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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越到奥斯维辛,把命运扔进大海 (中)| 科幻小说

2020-02-28 21:5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钟云的《暗杀马拉约纳》被读者选为2019年12月「不存在科幻」最受欢迎的小说,这周,我们为大家带来了他的一部中篇小说——依然是一个有关时间和命运的故事。

【前情提要】

为了弟弟丹尼尔,马科斯踏上了对纳粹医生霍尔曼的复仇之路。再次相见时,霍尔曼医生变得更加疯狂。马科斯能否将恶魔送入地狱呢? 

| 钟云 | 云南籍剧作家,鲁迅文学院学员,出版科幻代表作有长篇系列小说《灵海:黑镜危机》和《灵海:异类入侵》、中篇小说《命运之矛》《超凡国度》《无忧世界》等,同名剧本《无忧世界》获得2016年第五届「光年奖」最佳科幻剧本一等奖。

命运之矛

(全文约19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8分钟。) 


意识反应炉预热还有一段时间。霍尔曼医生走向锁铐在铁架上的安雅。

“金发碧眼,纯种雅利安人。”医生凑近女人端详着,犹如严苛检测产品的技师,枯瘦的脸上法令纹深刻,微笑着,流露出对猎物的异样迷恋,“马克斯,她是你送给我的最美妙的礼物。”

安雅惊恐发抖。

“别碰她……”他拼命撞击铁笼。

医生从药品柜里拿来一个工具箱。箱子里有整套的人体解剖器械,医生取出一把检疫钩,一把剪刀,用钩子勾起安雅的衣服,持剪快速剪开。

“纹理细腻,富有弹性。”医生探手触摸安雅的皮肤,“材料很好……马克斯,她真的很好。”

极致惊恐致使安雅的下颌僵硬,无法说话。

“她是你女儿。”他在笼中发狂大吼。

医生诧异转头看过来。

“她出生在挪威的奥斯陆产院,你是她的父亲,她是你女儿。”他不敢看安雅,低头蜷缩在铁笼里一遍遍地哀嚎,“别碰她,别碰她……”

医生愣了一下,转身盯着安雅,思量了片刻。“马克斯,你说的事太离奇了,要让我相信,你得拿出更有力的证据。坦诚说,我都记不清了,曾经有过多少个情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二十年了吧,要知道,如今在这片荒野上,我只能找到动物……”

“她母亲名叫玛莎,挪威人,你最后一个情妇。”他嘶叫着,“档案里有一张照片,玛莎怀抱婴儿,你把匕首放在她的头顶,举行仪式。”

“党卫军命名仪式。”医生回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场景,不觉微笑,“马克斯,最后一个问题,照片里房屋的门前还有什么?”

“雕像。”

“什么雕像?”

“希特勒。”

“我的元首万岁。”医生举起右臂向前,行纳粹礼。

恍如旧时光影像播放,他的脑中闪过高耸的烟囱,倒毙在毒气室里的人体,金字塔形肉体雕塑,一盏精致的台灯……丹尼尔的躯体被掏空,站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马克斯,你叫她什么?”医生问。

“安雅。”

“安雅,动听的名字。”医生打量安雅的脸庞和五官,盯着那双惊恐呆滞的、碧蓝清澈的眼眸,“突如其来的一个转折……安雅,我的女儿?这太古怪了……”医生嘟囔着,满是皱纹的脸上神色不定,“马克斯,你怎么找到安雅,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在孤儿院。”他仿佛失去了自我意识,麻木不仁地回答。

“你明知道安雅是我女儿,为什么带她来找我?”

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嘴巴颤抖抽搐起来。

“安雅,安雅……”医生用铁钩子戳了戳女儿,“马克斯知道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他怎么对你的?”

安雅没吭声,瞳孔收缩,绝望而空洞。

“马克斯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你是否感到疑惑,来找我认亲?哈!”医生笑起来,“我杀了他的家人,他的心里充满仇恨,他要复仇,找寻我多年,先找到了你,但没杀你,把你带来找我了……他想做什么,要让女儿亲手杀了父亲,还是让父亲杀了女儿?”

一连串惊悚的问题,没有回答,除了电机轰鸣声,洞穴里死气沉沉的,洞顶流泻下来的天光渐暗,霍尔曼医生打开了一盏盏明亮的电灯,照亮山洞,就像另一个光明的世界。医生走到铁笼前,看着他笑,“马克斯,你没告诉安雅实情,对吧!用了十年时间,把她打造成弑父杀手,这就是你对我的复仇,想法蛮邪恶。”

他瘫在笼子里痛哭流涕。

“对不起,对不起,安雅,我错了,对不起……”他不停地说着。如果神明在上,他愿献祭生命以死来忏悔。

“马克斯,你做得很好。”医生和蔼地说,“抬起头来,最后看一看安雅,我的女儿。”

他颤抖着抬头,看见了安雅。

沐浴在电灯投射下的光束之中,安雅的肌肤泛着圣洁的光,在铁架上张开的双手,像在祈祷,恍如美丽的奶油色花朵。

安雅的恐惧仿佛消失了,安静地注视着他,不言不语。

马克斯,在你心中,到底还有没有上帝?他似乎听到了高远处传来的天音,平静地问他。他无言以对,心中充满无尽忏悔。

“杀了我吧。”他哀求医生。

“不可避免的命运注定,但我们能做出改变。”霍尔曼摇头,“马克斯,别怕,等我们回到1944年,一切都会重头再来的,死亡不是你的归宿,旧世界才是。”

他用头撞击铁笼,呯呯呯……额头血肉模糊。

霍尔曼医生皱了皱眉,忽然说:“马克斯,你爱安雅,你还知道,安雅爱着你。否则不会这么痛苦。”

他停住撞击,满面鲜血淋漓,像一个被车轮碾压皮开肉绽却不得超生的厉鬼。

“我们来做个简单的测试。”医生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剥皮刀,走到安雅身前,打量着考虑从哪个部位切入。

“不,别伤害她,她是你女儿……”他嗅到残忍的气息,嘶声大喊。

“你不想见到安雅被伤害,你愿意为她做出一切牺牲,是不是?”

“放过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他狂喊。

“听我的话,我奖励你糖果,好不好。”

“好。”

“这就对了。”医生举止优雅地擦拭着剥皮刀,“你适合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小男孩,这场实验需要你的参与,我们相互支持,配合默契,共同来完成世界上最伟大的壮举——我们跨越时空替换自我意识。”

“父亲!”安雅看着锋利的刀子,颤声说,“我很难受,请松开我的脚。”

“喔。”霍尔曼有点吃惊,低头看了看安雅的脚,被绳索紧紧缠绕捆绑在铁架上,脚腕青紫肿胀。医生犹豫了,流露出局促神态,盯着安雅的眼睛,“你叫我……父亲。”

“我、我……”安雅颤抖不止,“求求你,我不想死。”

“你认为,我会杀自己的女儿?”

医生放下剥皮刀,从工具箱里拿出骨板锯,锯断安雅脚上的绳索,让她放松了双脚——她的手腕还被铁链锁铐着。医生从药品柜找来了一瓶药膏,准备给安雅涂抹脚腕上淤青的伤痕。“奇妙的感情,发生在你们身上。安雅,你感觉到了吗,懦弱的马克斯,骨子里居然有自我救赎的勇气,他承认对你所做的事,这让人措手不及……”

医生喋喋不休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安雅毫无先兆地抬腿踢出一腿,踢中了医生的腹下。积蓄的力量巨大,发出沙袋撞击的闷响,霍尔曼医生扑倒在地,一声没吭地昏死过去。

这恶魔并没有超强法力的躯体,只是一个老如垂暮的人渣。

安雅试图挣脱束缚双手的铁链锁铐,但镣铐牢固,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松开丝毫。哐当哐当……安雅抖动铁链,扭转身体,用脚蹬住铁架,她把全身的力量压在左手腕上,铁链绷紧,手臂绷紧,咔咔咔……肌肉骨骼发出炸响。

“安雅……”他叫了声。

“马克斯,别放弃,我来救你。”安雅说完这话,歇了口气,重新积蓄力量,她扭转左手腕,把镣铐卡在铁架的横梁上作为支点,用身体的力量来掰手腕。剧痛致使她浑身冒汗,她的身体极度扭曲形成一个拉开到极致的弓形,如怒放的约书亚树。

镣铐坚硬的金属铁片边缘陷入手腕,皮肤撕裂,血流不止。

手腕部位扭曲变形,咔咔咔……

骨头裂响,咔嚓……腕骨断了,断骨戳穿了皮肤。

安雅在巨大的疼痛中昏迷,一会儿疼醒了,她继续压住铁架,用力掰手腕。断骨处的皮肤撕裂,拉拽出一条坚韧的筋膜……她的力气被疼痛带走,在喷溅的血中流失……

他在铁笼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场景,惊骇不能动弹。

“马克斯……”安雅停下来,一下下喘息着,积攒剩余的力量。

“嗯。”他的思维有些麻木了,下意识回应。

“你爱我,是吧?”

“嗯。”

“等脱困了,你带我去挪威。我不在乎我身上流着纳粹的血,这是我的命运。”

“我也不在乎。”

“马克斯,我明白了,你为什么犹豫这么多年。我很高兴,你最后做的决定。”

“对不起,对不起……”

铁链锁铐嘎嘎作响,安雅没法再说话了,承受着身体爆发的极致痛苦,她用力拉扯自己的左手……鲜血溅洒流淌,筋膜拉断,皮肤撕裂……

安雅挣脱了断手。

身体从铁架上耷拉下来,但右手臂还被铁链锁铐,吊挂着她——安雅耗尽了精力,低垂着头,倾泻而下的长发垂在地上,像泛着光泽的金色瀑布。

霍尔曼医生从昏迷中醒来,挪动身体,慢腾腾从地上爬起来。

“安雅、安雅……”他狂喊,在铁笼里拼命挣扎,冲撞上锁的铁笼门,用尽力气,但徒劳无用,无法撼动坚固的铁笼。

医生面无表情,弯腰从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解剖锤,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提起锤,砸向安雅的头。

“我想对你说……”他似乎听到安雅的声音,但最后的话没能说完。

医生手持锤子,一下下地砸,直至颅骨碎裂。

安雅耷拉着头,曲张的弓松弛了,颤动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失去了弹性,金色的头发沥沥流血,仿佛受伤的向日葵。

医生肢解了她。

逃亡十八年后,这是医生首次实施人体解剖。摘除内脏器官,一件件陈列。久违了的异常熟悉感。一只特殊的兔子,如果有时间做成灯罩更有纪念价值。

“马克斯,感谢你把她交给我。”医生更换不同型号的手术刀,“某种意义上,是你杀了她。你带她来这里,把命运的绞绳套在她脖子上亲手勒死了她。”

医生丧失了理智,意识恍惚。

“我们还得等会儿,实验在晚上7点42分开始——这是内华达州军事基地的地下核爆实验开始的时间。马克斯,我为什么选择在这个山洞来建造意识反应炉,特殊缘故,意识场振动与核聚变有关,某种神秘莫测的联系,我至今没能找到两者之间的科学依据,很可惜,测量仪不够精密,只能通过计算推测,核爆产生的某些射线,无形中与意识场发生相互震荡作用……听起来,我像是一个物理学家,不是医生。意识与量子力学有关,我得孜孜不倦地学习……”

医生用语无伦次说话的欲望,冲淡内心惶惶不安的愤怒。

“地下核试验场就在附近,核爆实验频繁。我去过那里。在禁区外缘,可以感觉到钻岩机垂直打孔产生的地面震动,据说钻孔深度超过千米。从山头上俯视核爆区域,那些看不见的伽马射线、X射线,瞬间释放出来的亚光速高密度中子,发出嘶吼声,灵魂撕裂的战栗声。岩石气化,大地裂开,泥土蹦向天空,然后,地面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圆锥状的伤口,直径上百米,深几十米,每个月一两次核爆实验,在荒漠上造成一个个凹陷。那些巨大的碗状圆坑就像人的肚脐眼。我捕捉地震波,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还能推算下一次核爆实验的时间。动物在铁笼里仓皇发抖,它们只有低等的意识,却能感知到核爆。我检测兔子的眼球,得到了经验。生物的眼睛通达心灵,奇特的感应……”

喋喋不休说话的医生停住,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马克斯,我得告诉你一个消息,可惜了……”医生扔过来一团血肉到铁笼旁边,落在他面前的地上。

“安雅怀有身孕,大约五周,胚泡在子宫内着床了,有点增大。”

他看着这团血肉,失去了活性反应,他像一截朽木搁在铁笼中不动。

“可惜不是纯种的雅利安血统。马克斯,你个低劣的杂种,搞我女儿……”医生咒骂,“杂种,我要撕裂你的灵魂,让你陷入1944年品尝无尽痛苦轮回。”

医生打开意识反应炉的装置门,推动铁笼带他到反应炉里,开启实验。反应炉高速运转起来,光耀闪烁,轰鸣颤动,巨大的声浪冲击洞穴。

医生合上总开关,钻进反应炉,关上门,跟他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

“没关系,没关系的……在1944年醒来,我还有一个两岁半的女儿,那才是我的女儿。”医生神情痴呆,喃喃说着,“我最疼爱的小宝贝,她叫我爸爸,我趴在地上给她骑马,她很开心,小铃铛一样咯咯咯地笑……”

他蜷缩在铁笼中,耳膜振动不休。

“马克斯,你也是我最爱的小宝贝,放心吧,我不杀你,我会带你离开集中营,我们去柏林,把你放在一个安全屋,精心饲养,只要有空了,我会来看你,在漫长的岁月,你会习惯无尽的痛苦,我要跟你交流我们所熟悉的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意识反应炉爆发出光耀四射急速闪烁,一刹那,猛烈震荡起来。

所有声音消失了,光线消失,世界一片宁静。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痛苦,灵魂仿佛脱壳而出,飘荡在没有星月的黑夜。

意识沸腾,蓦然又冷却,冷至绝对零度,仿佛一块镜面碎裂了,粉碎成无数微小的镜面,映射出他一生记忆里的无数个场景,无数记忆影像闪烁在黑暗中,繁若星河,在巨大的空洞缺失感中沉浮在物质世界的微观边缘,而后,影像急剧旋转,他的意识被强大的力量吸附到无尽遥远的深渊。

猛烈的爆炸,意识反应炉瞬间化为齑粉,洞穴坍塌,掩埋了这里的一切,带走了他们此生的爱恨情仇,投向了时间长河之上的旧世界。

同时间,内华达州的地下核试验场启动核爆,震波急速掠过大地……

意识场无形震荡,一个意识振动另一个意识,就像频率相同的两个音叉发生了共振,吸收着核爆辐射能量,隔空传递同一个固有的频率,迫使另一个时空的大脑改变了结构属性。

脑海里一遍遍地轮回播放着另一个记忆体呈现出的影像,过去的自我感应到了现在的自我,如雷鸣电闪划过天幕夜空,意识场割裂了时空……

 

死亡就像骨灰的气味一样散发在空气里

在撞破的躯体内

惊恐的灵魂

这是终结,这是湮灭

那么为自己制造一只灵船吧

因为你必须走完最漫长的旅程,抵达湮灭

死亡吧,这漫长而又痛苦的死亡

摆脱旧的自我,创造新的自我……

 

易碎的灵魂跳了出来.又回到自己的家里

被湮灭之宁静复活了的心房

摇荡起来

在一片荒凉的黑色洪水上

在毁灭之海上

在死亡之洋上,我们再次杨帆起航

残酷的黎明从湮灭中,返回到了新的人生

玫瑰突然萌发

一切事物重新开始……


露营帐篷扎在山崖上,黄昏降临。

天光迅速黯淡下来,阴影笼罩荒野,唯见远方的马夫山脉顶峰残留一条金灿灿的余晖。在幽黑大地的衬托下,天幕夜空晶莹剔透如琥珀,隐隐浮现星光。

“谢谢你煮的咖啡,还有……带我来梦境。”

女孩喝着热咖啡,仰望天穹感叹,“夜空好美啊!梦幻般的星光,让人心灵宁静的荒野,这地方真的像一个梦境。”

“哈哈,没骗你吧。”男孩得意笑起来,“一路上过来你还怪我呢。”

“谁知道你头脑里想些什么。”女孩撇了撇嘴,“在公路服务区停车休息那会儿,打个盹,你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带我去大峡谷公园,嚷嚷着非要改道来这里。”

“我梦见了这里,很奇怪是吧。”

“你就瞎扯,谁信这种鬼话,不过嘛,我还是挺高兴的,浪漫的星空给了我一个惊喜。”女孩的脸荡起迷人的笑,她放下咖啡杯,伸手勾住男孩的脖子,“给你一个湿吻。”

男孩欣然接受了她的奖励,然后说:“我会证明的,让你相信。我记得,当夜空上出现绚丽之光的时候,大约是7点42分,我看了一下手表,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绚丽之光?”

“极光。”

“别逗了。”女孩莞尔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带我来到了阿拉斯加州,撒谎也要有点常识好不好,除了在地球南北两极附近的地区,能看到极光,也只有你做梦了。”

“的确是做梦。”男孩严肃地扫眼旷野,“我梦见了这片荒漠,看见群山,还看见了我们在这个山崖上扎帐篷,美丽的星空,绚丽夺目的幽绿色光芒,一缕缕悬浮在我们头顶上的夜空。”

“你在梦中穿越时空见证了这个场景。”女孩被他逗得嘻哈直笑,“哈哈哈……超时空的心灵感应。”

男孩有些尴尬,抬手看着表,“时间快到了,打个赌。”

“随便你。”

“那说定了,如果看见极光,你随便我处置。”

“瞧你的样,今晚不就是想脱光了睡我,还搞这么多花样,来吧,来吧……”女孩搂住他。

天黑透了,深邃如梦境,两人在清亮的星空下缠绵。

蓦然间,地面震动,一阵无形的冲击波掠过地表,黑暗大地的远方传来妖兽嘶吼般的声响。“怎么了?”在帐篷灯的照亮下,女孩发现地上的沙砾在抖动,“是地震!”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大地颤动起来。

“你看。”男孩抬手指向夜空。

女孩仰望夜空,只见一缕缕缎带般绚丽的光线浮在广袤的天幕上,轻盈缥缈,仿佛仙境精灵在黑夜中振动彩翅,如梦如幻,绿幽幽的光彩静谧浮动。

那真的是极光。

意识场震荡,犹如一粒石子投入寂静了亿万年的湖,激荡起时空涟漪。一股高能带电粒子流急速旋转跃升空中,激发大气层原子迸发出绮丽壮观的幽绿色光芒。神秘莫测的天象,传说中那是鬼神指引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


安雅持枪对准了躺在帐篷里的马克斯。

她小心翼翼压抑着喘息声,生怕惊醒熟睡中的男人。

呜哇呜哇……呜哇……

风沙吹过荒漠中的山岭,发出呼啸声,仿佛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男人抱着手脚蜷成呈婴儿睡姿。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在梦里潜意识地做出防御姿态。尽管在熟睡,鼻翼却随着呼吸节奏轻微地抖动,可想而知,一旦稍有响动,他就会从梦中惊醒。十年如一日,他保持着敏锐的警觉,这样才能在危险的特工生涯中活到今天。

然而,这不应该成为理由,在这些年里,她有无数次的机会杀了马克斯。

就像此刻,她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马克斯打死在睡梦中。

她要做的动作很简单,只要勾一勾手指……如果她愿意,甚至可以把枪口顶在男人的脑门上,扣动扳机,子弹将掀开头盖骨,溅出的血必将浸湿帐篷垫子下面的沙土,温热很快变冷,一个复仇者的灵魂消逝在风中,一切终将结束。

了结让她备受痛苦折磨的漫长岁月。

那些让她不堪重负的焦灼纠结将不再出现,永远干枯在心灵深处,犹如烈日暴晒下龟裂的泥土。

所有的仇恨终将云消雾散。

很简单,不是吗?她握紧手枪,感觉意识变得有些恍惚。

脑海中播放影像那样,记忆中闪现一幕幕无法磨灭的场景……远方的山岭绵延起伏,峰顶白雪皑皑,山谷空旷,山坡上种植着成片的樱桃树——她从孤儿院狭窄的房间窗户看去,山野无人,满眼是沉寂的风景。

而在屋子里,密不透风地挤满了几十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孩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红十字会工作人员管理照顾这些孩子,疲惫而面无表情地呵斥他们。而那些孩子,女孩和男孩,全部人都孤立她,欺负她。

“纳粹狗崽!”他们这样叫她,目光鄙夷充满敌意。有人粗鲁地揪她的头发,趁管理人员不注意就凶狠地踢打她。那些孩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她推进厕所,用尽各种手段欺辱她。

空气阴冷,浮动着恶心刺鼻的臭气,她的头被人一次次按在粪坑上。

他们逼迫她趴在地上学狗叫,一遍遍不停地说:“我爸爸是纳粹狗,妈妈是妓女,我是纳粹狗崽,我该死!”如果她受不了,敢做出一点反抗,或者争辩“我不是纳粹狗崽”,立刻就惹来更加猛烈的凌辱。那些孩子缺乏营养、瘦小的身体里却隐藏着凶恶的力量,殴打她的拳头有着永远用不完的力气,毫不吝惜地倾泻在她身上。

恐惧,仿佛与生俱来,透心入骨。

她在极度惶恐焦虑中感到耻辱——她是一个来自生育农场该死的纳粹婴儿。

那些孤儿院的孩子只是怀疑,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流言,也许是因为她的金发碧眼的样子,也许是她的出生证明被查出来是假的。但她自己心里明白,她还有点模糊不清的记忆,她记得父亲有一双灰褐色的眼睛,记得一点对产院的印象,那里有一座希特勒的塑像。

她的母亲玛莎隐居在小镇上,却把她扔在孤儿院,有几次,她逃离孤儿院去镇上找玛莎。她追问母亲过去的事,但玛莎对她守口如瓶,不愿多说一个字,除了施舍给她点食物,玛莎像是要遗弃她。孤苦无助与恐惧的感受让她痛苦万分。

直到那天,命运改变了,她见到了马克斯。

那天,她在厨房里等着吃午饭。玛莎在给她做牛肉饼,把煎得金黄的牛肉倒入锅里,加点酱油、蒜片、土豆和一些水,盖锅炖煮,到汁水差不多干时,牛肉饼煮熟了,热腾腾的,散发出勾人的肉香。这时,马克斯推开栅栏门走进院子。玛莎透过窗户看到了。“藏起来,快!”玛莎让她躲进橱柜,告诉她别出声。

她从橱柜的缝隙看出去,看见马克斯出现在门口,手里拿了一把枪,斜着身子打量玛莎。马克斯的目光冷漠尖锐,仿佛能看透人的灵魂。

“你想抢劫吗?年轻人。”玛莎看起来很镇静,把牛肉饼捞进盘子里,“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该死的战争让我一贫如洗,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叫马克斯·伯恩,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幸存者。”马克斯说,“我找了你们七年,纳粹医生霍尔曼,还有你,玛莎,医生的情妇。”

玛莎没再说话,往锅里的汁水中放入面粉勾芡,准备做成牛肉饼的浇汁。马克斯走过去,对着玛莎开了一枪,然后把玛莎的头按在锅里又开了一枪。

手法利索,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我以幸存者的名义,追杀纳粹余党,使命至死方休。”马克斯收拾了落在地上的弹壳,离开厨房的时候说,仿佛死人的灵魂犹存,还能听到他的话。

安雅握紧手枪,手指扣着扳机微微颤抖。

“呯……呯……”

两声枪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刺激她的神经,多年前的血腥味在她的鼻腔纠缠不散,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几乎让自己陷入窒息。

枪柄上的胡桃木侧板似乎有点碍手,她感觉不舒服,这把轻巧的史密斯威森39型手枪似乎变得格外沉重,她的手臂僵硬……然而,这不应该成为理由,她想,我就这么下不了决心?该死的……她按下枪柄左侧上的弹匣扣,卸下弹匣,后拉套简,退出枪膛中的子弹,松开套筒,举枪对准了马克斯,扣动扳机。

“咔嗒”,空枪发出哀鸣般的微响。

马克斯的鼻翼轻轻一颤。

我无法杀死一个熟睡的人——安雅在心底发出绝望的嘲讽,她收起枪,掀开帐篷遮帘,冲出去,一口气跑到山崖边上,很想纵身跳下山谷。

阳光烈烈,照着内华达州荒漠中的山岭,天地一片死寂。她趴在干燥滚烫的沙岩上哭泣,却流不出一滴眼泪。风沙呜哇呜哇掠过,恍然间,她依稀听到了一个异样的声音,似乎在召唤她,又像是源自她的意识深处的振荡。

她转头看到了山坡上的约书亚树。

零零屹立在黄褐色的砂土地上的一棵树,树枝扭曲成团,仿佛一蓬带刺的手掌向天祈祷。她不由走过去,走到树下,看见了树上的花——在这满目粗粝荒凉之地竟生长着这样圣洁的花朵。

安雅痴痴仰望着,心灵深处掩埋的隐秘被触动了,让她清晰地明白,她不可自拔地依恋马克斯,就像这树上刺丛里生长出来的花朵。她也清楚地知道,马克斯爱她,就像这棵树扎根在这贫瘠的沙石地上。

她是纳粹崽子,马克斯是纳粹捕手。

两人相依为命在一起,十年了。

在这十年里,马克斯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她,她亦是如此,但他们最终都没有动手,他们相互隐瞒着对方,假装自己是一个熟睡的人。

可是,无论多么漫长的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她还可以隐瞒多久,要隐瞒多久,她才能够不难受。

也许,就在今天。

她不确定,马克斯在今天会不会当着霍尔曼医生的面杀了她,此刻,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只会选择听天由命。

这是她的宿命。

可惜,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怀孕。她痴痴想,如果有了孩子,马克斯也许会改变想法——他可能很生气,气疯了,但最终会接受的。化解仇恨恐怕只有这样了,以新生终结毁灭。这也许是她最后的希望。

恍恍惚惚的,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说:“将来有了女儿,就叫她茉伊拉……希腊神话里的命运女神。战争摧毁了我们的家园,而命运让我们走到一起,我想用这个名字作纪念。”  

“茉伊拉,命运女神,女孩叫这个名字也蛮好的……”

她似乎听到马克斯的声音这样回应。

安雅感到既开心又迷惘,不明白响彻头脑里的声音是怎么来的,幻觉一样的心灵感应,又像是谁在她的耳畔低声细语。微风吹拂,她分明看见那树上洁白的花轻轻摇曳,仿佛神的启示。

“我想祈求宽恕。”安雅望着圣洁的花,许下心愿,“我愿意宽恕马克斯犯下的罪恶,宽恕所有的欺骗,只愿马克斯宽恕我,让我们忘掉仇恨,相守相伴一生。”


巴西的港口城市,勒西腓市区。

安雅拎着一个箱子沿楼梯走向顶楼,转弯,她穿过一条晦暗阴凉的走廊。墙壁斑驳,过道上到处是肮脏杂乱的生活用品,这栋老旧的大楼里至少塞满了五百个贫困家庭,楼道里此刻寂静无声,成年人基本都去甘蔗园或制糖作坊干活——历史上,殖民者为当地人带来了灾难,还在这里创造了畸形的繁荣,一个个种植园、糖厂、繁华热闹的集市和货轮云集的港口,让这地方成为“南美糖罐”。当然,繁花似锦只是相对富人而言,任何地方的贫民都是城市血吸虫的供养者。

安雅经过一道敞开的房门,一个黑瘦的男孩在门口席地而坐,眼巴巴地望着她。“你有零钱吗?”男孩忽然说话,“我们饿了。”

“家里没人?”安雅看了眼同样脏乱的屋子,干瘪的沙发上晃动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干瘪的小脸蛋如枯萎的犁,唯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灵动富有生气,小女孩吸着鼻涕,伸舌头舔着。“好吧……”安雅放下手中的箱子,摸了摸兜里,她找到三十巴币左右的零钱——马克斯拿给她的,足够她吃一顿不含饮料的烤肉自助餐。她没胃口,也就没花掉这笔钱,正好给了这个幸运的男孩。

“好心的女士,谢谢。”男孩挺有礼貌,还有点局促不安,没料到饿极了随口一说还真讨要到了钱,他头一回做这种事,感到了羞耻,“以后我挣钱还给你,你叫什么名字,漂亮的女士?”

“你知不知道,圣约瑟夫市场。”安雅笑了,“在门口卖烤鱼的摊位旁边那儿有个流浪汉。”

“知道,他叫阿西斯·莫雷拉,可怜的人,以前在糖厂干活弄伤了腿,截了肢,只能在市场里趴着,他一直待在那儿,总会有人施舍,让他活下去。”

“就这样吧。”安雅冲男孩伸出手,“我们约定了,等你有了钱,就把三十巴币拿给莫雷拉先生,可以做到吗?”

“为什么,你欠他钱了?”

“等你再大一点儿,就会明白了。”

“好的,女士。”男孩跟她握了握手,“祝你好运!”

“谢谢!也祝你好运。”安雅告别小男孩,提着箱子,转身走上楼顶。在晾嗮衣服的平台上,她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武器配件,嘴里哼着一段不着调的桑巴音乐,她手法熟练地组装一件件武器,很快就装好了一把狙击枪,加装消声器、支架和肩托,她拿起望远镜,观察六百米外的一片房屋——马克斯藏在其中一座屋院里。

那是一栋古老的葡萄牙风格建筑,殖民者遗留下来的产物,在百年历史中变更了多个房主,目前,它的新主人名叫洛斯·阿尔伯托,这人在伯南布哥地区拥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制糖作坊,这个从欧洲移民过来的中年人,脸皮苍白,眼袋浮肿,带着一脸病态的疲倦样,很少外出活动,甚至很少去自己的工厂巡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还雇了五个保镖守卫着,时常不离其左右,就像家里藏着见不得光的财宝。

马克斯说,这个土财主的真名叫汉斯·奥利·弗利克——逃亡的纳粹余党。

安雅用望远镜察看周边的情况。

街道后方是一排排高大的棕榈树,随处可见一些贩买椰子和烧烤食品的小贩,漫长的海滩上,有些穿着短衫短裤的游客,举止悠闲,焕发着富态气息,其中不乏穿泳装的漂亮女孩,还有些人在沙地上踢球,隐约传来欢声笑语。一个和平美好的地方,没人会想到,附近的房屋里即将发生一起凶杀事件。

马克斯,冷酷的纳粹捕手,此刻正潜入室内伺机行动。

他安排安雅做的事,就是在狙击枪有效射程范围内待命,在他杀人后,保证他安全脱身,瞄准对他有威胁的保镖,扣动扳机,快速高效地解决麻烦。

这事对于训练有素的安雅不难,马克斯告诉她,开枪要快、准、稳,就像敲开一颗椰子吸食果汁那样轻而易举——安雅却不这样认为。她下定了决心,在今天必须狙杀马克斯——绝不能再犹豫,一枪毙命,干掉这个该死的纳粹捕手。

然后呢?

安雅拿着望远镜,眼睛里却似乎看不到任何的景物,她盘算着将来怎么办。悄然离开这个弥漫血腥气的鬼地方,照计划中的那样,先去港口汇合……不用汇合了,他已经死了,我一个人驾驶那条破旧的小渔船,去停泊在货柜码头的远洋巨轮,用伪造的身份登船,越洋前往欧洲,抵达意大利的热那亚,她可以找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先挣点钱,然后就去她想去的地方……去挪威?她有些拿不准,玛莎已经死了,那儿没有了亲人,她还去干嘛,不如远离那伤心地,就待在意大利境内也行,老老实实地工作攒钱,随便活下去,也许还能遇到适合的男人……心头忽而刺痛,安雅想到将来某天她躺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里,马克斯肯定气疯了,那飘忽不定的灵魂发出愤怒的嘶吼,冲着她大喊:婊子、婊子、婊子……那声音肯定会刺入她的心里让她终日惶惶不安,他会的,他肯定会妒恨到发狂。

呯呯呯……一连串枪声爆响。

安雅回过神望去,看见马克斯的身影出现在那座房子的庭院里,他受伤了,望远镜里清晰可见他的手臂在流血,不远处,几个人影朝他追过来,持枪连续射击,他闪身躲避在回廊立柱那儿,尽管握着枪,但在火力压制下他几乎没有还击的能力,情形危急。

我什么都不用做,他很快就会被保镖干掉……安雅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下意识地拉动狙击枪上膛,快速持枪瞄准,透过高倍镜,她移动准星对着马克斯,晃动了一下,又移动到那些追杀者身上,有四个人,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围拢过去,交替射击,更换弹夹……密集的枪声一下下冲击震动空气。

马克斯变换躲藏的位置,在几秒钟里,射杀了一个逼近他的人。

还有三个人。

他们距离马克斯不超过五六米,激烈的交火,子弹撕裂墙壁、石柱,打断了一丛花卉,马克斯狼狈地缩在花园的石台后,手忙脚乱地更换弹夹,他扔出了一枚手雷,爆炸腾起火光烟雾……安雅快速移动瞄准镜,寻找人影,还有两个,另外一个人被弹片击伤,蹒跚着退出了交火区,剩下的两人也退开,藏身在走廊那儿,一时间不动,看似顾忌马克斯还有手雷。

马克斯匍匐前行,身影晃动,老鼠似的流窜在花园里的棕桐树林穿梭。安雅移动枪口,追逐着那道影子,脑子里混乱空白,手指一颤,冲着那儿开了一枪……好像打中他了,安雅瞬间感到心头刺痛,仿佛自己被子弹击中穿透了心脏。

硝烟漂浮散开,她死死盯着那棵棕桐树,发现了子弹撕裂树皮的痕迹。

马克斯扑倒在草地上,蹬着腿,试图缩身躲到树后面。

该死的!安雅吸了口气,子弹击中树干,弹道偏离了一点儿,纳粹捕手可真幸运。

警车呼啸而来,混杂着街道上乱纷纷的人群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安雅拉动枪栓,退出弹壳,重新装弹上膛,很快瞄准了马克斯露在树干外的身体侧面,只要补上一枪,她就可以走了,无论死活都不用管,剩下的事交给保镖或警察来处理。

瞄准镜里看不见马克斯的脸,不知道他的表情,也不用面对他的眼睛——他很绝望吧!冷酷的纳粹捕手,手上沾染了许多人的血,包括玛莎的……呯……呯!两声枪响回荡在安雅的脑海中,难受得不能自已,她咬着牙,将准星锁死了那一具尚在颤动的躯体,手指扣在扳机上。

一个影子挡住了阳光。

光线变化刺激安雅转头看去,她看见小男孩站在一旁,怔怔站着,不敢再走动,瞪大眼睛流露惊恐。

安雅吁了口气,冲男孩笑了笑。

她收起枪,拆卸,一件件重新装进箱子,然后她一手拎着箱子,一手牵了男孩的手,带着男孩离开楼顶,沿路返回。“别担心!”她宽慰男孩,“只是杀了一个坏蛋,从德国逃亡到这里隐居的战犯,过些天,你会看到新闻报道,死掉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杀了坏蛋……”男孩看似好受多了,低眉顺眼的,轻声重复着她的话,不再那么惧怕她了。

送小男孩回屋,安雅匆匆离开楼房,避开人群和蜂拥而至的警察,她把箱子放置在一辆脚踏车的后座上,绑好了,用茉莉花遮盖,她骑上脚踏车就像送花的女孩前往港口,穿梭在街道上,经过拥挤的人群……但眼前的一切仿佛全都消失了,她心里空荡荡的,只有想哭的感觉,她努力保持着面容,甚至还带着点微笑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却是那么的难受,无比的失落……她恍惚看到一棵受伤的棕桐树,伤口撕裂流着血,血水流淌渗透了草地,通红的血流在锅里,混杂着牛肉饼的浇汁,热腾腾冒着水汽,弥漫在她的鼻腔,刺激她的神经,让她恶心欲呕……

到达港口,安雅从脚踏车上把箱子卸下来,拎了到渔船上,待周围无人关注的时候,她把箱子沉到水下,然后解开缆绳,但她没升起船帆,也没有拿起船桨,她愣愣坐在船舱里,惘然不知地看着岸上,任由小船轻轻地荡漾,托着她不停地起伏晃动。

也许……马克斯还活着,过一会儿就来到这里跟她汇合。

怎么解释?她失手了,本来瞄准的是一个靠近他的保镖,却打中了树干,当时,有些慌张,还有些害怕……我被一个小男孩发现了,不得不撤离,喔!真希望你没事,没事的……安雅注视着岸上的一排围栏,如果他来,身影会出现在那儿。

也许这就是命运。

她想我该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拿起船桨,划船离开这地方……她只是想着,手脚都没动,过了一阵,她哭泣起来,默默地流泪,似乎明白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依靠,他死了,她一无所有。

泪光朦胧,打湿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泪风干了,她埋头趴在船舷上,感觉自己就像鱼儿暴晒在太阳下慢慢死去……船体摇晃起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安雅抬起头,看见马克斯急喘着坐在她身旁,半个身子浸透了血。

“我们走吧,扬帆起航。”马克斯吐出一句话,咧着嘴,神色痛苦不堪。

没有追问,也不用解释什么。安雅划船离岸,然后,她为马克斯处理了伤口——手臂靠近肩胛的部位被子弹咬掉一块肉,没伤筋动骨的,不算严重,甚至不用去医院治疗,船上就有他们事先准备的急救包。

渔船停靠在海湾的木排浮岛上,这是渔民们临时的休歇之处,可暂住一晚。

夜深,安雅为马克斯换了一次药,用绷带包扎好了,手指不由地去抚摸他的手臂——皮肤上刺有集中营的三角形符号和一个囚犯编号。手指拂过他结实的胸肌,贴脸过去倾听他强健有力的心跳,闻着他汗津津的体味……她拥抱他,忘掉一切疯狂地占有他,攥紧他,骑马那样双腿夹住他的腰在另一个战场上纵情驰骋。

船在海面上晃荡,摇碎了一水的星光。

就在这天晚上,马克斯送了她一把新款配枪——史密斯威森39型手枪。微声型手枪,轻巧速射,便于随身隐蔽携带。马克斯告诉她,危险无处不在,以后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在黑夜里,她摩挲着手枪,静听浪涛起伏声,还有他沉睡时发出熟悉的鼻息声,不觉沉醉在一种迷人的幻觉与梦想中,仿佛清空了所有的仇恨,她恍然入梦,在梦里依稀听到一首哀婉情柔的歌:

“拥挤之路,也许经过了数百万的人,但他们都消失了,我的眼里只有你……”


“伯恩先生,签了这份收养协议,你就可以带走这里的一个孤儿。”

管理员莉莲女士告诉他,“战后物质匮乏,说实话,每个孤儿院的条件都不是太好,人手不够,很难照顾好每一个孩子,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失去了父母,包括失联与孩子们有关系的每个亲属,我们尽力查找了,但这项工作很难,政府就连一份完整的死亡名单都没有……”

马克斯执笔快速签署姓名,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位女士牢骚满腹的话,他的心思飞到了别处——他想尽快见到那女孩。

“你看起来很年轻。”女士翻阅他证件、工作和收入证明文件,没发现伪造的痕迹,但看似还有点疑虑,“不像28岁,我看你最多二十出头。”

“长了一副娃娃脸的好处是……”他把签好的协议递过去,自己收起一份,“禁得住残酷岁月的磨砺。”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女士忽然感觉发冷,这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的眼睛里似乎闪动着尖锐的光芒,仿佛能看透人的灵魂。尽管微笑着,但他看起来像是隐藏着忧郁与哀伤。

“你是一名医生,参加过战地救援吗?噢!伯恩先生,我不是想打听什么,就随意聊聊,你不知道这里的工作实在太枯燥繁重了,从早到晚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这儿离镇上又远,山路难走,很少有机会出去,你是搭车过来的吗?”

“我骑马。”他说,“可以把证件还给我了吗?时间不早了,我想尽快出发赶路,今晚住在瑞因斯翠小镇,我订好了房间,还为小孩预定了丰盛的晚餐。”

“当然可以,抱歉!这边请。”

带他来到院子里,管理员吹响哨子,长长的一声哨音,然后是短促的两声——这是全体集合哨。不一会儿,孩子们涌出了房间,没有喧哗吵闹,一个个孩子自觉地站在院子里站队排成了三列,每天早晨列队点名那样,很守规矩。

马克斯慢慢踱步,从孩子们的队伍前面走过去,眯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了最后一排侧边上,那是个饥瘦的身影——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瘦小,蜷缩着身体,低着头,有意无意地把身子藏在前面高个儿的男孩背后,但金黄色的头发暴露了她,蓬松凌乱的头发脏兮兮的,仍然可见那与众不同的色泽,在阳光照耀下无所遁形,像是生长在荒漠里一蓬枯黄的草。

“他叫罗德尼·吉本,11岁,父亲阵亡,母亲病逝。”管理员为马克斯推荐自己心目中符合条件的男孩,逐一做了简单介绍,“这个大男孩叫乔伊斯·理查森,13岁,聪明懂事,他不会让人感觉任何麻烦……”

马克斯走到队伍一侧,看过去,只见那乱蓬蓬的金发移动了一下,刻意避开他的样子,她靠前几乎贴在了大男孩的后背。

“托雷·安德里·弗洛,9岁,他是这里最小的孩子,托雷很安静,有生活自理能力,他知道没大人照顾就得靠自己……”

大男孩感觉到不对劲,转身粗鲁地推搡她,她跌跌撞撞差点摔倒,露出了人影,脸色发白,仓惶失措的样子,一双碧蓝的眼眸楚楚可怜。

“斯杰尔·布雷德。”莉莲女士瞪了一眼那男孩,抬手指了指,“12岁,他是和哥哥从德国逃亡过来的,父母被党卫军带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她叫什么?”马克斯直接走到最后一排队伍,凑近她打量。

“她不适合吧。”管理员皱了皱眉,指向另一个小女孩,“艾迪·凯瑟琳,9岁半,她是个懂事的女孩,很勤快,会做所有的家务活,还会缝补衣服,她的父母以前开一家裁缝店,就在小镇最热闹的街上,从她祖父起经营了二十多年。”

“我选她。”马克斯的眼里只有那女孩。

“她11岁了,体弱多病……”管理员摇头,还要说什么但被马克斯打断了话,“我尊敬的女士,你在担心什么?”马克斯微笑着,不客气地挑明了说,“我是年轻男人,收养一个年龄偏大的女孩,所以让你产生了顾虑?”

“不不,我没这样的想法,你别误解。”

“我工作繁忙,跟你差不多,医院里成天都有大量让人头疼的事等着解决,家里难免照顾不周,我想,年龄大的孩子会更好些,这也是我妻子希望的,她喜欢女孩,体弱多病的不用担心,我和妻子都是医生,知道怎么照顾她。”

“噢!你结婚了。”管理员赔笑说,“好吧,由你决定,反而都是孤儿,选谁都一样。”

“那就定了,我带她走。还需要做什么,收拾个人用品和衣物之类的事。”

“不用,她一无所有。”

“那就好。”

“安雅,你过来。”管理员召唤女孩,“这位是你的收养人,马克斯·伯恩,伯恩先生是名校毕业的外科医生,家在波兰的克拉科夫,一座历史悠久的大城市。你跟他去吧,以后保重!”

安雅站着一动不动,低着头,单薄瘦小的身体在冷冽的空气中微微发抖。孩子们散去了,院子里孤零零只剩她一人,就像被寒风吹拂的一棵快要枯萎的野草。

“你怎么了?”管理员问。

安雅抿着嘴不吭声。

“她有点害怕。”马克斯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女孩身上,“突然就要换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谁都不习惯,难免会担心。女士,你去忙吧,这里交给我,相信我会跟她相处融洽的。”

“好吧,但愿如此,以后会好起来的。”管理员临走前,由衷地祝福,“战争是无情的,幸亏还有善良的人伸出援手,愿意照顾孩子,世上没有不能愈合的伤痕,我们的世界将会变得更美好。”

院子里安静下来,气氛异常沉寂。

“安雅。”他温和地对女孩说,“我带你离开孤儿院,去一个新的地方,即便你不愿意去,我也不会放弃,毕竟我签署了收养协议,一个承诺,以后要照顾好你,呵护你一辈子。”

女孩走动了,默默地走向门口,他跟随过去,伸手搭着她的肩像是爱抚地搂着,女孩靠近他,挨在他的胸口处,个头刚好到他的胳肢窝那儿。

“伯恩先生。”女孩忽然说,“我是不是要叫你爸爸?”

“这倒不用。”他有些诧异,女孩对他的态度似乎转变了。

“我算是你的什么人?”女孩甚至仰头对他笑了笑,表情紧张,有点讨好他的样子。

“我想想……”他踌躇着,转移了这个话题问,“你会骑马吗?你看,拴在那儿的是带过来我的伙计,我叫它小耳朵,一匹挪威峡湾马,刚满三周岁,别看它体格小,体力还蛮大的。”

“它带得动我们两个吗?”

“当然没问题,你这么瘦小,轻飘飘的,风都能把你吹走。”

“是啊,体检报告单写了,我严重营养不良,贫血,低血糖,肚子里还有寄生虫,奇怪了,身体没营养也没把虫子饿死。”

他不由笑了,牵马过来,往后调整了一下马鞍,把女孩抱上去坐在前,他拉了缰绳,骑上马,啜嘴吆喝了声,小马走动起来,哒哒哒……沿着弯曲的土石路下山。

孤儿院以前是一个畜牧农场,在战后废弃了,被红十字会临时征用,地理位置确实有些偏僻,人烟稀少,周边都是绵延大山,森林和草场,空气清新,透明度极高,风景很好,看似没遭受到半点战火硝烟的污染。

走不多远,进入一片茂密的森林,他策马偏离了林中路,走向寂静的树林深处,光线黯淡下来,阳光斑驳,丝丝缕缕光线透过树梢洒在潮湿的地上,一层厚厚的枯叶覆盖了泥土,露出的石头上覆满了青苔。

前行艰难,他拉着缰绳慢慢探路,带着女孩深入林中。

要去哪儿?他等着女孩这样问,然后他就敷衍说,想走一条近路。但反常的是,女孩一声不吭,而任由他摆布,就像随便他怎么处理都行。

差不多了。他巡视四周,再这么走下去,他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迷路,困在大森林里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他拉住马,把女孩抱了下来。“休息一下了,再强壮的马赶路也要歇歇脚。”

“好的,伯恩先生。”安雅的脸色苍白,有点惘然无助地站在枯枝败叶上。

“你口渴吗?”他问。

“不渴。”女孩说。

“那吃点东西,我带了牛肉干。”

他解开马背上的包袱,拿了块腌制烤熟的肉干递给女孩。“谢谢。”女孩把肉干塞到嘴里嚼着,一副温顺懂事的样子。“坐下吧。”他指了指横在地上的一截朽木。女孩听他的话,坐下来,低头一口一口地吃着肉干。“我去附近方便一下。”他笑着说,“你坐着别动,小心走失了。”女孩点头说:“我等你。”

他离开女孩,走出去一段距离,拉开裤腿,他从绑在脚上的枪套里拔出手枪,上膛,打开保险,持枪转身绕了半圈,摸到女孩后方的位置,以树干做掩护,轻缓地移动过去。

进入十米范围内,他可以开枪打中女孩的后脑勺,一枪毙命。

其实不用这么费事,他完全可以贴身枪杀女孩,一只瘦骨嶙峋流浪猫样的小东西,不用枪,他徒手捏住脖子都能弄死。但稍微费点事儿,这么做,他觉得自己会好受一些,至少,不用面对女孩的眼睛——碧蓝清澈的像冷湖一样楚楚可怜的眼眸。

他担心往后会做噩梦,尽管他经常梦见女孩的父亲——纳粹医生霍尔曼。

纳粹狗崽肯定要杀,但年龄小了点,应该换一种处理方式。

他摸到近处的一棵树后面,举枪对准女孩。

“伯恩先生……”女孩转头四处看,“你在哪里?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他收枪缩身藏在树后,侧耳倾听着,等女孩站起身寻找,没看他这边的时候,他就射击。

“伯恩先生……求你了,别扔下我。”女孩的声音可怜发颤。

一股风吹进树林里,树叶沙沙作响,冷飕飕的,他不由哆嗦,打了个喷嚏。该死的!他暗骂,咬牙不管了,准备闪身出去开枪。“哈!你在我后面啊。”女孩惊喜呼喊,“别躲迷藏了,我看见你了,快出来吧。”清脆的声音冲激着他,让他无法做出预想中的动作,一转念间,他收好手枪,从树后面走出来。

“肉干都被我吃完了,喏,给你留了一小块。”女孩伸手递给他。

“你吃。”他拒绝了,暗暗恼火自己的软弱。

女孩走近他,踮起脚尖,举手把肉干送到他嘴边,“味道很好。”

他只得张嘴接了。女孩仰望着他,小脸苍白,再次露出那种讨好似的笑容,曲卷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传递着某种潜在的惶恐不安。心底被击中,他不由想起了丹尼尔。“马克斯,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他恍惚听到霍尔曼医生的拷问,攥紧了他的心脏,尖锐针扎一样,他弓着腰坐在树干上,喘气、吸气、喘气……像犯了心绞痛。

女孩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不敢动,连问话都不敢。

缓和了一阵,他斜眼盯着女孩。

“以后别这样……”

“好的,伯恩先生。”女孩点头。

“我说了你吃,你就吃,别塞给我。”

“好的,伯恩先生。对不起!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

“别想欺骗我。”

“不会的,伯恩先生,我发誓,在你面前一定诚实,绝不会骗你。”

“你害怕我。”

“不怕,只要你不扔下我不管了。”

“我们走吧。”他站起身。

他抱了女孩骑上马,返回到林中路上,沿路下山,仿佛之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女孩沉默依旧,就像之前那样任由他摆布,随便他怎么处理都行。

他手里拉着缰绳,驾驭着小马走向村镇,心里打定了主意,他要将女孩带在身边,照顾她,等待着,将来有一天,当他捕获霍尔曼之时,他就能在恶魔的注视下,宰杀恶魔崽子,然后问:“你感知到你女儿的灵魂了吗?”


霍尔曼医生的房间里收拾得十分洁净,几乎是一尘不染。

书桌上铺了月白色的桌布,物品摆件井井有条,一盏精美的台灯摆在桌上发出柔和的光,灯罩色泽油黄,透着细腻精致的皮革纹理。

医生坐在桌前,腰身笔挺,他专注翻阅实验记录文档,不放过丝毫细节。

当中一份记录让医生惊讶而兴奋,他几乎可以断定心灵感应现象的真实存在,实验对象编号YC组04号的一对双胞胎表现出了这种特异现象,当胞弟在实验中受到生理反应刺激时,只要这种刺激足够强烈,他的哥哥会出现异常反应,即便两者之间是隔绝的,小男孩完全被屏蔽,根本不可能知道胞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在同一时间产生了同步反应,甚至还稍微提前了几秒钟,就像预感到了自己兄弟遭遇的不幸。

丹尼尔死了,他那种异常感知反应激烈,就像落水了快要溺死的兔子。

医生放下文档,看了眼台灯,惬意地欣赏了一下,然后拿起小男孩画的一张画——持续不断的拷问实际上没多大效果,男孩恐惧到迟钝的样子很难问出什么来,不如给他纸和笔,让他画出脑袋里感知到的场景——丹尼尔趴在地上伸手抓着地板。图画潦草,没半点技巧,但仍然能看出来关联内容,用这张画与丹尼尔濒死之时拍摄的照片对比,各种场景细节都非常吻合,相似度极高。男孩甚至画出了X光放射机锥形灯泡的轮廓,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意象却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这太令人惊叹了。

心灵感应现象绝对存在,只要创造相应的实验条件,完全可以做到跨越时空。

医生按耐激动,翻开一个皮革封皮的笔记本,提笔写下:

一、意识与大脑相对独立存在,两者绝对存在关联;

二、意识传递超出经典物理范畴,可推测,它能跨越时空。

三、人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灵感应现象,双胞胎之间的表现更为凸显,可推测,两个人的大脑内部属性越接近,意识越容易发生外部传递,产生相互映射,就像振动频率近似的两个音叉产生共鸣。

医生沉浸在思想实验的探索中,最终,他写下一条自认为最关键的推测:

四、大脑属性最接近的是“自我”,假定意识能跨越时空,就能做到让“现在的我”感应到“未来的我”。

医生搁了笔,盯着最后一条推导出来的理论,心跳骤快,他又惊又喜,还有点儿不敢相信,这理论显然表明,可能存在一种尚未被发现的实验方式,让自己做到像双胞胎一样产生心灵感应,而且,感应到的竟然是自己未来的意识,这表示什么,预知能力?

从古至今无不流传着“先知”一说,很还有可能就是因为某种不明缘故触发的“自我心灵感应”现象,在某一刻,大脑感知到了未来的我传递的意识信息。

医生异常兴奋,他深入思索怎么实现开发大脑的“预知”潜能,如何改进实验设备,就像放大器那样让这种自然存在的异象表现得更为明显,增大意识反应炉的能量,用更强的电流磁场,电极圈颅内探测刺激……

房门被敲响,警卫带马克斯进来。

十二岁的男孩马克斯怯生生地走过来,手捧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靴,“晚上好,先生!”男孩惶惶不安而有礼貌地跟他问好。

“左边的后跟,鞋油没擦够。”医生扫眼皮靴。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男孩低声说着,语调充斥惊恐。

“放下靴子吧,马克斯,你做得很好。”

医生和蔼微笑着,在灯光照耀下,法令纹阴影深刻。

“是,先生。”

“来吃糖。”医生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糖果盒,“随便你挑,想吃多少都可以。”

“是,先生。”男孩拿了一颗糖,剥了糖纸,放在嘴里含着轻轻咀嚼,口水淋漓看似很享受在舌尖上化开的甜蜜滋味。

医生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然后问:“桌上的台灯好看吗?”

“好看。”

“我说的是灯罩,你觉得怎么样?”

“很漂亮。”

“噢,你没发觉什么?”

“我……我不知道,先生,对不起!”

“没关系。”医生迟疑了下,“今晚先不谈这事儿,你去洗浴缸,放好热水,水温要比以往稍微高一点儿,天气冷了,在睡前我要泡个澡。”

“好的,先生。”男孩低着头去了浴室,手脚麻利地清洗浴缸,卖力干活,暖黄色的灯光照着他瘦小的身影,看上去像路边上一朵脆弱的野花。

医生脱了衣服,换上舒适的浴袍,习惯性地倒上一杯雷司令酒。瓶颈上的标志是一只鹰,这是德国高品质酒的象征。这瓶酒出自摩泽尔产区的特级葡萄园,富有陈年潜力,产量限制严格,稀有而昂贵。浴室里水声哗哗流淌,医生很有克制力地小口饮酒,眯着眼,慢慢感受果味浓郁的酒精在口腔里挥发的滋味。

嘴角的法令纹愈发深刻,他灰褐色的眼珠盯着在浴室里忙活的马克斯。

医生想到了一种以前还没尝试过的实验方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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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越到奥斯维辛,把命运扔进大海 (中)|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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