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LP】《遁》(6)浪潮 冒险 中篇小说

6. 浪潮
6. Waves
生鳍骏马飞腾而去,
海波顿平浪潮速息。
——鳚吉尔,《埃涅阿斯纪》

“涟漪?”一个声音轻声耳语道,“你在这里吗?”
在蝴蝶的海洋之中畅游的漂浮感慢慢消失了,因为华达呢开始从自己的梦境中醒来。那美妙的声音如音乐一般轻轻抚摩着他的双耳,飘进他因睡眠而糊涂了的大脑,尽管他的眼睛与耳朵都背叛了他,也开始向大脑发送清晨已经到来,美梦应当结束的信号。
他睁开双眼,而明亮的阳光也选择在这个时候照亮他的卧室,在那只美丽的独角兽……应该说,海马独角兽身上洒下了斑斓的光芒。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逃遁。
在那似乎是永恒的一刻,他躺在那里,保持着绝对的寂静,几乎不敢呼吸,同时试图鼓起说话的勇气。幸好,他的浴室里传来了三种声音:戏水的声音,咯咯的笑声,还有一声短暂但是恼怒的嘎嘎叫声。如果没有它们的话,他很可能就要窒息而死了。
“波顿克?”他和珍珠都在同一时刻说出了同一个词,然后又互相交换了惊慌的眼神。接着,华达呢拼命地挤出一个微笑,接着说道:“哎呀[1]?”
她下意识笑了起来,那声音便如同银铃敲响一般。但对于华达呢来说,幸福还是太过短暂了,因为她很快便向后畏缩,开始转身。“抱歉!”她脱口而出。
“请您别走!”[2]作为回应,他快速地小声说道,“她昨晚很害怕,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他低头看向床边沾满泥巴的毯子,坚定地压抑住了自己身为独角兽的天性:立即叫个女仆来把它洗得干干净净。“我猜她今天早上也想洗个澡。”他补充道。他的双眼又向上望去,扫过了珍珠苍白的大蹄子和粘在她乳白而又健壮的前腿上的泥污。她全身上下几乎每一处地方都沾染了泥点或是沙砾,从她纠结的鬃毛到美丽的脸庞都是如此。她的美貌几乎让他窒息,而那双危险的绿瞳在卧室的阴影之中几乎像是黑色的。“您真……”
“就这么闯进了您的卧房,实在是对不起。”珍珠说道,她又黑又长的睫毛在那对危险的眼睛之上扑闪着,但她并未移开视线,“我该走了。”
“请留下来吃早餐。”[3]他又迅速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涟漪貌似在浴缸里玩得挺开心的,而且您也在风暴里救那艘驳船辛苦了一晚,那么就请让我招待您一顿早餐作为感谢吧。不过就是略表情谊罢了。等到涟漪在浴缸里洗完了就好。拜托了?”
“唔……”在华达呢的内心之中,恐惧和诱惑正在激烈交火,直到他听见那匹年轻母马的肚子里传来一阵淑女式的咕噜声,尽管这声音被浴室那边开心的咯咯笑声与嘎嘎叫声所淹没了。“就几分钟吧。等到涟漪洗完澡就走。”
* * *
早餐是一场灾难。老管睡得很香,华达呢真的不想打扰他,但在烧焦了好几块吐司,差点把一只蹄子连同葡萄柚一起切成片,并且成功地把葡萄柚汁喷到了两只眼睛里之后,他又不知怎的把一整锅的燕麦片煮成了一坨黏糊糊的胶状物质。等到它吞没了第三只调羹的时候,他终于决定放弃,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倒进了水池里。珍珠用半闭的眼睛看着这一切,默默地剥着橘子,一小片一小片地吃着。她的动作很慢,华达呢无法判断藏匿在这表象之下的是嘲笑还是同情。
当被问到救援行动是否顺利的时候,她只是点了点头,而她的摇头则表明那一晚没有海马受伤。一次次的失败烹饪以及一个个的尴尬时刻——例如他们两个同时去拿同一条毛巾或是抹布——就如同路上的障碍物,让这场单向的谈话不停地颠簸着,直到他的脸因为尴尬而涨成了猪肝色。
涟漪阻止了他犯下焚毁另一片无辜面包的罪行。她有些笨拙地扑腾进了厨房,华达呢在衣柜里看见的几乎每一条五颜六色的毛巾都披在她的身上。波顿克被裹在他自己的毛巾里,他对此很不满意,但他的三只小鸭仔却开开心心地跟在父亲身后大摇大摆地走着,然后又迅速扑向地上烧焦的吐司屑:在涟漪粉墨登场时,它们不知怎的落到了地上。
“妈妈!快看!为了你和华达呢男爵先生晚上的约会,我特地用香波好好洗了个澡呢。”
“约会?”珍珠尖声轻叫,几乎就在同时,剩下的半片面包和黄油刀一起从华达呢的魔法力场里掉了下来。在她头上堆着的一层层毛巾之下,涟漪天真的绿眼睛惊讶地眨着,然后她又低头躲闪,因为沮丧的波顿克从毛巾的包裹之中逃了出来。三只小鸭子和一只大鸭子在厨房的地板上乱跑,让这场尴尬的闹剧在一头雾水之中收尾。等到华达呢设法把这些长着羽毛的小恶魔都给赶回湖里,再返回犯罪现场的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马了,剩下的只有一片狼藉。
* * *
几个小时之后,垂头丧气的男爵终于找到了最后一片橘子皮,用水箱里储存的最后一滴水洗完了最后一个盘子。就在这时,老管打着呵欠漫步走进了厨房,挠了挠身子。
“早上好啊先生。睡得还好吗?”
要把自己的懊丧发泄在这匹老仆马身上肯定是轻松自在得很,但昨晚的风暴让华达呢对老管的丰富经验产生了新的敬意。同时,他还对老管生出了一股同志般的情谊,毕竟他们两个可是附近唯二两匹有蹄子的小马了。仔细考虑这一点让他回忆起了这个忙乱早晨中的一个古怪细节,于是乎,华达呢心不在焉地作出了回答。
“不,我睡得不怎么样,老管。涟漪害怕打雷,所以她昨天晚上到我床上来睡了,直到她母亲今天早上来这里接她。”
老管两边的灰眉毛几乎都跳进了他不断脱落的额头鬃毛里。“珍珠小姐到您的卧室里来了?她可真是信任您啊,先生。”
“唔……大概吧。”华达呢停下话语,回忆着那美妙的笑声回荡在他卧室里的几个零星时刻,沉浸在了其中。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本来要问的问题。“其实我是想向你问一个关于海马的问题的。我注意到珍珠有蹄子,而涟漪……没有。”
“没错,先生。因为海马在离开水里的时候会用魔法把鳍变成小马的蹄子。至少年纪大一些的会。我不知道涟漪还要过多久才能在陆地上到处乱跑,现在她看上去有点像只海豹。”
“她看上去不像海豹。”华达呢皱起眉头,“她是个很棒的小姑娘,不过是碰巧有……鳍罢了。我得承认,我现在还不太习惯,但要是我还从来没见过天马的话,我觉得我也肯定要过几天才能接受小马会长翅膀这个事实。”
老管点点头。“我明白。我是从一个陆马村子里来的,我第一次看见独角兽的时候,恐怕我也是瞪着他看了好一会。脑袋上有那么根东西突出来实在是挺奇怪的,但我还是适应了。”
“适应了。嗯……”华达呢最后拧了拧厨房里的水龙头,打量着缓缓淌出的几滴水,“看来涟漪洗个澡用光了我们的水。”
“这解释了甲板上为什么到处都是湿毛巾,先生。”
“唔,甲板底下有一台洗衣机。我觉得……要是有了清水那玩意也会好用得多。”
老管耸了耸肩。“原来我基本都是在镇上过夜,只是来这里干些文书工作,尽量修一修轮机。需要的时候就随便装几罐水。看见这老城堡又开始精神焕发还是挺好的。”老陆马挪了挪位置,他老化的关节发出了轻微的爆响,“有那么段时间,我觉得要是我不每天都过来,维持它的生命的话,它会就那么消失在湖里,大家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华达呢对当下的情形稍加考虑,接着从厨房的地上捡起了所有的湿毛巾,把它们扔到了自己背上。“我去看看能不能把辅助发电机接到净水系统上。老管,你来给涟漪和她的家马准备晚餐吧。不管怎样,有了亲戚在身边,珍珠应该就不会那么害怕了,而且她们昨晚帮了那艘驳船,应该好好谢谢她们。”
“她给我留了一张驳船船员写的便签,先生。”老管递过来一张有点皱巴巴,湿漉漉的纸,补充道:“他们转达了他们的谢意。没有海马的帮助,说不定船上就有小马要遭遇不幸了。这艘船上应该是装满了各种谷物和蔬菜,要开往巴尔的马。一般来说,要是船长心情不错又比较大方的话,他们会在走的时候留下一篮子的水果。所以我们才会有那么多几星期之前的橘子。”
“呵,也有道理。”华达呢说。他正想着会不会有几千袋大麦出现在甲板上作为给珍珠的奖励。“我先去甲板底下看看有没有可能把两台机器给接起来,说不定等会菜花和包菜都能把我们半截身子埋起来了。”
* * *
试着把两组不同的低压蒸汽管接到一起是一个相当有趣的活动,它把华达呢的心思从海马的神秘存在与他对那只可爱的小雌驹不断变化的看法上面引开了,尽管那些念头偶尔还是会突然出现。在他还小的时候,父亲会给他读有关海盗与远方大洋中那些神秘居民的故事。他们一家每年都会到穴淤角(Cape Clod)[4]的海景房里度假,但和那些经历比起来,故事书里的东西要美好而梦幻得多。他童年开开心心地追逐的贝壳和螃蟹无疑都真实存在,但对他来说,海盗和海马却只存在于故事书的五彩书页之上,直到现在。
我想知道,离群的海马会不会也给他们的孩子讲述住在岸上的神秘小马的故事呢?
“你好啊,华达呢男爵先生!”涟漪兴高采烈的脸庞填满了舷窗,不过几乎完全是上下颠倒过来的,这样她就能看见华达呢正在处理的那节管子了。先前,他给主甲板上的辅助发电机加装了一个阀门,而现在他正试图把这根管子接到阀门上。“你在干啥子呢?”
“我在想办法填满储水罐。”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一边想要瞥见她的鳍。它们肯定是撑在船外那一圈小凸缘上。现在想来,这给她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支撑点,让她得以透过舷窗观察发生了什么,同时还保持后……鳍留在水里。
“你是马上就能弄出热水来了吗?”涟漪兴奋地在水里扑腾了几下,“今天早上洗的澡有点不冷不热欸。”
“其实嘛……唔,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呢。”华达呢承认,“我想先把过滤系统修好,之后的事情我就没考虑过了。”
“既然热水器用的是主锅炉的蒸汽,它就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运作了。”涟漪一边说着,一边从附近的桌子上拿起了书,用魔法翻着页。“但是我们能把主锅炉连接好,让水慢慢从里面流过去来加热,再用那个腐竹什么的玩意把它抽到水箱里去。”她建议道。“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有好多好多的热水了,直到它们都凉掉为止。”
华达呢考虑了这个想法,帮涟漪在一张纸上涂画出了蓝图草稿。只要他们用的是低压管道,应该就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危险,但他还是检查了每一个零件。他们就这么在工作中度过了早晨,把那草草记下的计划转化成了工作间里一组组整洁有序的管道,只在午饭时间稍微休息了一会。
当他们大嚼着老管不知从哪找来的几块苜蓿籽面包圈与一些草片(haychip)[5]时,华达呢也在留意锅炉与里面慢慢加热的水。在过去短短几天时间里,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为小马国的官僚机构工作,你经历的是一系列平淡乏味,按部就班的事件;结识的是一群平淡乏味,按部就班的小马。当然,这并不包括这个国家的公主们。过去几年间,他通过努力一步步升职,挤进了预算统计评估委员会咨询小组(the Budgetary Accounting Evaluation Subcommittee Advisory Group)的员工行列。当时,他预计自己职业生涯的顶峰将会在二十年内到来——坐上头把交椅,成为整个小组的组长。这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加减问题罢了。随着新员工的加入和老员工的退休或是转职,他的地位便会缓慢但却稳定地上升,直到……
唔,说实话,他从未考虑过在这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父亲总是教导他努力工作使马幸福。他在学校里所有的老相识们都遵从着这样的准则,尽管他们似乎都从未真正地为自己的生活感到过“幸福”,不管他们在组织里爬到了多高的位置。这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一直以来都在他眼皮底下的事实。
他很幸福。
就好像鱼看不出来它们是湿的一样,他也从未意识到过去他在中心城是有多么的不幸福。一想到要回去重操旧业,他就感到一阵恶心。在那里,他只不过是一台庞大机器中一个无名无姓的齿轮。在这里,他就是他自己。他从未想到过给一匹这么小的小马驹读故事能有这么好玩,在一艘老朽的江轮肚子里搭管子能有这么好玩。
在只有辅助发电机为水泵供能的情况下,装冷水的水箱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装满。于是,等到锅炉已经把里面的清水加热到了不会烫伤小马的安全温度时,他便关上了主火,然后继续观察这个缓慢过程余下的部分。时间充裕得很,所以他又拿出一支羽毛笔,草拟了几封要送给中心城的一些小马的信。与此同时,涟漪则在外面的湖里开心地扑腾着,和波顿克与其他几只鸭子玩抓马/鸭游戏。
他在宫廷里与工作中结识的生意伙伴并不是他的朋友,但他们还是有着相当的政治实力。或许他们也会愿意在天堂城堡住上几天,好远离中心城的压力;在这个舒适的小住所里,他们或许还能瞥见海马的影子。不过,华达呢一次只愿意招待一两匹小马,多了他可就接受不了了。既然他实在是不想回去继续他现在的职业生涯,这个方案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一石二鸟,能让他得其利而去其弊。这个念头促使他又另外给公主殿下写了一封请柬,尽管她肯定连读都不会读,更别说接受了。
又一阵思索过后,他给两位公主殿下都准备了一封请柬。最起码他还是能发出提议的,虽说她们日理万机,肯定不会为了他浪费时间。
门口传来的敲门声让华达呢从自己的草稿前抬起头来。老管的脑袋探进了轮机舱,他迅速地扫了一眼新男爵组装的那一大堆管子——里面也有涟漪的一点功劳——似乎露出了赞许的神情。
“下午好,先生。我从村子里带着今晚要吃的东西回来了。您是想烧烤呢,还是想油炸呢?”
“烧烤?”华达呢问道,他折起待寄的信件,“我的父亲曾经教过我怎么用烧烤架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从来都对油炸的狂欢节食物不感兴趣。”
“这些玩意您以前压根就没吃过。就这么着吧,”他们两个朝楼上走去,老管继续说道,“我来做油炸,您来烧烤,再看看有没有哪位女士愿意帮忙的。一般来说要是她们有点疑神疑鬼的话就会留在湖里,除了那些在岸上宰鱼的。”
“鱼?”华达呢僵在了楼梯顶,他看着那空空的湖,好像会有一条巨大的鳟鱼突然冒出来把整条船吞下肚去一样。“唔……”
老管随随便便地拍了拍男爵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就是这么回事,先生。”
* * *
尽管他的父亲教了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如何使用烧烤钳,那个用来给燕麦汉堡(oatburger)翻片的玩意也牢牢处在他魔法的掌控之中,华达呢还是很难把精力集中在烧烤架上。他需要擦刷,整理木炭,还要挑出不好的那些以让烧烤面达到最佳温度。在此过程中,他一直试图保持专注,但是开心的涟漪就在不远处的湖里四处扑打着,哗啦哗啦的水声总是让他的思绪回到这即将来临的晚餐与那位嘉宾贵客之上。甚至连浸湿竹扦子都会让他想到水,而当他把橄榄油涂在滚烫的表面上时,伴随着嘶嘶声传来了一股特殊的气味,他想了一会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前任的男爵在这个烧烤架上烤过鱼。
他切着老管从镇上买来的那一大堆食物,把它们放进腌料里,而与此同时,他的内心也在挣扎着,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终于,他得出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结论,而之前那句话则不免有些相形见绌了。
前任的男爵在这个烧烤架上为海马们烤过东西。他行,我也行。
她们显然很喜欢它,至少从涟漪的反应来看是这样的。她一会在湖里嬉戏,一会又扑到湖岸边,盯着那火热的烧烤架。这个过程重复了许许多多遍,直到第一对好奇的眼睛出现在了湖水里。
“看来我们的贵客都快到了。”老管的声音很小,似乎是不想吓到那匹容易受惊的海马。但等到华达呢定睛一看,那里其实已经有两匹了。接着又出现了第三匹。她们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能看到的只有平静水面上那些露出来的角。它们相对要更短一些,正在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就好像她们都在用魔法拿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样。
华达呢举起一只蹄子,示意那些羞怯的海马靠近。他喊道:“快到这边—”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五圈小小的涟漪:海马们钻进了风平浪静的湖水里。
“靠。”
老管一边用嘴里叼着的勺子搅拌着一个巨碗里的乳白色糊状物,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声轻笑。“别担心,先生。要有耐心。等到她们准备好了的时候,她们自然会出来的,但在这之前没戏。”他瞄了一眼落日,站了起来,开始朝船里走去,“我去把灯点起来,把辅助轮机打到发电模式,这样就不会有东西在我们做饭的时候打扰我们了。”
华达呢正忙着处理扦子,涂抹香料。他瞄了一眼平静的湖水。烤串熟得会比……鱼要更快,但最好还是在烧烤正式开始之前先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不管华达呢的爸爸在什么场合烧烤,他都一直会非常谨慎地根据在场的嘴巴数目来确定食物的多少,但现在,华达呢能在湖里看见的东西只有大概一打的……
好吧,应该说是两打的角尖。它们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在那一片相似的颜色之中,他认出了珍珠暗绿色的眼睛。一开始,他以为那只是想象在作祟,但接着她的角开始向河岸缓缓移来,同时不断浮起,让她的身形逐渐显现,从那如同牛奶般的米白皮毛,到沿着她的后颈洒下的,闪闪发光,黄绿相间的鬃毛。
有那么一刻,她犹豫了。她的半个身子已经露出水面,湿漉漉的鬃毛还在滴着涓流。华达呢永远都不会忘记这痛苦的一刻。他不禁把她与波提菜藜(Botticelery)[6]画笔下从海中升起的天角兽(alicorn)维纳斯(Venus)[7]相比。只需再添双翼,她们的形象便能完美贴合了。在她犹豫时,他的喉咙仿佛也被堵住了一般,直到她重新开始缓慢而优雅地朝岸上行进,他才松了一口气。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她身后拖着的那一串肥大的鱼,甚至连另外几匹跟着她小心翼翼地露出水面的海马都没有让他有所察觉。珍珠一般的水滴不断地从她的身侧淌下,落日的余晖让它们映出了彩虹色的闪光,也让他怦怦直跳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在她朝他走来时,那完美的鬃毛有一小束垂落到了她的一只眼睛前,而他则沉溺在她美妙的声音带来的极乐之中。
过了一会,她停了下来,注视着他,眼里闪过一阵淘气的光芒。她再度开口了。
“华达呢男爵?您好?”
“嗯?”眨眼似乎破除了他身上施的魔咒,迅速而又有效,但这也让他仓皇的大脑指挥他破口而出:“我爱你……你的鬃毛!没错,你的鬃毛。当然了。我就这意思。”
作为回应,她咯咯笑了起来。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心跳似乎都因此而停止了。她抬起一只巨大的蹄子,把那束湿答答的鬃毛从眼前扫开。“噢,您肯定是在开玩笑呢。我的鬃毛可是乱糟糟的。风暴搅起了水里好多沉渣,简直像是在烟里面游泳一样。我看上去肯定是糟透了。”
“我有浴室。”他下意识地想要献殷勤,“这个下午我和涟漪把净水系统搞定了,水箱也装满了。我们连毛巾都洗过了。”
“真的吗?”她美丽的脸上绽放出了一小抹微笑,而这也辐射到了华达呢的脸上,至少他通红的面颊似乎传达出了这样的信息。
“我们连热水都有。”在那对闪烁的眼睛的魔力之下,他又补充道。
“热水?”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湖面之上:大部分的海马都浮出了水面。突然一下,几十只女性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华达呢,就好像一群饿坏了的捕食者看见了一只受伤的猎物一样。
“我们能用您的浴室吗,华达呢先生?”一匹母海马喊道。
“您有香波吗?”另一匹问。
“有刷子吗?”另一匹又补充道。
* * *
不到一个小时过后,华达呢设法回到了烧烤架边。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涟漪一直在忙碌着。她小心地把一根根蔬菜烤串从腌料里移到烤架上,再把成品放进旁边的一个箱子里——尽管它们往往还没碰到箱子底就被咯咯笑着的母海马们取了出来。在他脑袋里的某处,有一条脑回路彻底跳闸了,无论怎么推开关都无济于事。造成这个结果的是那一大串美丽的母海马。无论他就如何正确淋浴一事给出了什么指示,她们都会聚精会神地听从,严肃认真地执行。
当他还住在家宅里的时候,华达呢的哥哥们可是霸占热水的怪物,就好像他们的马生目标就是让自己的弟弟在莲蓬头底下冻死一样。每当清水喷出,母海马们都会发出欣喜的惊叫,她们对于这清澈的物质是如此珍惜,就好像每一滴都价值千金似的。现在,已经有一打头上披着干毛巾的母马在长满青草的湖岸上闲逛,她们都在擦拭或是梳理自己湿漉漉的鬃毛,直到完美为止。不过那些排在洗澡队伍最末端的母马们属于例外,勤奋的她们正在耐心地利用等待时间把鱼切片。
一开始,华达呢对于这些长满了鳞的晚餐主菜有一点犹豫,这主要是因为他考虑了一下该如何把鱼身上能吃的部位和不能吃的部位分离开来,然后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认识完全是一片空白。接过给鱼开肠破肚这个任务的母马们可没有这个顾虑。她们用魔法操着刀,三下五除二就把鳞片,骨头,内脏之类的东西一起送进了桶子里,而稍稍带些粉色的洁白肉片则堆在一旁。要是她们在对抗攻击者时用刀也能用得这么好的话,她们要来避难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们在海里遇到的大敌恐怕对利刃的使用要更为擅长。
在等待第一批鱼片上桌的时候,老管把玉米粉卷成一个个小球,然后扔进了油炸锅里,而海马们则狼吞虎咽地吃着,就好像是在吃他事先准备好的那些爆米花一样。前来的海马数量远远多于华达呢的预期,而且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有着不同气质的美丽。但是他的眼睛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转向珍珠白色的皮毛。她漫步穿过众多的海马,来到了华达呢面前,魔法力场里裹着一盘鱼片。她开口说话,每一个音节都在他空荡荡的大脑之中回荡。
无论她说了什么,这都让其余的海马们咯咯笑了起来。珍珠的脸变得通红,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您准备好吃鱼了吗,华达呢男爵?”
“您想什么时候都行。”他回答道。他依旧浸溺在她的声音之中,期盼着她还会再度开口。
“那我就把它们放在这桌子上了。行,就这样。”她用藏在睫毛下的眼睛迅速地瞄了他一眼,又用沙哑的声音耳语道,“您知道怎样煎鱼吗?”
“您想什么时候都行。”他回答道。这只让她的脸更红了,而当周围母马们的笑声渗进了他的耳朵,让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的时候,他自己的脸和耳朵也有学有样地红了起来。“是喔。”他又说道,“应该不会很难的。鱼。火。面粉。[8]”
他仓皇搜寻的目光落到了面粉碗旁边的一块木板上,它上面刻着一段挤在一起的小字。“首先,把鱼片蘸进打好的蛋里。”他读道,“然后,把两面都按进面糊中。煎至金黄,翻面,再煎至薄片状。薄片?”他抬头看着珍珠满是笑意的眼睛。“这还不够薄吗?”[9]
“我来帮你。”她轻声说着走到了他的身边,指引他的魔法把第一片肉乎乎的鱼片蘸进那黏糊糊的面糊之中。
* * *
尽管华达呢无比希望自己能牢牢记住那个奇妙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他记得的一切似乎就只有他和珍珠在烧烤架旁并肩站着,谈天说地。她对他讲述了她的家庭与她在海里的生活,而他也谈及了自己在中心城的山间度过的日子。河就好像是海与山的折中,而他们在烤架边也达成了妥协[10]。她试探着尝了尝他烤的燕麦汉堡,他往上面撒了一些调味用的胡椒粉,正如他的父亲教给他的那样,也正如他父亲的父亲教给他父亲的那样,而这一直可以追溯到燕麦诞生的时日。他也试了试被煎至金黄,变成薄片的鱼片。作为妥协的一部分,他们甚至试吃了几个老管油炸的玉米球。他们一同欢笑着,她轻柔的声音就如同银铃一般,他下定决心要尽可能频繁地听见这个声音。在夜晚的某一时分,老管找出了一小桶新酿的苹果酒,分发给了大家。尽管珍珠只喝了一杯,这已经足以让她的唇间绽出微笑,脸上放出光芒。见到此情此景,他心中的烈焰也被点燃了,以至于他觉得很快自己就会同样浑身冒出火焰。老管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台老留声机。在音乐的陪伴之下,几匹母马在茵茵绿草之上轻轻摇摆了起来,而这促使华达呢的嘴说出了他的内心并不愿道出的话语。
他邀她跳一支舞。
令他高兴的是,她接受了。
她的身上有一股丁香味,这是他的香波带来的,但在那表面之下掩藏着的还是那隐隐的河水气味。尽管他是如此想把鼻子埋进她的鬃毛之中,用自己的脖子贴着她的脖子,他还是满足于礼貌的一嗅,然后叹了口气。而让他欣喜万分的是,她同样也叹息了一声。
夜晚的时光就在烹饪,舞蹈与谈话之中慢慢溜走,最后只剩他们两个还留在满天繁星之下,慢慢喝着杯子里的最后几滴苹果酒。他想要跪下来,乞求她不要走,用自己的整片领地来换取她仅仅一夜的留宿,但他明白这样不行。那场浪潮之下的战争让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庭。她受的伤是如此之深,他不能再给她添上一道新的伤痕。所以,当她表示要先行一步,并且感谢他带来了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时,他一言未发。就这样,她转身向河中轻轻而又慢慢地走去。
在她后腿才被淹没一半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望向那被月光照亮的黑暗河水:这就是她过去近十年间的家。接着,她转过身,朝他冲去,就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必须在忘掉之前作出行动一样。她的呼吸充满了鱼肉和燕麦的气味,但在那一刻,那就像是一股仙气,而他愿意一辈子浸溺在其中。她抬起嘴唇,迎上了他的嘴唇。
然后她便离去了,只有河湾里传来的哗啦声表明她正在迅速回到河里。
* * *
晚餐后的清理工作迷迷糊糊地就结束了,尽管华达呢从未像那个晚上一样感激老管。这匹老陆马帮忙收了盘子,把华达呢带回了自己的房间,监督他刷了牙,再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是在照顾一个孩子。
就像他童年时一样,华达呢没能轻易地睡着。他给中心城的那些生意伙伴写的信让他良心不安。与他们共度的派对没有一场能让他的心中充满这万分的愉悦,能像清凉的膏药般抚慰他的灵魂。
中心城的派对里似乎总是有酒精的身影,总是有不同阶层的互相诽谤与大声中伤。那里的气氛总是充满敌意如同决斗一般,为了捞到一点政治资本便不惜流血。把那种环境带到今晚这样的场合来简直就是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在这么一个平和的夜晚,哪怕是邀请两位公主殿下前来似乎都有失妥当,因为肯定会有一大群小马围绕在她们身边,就好像是那些吸附在鲨鱼身上的寄生者一般。他们绝对会把天真无邪的小海马当作政治棋盘上的卒子。他悄悄起了床,找回了先前写的那些信——身为一名严谨的会计师,他为自己还没在信封上贴邮票而感到些许庆幸。一封接一封地,它们都被喂给了房间里冰冷的铁炉,然后被他的魔法烧成了灰烬。最后,剩下的只有那张公主赐予的附魔羊皮纸。
他把这张纸摊在桌子上,考虑着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这花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大脑的一小部分利用这段时间控制着他在纸上涂涂画画:小小的,相连的玫瑰与爱心沿着纸的边缘淌下,夹杂其中的则是他们三个的可爱标记。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要写的只不过是最终报告的一份草稿,而明天才是截止日期。他坐在那里思索着,而他的笔似乎是有主见般地动了起来,勾勒出了珍珠与她女儿的画像。他没办法真正描绘出她们眼里愉悦而戏谑的闪光,抑或是涟漪嘴角那稍稍的一弯。这让她看上去好像总是忍不住要咧嘴微笑一样,但她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最后,可以涂鸦的空间都被挤满了。他把纸翻过面来,开始撰写草稿。

濆恩男爵领
马口普查草案(四次修订版)
仅供塞拉斯蒂娅公主殿下与露娜公主殿下过目
男爵领永久居民
二十三匹形貌不同的海马,一匹赛一匹美丽
壹(一)只公鸭,名叫波顿克
叁(三)只青春期的小鸭仔,它们不听自己父亲(即上文提到的公鸭)的话
壹(一)匹忠实的老陆马,名叫老管
壹(一)只海马小雌驹,名叫涟漪
壹(一)匹美丽的母海马,名叫珍珠,是涟漪的母亲。当我与她同处的时候,我的心便会飞扬起来。在我眼里,全天下没有一匹母马能够胜过她,即便是公主也不能。您将我置于此地,我将为此而永远对您感激不尽,就算今晚是我最后一次与她相见,因为就在这一晚,我真真正正地找到了天堂。
您忠实的仆从,
华达呢,濆恩男爵

华达呢轻轻笑了一声,把这份草稿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边改正了一个标点,那边修饰了几处笔划。在此时,他觉得这段话读起来简直是幽默之至而又肉麻之至,但考虑到午夜都已经过去很久了,造成这个结果的恐怕是疲惫,而非他在喜剧创作上突然的灵光一闪。在琢磨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打了个呵欠,想起来偶尔会有几个贵族把太阳公主当作自己的追求目标,但却在接近她的时候发现自己翅膀上涂的蜡突然冒起了火焰(当然这只是个比喻性的说法)[11]。对于一般的小马来说,有些母马实在是太过高高在上了,但珍珠可不是这样的,除非她住在云中城(Cloudsdale)的高塔里。
……好冷啊。
最后,他嘲讽地哼了一声,然后拖着步伐朝着床铺走去,悄悄钻回了被子底下。时间不等马,明天很快就会到来。他用魔法关上了灯,送出了信,然后便入睡了。
[1] 原文为Jinx。这是英语国家中的一个习俗:当对话的双方同时说出同样的话时,两人便会争取抢先说出jinx一词。未能抢先的人会被jinxed,也就是被下了恶咒。在有人说出他/她的名字之前,他/她不能开口说话。
[2] 原文为"Pleasedon'tgo!",词语之间没有空格,用来表现华达呢语速之快。
[3] 原文为"Pleasestayforbreakfast,",同注[2]。
[4] 作者原创地名,直译为“土块角”,在现实中对应的是美国马萨诸塞州(Massachusetts)的Cape Cod,“鳕鱼角”。
[5] 作者原创食物名,在现实生活中对应的应是薯片。
[6] 这个名字为作者原创,是十五世纪的意大利著名画家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的小马版本。他的代表作之一即下文提到的《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Botticelery的后半部分celery意为“芹菜”。
[7] 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
[8] 这三个词原文分别为fish,fire和flour,它们都以字母f开头并且都是单音节词。
[9] 此处原文为"Fish flakes?",flake意即上文提到的的薄片,但fish flake这个词组的意思是“晾鱼架”。
[10] “折中”与“妥协”的原文均为compromise。
[11] 这里显然在引用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Icarus)的故事。故事中伊卡洛斯与他的巧匠父亲代达罗斯(Daedalus)凭借羽毛与蜡造的双翼逃离克里特岛(Crete),但伊卡洛斯飞得太高,离太阳太近,日光熔化了他的双翼,导致他坠海而死。伊卡洛斯这一形象常常在艺术作品中被用来指代野心太大反受其噬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