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萨斯在下雨 第四章
列车行驶了四天三夜,途经一座小镇时下起大雨,被迫延缓行程。车厢里装满年轻的军人,他们刚从学校毕业,蒙受爱国热枕的号召参军,此时正忙于展示并不真实的勇气。他们写下遗书又当众撕毁,睡眠时仍握着出鞘的军刀,从十把左轮铳中挑出一把玩乌萨斯转盘,而所有左轮加起来只有一颗子弹。很快每个人都厌倦了这虚假的作秀,于是他们向列车的深处探索,穿过灌满源石的存储罐和叮咚作响的钢盔坟冢,抵达列车尽头密闭的车厢。他们大声敲门却无人应答,恼怒之下撬开门锁,推搡着撞入门中。起初他们以为室内空无一人,因为窗门紧闭,灯火暗淡,也听不到一丝声响,直到领头者手中的铁棍砰然落地。他看见一只神话中才会出现的怪物伫立在阴影下,鹿骨般的头颅上皴裂遍布,双眼发亮好似烧红炭火。新兵们僵直在原地,惊恐于他硕大的体格和周身沾染的死亡气息,一时忘记言语。半分钟后有人察觉到怪物手中拿着一本书,才重拾他们曾日夜炫耀的勇气,颤抖地询问他在做什么。怪物只回答了两个字:
“听雨。”
天气尚晴时他只是有所怀疑,第一滴雨落下后便得到了确信。雨水冲破十余年间筑起的繁荣假象,车窗外的灰蒙中正上演着士兵的操练,沙哑的军歌,以及他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舞会。他看见自己挽着海伦的手臂在雨中漫步,看见海伦在泥泞的地上起舞,裙摆沾染污泥却浑然不觉。他看见侦察兵回到军营后被战友痛揍一顿又紧紧拥抱,看见侦察兵开始唱歌,那首卡西米尔语民歌本不被允许传唱,但督军破例允许他最后歌唱一次,为博卓卡斯替和海伦的婚礼献上祈福。他突然想起那场婚礼本是在雨霁后举办,出于惊恐向他们伸出手,试图打破时间的骗局回到过往,指尖却在玻璃上打了个转。于是他再次看见自己孤独的形象,如此疲倦又如此衰老。他关上窗,不再去看婚礼上欢笑的众人,不再去看那只有在烟雨中才显得真切的小镇,不再去看几朵黄花在风中飘落。他把自己闭锁在列车尾部的房间,从格罗瓦兹尔放进行李箱的书籍中寻求慰藉,直到新兵闯入,军靴踏地搅乱雨声。这些年轻人把博卓卡斯替视作行走的战争编年史,在他身边围坐成圈,如孩子请父母讲故事般邀他讲起战争往事。博卓卡斯替忠实地复述了他在战争中的所见,以及那些被乌萨斯包装成雕像的英雄:醉鬼斯涅吉辽夫并非承受万箭齐发后战至力竭,而是中了安努拉人的毒箭,四肢发黑蜷曲,挣扎三天后央求医生赐他一死;巴克莱被唤作秃头屠夫是由于他曾剥下敌人的皮挂在战车外,令敌军或是胆颤或是愤慨,待他们暴露弱点再逐一击破;叶尔马克醉酒后落崖而亡,无情者潘特莱死于风寒,断剑德米特里在妓院被发现,下体被切成两半,凶手至今未被找到......自然地,新兵并不满意。他们听着英雄的光鲜事迹长大,以为每位乌萨斯军人都战得光荣,死得壮烈,相比之下博卓卡斯替口中的战场却是个陌生且危险的地狱。同时又有一个传闻,说这位萨卡兹曾在战局紧张时罔顾军令擅自返家,回到战场也非自愿,而是缘于军部的强制勒令。车厢再次归于寂静,新兵们厌倦了温迪戈落满尘灰的故事,暗地里唾弃他为逃兵,懦夫,叛国者。博卓卡斯替并不辩驳。他关上房门,拿起书时才发现雨已不再落,而角落里仍站着一位新兵。他身形瘦小,颧骨凸出,浅灰的眼睛大而温和,眉头却紧皱不展。博卓卡斯替在错愕中把他认作阔别已久的老友。他曾在婚礼上高歌,也曾把海伦的最后一封信交给自己。
“你会唱歌吗?”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什么?”青年颇为讶异,“不,不会,长官。”
博卓卡斯替放下书,叹了口气。他真的太老了,竟开始相信死者能够复活,“我不是什么长官。”
“我父亲曾是您的部下,长官。他是个侦察兵。”
博卓卡斯替点头,“你父亲唱歌很好听。”
“也许吧。但我从没机会听他唱歌,长官。”青年顿了顿,“我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他在我三岁时去参打仗,八岁生日那天才回来。身上裹着国旗。”
“......我很抱歉。”
“您无需道歉,长官。打仗死人是很正常的事。”
“别再叫我长官了。你的名字?”
“费尔温特(Felwinter),长官。”
“费尔温特......是了,他两个儿子中较小的那个。你父亲说你是个大胖小子,爱酸奶油爱得要命。”
费尔温特回以尴尬的笑容,“那时我才三岁,长官。”
“你现在也不算大。为什么上战场?”
青年的脸再次昏暗,“母亲说我应该为父亲报仇。”
“那你自己怎么想?”
费尔温特盯着他看了很久,“是战争杀死了爸爸,长官。但我没法杀死战争。”
“看来你已经够大了。喝酒吗?”
“我......不喜欢,长官。酒会让人头晕。”
“陪我喝一杯。”博卓卡斯替再次打开车窗,从窗沿的支板取下两个酒杯,又从大衣里摸出酒壶,斟满两杯。碰杯过后,费尔温特把酒一饮而尽。他绷着脸颊一动不动,双眉拧成细绳,过了数秒才活动喉结咽下酒液,猛烈地咳嗽。
“乌萨斯军人最喜欢的酒。”博卓卡斯替晃动着酒杯,“对你父亲而言,这就是他的酸奶油。”
“我——”青年在说话前又咳嗽几声,“我想我可能不太适应,长官。”
“等到战场上你得习惯喝酒,对你有好处。”
“为了暖和身子吗,长官?”
“还有麻痹脑子。”
“但......我以为士兵应该时刻保持清醒。”
博卓卡斯替又给自己和费尔温特各倒一杯,“只在必要的时候清醒。等到你上战场时就能理解了。”
“您打了多久仗,长官?”
“七十四年。”
“这是个玩笑吗,长官?”
“……是啊。”博卓卡斯替放下送到嘴边的酒杯,“七十四年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