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现实主义者

 

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完全想不出，龙猫该怎么做到他答应哥哥的那些事。

 

想要把事情全部压下去，不管让我怎么想，好像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方垚的爸妈发在年级群里的那些图片，还有当时被拍下来的我在体育场上打人的监控，所有人对这件事的看法好像早就已经被固定了下来。

 

运动会结束以后，每次去学校，我能感觉得到其他班的孩子看我的眼神。

 

就好像是又回到了一年前。

 

不过，也有一件事让我觉得特别奇怪。就是好像除了那天，也就是我刚揍完方垚的那天晚上，除了那天晚上，刘老师把我们几个人留了下来之外，好像之后，刘老师就没有再找过我了。没有找我再谈话过，也没有跟我谈过什么处分的事情。

 

周一升旗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当着全校的面，公开向方垚道了歉。

 

那个时候，我好像倒是有听到念稿子的老师这么说过，学校对我们四个人作出了通报批评的处理——不过，相比起我原本以为会有的那种后果，这种处罚好像就根本像是没有一样。

 

“你用不着知道。”

 

我很奇怪地去问龙猫的时候，他只是这么丢了一句话给我。“三明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就好。比起这个，怎么让你转学的事情不被那些流言蜚语影响，那才是重点。”

 

最后的一个月里，是个人大概都看得出来龙猫和刘阳忙得有多厉害。

 

因为有时候，龙猫甚至都顾不上一些他本来天天提醒别人的纪律了。

 

十一二月的日子，三明这边的雨下得特别多，有那么几个星期，几乎每一天外面的天空都是阴的，我们也天天都必须打伞到学校——因为这学期教室的门上新换了电子锁，上面有个凹槽特别适合挂雨伞，所以好多同学一进教室，就会随手把雨伞往电子锁上一挂，然后去整理之前挽起来的裤腿。

 

几乎每到这个时候，龙猫就会走到教室前面，把电子锁上的雨伞拿下来，然后提醒那个同学不要把伞挂在锁上。

 

“每个人来都挂，挂完拿走的时候又不小心扯那么一下，那不是没两天就要被你们弄坏”

 

龙猫自己是最清楚这个道理的。

 

可是在最后的一个月里，有时候他急匆匆赶到教室，甚至自己也开始把雨伞顺手往门上一挂，接着就提着文件袋冲到座位上去了——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觉得，龙猫大概是真的快要忙昏头了。

 

“李笑阳，我们要不要帮他做点啥啊？”

 

看着龙猫天天跑前跑后、跑进跑出、跑上跑下，穿梭在教室里、刘老师的办公室里和楼上楼下，好像比暑假游完泳的时候还变得更瘦了，我感觉有点心疼起他。

 

“我们能帮得上啥啊？”

 

李笑阳白了我一眼。“不给他添乱就是了吧——你要真想做点啥，那你自己问他需要不需要去呗。反正我估计他肯定说不要。”

 

我真的去问了龙猫。

 

不过，和李笑阳预想中的一样，龙猫果然拒绝了我。

 

“你就当是在你走之前，作为你的哥哥，我尽的最后一份属于我的责任好了。”

 

龙猫一边回答我的时候，一边还在整理手里的文件：“这件事本来就是我自己提的，也是我和你哥哥签的协议——真要说的话，忙也就是这一个月的事了。我是主动想帮忙的，卢老师也是主动想帮忙的。所以，你也用不着过意不去。”

 

“卢老师？”我听龙猫这么说的时候，愣了一下。

 

“嗯哼。”龙猫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怎么啦？想要把这事给糊弄过去，只有我一个人当然是不够的。”

 

“卢老师她为什么……”

 

“对，说到这个，你去厦门之前，记得再去她家一趟哈。”龙猫说着，把一叠文件竖起来，哒哒哒地在桌上敲了敲，把边边角角都压到整齐。“看在她这么关心你的份上，要好好地和她道别才行——至于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你是想问她为什么也在帮忙吗？”

 

“也不是。”我摇了摇头。

 

“傻越，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特别现实、可能现实到让人有些讨厌的家伙。”

 

龙猫把文件塞进夹子里夹好，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实话，就算是现在，我也还是在用非常现实的方法来帮你处理这件事。如果你想知道我在做什么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简单说一下现在的情况——首先，我去走访了一下校门口那个疯阿姨的家人，找他们问了些事，包括让他们简单描述了一下你。我让那个疯阿姨也说了说你，然后录了视频。在你们天天读课文的地方对面，不是有一家海鲜店吗？我也去找那个老板问了些话，让他说了说他眼中的你和李笑阳。像这样的人，我找了很多。我是希望，这些一点点的证据最后也许都会派上用场——总而言之，要让大家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我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拿出确实的证据来，哪怕这样子做看起来好像有点耍心机，也许你其实不愿意这样。”

 

“所以之前，在思考着该怎么把和你有关的事情传播开的时候，我第一个去找了卢老师——毕竟你说的那些打动了我的话，本来也是她告诉我的。”

 

龙猫说着，皱了皱眉，低头沉思了片刻。

 

“我就和你说实话吧，我为什么会去找她。在老师里，我知道她是最愿意站在你这边的那一个。再者说，我还知道，她的妈妈，也就是王老师的人缘很广。她教出来的学生可以说哪里都有。如果王老师肯帮忙替你说一两句话，打那么几个电话，那这事情本身也就成功了一半。”

 

“我就是这么现实的一个人，你明白吗？”

 

龙猫说着，叹了口气，两只眼睛盯着我，脸色有些阴沉：“我会考虑可行性，会想各种各样的办法，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达到目的，我都会去试一试——说实话，我也有点讨厌这样做事情的自己。”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就是我现在在做的事。至于你，还没有到需要来考虑这些的时候，这些也不是你现在应该参与的事情。所以不用你来帮忙。有些事情，相信我，你越晚学会越好，或者最好永远不要学会——有些事情，让我来就好。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知道，在此之前，我其实也没有想过要为了你去做这些。是你和李笑阳改变了我的想法。对我来说，我现在在做的事情，虽然做法很现实，但可能也是我最理想的一次了。”

 

龙猫突然伸出手来，拍在我的肩膀上。

 

“你知道吗，我原本对有一句话是嗤之以鼻的。”

 

“什么话？”我被龙猫拍得愣了一下。

 

“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当你拼尽全力地想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整个世界的人都会来帮助你。”

 

龙猫说了，呵呵地笑了一声。

 

“我原本觉得，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都有自己的家人，都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其中不乏冲突和矛盾的部分。每个人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去爱的人，想要保护的东西，难道不都是认真的吗？在这些事情上，谁不是下定了决心，谁不是拼尽了全力？凭什么大家都要来帮助你，而不是去帮助别人？凭什么就不是你来帮助我？”

 

“可是我现在好像明白了，真的不是每个人都下定了决心——至少我自己就没有。我原本以为，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保护你，可是我其实没有。之前的那么多年，因为我那些所谓现实的想法和出发点，我也只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适当地帮你一把。你被孤立的时候，我并没有勇气真的和每一个人作对；我妈妈针对你的时候，我也没有勇气站出来和她叫板。我把我的零用钱分给你，那是因为对我来说，那并不会产生什么后果。我本来也不是很需要那些钱，对我来说，那是非常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我偶尔帮你给老师说说好话，在老师眼里我也不会变成坏学生，甚至还会觉得我非常善解人意，体谅同学——以前我帮你的每一件事，对我来说，都不过是我的自我感动罢了。我其实根本没有为了你做出过任何一件可以称得上是拼尽全力的事。”

 

“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你对我其实有多重要。甚至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所有同学都以为你只是我谷小双的一个普通朋友。他们觉得是因为我人好，我才对你好。他们对我好，他们知道我对你好，但是不妨碍他们讨厌你。而我，即使因为梁雨欺负你的事情窝了一肚子火，我也不会真的和她作对，因为我要顾全大局。”

 

“老师也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在办公室里帮忙改作业的时候，他们可以当着我的面说你的不是，用那种看不起你的口气谈论你，说你没救了，说你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们谁都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什么样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去纠正他们——因为我觉得如果纠正了，他们不一定会相信我，反而会觉得我幼稚，觉得我是在和他们顶嘴。那我辛苦经营起来的形象就全毁了。”

 

“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为什么明明你是对我来说那么重要的一个人，我却可以面对着他们那样的态度，一忍再忍？”

 

“然后我对自己说，是因为这是现实。这是我没有办法的现实，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现实。我必须向现实妥协，我必须有所退让，来换取我自己生存的空间。等到我自己有了生存的空间之后，我才能再分一点我的空间给你。”

 

“可是最终的结果，我只是一退再退而已。我的做法并没有真的为你争取到什么生存的空间。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一直在用以后来安慰自己。”

 

“我对自己说，以后会好的。”

 

“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有能力照顾你的。”

 

“可是那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要等待多少天、多少个月、多少年呢，才会真的有那一天？我只是放任时间溜走而已，我总是在等待着未来的有一天，我甚至都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总是想着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一天，等到我真的掌握了足够大的权利，我能一步到位地来拯救你。”

 

“可是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也许等到那么一天的时候，你也早就不在了吧。你可能根本等不到我来救你的那一天。”

 

“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呢？”

 

“明明连眼前的这么一件小事，我都没有胆量去反抗，去和别人作对。就这样用这就是现实的理由来说服我自己，一步步地走到未来那一天的时候，就算我手上握了再大的权利也好、再多的资源也好，我就敢保证那个时候我会有胆量去反抗了吗？到那个时候，我只会有更多的顾虑，更多需要害怕的人，更多牵绊着让我放不开手脚的事，我只会比现在还更加胆小吧？我想要的也许能救你的那一天根本不存在，永远不会有我完全准备好的那一天——而这就是属于我的现实，这就是我的所谓的现实主义。我其实就是个胆小鬼，我不敢和现实去对抗，我安慰自己这是理智，安慰自己这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安慰自己是因为条件还不充足，我还没有准备好。可其实根本就是我不敢而已。”

 

“然后你和李笑阳就突然出现了”

 

“好奇怪啊，傻越，明明你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简直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想要照顾自己都可以说痴心妄想，可是你竟然敢和我说，你竟敢告诉我，你要帮助李笑阳”

 

“更奇怪的是，我竟然被你吓到了”

 

“我竟然被你吓到了”

 

“我明明反反复复想了那么多都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没有勇气去说的话，你竟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能那么干脆地对我说，你觉得李笑阳没有那么坏，你想帮助他——拜托，我可能是你那时候唯一的朋友啊？就因为你的这么一句话，也许我就会讨厌你，也许你就会失去你唯一的朋友啊？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轻易地说出来？你真的不怕吗，就因为一个本身就不受欢迎的李笑阳，你自己也许就会变得更加孤立无援啊？你就不怕变成一个人吗？”

 

“我被你吓到了，我几乎有些恼羞成怒，可是我好像真的是第一次明白了那句话书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你告诉我你想帮助李笑阳的时候。在卢老师告诉了我，你对她、你对徐阿姨说出的那些话的时候。在你对着你哥哥说出你和李笑阳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好像真的才明白过来，什么叫做当你拼尽全力地想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整个世界的人都会来帮助你”

 

“因为真正的决心、真正拼尽全力的人是想藏都藏不住的。”

 

“我会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而没能迈出那一步，而你根本不会等到准备好才去迈出第一步。偏偏是那些我觉得得过且过就好不敢去争取的事，你没有丝毫的退让。我想着以后再说的事，你一定会马上行动。你不会把它留到明天或者后天。好像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在之前，我突然对别人说，你对我很重要，恐怕根本不会有一个人会相信我——可是如果是你，恐怕根本都不需要对别人说这句话不是吗？不仅是对李笑阳，对你哥哥也是一样的。你就算再怎么遮掩，再怎么看人脸色，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也都在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你想做的是什么。到后面，我很清楚一件事，我也许可以阻挠你，但我不可能阻止你。我也许可以让你放慢脚步，但我没有办法让你停下。就算你一句话都不说，这也是太过一目了然的事情了——而我呢，恐怕就连我自己都看不出来我到底想要什么。谁知道该怎么帮我，谁会想要来帮我呢——连我自己都不敢下的决心，谁又敢来帮我去下？”

 

“可也许你和李笑阳的决心甚至可以拿去分给别人——至少我知道，如果我帮了你，你绝对不会有一天突然告诉我，这不是你想要的。你会觉得很奇怪吗，如果我说，那天晚上，听到你和你哥哥吵架的时候说的话之后，我甚至觉得我可以跟在你的身后，不用担心找不到方向。”

 

“好像到那个时候我才想明白。”

 

“其实并不是整个世界的人都一定会来帮助你。”

 

“但只有你拼尽全力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想要帮助你的人才会从整个世界向你聚集过来——只有你拿出了那份决心，让他们看到你拼尽了全力，他们才有可能会相信你，才会愿意陪着你一起走到最后。”

 

“然后我就在想，我能不能变成那样的一个人呢？我能让大家向我聚集过来吗？”

 

龙猫说到最后的时候，伸手紧了紧他脖子上的红领巾。

 

“傻越，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一次会是我拼尽全力的第一步。我想成为一个能够让你相信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让你、让其他人都真心地愿意跟着我一起走到最后。所以，让我帮助你——这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让我自己完成我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