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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体殡葬师的秘密:我能触及亡者的灵魂(上)| 科幻小说

2023-11-20 22:14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3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复苏」

本周一至周三,带来中篇小说《延身与亡灵少女》连载:

拥有“延身”义体的人数在近年迅速膨胀,成为义体新趋势。这为殡葬业带来了麻烦,因为义体都要摘除后才能火化,处理延身义体更需要平时的三倍以上时间。

身为殡葬师的主人公,有一个秘密:她与尸体打交道,是为了活下去。

 

作者简介

翻空 | 科幻作者,尝试用科幻窥见生命、宇宙及一切的些微真相,或沉迷于幻象。

 

延身与亡灵少女(上)

全文约18100字,预计阅读时间36分钟

直到死亡让你我相遇。

我是最后照料你的人,你躺上解剖台,脱去全身衣服还不够,这次将是从里到外的检查,解剖刀划开肌肤,肋骨剪掀起胸骨,好让我掏出你的内脏,开颅凿和切脑刀让你的大脑第一次离开颅骨。

我们是这样一个职业,一眼就能看尽死者的一生,你日复一日精心遮掩的隐私在我面前袒露无遗,你曾病痛缠身,骨折伤残,你曾更换器官,改造基因,你曾上传大脑,安装义体。身体一块接一块被掏空被替换,生命并不是一次性遗失的。

在我引领你穿越两界屏障的中转期,冷柜是你暂住的床板,你我都喜欢冷气开大一些对不对?照理说,死者都一样,你已心无旁骛,默然配合这场人间最后的繁文缛节。

你与常人的共同点到此为止。某个生前契约阻挠你我完成身后事的进程。我在死后竭力掩藏的事,你竟是那样肆无忌惮。

 

天没亮我就来到停尸房,距离上班时间还早,只有我一个人。穿好手术服套上隔离围裙,用发卡别起头发。看来失去我那一头长发也并非全然是坏事。走到冷柜下,从地板到天花板冷柜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打开柜门,平台滑出,遗体自冰冷的雾气中现身。刺鼻的消毒水以及遗体腐败初期的味道混作一团凝滞的阴冷向外扩散。

我偏爱从右边最下层开始。不必摘下双层手套,就能感应到由谁奉上我的早餐。

遗憾的是我挨个打开柜门检查,一无所获。不过还有机会,早上就会有新来的,尽管急需补充但我还能扛得住。于是我开始履行作为殡仪馆新入职员工的职责。用刷子蘸上清洁剂,刷掉留在解剖台上的血污和脂肪,再用水管冲洗。昨夜肯定加班到很晚,尸检进行得很彻底,难怪冷柜里的遗体对我来说全无营养。清洁工作相当繁重,我不敢马虎,不然付姐检查到疏漏准保一顿骂,尽管天花板上装配有无死角清洁机械臂,但付姐坚持这是每一位员工必修的一课。

刷完解剖台开始冲地板,将堵在下水口的成团的毛发抠出来。我不时看一眼墙上的指示灯,这期间我已经在脑中排演了好几次绿灯亮起的激动时刻,那意味着有新人报道,我就可以推上担架车出去迎接我的早餐。

直到做完清洁指示灯也没亮,同事们很快就会来上班,让我有些焦躁。我给义体回收箱换上新的空箱,换下的回收箱塞满死者纠结缠绕的义体,都是些老旧型号,比死者之躯更加残破不堪。

一声轻快愉悦的鸣音,绿色指示灯亮起。

我用担架车到前面接回医院送来的遗体,虽然只有一具,但包裹在双层手套里的手能感应到他正是我需要的人,不然这一天可有我受的。由于要做的事绝不能被同事撞见,我打算先为新人办理住宿手续,让他躺进冷柜我的行动会比较隐蔽。于是我将载着运尸袋的担架车停在门口,到冷柜的显示屏前调取医院发来的信息,奇怪的是内容少得可怜——

男性,姓名无,住址无,约65-70岁。死因为心脏骤停,并发性多器官衰竭,于当日2:43抢救无效宣布死亡。

为什么连身份记录都没有?

忽然一股寒气匕首般地穿透脑后的发丝,刺进颈椎袭过我的全身。身后有什么东西?我猛然回头,担架车向我吱吱扭扭地缓缓移动过来,我下意识闪开,车撞上冷柜,金属相碰发出冰冷响亮的声音。

运尸袋没在车上。

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的事情,只是条件反射地四下寻找运尸袋,发现它丢在墙角,拉链敞开,里面没有遗体。

我脚步机械地接近运尸袋,却不经意地看到冷柜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背影。

背影一丝不挂,皮肤像流动的沥青。

我的腿不听使唤,只能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

墙上的指示灯发出一声鸣叫。惊得我浑身一震,再收拢视线时背影已经不见了。

 

“逃尸肯定是有的!”防腐师大口扯下鸡腿上的肉,“我同学在北郊那家殡仪馆干,不久前他们冷柜里老是有喊声传出来,是个死了三天的人大叫:好饿,好饿啊!”他伸出大手把我餐盘里的鸡腿抓过来,“鸡腿很好吃啊,你不吃别浪费。”

吃饭对我没用。早上没能补充,体内那股乱流般的特异精力正在迅速流失,此时才是中午,但愿自己能撑到晚上。我跟同事坐在员工餐厅的落地窗旁。窗外是最日常的情形,厚实的窗玻璃隔绝了送葬者的哭声,无声扭曲的脸愈显悲痛。焚化炉的烟囱冒出淡淡白烟,白烟的成分仅仅是过滤后的水蒸气,听付姐讲她小时候烟囱中冒出的是黑烟,是曾经活过的人化作另一种形态扶摇直上。

尸体失踪的事已经传开了,大家都在议论,我感到餐厅里到处是偷瞄我的目光。

“在冷柜里喊饿,谁信啊?冷柜里的饿死鬼说的是你自己吧。”礼仪师嫌弃地将目光从防腐师的脸上收回来,慢条斯理地挑着餐盘里的蔬菜,一根根地仔细送进嘴里,“你就别吓唬她了,她看到的背影准是盗尸贼的。”

我刚想辩解自己绝不可能看走眼,防腐师却立即接过话头,“你以为我在讲鬼故事吗,上个月立康医院去世的阿婆从太平间爬回门诊,质问主治医师为什么手术会失败,这件事你也知道啊。”

“知道就代表真有其事?难道你没听过酒店的怪房客或者饭馆吃到手指头,哪个行业没有一堆都市传说?身为一名老防腐了,还会相信这种事?”

“你才老呢,老司仪!”

我试图止住他俩的日常斗嘴,“今天这个逃尸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我讲的也都是真的啊。”防腐师大嘴里转着一根鸡骨头。他这一搅合,连我自己都觉得可信度大打折扣。

“你们觉不觉得殡仪馆闹鬼这种事最近传的特别凶?”礼仪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失踪遗体哪儿毕业的?”

“医科生。”

我们这儿把遗体来源称作毕业,大多数都是医院送来的,所以是医科生。除此之外的毕业院校五花八门,比如近地空间轨道送回来的称作航校毕业;交通事故就是驾校,经常需要我们把毕业生重新拼接到一起;法学院则是指法医鉴定后由公安部门送来的遗体,常是腐尸和枯骨。

“被清洁机器人发现倒在人行道上,呼叫了自动救护车,但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身上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防腐师望向窗外吊唁的人们。

“我怎么听说你跑出去追尸体了?”礼仪师问我。

“我想去追啊但付姐说下午很忙,有四台尸检,我哪儿也不能去。”

“摆明了不信你啊。”防腐师笑着说,“要是我就问你追上以后想怎样劝说他回来。”

礼仪师那精致的脸上故作严肃,“你说尸体一大早着急忙慌跑出去干什么,怕上班迟到?”

他俩憋住笑的样子过于刻意了。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每天面对遗体,需要拼劲找点乐子,以此保持精神上的某种平衡。早在中学时候我就经常被他们气哭,不过我现在早不是当年那个好欺负的小女生了。

但是礼仪师的问题我也想问,他逃出去有原因吗?

我的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死尸伫立在冷柜下的背影。背影消失后,我走到他站定不动的那个位置,只见正前方的墙上一副画框显示着动态宣传画,静谧祥和的墓园,家人在墓碑前献花。

“监控没拍到吗?”礼仪师问。

防腐师拿筷子到礼仪师的餐盘里乱扒拉,“刚才已经查了监控,没拍到任何可疑人士。”

我向来留心监控,每次到停尸房偷偷取出尸体时,都要先把监控手动调整到拍不到我的角度,好在平常也没人回看监控。此刻我用故作认真的语气来回击他们刚刚的嘲笑,“我推测尸体是从监控死角溜进消防通道逃走的,避开监控可能只是巧合,因为消防通道是距离停尸房最近的门。之后逃尸顺着悼念厅的墙根就能走出殡仪馆围墙。当时天还没亮,外面几乎没人。”

听了我的猜测他们面面相觑,“你就是这样跟付姐汇报的?”

遗体失踪对于殡仪馆来说是重大事故,我第一时间就给付姐打了电话。“她让我不要胡乱想象,只是说会报警。”

“幸好是无名死者,家属不会立即打上门来追责。”防腐师说。我想起作为殡仪馆的负责人,付姐的第一反应也是稍稍松了口气。即便现在通知家属,也只能徒增家属的悲伤和愤怒,帮不上任何忙,付姐当时这样回应我。

“你们都不在乎死者是谁吗?”我说,同样的问题我也质问过付姐。

“搞不好是长期失踪人口,不然送上自动救护车马上就能显示身份。”礼仪师推测道,这让我对逃尸更添了几分好奇。对于防腐师伸到面前的筷子,礼仪师不胜其扰,索性将整个餐盘推给他。

“怎么全是素的?不过话说回来,听说这一阵全市的盗尸案又多起来了,咱们这儿肯定也被盯上了,今天的事至少说明盗尸贼很熟悉停尸房的布局。”看来他们玩笑归玩笑,还是跟付姐一样不相信我,接着防腐师故意压低了声音,“没准有内鬼,不然外人怎么会知道那是无名遗体?即便最后找不到,也不会引起很大纠纷,最后不了了之,过一阵就没人记得了。”

显然同事们都相信是盗尸贼干的,没人拿我的话当真。付姐听不进去我所说的事实,或者是根本不想要去相信。我所真正介意的事情更是无法对他们说出口,将无名尸体推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明确感应到了它。

我在跟付姐的电话里有些激动,“是在我当班的时候出的事,我一定会把逃跑的尸体找回来。”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这孩子入职以后总是犯愣,你发现没有?”礼仪师对防腐师说。

我回过神来,“我是在专心吃饭。”

“说到入职,你可是让我们吃惊不小,”防腐师忽然转变了话题,“那些天都在传你病危没抢救过来。”

“听说你死了我哭了整整一宿,我可是看着你从小女孩一天天长成个大姑娘的。”礼仪师说话向来夸张。

“我这不是好好的,病都好啦。”只好对他们说谎了。

礼仪师用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手,同时却在盯着我头顶看,“这个造型可是用心了,真不是漂的吗?”

“病好以后就这样了。”这一次我说的绝对是实话。

“好想要你这样的发色,太好看了!但是我真的特别好奇,你干吗时时刻刻都戴着手套,不干活时也不摘?”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一般来说只会敷衍怕脏这种话,但心里却忽然有种索性坦白实情的冲动。

“不用羡慕人家,你这么洁癖也应该戴。”防腐师替我解了围。

我捋平双层手套上的皱褶,里面是手术用的橡胶手套,外面是纯棉的长袖手套,一直遮到臂肘。本就被体内的怪异空洞感所折磨,此刻心里更像是生出许多毛刺,看着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银白短发,少女脸庞,一个被禁锢在殡仪馆大院中的幽灵。这就是我的宿命。我出身于殡葬世家,付姐从小就培养我成为殡葬师。上中学后每次校外社会实践和寒暑假实习,付姐总能把我弄到殡仪馆来,不知道她是怎样说服老师和校领导的。刚开始我只是干些打扫卫生的杂事,再往后做起逝者家属情感陪护,随着次数的累积和年龄的增加,我得到的工作权限逐步扩大,与尸体的接触逐年深入。从她第一次正式把我带进验尸间,就让我跟其他工作人员一样叫她付姐了。

有天临睡觉她叫我到她屋里一起敷面膜。我们脸上都贴着面膜躺在床上聊天,她竟然还点了熏香。我当时心里很开心,感觉我们终于像一对普通的母女,敷个面膜聊聊天,甚至今天她要问我有没有喜欢的男生都可以。但我又特别怕她像平时那样,无论吃饭睡觉赶路都会突如其来地考起我——如果遗体的背部重度溃烂,应该让他在解剖台上采取怎样的姿势?如果出现巨人观,首先应如何处理?修复三原则是什么?好在今晚她一直没问起专业的事,虽然我们没聊几句,但在阵阵的草木幽香中,我已舒心平静睡意渐浓,她轻声问我面膜舒不舒服,水分足不足,并向我透露这是专门为遗容研制的葬礼前面膜。

对于付姐的一切安排,我的内心都充满排斥和逃避。但是那场大病后我头发全白,必须全天戴手套,并且从学校退学,顺从她的意思正式入职殡仪馆。虽然依旧不愿从事殡葬业,但我战战兢兢隐藏着一个秘密,绝不能让周围人尤其是付姐发现我来殡仪馆上班的真正理由。

 

尽管人们变得更长寿,但在我们这个职业看来,世人离开的脚步只是时快时慢,却从无断档。午饭后一起回到验尸间,这个相当宽敞的空间像是制造车间和复合型手术室的结合物,布满滑轨的天花板上排列着离子清洗罩,扫描仪,半自动机械臂和手术机器人,最忙时可以容纳六台尸检。现在有四台同时进行,同事们都穿着手术服和隔离围裙,头戴防护面罩,我也只得暂时放下寻找逃尸的事,摘下外层手套进行尸检,今天我给另一位殡葬师做助理。

赤裸的遗体平躺在解剖台上,离子清洗罩从上方降下为遗体清洁消毒,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完成了,清洗罩抬升收回。轮到殡葬师上场,虽然尸检也可以交由手术机器人独立完成,但是我们殡仪馆对外主打的是人对人的送行服务,主要步骤都必须由人类殡葬师执行,这是付姐死守的职业底线。

尸检中,我那消耗过度的精力持续受到蛊惑,渐渐产生脱去手套将秘密公之于众的冲动,晕乎乎地向尸体伸出双手。

“想要害死大家吗?”

付姐的声音如冷水泼醒了我。付姐从我们这台正在尸检的遗体上抬起头,我很确信自己被她严厉地瞪了一眼。每一具遗体都要经她亲自检查过后,才能送到追悼厅与亲人见最后一面。她身穿灰色连体工作服,无论何时见到,永远都像是从素描里走下来的,没有色彩却也并不苍白,不饰繁琐,展示出好似线条勾勒的那种冷峻的力度,对于一位殡葬师来说恰到好处。自我病好后,她的眼眶抠进去,眼中布满血丝,腮帮凹陷,像是这幅素描画被雨水打湿又晒干,暴露出疲惫和损毁。

“由于你们的疏忽,接下来可不只是遭投诉和惹官司,很可能明天就换我们躺上去。”付姐指指另半间屋子空着的那几张解剖台,然后让我们注意遗体的手臂,“为什么不摘除?看不出是延身义体吗?”

同组殡葬师的反应有点茫然。我其实早已经感应到了延身。

“延身义体绝对不能进入焚化炉。其一,延身的燃烧残余会进入炉子的零部件缝隙,非常容易损坏炉子。每天要送走那么多人,我可不想炉子工作到一半就坏了,火化系统很贵,你们干到退休也赔不起。”

听付姐说这些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抓挠手掌,双手奇痒难耐。同组殡葬师扫了我一眼,但他只会以为是手在里面闷久了汗湿得不舒服。

“其二,未取出延身义体就进行火化,可能把我们全都炸上天。尽管整个殡葬行业针对义体多次改进过焚化炉,但如果延身义体不能分离出来就进炉,会堵塞过滤器引起爆炸。丧葬协会跟延身科技那边协商过多次,总是被他们敷衍了事。”

光我记事起这里就经历过三次或是四次焚化炉爆炸事故。这种事比想象中频繁得多,也不是近年刚有的事,焚化炉爆炸史自从人类身体使用植入物就开始了。因此火化前拆除义体的历史由来已久,义体分离早已是跳不过去的步骤,例如无法火化的材料,易燃易爆的材料,有毒金属或合成物等等。有趣的是,随着义体的普及,摘除义体的必要性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人们的丧葬观念,很多人都希望自己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一样,撇清义体纯净地离开。

“早期机械义肢的摘除是最简单的。之后流行的生物打印义肢有一大部分可以火化,另一部分通过扫描辨认出来后切除。现在的延身可就麻烦了,摘除难度最高。”付姐继续道。

“普通义肢我都能接受,延身这种就很恶心。”远处那台的人说。

“我们这里不说不尊重逝者的话。”付姐提醒他,“无论什么样的逝者,死亡面前没有不同。”

“延身对家属来说倒是个附加的好处,二手市场可以卖个好价钱,我就不止一次遇见过一面哭一面叮嘱小心回收的家属。”防腐师的话让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付姐摆摆手让大家安静,“难道你们忘了,三个月前芬兰一家殡仪馆就是因为没有移除延身炸平了半个火葬场?这样吧,这个延身义体你俩还处理不好,做完手里的事就下班吧,我来收尾。”

下班时间其他人陆续离开。我当然不能走,站在一旁学习。奇怪的是付姐在遗体肩膀上做好了切口之后,手举解剖刀迟迟不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血管和神经跟人体原生的很不一样,但又完美契合。与我见过的义体也都不一样,没有两个人的延身是完全相同的……”她的声音很是落寞。专业上她一向自信,但其实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被延身难住了。最后她泄气地将解剖刀丢进工具盘,“我出去一下,你也去吃点东西吧,今天会到很晚。”

尸检越来越让付姐力不从心,处理延身义体起码需要花上她平时三倍以上的时间。拥有延身义体的人数在近年迅速膨胀,成为义体新趋势,但始终笼罩着神秘的迷雾,跟遍布城市的延身基站高塔一样透出一丝诡异。她无奈地从解剖台前离开,摘下手套,在水池洗手后往外走,也许是去办公室查资料或者打电话询问其他同行。我知道她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顾不上我,我这个女儿不比其他同事更特殊,自己早已习惯这一点。同样,我们之间那些最融洽的时光也总是发生在解剖台前,和尸体共处之时。

我从后面叫住她。

“我看见库房有微创手术手套,学校开过这种手套的实操课,戴上它应该可以摘除延身义体,我想试试。”

禁用手术机器人进行验尸和修复,是付姐为殡仪馆立下的规矩,但是微创手套毕竟还是人在操作,我希望这个擦边球能成功。

“别想。”付姐忽然显露出些许少见的紧张,但她阻止我根本不是出于人对人原则,“你必须离延身远点,越远越好!”

原来是这样。如果不是因为人对人原则,那我大可以想办法说服她,刚要开口,停尸房内部呼叫忽然响起:“请付姐到前台来一下,丢失的遗体出事了。”

 

“爸爸诶!”

我跟着付姐赶到接待大厅,一个中年男人嚎哭着,他用自己那只机械右手砰砰捶着接待处的台子,像在捶一口棺材。

接待员一脸懵退到老远。看热闹的人们站在更远处,好在现在时间很晚了,只有加班的员工和寥寥几位客户。

“请问您是哪位逝者的家属?我是这儿的负责人。”这种场面自然唬不住付姐,她来到男人面前。

男人止住哭,打量付姐,悲痛脸迅速切换成蛮横脸,他的一只眼睛外凸,眼白发黄,眼珠转动得不很顺畅,一顿顿的。这只老旧义眼把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衬托得十分乖戾。

“要不是警方询问我,我还不知道你们把我爸弄丢了!”男人粗苯的脏兮兮的金属手指几乎戳到付姐脸上。

付姐毫不退缩,似乎更向前挪了一点,鞠躬致歉,“如果您指的是曹老先生,出了这种事我们十分愧疚,正在追查。”

这么说身份已经查到了,原来逃尸姓曹。

“愧疚值几块钱?你必须赔付精神损失,还有赔我爸……”男人似乎长高了几公分,用那只让人别扭的义眼和另一只眼睛一起瞪着付姐。

“抱歉,据我所知曹老先生没有儿子。”付姐平静地截断他的话。

男人忽然闭了嘴,然后再次砰砰捶接待台。“爸爸诶……你怎么就走了,倒是出来说句公道话啊!你给儿子托个梦,告诉我这些家伙把你藏到哪儿了,这家殡仪馆肯定有见不得人的猫腻!”

“您来我办公室谈吧,详细说说您的诉求。”不等男人止住哭,付姐转身先走了。

男人转转眼珠,鬣狗一样追上去。

 

我很想跟过去,也许就能知道该上哪儿寻找逃跑的曹老先生了,但付姐肯定不会让我参与。他们一离开,工作人员就都凑到接待台前七嘴八舌地胡乱瞎猜。我则回去验尸间,那里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验尸间是个与世隔绝的空间,片刻前的热闹像是另一边的世界。早上没补充,一天下来精力耗尽殆尽,想要活下去那件事我不得不做。

我从箱子里取出微创手套,依靠这双轻巧精密的机械手,即便是庸医也可以完成高难度的微创手术。开机,预设好。然后我将橡胶手套从手腕往下扯,双手湿漉漉的,好容易才脱掉。体内像是有个饥饿的生命在催迫这双手。

不戴手套不可以触碰死者。但我将手放在死者冰冷的手臂上,从指间渗出的液体钻进他的皮肤,在我与死者之间搭建起一种连接,借助它我得以观察尸体内部,延身与其自身交接之处都分辨得再清晰不过了,组织、肌肉、血管、神经和骨骼错综复杂地连接着。付姐每每面对延身,都怕切除不干净,有义体遗留造成火化时的隐患,另一方面又不想过度切除,让本人遗体损失太多,那就等于向延身认输,有违她尽量保留遗体完整性的原则。

午后就开始折磨我的那种到处冲撞的空洞感全都涌向指尖。换来一股股轻飘飘的眩晕,也许是拖延得太久,我任凭意识涣散,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浑浑噩噩中依然进行着仅有我能操作的手术。我接触过的尸体,会在延身和其自身的过渡地带留下一连串微小的空隙,这等于是辟出一条精微的分界线。令付姐的精湛技术屡屡碰壁的延身义体,在我的指尖与肉体自然解离,再用手术刀摘除即可。

我的精力恢复了,如果运气好可以维持到明晚。空虚和乏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盈感,以及随之而来对自己这种行为的羞耻和愧疚。

“怎么还没走,你在干吗?”身后忽然响起付姐的声音。

我几乎忘了她还会回来,心砰砰跳动着,当她走近解剖台,我的双手已经塞进一旁的微创手套里。它只是我事先准备好用来当掩护和借口的道具。

“都跟你说了不要乱来!”

她的目光只是在精密的机械手套上停留了一下,注意力就移到遗体上。我开始担心起来,她会不会看出这不是微创手套做的,或者让我当场为她演示微创手套如何摘除延身义体,这我可做不到。

然而实际上付姐已经专注于察看分离处那特别的切口。

 

走回家时付姐一直没有说话,看来对我擅作主张分离义体相当不快。我则有点后怕,险些被她逮个正着。洗完澡出来发现付姐竟还坐在餐桌前。我心里有鬼,说一声去睡了就想要溜回自己的房间。

“等一下。”

是不是终究还是被付姐发现了,现在要来审问我?

“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自从我生病我们都没好好聊过天,似乎彼此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对方。她站起身,我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不敢看她。在家里我是不戴手套的,戴了一天手都沤白了,还有些肿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香味钻进鼻子,一天都没有启动的胃突然就被唤醒了。付姐从烤箱里端出肉串,还变出几碟小菜,一瓶红酒几打啤酒。这我倒不惊讶,她这变魔术一般的厨艺是常年加班练就的。

我抓起肉串就啃起来。一连两串下肚后才想起来,糟糕,小时候只要考试成绩不好,付姐就会做一顿好吃的作为教训我的前奏,不知道是为了让我心生愧疚还是放松警惕,或许两者都有,在我吃着最爱吃的菜时突然劈头盖脸数落起来。

付姐喝着红酒。我拉开听装啤酒的拉环,冰凉的液体穿过喉咙,又找回来几分活着的感觉。

“我们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能依靠机器完成手术。”

该来的早晚要来。我刚想为自己辩护,付姐做了一个让她先说的手势,“坦白说,看到你今晚的手术,给我很大打击。”

“抱歉,我又让你失望了。”我咕哝着,嘴里的酒变得苦涩。

“不是失望,是打击,我根本搞不定那东西,”我知道她说的是延身义体,提到它的时候她的眼神从我身上漂开了一下下,但很快又转回来注视我。

付姐是全国最好的遗体修复师之一。即便手术机器人已跻身行业前茅,技能远超她和她的同行,但是作为人类殡葬师在遗体重建中所能给予死者的尊重,那种出自于同类的悲悯和仪式感,是机器人所远不能替代的。也正因为这一点,付姐自己从不曾考虑过进行义体改造。

付姐呷着酒,“经我送走的逝者一批又一批,不停告诉我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如今早已是义体时代,几乎人人都有义体,而且延身越来越多。”

延身时代,我用酒把这个词生生咽进了肚里,“付姐,你需要点时间适应,前面那几波义体改造潮哪一次难住你了?这次也……”

“这次不一样,我看得很清楚,我这样的人该退休了。”

我差点把酒喷出来,她才人到中年,竟然说要退休。红酒已喝掉大半瓶,看来是醉话。

“退休好啊,我都不记得你休过一次完整假期,双休日也基本都去加班。”

“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可是咱们这行本来就缺人,你算算每年能招来几个,留下几个?”

“机器人都闲置着,不比你费劲着急带新人强吗?唉算了,你没把机器人卖废品就是对它们很好了。”

“那是公司的财产,我没权利处置。不过今天看到你的分离手术以后,我觉得自己可以退休了。”

一瞬间我的心里满是愧疚。是不是应该趁现在把实情告诉她?她看上去情绪还行,或许会接受……

“没想到你适应得这样快,虽说我给你打的基础不错,但半途而废的在咱们这行里十有八九。你再踏踏实实做几年就能接班了,我呢安心去过退休后的美丽人生。”

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这人脑子里怎么老想着退休,还要让我下半辈子都跟死人打交道,吃她吃了一辈子的苦。

“你早晚会遇见那个会说话的死者,为你指明人生。”

“那还是不要了。”与其让醉鬼在这儿胡言乱语,不如套套她的话,“那个逃跑的曹老先生是怎么回事?今天来的是骗子,还是说真是他儿子呀?你们进办公室聊什么了?”

“死了。”

“啊?”

“死了的人就没可能跑掉,”付姐酒量越来越小了,坐着都有些打晃,“我是说你啊,不要瞎打听,警方正在搜捕盗尸贼。”

“曹老先生跟他儿子住吗?还有其他家人吗?”我又想到停尸房墙上的墓地宣传画。

“曹老先生不用你找,给我把那些不对劲的想法统统忘掉,”付姐阻止我,“死了就是死了,你脑子里要有那条线。每个行业都会迷失,我们这行也一样,你的路还很长,不能从一起步就歪了。”

起步?谁想要想干殡葬啊!还歪了?我的人生早都不知道歪到哪儿去了!我低着头看手,也许是酒精的缘故终于冲口而出,“你想退休现在就退吧,但千万别拉我当替补,其实我根本就不会用微创手套做分离手术,我的情况远比你以为的要复杂得多,我的病没好!根本治不好,比死还严重。我来殡仪馆上班不是因为听你的话,而是因为我需要能在这里出入自由,好让我方便接触到遗体,每天夜里我都要偷偷溜进停尸房,不然根本活不下去!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直视她,却看到她趴在桌上,发出有节奏的沉沉鼾声,一缕头发浸在剩菜汤里。嘴里还咕哝着几句梦呓,“生死的界限正变得模糊……满世界都是死人……”

我无力瘫坐下来。将盘子从她的头发下移开,替她擦干净,拿过她手边的红酒一饮而尽。也许自己不会再有勇气坦白了……

酒在我体内翻卷,像是空腔里燃烧的火。付姐,你说生死界限不能逾越,或许我早已跨过那条线,却还在尽力维持。我想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执着于一具逃走的尸体?因我与曹老先生都被同一根死亡之线所牵引。从我成为延身会员的那一天。

 

“只需包月,即刻拥有。无需手术,量身定制。”

小桐那清亮的嗓音在脑海中响起,她非要把手机上延身科技的最新宣传大声念给我听。那时我还是名大一学生,距离现在仅仅半年,当时我根本不可能意识到,就是这句广告断送了我的生命。

小桐家是做鲜花批发的,由于她家常年给我们殡仪馆供货,双方父母很熟,所以我和她在成为大学同学前早就相识。她学的是礼仪专业,而我在殡葬班。那天我俩挤在学校卫生间的隔段里,我正在把她的连身裙从头上套下去。她则从头到脚只穿着内衣,迟迟不肯穿我脱下来的套装。

“你将就几堂课嘛,反正放学也要换回去。”我整理着裙子,催促她快点换上,我想快点到洗手池的镜子前照一照。

“这是不是你们殡仪馆的制服呀?一身黑。”

“你什么眼神,这哪儿是黑,是藏蓝,不是制服啦……别说确实挺像的。”

“你怎么老这样,不喜欢还穿出门,你是小学生吗,付姐还能强迫你?”

“那倒没有,她说了,第一,我们班的课穿这个最合适;第二,放学后我要直接去殡仪馆实习,没时间换衣服。你还要听三至九条吗?”

小桐把两根手指压在我嘴上,不情不愿地套衣服,上好的料子板正沉重,她的姿势活像戴枷锁,嘴里不忘揶揄我,“你难道就没觉得,付姐正在你身上复制一个年轻版的自己?”

我假装没听到,低头整理裙摆,她把手机屏幕怼到我的脸前,非让我看那上面的延身广告,刚刚她就是在念这个。

“陪我去吧,我想办个会员。”

学校里已经有几位同学是会员了,小桐所在的礼仪班办的人最多,我们班有谁是延身吗?我联想到一张脸,马上反应过来,莫非他就是小桐想办会员的原因?

“是不是因为花圈?”花圈是那个男生的外号,因为他扎花圈全校最快花样也最多。

小桐咬嘴唇的表情说明我猜对了,上个礼拜花圈也成了延身一族。延身和延身一起玩,不带没有义体的人玩,也不和其他义体的人玩。前者的原因是玩不到一块,后者是因为看不上老式义体。

“就看在这条裙子的面子上陪你问问去,”我站在洗手池的镜子前满意地看着自己,也不想继续假意为难小桐,“去了你可别冲动。”不过马上又不担心了,高级义体的价格,我们学生想都别想。

放学后,小桐拉着我去了操场。

“不是去问延身吗,看花圈儿打球?”

从学校就看得到延身的基站。距此不到两公里,高约百米,圆柱形的主体向上延伸出若干不规则的分叉。如果近距离观察,就能看清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天线和释放孔,让人联想到沙漠里的巨人柱仙人掌,只不过基站是通体白色的。延身科技用短短十年时间占有了全球近一半的义体业务,时下谁想要义体首选都是延身。从大都市到偏远乡镇,从公路边到社区都纷纷竖起延身基站,距离我们更远些的地方,另两座基站的白影隐入城市楼群中。

虽然小桐没回答我来操场干吗,但老远就看到了答案。场上只有一名女生,她那双特别惹眼的大长腿远超常人,全校只有礼仪班的一名学姐拥有这样一双腿。场边有不少男生和女生围观,学姐原地起跳扣篮,引来欢呼和掌声。

“自己打有什么乐趣?”我对小桐说。

她是全校第一个延身会员,本是名除了成绩好之外平平无奇的女孩,短短一个寒假回来就判若两人,现在是篮球和舞蹈双料特长生,那双新换的延身大长腿绝对是炫耀的资本。

我话音才落,学姐忽然从篮下两个跨步就来到我近前,低头看着我,我和小桐仅仅到她胸口。

“我也觉得没劲,所以希望咱们学校多几个延身。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学姐转而问小桐,原来她已经跟他们接触过了。

“学姐,你真能拿到内部折扣?”小桐问。

“你考虑清楚了吗?”

小桐笃定地点点头。

学姐很满意,“还得说是咱们礼仪班的格局大。”说这话时她挑衅地看了我一眼。

学姐回头对远处挥挥手,走来一个男的,明显是校外的人,岁数比我们大一些,个头比学姐矮一截,其貌不扬。他将一瓶水递给学姐。

“这是我男朋友,”学姐扭头问男友,“给你介绍我学妹认识。”

男友似乎领会了学姐的意思,略微想了想,“没名额了。”

见男友面露难色,学姐将饮料甩给他,丢下我们转身回到篮下,接连弄出很重的运球和篮板的声音。

男友轻叹,无奈地走过去跟她说了几句话,学姐显然很高兴,朝我们扬扬下巴,“明天直接来店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学姐在操场上打球,那双长腿像是附身于她的另一个奇异物种。

 

第二天去延身客服中心的自动协议车上,小桐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我决定这两天就跟爸妈说,毕业后就去找工作,不想再跟他们一样卖一辈子花。”

“那我不就是卖一辈子骨灰盒。”

其实我也一直在为毕业后要不要做殡葬师苦恼。殡葬执业证和相关证书也已经拿下来了,难道未来都要和付姐一样从事这一行吗?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未来想要做什么。我家几代人都是做殡葬的,对这个行业从小耳濡目染,从来没有过特别的感觉,除了周围人总用别有用意的目光提醒我它的特殊之处。但是付姐跟我谈过不止一次,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教我有点反感,每次都说我还是门外汉,根本没有准备好。

延身客服中心就位于一座基站的下面,意外的是学姐接待了我们,她穿着接待员的制服,脸上挂着事务性微笑,有点像另外一个人了。

“立即成为会员,您就可能拥有夜视或红外视力,听觉空间感知雷达,金属骨骼,百米弹跳,水下呼吸,又或者您想熟练掌握三百门外语和方言?”

对她煞有介事的介绍,还用敬语称呼我们,搞得我俩忍不住笑。

“严肃点,我得按规定来。”学姐提醒我们。

跟义体骗子那套词儿如出一辙,要不是学姐,我会立即拉着小桐离开。我在桌下拉小桐的衣角,虽然我不办,但是必须给小桐提个醒,她现在容易头脑发热。

“能读心的义体有吗?”小桐似乎早有打算,但是连我都觉得她异想天开,怎么会有读心这种义体?

学姐善解人意地一笑,“恐怕让你失望了,无法指定移殖义体。”

“无法指定是什么意思,这算哪门子义体?”小桐竟然将凌厉地目光投向学姐,看来她已迅速接受客户和接待员的各自立场,不再顾及对方的学姐身份。从这个转变我能感受到,小桐办理会员的态度不是开玩笑的,“咱们学校里那些办了会员的同学,有义眼,有义手,有多长出一个胃来的,还有学姐你的大长腿,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能选择了?”

“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们没有指定义体,我也没有。并且只要是延身会员,任何人都无法指定。这就是延身义体和普通义体的最大区别,同时也是我们延身科技的最大优势。”

越听越奇怪了,我跟小桐都不能理解无法指定义体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不解显然在学姐或者说每个接待员的意料之中,“同学,延身义体是由一种我们称之为延身素的纳米晶体进入人体后移殖而成。购买会员后,延身素就会持续不断地由基站发送到每一位会员体内。”

伴随她的讲解,我们和学姐之间显现出基站的全息投影,形状是熟悉的白色巨人柱仙人掌,它释放出无数粒子,那应该就是学姐提到的延身素了。投影里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延身素进入其中一部分人的身体里。光点所代表的延身素也穿过坐在对面的学姐的皮肤,或者通过呼吸进入她的体内,学姐的身体随之呈现出半透视的效果,虚拟的延身素在内脏和血管中发出微光。

学姐并没有因为身上的投影演示而停下讲解,“延身素可以进行任意的表观遗传重编,远远超越生理局限,还能够编辑人体内原本不存在的蛋白质组。同时延身素还是义体构建的基础材料。延身义体的这种生产方式我们称之为自发性移殖,最终由新生义体替换掉原生的人体组织,或长出原本不存在的组织和器官。”

学姐体内的无数光点开始汇集,定位到她的右手上,变成单手十根手指,每个手指都可以任意伸长或缩短,加粗或变细,向任何方向弯折。光点离开右手,汇集到她的肺部,我们透视到胸腔内部,跳动的心脏,翕动的肺叶。忽然大量水注入将肺灌满,我以为这是模拟溺水者的死亡,但灌满水的肺部仍然持续有力地起伏呼吸着。光点再次转移到心脏和血管,心腔由四个增加到十六个,全身血管加粗了好几倍,血液循环疾如流光。延身素在学姐的身体各处汇聚,移殖出一个又一个新器官。我忽然觉得有点恐怖,并不是被可透视的学姐吓到了,就连解剖现场带来的不适我都早已免疫,此刻给我异样感觉的是学姐的状态,延身攻占了她的全身,而她的口中依然向外倾倒着产品介绍,简直就是一具活尸人偶。

“你的意思是它想长哪儿就长哪儿,有无限可能?”小桐似乎理解了演示影像所传达的信息。

影像逐渐在学姐体内淡化,“自发性移殖选择的标准是需求依赖度。身体是最敏感也是最诚实的,延身义体会长在最需要的地方,即便这种需求连你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换言之,你的需求和不断强化的行为模式是天才却不自知的义体设计师。”

小桐露出很是满意的神色,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才不管是什么义体,只要是延身就行,是延身就又能接近花圈了,或许还能帮她远离父母。

学姐看准时机将开通会员的价格显示到我们面前的屏幕上。

“内部折扣,我让男友从别的区搞来的,好不容易才换到。”学姐朝我们调皮地眨眨眼。

小桐盯着价格看了片刻,“一个月不吃中饭就省出来了!学姐你可太棒了!”她已经开始往触屏上填个人资料。

“你怎么还不填?”学姐不解地看着我,难道她一直以为我也要办延身?

“我只是陪她来……看看。”

学姐面露难色,板起脸,“这可不好办了,这是双人套餐啊,你不办的话就不是这个价格了,我又没理由便宜别人。”

小桐看向我,眼中放光,“咱俩一起吧,多好的机会啊!”

其实我没有告诉小桐自己昨夜失眠了,一直在考虑延身的事。眼前反复出现学姐以及学校那些让人羡慕甚至嫉妒的延身会员,虽然总觉得是陪小桐来,却忍不住在心里演习起自己成为延身后会怎样。

我需要延身义体吗?

别人给我的标签永远只有一个,殡仪馆女孩,还有更露骨的叫我亡灵少女。这些词本身我倒无所谓,只是受够了他们这样定义我。没有假期,只有实习,别人春游去看山看大海,我却在学习给遗体清洁和防腐。虽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或许可以称为殡葬世家孩子的宿命。但是学姐刚刚的介绍却像是在我心里面推了一把,有什么我不敢想却在潜意识里久久盼望的东西露出了头,是的,体内自发移殖出义体就像是重新定义我自己,不再是付姐的定义,不再是别人眼中的我,甚至都不是我能想象的自己,一时间从心底翻起报复付姐又抗议全世界的小小快感。

我和小桐一起办理了延身会员。

学姐领我们去到后面,移交给护士。后面的空间很像是医院。先体检,然后是过敏测试,最后注射基态延身素,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新鲜感还没怎么满足就结束了。注射完成后兴奋之情稍稍平复 ,我似乎听到隐隐有奇怪的声音,像是微弱却很痛苦的嚎叫,大概是错觉。但是小桐的神色说明她也听到了。她忽然给我使眼色让我看身后,我回头发现那是一扇门,护士刚刚走进去,所以门还没完全关闭,里面是一条明亮的无尽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厚重的门。

这回听清楚了,可怖的嚎叫声以及低沉的砸门声就是从走廊深处传来的。

接着,自动门关闭,恐怖的声音不见了。

护士送我们回到前面。

临别时学姐的态度再一次转变了,不再是那种事务性,现在她的态度显然传递出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自己人的信号。她特意把我们送出中心。

“没什么需要担心的,等待移殖,等待改变吧,”但是她又似乎想起来什么,神色忽然有点不自然的紧张,“还有就是如果移殖过程中突然……”

“你们办好啦!”学姐的男友从中心里面探出半个身,打断了学姐的话,“抱歉啊,今天太忙了,没能亲自接待你们。”

“都办好了。”学姐的神情慌乱了一秒钟,将要讲的话咽了回去,然后就跟我们匆匆道别回中心了。

 

办理延身会员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月过去,小桐患上了过敏性鼻炎,喷嚏鼻涕不断,清亮的说话声也变成了浓重的鼻音。

“童叟无欺,”我用手指戳她发红的鼻头,“尊敬的会员,请您谅解,折扣服务恐怕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是花粉过敏啦!”小桐拍开我的手,拿纸使劲擤了下鼻子,“学姐不是说了吗,延身素的移殖速度因人而异。”

我身上却全无征兆。我倒有点希望是被骗了,若身体出现改变不知该作何寄托。到底会长出来一个什么样的义体?办理会员时我的想法未免幼稚,难道一个新器官就能改变我的人生吗?

到了下周几乎可以肯定,过敏性鼻炎就是自发性移殖的先兆。小桐的嗅觉变得异常敏锐,在楼道就能闻出教室里任何一位同学的位置。性格也变得神神叨叨,隔三差五就不来上学,总是找借口避开同学们,甚至连我也刻意躲着,都没有机会问她还惦不惦记花圈了。

时间一长她的疏远多少让我有点生气,这些日子我独自上下学,独自去食堂吃饭,放学后依旧按部就班地回殡仪馆帮忙。

我的体内延身移殖的症状却是突然爆发的。

那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处于精神亢奋身体疲惫的奇怪状态中,双手好像起了看不见的疹子总是很痒。放学后我从学校赶回验尸间实习,加班直到剩下我一个人。就在我准备收工回家时,忽然感觉身体中某种东西在驱使我,不是好奇心,更像是类似于饥饿一样的本能把我向遗体拉过去。我鬼使神差地向他伸出手,却被自己的双手吓到了。怪不得一整天都奇痒不止,一双滑稽的大手举在自己和尸体之间,为什么会肿成这样,难道是碰倒什么东西过敏?我慌张地想脱掉手套,肿胀的手十分笨拙,搞了好久才脱下来。眼前还是我的手吗?像个吹起来的气球,比平时大了两圈,手掌奇厚,根根手指像是工艺粗糙比例错误的道具木桩,最奇怪的是手上在出汗,远不止酷暑时的汗手那种程度,而是肉眼所见地往外渗水。

吓得我脑中一片空白,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抓住尸体冰凉的手腕。

刺痒蔓延到手臂,我忍住没挠,因为那是由内向外那种痒,挠也找不到是哪里。充血发胀的感觉更强烈了,胀到毛细血管都开始突突跳动,胳膊似要炸开,但实际上并没有像充气那样膨胀起来。手像是拧紧的湿毛巾一样水淋淋的,透明的液体从手心和指缝间渗到尸体的手腕上,却不再往下淌,而是在张力的作用下停留在他的手腕上,形成闪亮的一圈。

忽然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围拢我,实实在在的拥挤,像是登上早高峰的地铁。但是偌大的验尸间只有我一人。心里冒出一个印象,拥挤的力量实际上并不是作用在我身上,而是那些液体。它们渗进死者的皮肤,而我感受到的是液体渗入死去细胞的阻力。我慌忙将手往回缩,但是液体在尸体和我的手之间搭建了桥梁,些微的张力无法轻易扯断。我慌了神向后退去,拉长的液态连接终于断掉了,惊慌失措中我跌坐在地。盘踞在心的拥挤感也倏然而逝。

摔这一下让我冷静下来,我需要尽快平复心情。从小就在这里玩耍,让我恐惧的不是死者。把手举到眼前,渗出液体难道跟尸体有关,液体又为什么会渗进尸体的皮下,带给我被凋亡细胞围拢的诡异实感?

好奇心压过了一切,我站起身轻轻靠近,请让我再试一次,我在心中对死者恳求。

将手放在冰凉的手腕上,我再次体会到液体从手心和指缝间分泌出来,流向尸体的手腕。这次我很冷静,鼓起胆子闭上眼睛,能明显感觉到它们渗透进尸体的皮肤,在皮下蔓延,仿佛神经与死者相通,我被这种奇异体验所俘获,最后连意识也被这片死亡地带所吞没,不知不觉昏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肝肾衰竭、淋巴组织坏死,全身脏器均出现不同程度的功能减退。”病房门口医生和付姐交谈着,他们没注意到我已经醒过来了。

付姐的声音颤抖,“究竟是什么病,能发展得这样快这样严重?”

“严格说不算是病,对此医学界还没有统一的界定,我们一般把这类情况称作义体亢进。”

“义体亢进……”付姐茫然地消化着这个陌生的词,她的声音像是已耗尽了气力强撑着精神,“不算病那到底是什么?”

“简单说就是义体的功能增强,以至于剥夺了原本组织和器官的机能。并且没有减缓的趋势,仍然在持续不断地攻击各个生理系统。按理说,她的体质都已经这样弱了……”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她从没有植入过任何义体!”付姐打断医生质疑道。

“这就要问患者本人了,但是检查报告不会出错。”

“就算是义体,那就不是天生的,如果我们不要这个义体,身体就会康复对不对?能做手术切除吗?”

医生摘下眼镜盯着镜片,似乎仅仅是为了给对方一些心理准备的时间。

“现在义体很普及,不同程度的义体亢进也算是相当普遍的情况,一般无大碍,只需要吃药抑制就好,但她算是我见过的最严重的病人。这一点很不寻常,从未见过义体和本人可以达到这种程度的结合……最麻烦的就是她的义体没法切除。”

“怎么可能有没办法切除的义体?”付姐很困惑,但也许是想到了每天面对的死者义体,她的心里似乎也有了一个答案,话堵在了嗓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看到小桐和付姐一同站在我的床边。她戴着口罩,双眼发红,似乎刚刚哭过。

“你怎么搞得,太娇气了。”虽然她尽力装出责怪我的口气,但一点效果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故意做出的不屑有没有表现在脸上,只觉得做个表情都让我疲惫。

“我跟阿姨讲了咱们延身会员的事。”

之前我们商量过,一定不能让付姐知道,她反对任何义体,此时她站在窗边,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想去问学姐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她突然退学了联系不到。我也去过那家延身中心,没想到他们说从来没有过学姐这个接待员,他们甚至不承认有她男友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早知就不应该相信她……”

小桐离开后剩下我和付姐,虽然我很想问扫描结果,是哪一种义体让我这样难受,想知道身体的自主选择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但始终没有问出口。

 

虽然付姐没有放弃,但是我的病情每况愈下,全身水肿,整日浑浑噩噩,半睡半醒,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小时还是多少天。我在某一时刻猛然清醒过来,见很多人影围绕我忙活着,颇为紧张地大喊大叫。我想大声询问,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也动不了身体。

忽然天花板的无影灯暗下来。有如千万颗微型炸弹在身体各处爆炸,我的每一个细胞,我的全部知觉都在同一时刻遭受了超越承受极限的折磨。随后,在剧痛那巨浪滔天的背景中我感觉到了它,延身义体,与我的虚弱相反,它是疼痛的冲浪者,借着浪头遍及全身每一处。但我一点也没有恐惧,似乎知道它是来为我解脱痛苦的,所过之处就像是熄灭一个接一个房间的灯火,器官逐一停止了工作,连同疼痛一同被抹除。

呼吸停止,心率消失,器官衰竭,代谢终止。

沉入无尽静寂的黑暗。

虚无的黑暗中我漂浮起来,不,我就是漂浮本身。因为唯有那不知名的延身义体还在活跃,我就是它,或说是它们,悬浮在每个已死和将死的细胞之间,巡视占有的这具躯体。

睁开双眼,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久卧病榻几乎忘记身上轻快是什么感觉,像是卸掉千斤巨石。坐起身,感到四肢都有气力,距离上一次下床不知道有多久了,于是双脚垂到地上站起来。

我为什么全身赤裸?

环顾四周,也许是被大病初愈的快感所麻醉,到现在才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这个地方我再熟悉不过了。刚刚我的身下不是病床也不是手术台,而是一张冰冷的金属解剖床。

开什么玩笑!这是我无比熟悉的殡仪馆验尸间。

周围没有人,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验尸间的门,楼道异常安静,看来今天没有人加班。我走到外面,脚步自动地向前迈着,从殡仪馆大院走进后面的陵园墓地。

清风从一排排墓碑的间隙穿过,月影疏斜,影影绰绰,墓碑在摇摆,墓穴在移动。头还有点晕眩,身上微有凉意,我这才发现自己忘了穿衣服,赤着双脚,全身皮肤让月色染成一片幽蓝,像是夜空的云呈现半透明,脚底触到覆盖墓穴的土地感觉分外轻盈。我不吃惊,也不太在意,大概是心里都被病愈的轻松畅然填满了。穿过墓园回家的路我走了上千次,家就在眼前。

进门后险些和付姐撞个满怀,她手中拎着的化妆箱摔到地上,化妆品撒了一地。自己心爱的化妆箱摔了她好像浑然不知,神情从茫然渐变成惊恐,要知道一个资深殡葬师的胆子有多大,我从未见她受到过惊吓,这还是第一次在她的脸上见到惊骇莫名和茫然无措的表情。有一瞬间她似乎是要走近我,想要触摸我的面颊,但手僵在了半空。

“付姐,我怎么会在验尸间?”

听我这样问,她下定决心似的把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指尖火苗般灼热。她是不是发烧了?

然后她将耳朵贴上我的胸口,像是要确认我的心跳,为什么她今天的举动这样奇怪?这一瞬间她的神色就像是在工作。

她竟然将手指放在我的鼻孔下试探,让我险些笑出声,本来谁也不会去注意呼吸,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大概是太兴奋的缘故一时忘记呼吸了,出于炫耀自己康复的目的我大口呼吸,再次确认自己一切正常。

为什么她在发抖?紧绷的嘴唇,紧攥的拳头,缩小了一圈的身体,她是在竭力控制自己不叫出声,还是不让自己哭出来?

“付姐,我的病都好了。”索性我做了一个略微夸张的四肢伸展,才注意到连全身水肿也都消失了。

付姐满是血丝的双眼迸射出歇斯底里的光来,突然她一下子把我揽进怀里,抱得特别紧,她的身体滚烫,微微颤抖,动作里有种不自然的僵硬。

“你是怎么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她的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当然是从墓园的路走回来的。

从此我的生活裂开一道鸿沟,开始阴阳两界的人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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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郭亮


义体殡葬师的秘密:我能触及亡者的灵魂(上)|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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