒙古人手里吃苦了,不过,战争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我不管!我再吃苦,也没投降过!你就是贪生怕死!”

  文璧连忙打手势让她小声,她丝毫不理,一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我只知道,文宋珍公,也就和秦桧、贾似道没什么区别!”

  文璧霍地站了起来,发泄似的将桌上的一本本书拂下地去,双手撑着桌面,眼中又是愤懑,又是不甘。

  “我不是秦桧!也不是贾似道!他们是投降卖国!把大好江山拱手送人!可我不是!我要是想着荣华富贵,一年前蒙古人刚刚开始围惠州的时候,我早就降了!他们招降我,又不止这一次!我……我坚持了这么久,害得自己的妻儿流离失所,我把我亲手培养的学生兵卒遣到战场上送死,我图什么?我倒想干干净净地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给后世留一个好名声!可别人呢?我还能让别人陪着我一起死?奉儿,你是没看到广州城现在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广州杀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那城里还有几栋完整的房子?”

  他说着说着,眼里便滚出泪来。蚊子看到了,又惊又疑,一肚子的恶毒诅咒也就再也说不出口。

  文璧蹲下来,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又说:“三年前,他们攻破临安,三宫北上之时,宋室就已经亡啦。那时候太皇太后就下了诏书,让全国各地停止抵抗。我现在……也算是奉诏。”

  她忽然又生气了,“可是爹爹是一直在和蒙古人对抗的!别人都说他是大宋的脊梁!”

  “我知道,你爹爹比我强得多……”文璧颤着手,手指在一张地图上慢慢点着,“可是你知不知道,从去年年初起,元军大举进攻广东,周边的郡县全都望风而降,惠州早就是一座孤城了。我和朝廷不通音讯,守得越来越吃力,每打一仗,就是消耗这座城的元气。你爹爹被擒,督府军全军覆没,朝廷的水师全在崖山,龟缩不出,我……我是四面楚歌!我不知道我还能守到哪一日,不知道会不会哪天醒来,看到的就是一片屠宰场!惠州的二十万百姓,要我拿他们的性命做赌注,我做不到!”

  她看到二叔浑浊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也呜咽起来:“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帮蒙古人……外面都在传,他们是要把汉人杀光的,要把我们的田地都做他们的牧场,你……怎么能做他们的官……”

  文璧低下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许久才说:“很多年以前,成吉思汗有一个宰相,叫做耶律楚材。他不是蒙古人,可他曾劝谏成吉思汗少造杀业,爱惜民力。因为他的一言止杀,活下来的百姓不计其数。”

  他打住话头,不再说下去了。但蚊子心中隐隐不安起来:“你,你想做耶律楚材?”

  文璧寂然一笑,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哪有那份本事。”

  她茫然了。二叔的话似乎句句都有道理,又似乎句句不对。但她不会再打他、骂他了,反而觉得他很可怜。

  文璧轻轻搂了搂她,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今天二叔跟你说的这些话,休要对外人乱说。你是个聪明孩子,心中会有分寸的。”顿了顿,又道:“你也累了,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我还要去准备给李恒的回礼,去和同僚互相拜年,就先不陪你了。”


30 乱离朋友尽,幽佩为谁哀

    蚊子,抑或是奉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裹着丝绒被子躺在床上,睁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那短短一个早晨的见闻,她用了一整天才完全接受。她一会儿哭,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蒙着被子,只求进入梦乡,只希望醒来后,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入睡前,仍然是习惯性地发出一连串的宏愿。她诅咒李恒出师不利,诅咒五虎大王中剩下的三个不得好死。随即她又想到,五虎大王只不过是张弘范的马前卒而已。

  于是她的名单里又加上一个新的成员:“张弘范张元帅,哼,祝你活不过明年正月。”

  她这么想着,便满意地睡去了。睡梦中忽然想到:“二叔……二叔如今也是蒙古人的官……唉……我要他,我要他……天气这么冷,他大概会感冒……”

  有人在门外喊她:“蚊子,蚊子!”

  那是小耗子的声音。蚊子心中一暖,一骨碌爬起来,拉开了门,吃了一惊。

  小耗子已经换下了之前的破衣烂衫,穿上了一袭天蓝色的蒙古袍子。那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战衣,而是一身剪裁得体的少女衣裙,衬得她整个人都明艳起来了。她脚腕上的铁链也不见了,脚踝上包裹着的,是精美的羊皮靴子。

  蚊子一下子愣住了,心头涌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小耗子刚刚得知了惠州城真正的主人是谁,就这么张扬……

  小耗子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拉住蚊子的手,低声道:“这衣服是我娘非要我穿的。我找到我娘了。”

  “什么?”蚊子的好奇心立刻占据了上风,“你娘?在哪儿?”

  小耗子一边拉着她往外走,一边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娘被卖到南方了吗?买她的是蒙古军里的一个千户,他……他喜欢上了我娘,就娶了她做小老婆。现在那千户也在惠州做什么长官,我出去上街的时候,正好他们也在,我一下子就看见我娘了。”

  蚊子越听越奇,朝小耗子打量了一眼,果然看到她眼圈红红的,脸上全是泪痕。

  只听小耗子又道:“那千户对我娘宠得很,我娘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我娘要我留在他们身边,那千……唉,我后爹说,会把我当亲女儿待。蚊子,我以后可能要跟着他们啦。”

  蚊子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失声道:“你……你要走?”

  小耗子慢慢点点头,说:“我后爹马上就要调到北方去了。他眼下在你二叔府上拜年呢,你要不要去见见?”

  蚊子忽然有些害怕,连带着觉得小耗子也一下子疏离起来,“不,不必了。”

  小耗子轻轻叹了口气,把她引到自己的房里——此时那房间里已经堆满了蒙古的帽子、袍子、靴子、还有几瓶乳酪……

  还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狗尾巴草手环、项链、戒指。小耗子耐心解释道:“这些都是给你的。你以后要是病了,就戴这个,要是想家了,就戴这个……那个是求好姻缘的,你现在也用不上,不过我顺手也编了……这个要小心,别勾到手……这个和那个不能一起戴……”

  蚊子咬着嘴唇,用心记着,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

  小耗子也说不下去了,抛下手里的一堆手环,捂住自己的脸,肩头不住起伏着。

  过了好久,小耗子才说:“我已经跟蜗牛儿告别过啦。壁虎……那一堆东西,麻烦你给他吧。他……他虽然当我是妹妹,但他全家都是让蒙古人杀的,我后爹也是军官,杀过不少汉人,他知道了,大概会不高兴……”

  蚊子听她平平淡淡地说着,心里忽然有点堵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妥。她轻轻地问:“我还会不会再见到你?”

  她不敢问的是,再见到你时,我还会不会认出你?

  小耗子伸手给她捋了捋头发,强笑道:“会,一定会的。”

  她们拥抱了好久,互相感受着对方瘦骨嶙峋的身躯,直到小耗子的胸脯被什么东西硌到了。

  小耗子目光忽然凝重了起来,指了指蚊子的心口,“那个东西……太危险。听我的,扔了吧。”

  蚊子摇了摇头:“我会小心的。”

  小耗子于是不再说话了。一个丫头被打发来,催她收拾。蚊子看着那天蓝色的背影,忽然有些不认识,忽然又觉得,自己会记得她一辈子。

  她的泪水还没干,蜗牛又来向她辞行了。

  他憨憨地笑着,说:“文大人手下的蒋师爷说我……说我那个可教……要收我做徒弟,教我写字……”

  二叔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蚊子和蜗牛相识不久,听到他有这般归宿,高兴多于不舍,嗤的一笑,说:“你是嫌我教得不好了。”

  蜗牛急得直跳:“不,不是……”

  蚊子忽然道:“那,你爹的仇怎么办?”

  蜗牛搔头想了好久,说:“君子以直报怨,我不会忘的。”

  蚊子点点头,说:“那你以后还来不来找我玩?”内外有别。她在外面流浪的时候,早就把男女之防丢到了九霄云外。可是现在她是在文府,身份是文宋珍公的侄女,自然要回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蜗牛笑道:“要是文大人准,我天天来。”

  蚊子心想:“文大人才不会准。”她在野外颠沛流离的时候,日日便想着回到府里的安逸日子。可是这种日子刚刚过了一天,却又觉得拘束了。

  蜗牛又道:“文大人还要让壁虎哥学做侍卫呢。可是他不愿意,在房里一天没出来了。”

  蚊子忽然想起来方才心中为什么担忧,连忙趁着二叔还没来得及管束自己,跑到了壁虎的房间。

  壁虎眼圈红红的,正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地打包。其实他也没什么随身的财物,不过是小耗子送的一些他不戴的手环,一副弹弓,几件破衣裳,还有就是那柄他视为珍宝的缺刃短刀。那刀在进城时,被卫兵暂时收缴了去,此时又让他要了回来,装在一个盒子里。

  文璧派人送去的一件新衫被他扔在旁边。

  他见了蚊子,冷冷淡淡地道:“文小姐。”

  蚊子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壁虎哥,你别……别这么叫我……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妹妹?”

  壁虎平日最见不得她哭,但此时也不过是低下了头,不再看她,说:“不敢再叫你妹妹了。”

  “你留下好不好?你是不是怪我二叔看轻你,只让你做侍卫、做小厮?我,我去跟他说……”

  “不是!”壁虎的声音有些生硬,又有些哽咽,“我才不会在鞑子手底下做事!永远也不会!惠州容不下老子,老子去别处!”

  她一下子生气了,“我二叔不是鞑子!”

  “没区别!”

  她冲他大吼了一声,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抱着被子哭。有那么一阵子,她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再见壁虎,不再和他说一句话。随即她看到壁虎从窗外一阵风般地过去。他真的要走了。

  她一下子忘了方才的想法,套上鞋就追了出去。她看到壁虎跑着跑着,却被文璧身边的差役拦住了。文璧的脸色十分难看。

  文璧身边的一个蒙古官员指着他的脑门,直接骂了起来:“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要走,也不和文大人通报一声?当这儿是客栈了?”

  壁虎看到文璧和他身前身后的侍卫,毕竟是有些害怕的,低下头,没说话。

  蚊子跑过去,拉住二叔的衣袖,说:“他……他在这里住不惯。”

  壁虎看了她一眼,大概是奇怪她为什么为自己开脱。

  文璧忙碌了一天,眼底尽是疲惫,挥一挥手,道:“算了,让他去吧。”

  壁虎点点头,刚要迈步,又突然看着蚊子,“你是打算在这儿住一辈子了?”

  “什、什么?”

  “有吃有喝,又有丫头服侍,多舒服!最好你老爹也一块儿投降,一家子团聚,每天吃羊肉,喝马奶,等长大了,嫁个蒙古贵人,一辈子就过得像神仙似的了,对不对?”

  他又在编排父亲。蚊子知道自己应该生气的,可是却气不起来,怔怔地想着他这几句话,越想越不是滋味,一瞬间里竟有股冲动,想跟他一块冲出这府门,再也不回来。

  但文璧身边那个蒙古官员已经气得哇哇大叫,连声喝道:“扔出去,扔出去!”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士提起壁虎的身子,把他和他的包裹一起丢出门去。

  蚊子惊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拔腿去追他,却被几个赶来的丫头拉住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壁虎爬了起来,拍了拍脸上、手上的土,朝自己看了最后一眼,迈开大步便走了,再也没回头。

  她紧紧咬着嘴唇,突然想到,小耗子留下的那一堆礼物,自己还没来得及送给壁虎。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铺天盖地的恨意,只想把怀里的毒`药通通用在他身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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