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幸」傅永杰的日记①
那一天,我的世界里玫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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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哥。”
我叫他哥,却从未想过让他只当我哥。不,也许有过,当那束阳光刚刚照进我的窗子时,我只想感受光,还没想抓住他。
他对所有人都很好,我早就发现了。他照顾别人的感受,尽全力把温柔理解和包容散布身边靠近他的每一个人。他像一台被设定好的机器,或者一个虔诚的信徒,近乎忠诚地做着这些事,不曾考虑过自身感受。
我觉得他很傻。爱别人超过爱他自己,天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买卖?
可尽管我早知道他能够晃晃悠悠地伸出无数触角去试探周围的人,被他照顾到依旧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毕竟我人生的前十年几乎过得摇摇欲坠,周围刺骨的风很大,被侵蚀的我早已习惯孤身一人在深渊边际尽全力保持平衡,像雕塑一样。我以为我会一直站下去,直至被消耗成腐朽的枯树,迎来我的终结。
然而他出现了。
他在天台找到了藏起来的我,告诉我,我可以依靠他,他不会放手。
他的关心像一簇火苗,顺着他抚摸我的手一路蔓延上我的躯体,点燃我被冰封的灵魂。太温暖。我像溺水的人找到了浮板,本能让我想靠近这个人永远不离开,但理智唤醒了我,这样的镜花水月无非是恍然间的一场大梦,我不该信,也不敢信。
所以我用冷漠来掩饰我的动摇,看他用呆愣的小伎俩哄我,内心一边觉得傻得可笑一边不由自主感到温暖。
在这个被拼凑出来的小家庭里,我先真心叫的“哥”,才叫的“爸”。
我才发现原来他用自己的感受换来的温柔纵容落在别人身上是这样敷贴的东西。我不信他,就变着法儿折腾他,想找到一点证据支撑他是个坏人的结论。我挑着他学习的时间,他办事的时间,向他提出些无理的要求。
哪怕是事后我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无聊到发指又浪费时间的事,他都没有拒绝我,一次也没有。
2.
伤口会痛。
他第一次帮我擦药时帮我呼呼告诉我痛痛飞走了,我内心只有不屑一顾。毕竟该擦的药还是得擦,该疼的地方还是在疼,疼痛只会一直伴随着我到伤口结痂,哪有他说飞走就飞走的道理。
可当伤口真结了痂,不痛了,我又想把它扯开,我迫切地想知道看到我的伤口他到底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愿意再次照顾我。可惜现在没有人敢和我打架了,所以我只能从自己身上下手。
当我把流着血的手臂递到他面前时,他皱眉了。
他手上药棉落在我手臂上的动作永远那么轻,好像在照抚什么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似乎哪怕我浑身都是刺,他也能轻松哄得我收起那身刺。
而后他斟酌着开口了,“永杰……”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毕竟这种残害自己的方式太明显了,但凡他不傻就能看得出来。可此时此刻我并不想听到一昧的说教,所以我打断了他,“……你还没帮我呼呼。”
他温柔又苦恼地注视了我片刻,迁就般叹了口气念起那傻了吧唧的词句,而后吹了吹我的伤口。当那抹气流轻轻拂过我皮肤的时,我发现,疼痛好像确实被麻痹了些,我感受到的更多更多是内心的雀跃。
它们充盈膨胀,填满了我空虚的心脏。
“伤口是自己重新撕开的吧。”此刻我没有任何能够阻挠他的东西,所以他再次开口了,黑黑的眸子上画着我的身影。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他显然很不解。正常人可能都不会明白我什么想法,但我的世界里光只有那一束,它初生于此,脆弱渺小,却明亮而温暖,几乎要破开我封锁的心脏。我不敢拖得太久,我怕我刚刚爱上这束光它就会挣离,与其未来痛苦割舍,倒不如现在就咬咬牙把不够坚定的它赶走。
这样的理由是惯不能和人说的,可我也不愿意说谎,在我看来,说谎这样的行为与我那些个两面三刀的亲戚无异,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我知道他聪明且通情理,见我这样就能把原因猜个七八分,也不会再继续追问。
他确实如此做了,很小心地护住了我稚嫩的自尊心,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认真地跟我说,“永杰,哥哥永远会在这里,无论你什么时候受了伤或者因为其它原因想来找我,你都找得到我,所以,别害怕。”
他又一次向我保证了。
3.
我对于家人间的感情可能是有点羡慕的,毕竟那是我理所应当拥有却从小就缺少的东西。
我也想被人照顾关心,而不是被当成个外人,或者累赘。早年在亲戚家我和他们就像活在两个世界,我们之间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屏障,使得他们可以在那层保护下随意孤立我,冷嘲热讽我。可仔细想想好像也没错,那是他们的地盘,我行到此处本来就是个外人。可他们不想接纳又为何要答应收留我呢?仿佛我是什么可玩弄的器物,觉得新奇弄回来耍了两天没意思了又扔不掉,眼见心烦却只能委委屈屈摆着。
妈妈带着我去继父那时告诉我这是我的家,家,这是一个很新奇的词,我在课本看见过现代诗人把它比作最后的港湾。可我无法理解它的含义,毕竟以前每每想到要回亲戚家只让我觉得厌烦,丝毫没有感受到港湾那般的庇护。
所以我先入为主地把自己排在这个新出现的“家”之外,那是别人的家,不是我的家。
对于新家,妈妈适应得很好,毕竟我们所相处的是她爱的人,也是我不熟识的人。到后来,我还在纠结和排斥中痛苦,她已经彻底融入了那个家庭。明明她是我的妈妈,却是他们更像一家三口,我是需要费劲参与他们生活的人。
倒也不怪他们,是我自己给自己上了层壳,把内心包得密不透风,谁会有那么大耐心锲而不舍敲层不破的墙?只能等待它被时光慢慢磨平露出本质后再尝试拥抱我。
我都明白。但还是不由自主心灰意冷。
我第一次主动尝试是在场晚饭后的散步。我们到了一个小公园,那时候的他已经是个少年了,不再热衷于这些小孩子玩耍的器物,就和他的父亲靠在单杆旁聊天。
聊的是生活,学习,还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习惯性地一个人待在旁边,蚕食着我并不喜欢的孤独。妈妈几次试图引领我参与他们间话题时失败了,便无奈地提议先去给我们买点零食,随即我的身边再次寂静了下来。
只属于我的寂静。
他是个健谈又聪慧的人,三言两语便能把继父逗得哈哈大笑,而他们越是喧嚣我越是觉得浑身冰冷。又来了。这样本就分明的界线。在我耳边响亮的谈笑声中愈发清晰了起来。
就像是夜晚的窗,月光探进房间,却无法窥尽全貌,只堪堪将他们笼络进去,独独剩下我留在黑暗中。我本可以主动奔向光的那一方,却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仿佛我和他们身处于两个被分裂的世界。
我时常抬头偷看他们,偷偷想象着他们与我畅谈的画面,再把自己缩在厚厚的躯壳之中,又小心翼翼地藏好慕羡的目光,只留点余光来宣布我的渴望。
直到我看见继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似乎是某个开关,让我忍不住想探出头来仔细看看。我太企盼这样的亲密无间,毕竟我现在都很少靠近自己的母亲了。
倒不是怨怼她将我送到并不欢迎我的亲戚家,我知道她的累,所以遭到委屈了也不说不想让她担心分神。我爱她,但时光蹉跎,长时间疏于交流总是在我和她之间划出了道不深不浅的沟壑,我不懂得现在应该如何亲近她,所以只能暂时把她同外人一般关在门外。
而此时此刻这样的企盼使得我试探地叫了声“爸”。
我叫得太过小声,可能像蚊鸣,像风落,只是在自己身边打了个圈就缓缓落下,更不能破开他们间浑然天成的氛围。被忽略时我倒也没有很意外,这本就是一次冲动驱使的尝试,深究起来,继父终究只是个刚进入我生活的陌生人,也不见得我有几分真情实感。
但继父不曾回应,他却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可我的声音轻如鸿毛,他必定是没能听见我在说些什么,所谓的“发现”,也只能是在这段漫长的散步时光里恰恰好注意到了我不到一秒钟的唇形变化。
这样的巧合使我不得不自作多情地怀疑他是否一直在暗中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我,只要发现我有了一点点松动的迹象,就来尝试把这块难啃的岩石撬开。
他主动奔过来带着我去玩那些小孩子才玩的东西,明明我不喜欢这些,也不喜欢还处在陌生阶段的人触碰我,却在他拉住我手腕的那刻心甘情愿跟着他走了。
很难说究竟是因为什么,兴许是震撼于他要去做些他本来并不会干的事让我开心,哪怕将做的事只是他以为的我会开心。
肯为我放弃些什么东西的人太少了。
所以我愿意让他的以为成真。
4.
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
明明他们每个人心里都装着好几个人,而我只和他刚刚相处了段少得可怜的时间,仅仅是一个被拼凑来的弟弟,他却永远比我的母亲我的继父更清楚我需要的是什么。
他洞察力惊人,可以看穿我幼小皮囊下拙劣隐藏起的愿望并且不动声色地替我完成它。这于我而言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意外,每一次发现时内心都充盈着澎湃的滔滔江水,那兴许就像在路边想花掉多余的零钱随手买了张彩票结果发现中了奖这样的喜悦吧。
本只是件平常又随心的举措,却换来个意料之外的故事,哪怕故事再不精彩,享受的过程也总是满足的。
毕竟我对他人早已无所求,我会渴望,却从未期待过有人能替我做到,所以我从来都不讲,仿佛凭着自己的假想就能在构建的梦境中替自己得到什么一样。在亲戚家那几年已经彻彻底底磨灭了我作为孩子该有的任性,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这才应该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可他在出去散步时猜到了我的孤独与渴望,在天台上捡到我时看透了我的恐惧和依恋,在替我擦药时读懂了我的故作坚强。
在我所有挣扎的时刻,他都参与进来了。又仿佛在看只想破茧成蝶的毛虫,他不能够替我撕开束缚,就蹲在一旁把我小心保护起来。
他明白男孩子的尊严,会在陪我玩跷跷板时故意微微起身作出我已经可以把他翘起的假象,也知晓我的幼稚,会将我送到顶端让我看看高处的风景。他会因为怕我累到一次次抱着我三两步跨上滑滑梯台阶只为让我享受滑下去的时光,再跑到滑梯前迎接我同我一起欢呼一起欢笑。
每一次滑下去时,我都感觉呼啸的风在我脸边擦过,周围的一切模糊成虚影在快速后退,一如过往那些并不愉快的画面在随风消散,清晰的影像唯有面前等待着我的这一个。
我知道他会在我抵达的那一刻抱起我。
他的存在好像填补了先前那段漫长时光里我父亲母亲的缺失,他的那份体贴细致入微得令人上瘾。我听到心底坚冰破碎的声音,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号角,声声入耳,催我靠近他。
在他让我坐到他肩上时,我看见夕阳撒下金黄的余晖透过树叶间错错落落的缝隙,汇作斑驳的光点落在他身上,自此,光便成了他的代名词。
我和他慢慢亲近起来了。
原来我有家,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