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的灯笼


临近午夜了,路灯依旧尽心尽力地照着它被规定必须照亮的路面,即便路上已经没有几辆车经过,它闪耀的亮光却一点也不能减弱。一圈圈光晕接连盖在柏油路面,漾在一起,晕出了更柔和的光。此刻被一次次笼罩在光中的是一辆曲臂的高空作业车,车身上的铁锈在灯光的照耀下又多一层厚重感,相机怀旧模式中摄下的景物,好像不与身旁的小区、学校、公安局和霓虹灯仍旧亮着的商场处于同一个时代。
车里的人正笑着,铁台上的人也同样被感染地似乎有些快乐,娴熟地拧下把标语固定住的螺丝,再把身旁红色塑料外壳的灯笼换上去,接上开关,看着它点亮自己的脸,就像身后这一整条路上的灯笼一样。
不一会笑声慢慢减弱了,像是打气筒打完了最后的几下,到最后,随着一声“拜拜”而彻底停歇。上面的动作也同样慢了下来,满脸堆笑地向下探了探头。车动了起来。“诶诶诶!停停停……还没装好呢!你看看——差点把它整断了。”
车里的声音涌了出来:“嘿!我说你这次怎么这么快呢。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到——你没事探什么头啊,真弄坏了我还得帮你赔,这大过年的……”
“我就想问问刚刚是不是你女儿……好啦,走吧。”他装作随意地问着,不过前一句的羡慕溢出了强迫的笑脸。
车里听得清清楚楚,这也多少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不好意思也是应该的,但是女儿的电话难道还能挂掉吗,即便是在工作,更何况周围也没有别人看着嘛,是吧。他这样安慰自己,虽然这个没办法安慰到他的同事。
踩下油门才意识到刚刚一直没有回答平台上的问题,虽然有点踌躇和自责,但也不得不开口了:“是……也有几周没见了,她问我哪天能回家——诶,我说,我们应该没有几条路了吧,明天能不能搞定?”
车停在了下一个路灯底。“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这还用问。就怕今天带的灯笼不够我装的。”“啊啊,那是那是。”车里嘿嘿笑着,“你说说,你喜欢灯笼啊,还是中国结啊,还是标语?”
拧螺丝的钻头停了一下,又转起来:“哪有你这样的问题,喜欢不喜欢嘛……没有这个说法。”车里传来几声嘿嘿的笑。他也“哼”了一声。
“那……我,我还是喜欢灯笼——主要是懒得再换,不是别的。一直挂着多少,省的我们俩以后哪个晚上又在这弄到大半夜的,省事,你说是吧?”挥了挥手,车又往前走到了下一个路灯。
“有人说在路口的时候会把灯笼看成红灯,所以不能一直挂着,你看呢?”平淡的语气将这句话从底下送上平台。
他突然觉得有点热。可能是这冬日的风吹得缓了。平台上的人怪这天气一点都不像他北方的家乡,他想到了冬天那铺满大地的雪。到那时没有公路,没有田地,只有略微凸出地平线的雪包告诉人们那里或许是一户人的家。家乡这时可不会有他们两个一样的人在路上换灯笼。“嘁。”砰砰砰,他拍了拍手边准备挂上去的灯笼,抬头重复着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接下来还要再继续几个小时的工作。
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平台上的他卸着挂着,想赶紧过完今天的午夜。既然事实不会变,那么时间是要靠自己改变的吧?他摇了摇头。很多人听他说这些的时候都只是笑笑,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去想这些东西。不过一件事有用还是没有用,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想的问题,他并不能同意大多数人的想法:什么事都不想才是最没用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想的人才是最没用的人,不管他是工人还是老板,是学生还是教授。
车里的他虽然担心上面,但仍旧有无法避免的无聊,他现在有点后悔刚刚的想法。有什么好自责的呢?女儿要是能陪我说一路的话就好了,上面也当然有这样的权利……他想扇自己一巴掌,你是人啊还是豺狼呢?紧接着又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有多少人也这样想过他呢,谁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多坏的人……眼睛望着左窗外,他一个个地记着路过车的车牌号,顺便用余光扫着顶棚不时挥下来的手。那是他的本职工作,他想,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公平就是有些人会开车,即使花了更少的力气自然也应该拿同样的工资。
车一直向前。昏黄的车灯从路的这一头慢慢照亮到那一头,红色的灯笼是车的尾迹,绵延了一整条大道——就像一条蜿蜒向前的中国龙,那是希望和生命的焕发……也是一个个工人日以继夜搭建起来的长城,是一个个早晚奔波的人的踏板,午夜在上飞驰的卡车司机的另一个家,时刻等单抢单的管他是网约还是计程司机,载着自己从来没有尝过甚至打开看过塑料袋里面装的东西的外卖员……过去的过去这里是谁的家、哪个地主的田地,下面的下面是否还埋藏着历史的谜、古战场的冤魂,开始的开始是谁的尽头吗,尽头的尽头又是哪位路人的开始……灯笼它此刻究竟照耀了多少多少人,人们曾经究竟负担过什么苦难才挂起了多少多少灯笼。
灯笼的尽头是路的尽头而已,虽然路的尽头不仅仅像看上去的那样,只是一个死胡同。


车内的人还是有点耐不住,他向前回想最后停止到五辆车以前。再上一个是什么?他对自己很失望,没错,很失望。他抬头开了口:“嗯……你哪天回家啊?”“二十九晚上。”上面传来的声音这么快让他感到有点意外,或许他也很早就想说点什么了。
他上下摆弄着灯笼——其实这并不必要,他也知道不久之后必然也会下起雨,现在擦得多干净都没用。不过他知道车里即将传来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于是他抢先一步答了出来:“快四年没回去了。”他向下挥手,“唉呀!”他意识到自己喊得有点大声了,用这种故意显得豪迈的语气掩盖那即便是素不相识的路人都听的出的伤感和无奈有什么用吗?虽然跟车里的也只是工作这么一两天,不过他却似乎很能了解人似的。
在平台上坐稳等了好几秒车才往前动了动。他没问什么,那就假装自顾自地继续:“后悔二一年没回去。那年本来老板跟我说我可以走的……我想着回去又没工资,那年也没存下多少钱,我算计了一下,一来一回在外面一个月,我全家都得喝西北风了。”标语从车前走到了他面前,不过他还是没有动手,他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差这一盏。
不行,他还是觉得要说点积极的事情——下周他就能回家了!“我后天坐卧铺回去,摇个大半天才能到,刚好睡一晚上。有点……”有点让人想到以前的那些时候。他这才发觉自己或许没有办法故作多么积极。豪迈?乐观?刚刚表演出来的不是我自己。
“卧铺!那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他开始拆下挂在路灯上的标语。钳子头冲地滑落,跟他的话一起重重砸到了铁平台上,车里的他抖了一下,往上瞄了一眼又赶紧缩回来。“上次坐卧铺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第一次从老家出来。这么久了,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坐卧铺了。一九年我还是坐的动车……”他有点沮丧了。还是问问车里的吧。“你呢——你家是哪的?”
车里的想等着他招手,那样他就暂时有理由不回答他的问题,并想想要拿什么话题搪塞过去了,不过他意识到他回答之前是不会收到开车的指令的,只好装作努力地想出答案,最后近于嗫嚅地说:“我……是本地的。”后几个字说得太快了!在逃避什么呢!这样会被误解成漠不关心,多么讽刺的善举。他赶紧补救道:“前几年也花了不少功夫回家……毕竟是在另一个市……”说到这他才觉得没什么好补救的,这是他说什么都没法改变的事实。如果是事实,那为什么还会愧疚呢?就算是平台上他自己也不会说些什么吧?虽然这样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人说出的究竟只有想到的多少分之一呢?不过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挥下来的手,赶忙发动了车子。
他想起来之前车里说有几周没有见到女儿了,嘲笑自己的不必要,这下他们两个人都不高兴了。这样看还是我的责任更大一点,不过既然他看不到,装作高兴一点也能骗过自己。他想到了老家门口冬日挂起的灯笼,流苏在空中摇曳,安抚着风,想必过不久风停雪歇,就可以带着几颗白菜串门了。
远远的听到背后传来清脆、但在宁静的午夜中显得突兀而寂寞的摔炮声,两个人都回头望了望。谁家的孩子又在城区放炮了?两个人一齐想着。又万一不是孩子呢?他们仔细想了想,自己确实是不会有他这样的闲工夫的。如果以后真的有了这样的功夫或许才是悲剧。两个人想着同样的事,却都没有开口。
忽的一声,路灯还有些依依不舍地想多照亮一会两个人,可命令不容违抗,它们尽了最大的力气慢慢变暗。长龙变得哑然无光,相机没电了,一充就是一整天。平台上的他扭头看了看:还有最后一个灯笼。他笑了一声,小心地压着声音——他怕吵醒了睡着的路灯,吵醒了歇息的灯笼——对着下面喊:“回去吧,我算计了一下,明天咱俩就能收工了。”
“好嘞——”他出了车门,收好了高架子,搀着平台上的人下到车里。车窗本来可以关上的,他一直都没有关。
“我寻思进来能暖和一点呢,呵呵呵呵……”他们在车上坐定,系了安全带,踩下了油门。“你猜猜我还想说什么?”
“回家就能放鞭炮了。”
“回家在门口挂一个灯笼我才算干完活。”
两个人大笑起来。
“你说的没错,挂完灯笼我就放一个挂鞭。”
“年后我也要带他们去郊外放一些,要不怎么算过年。”
车后的灯笼望着来时已经挂起的一路的灯笼——明天它也是它们的一员了。

草稿于2023.2.4,完成于2023.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