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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艺术论》③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4 06:05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艺术论(鲁迅译)

目录

文艺与批评

为批评家的卢那卡尔斯基 日本 尾濑敬止

艺术是怎样发生的

托尔斯泰之死与少年欧罗巴

托尔斯泰与马克斯


  

   

  无产阶级文学以稍有组织底之形出现,是在千九百十一年起,至欧洲大战前的千九百十四年顷之间。不消说,在这时代,是还未达到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上文字上的运动之处的,然而已经不是一两人渐渐出现,小说方面则有微微克、培萨里珂及其他,诗人则有萨木普德涅克、腓立伯兼珂、台明·培特尼、该拉希摩夫等,一时辈出了。这时的戈理基,一面自己要接近都会的下层生活,劳动者的生活去,同时也聚集了这些无名的无产阶级的文人,加以保护,且为那诗文集的出版设法,这是不可遗忘的。要之,可以说,这时代,是作为无产阶级文学最初的出发点,含有重要的意义的了。正如烈烈威支所言,无产阶级文学的十分成长发达起来,不过是劳动者阶级成了支配阶级的十月革命以后的事。无产阶级的艺术,是须使劳动者阶级,广大地在现实生活的范围里,活动其创造力之后,这才出现的。而在现实生活的范围里,得见劳动者阶级的创造力的活动,则须他们独立而建设创造其生活,成了社会生活的主人的时候,这才可能。十月革命以后,以列宁格勒、墨斯科和别的地方为中心,聚集起来了的无产阶级诗文人就不少。至千九百二十年,那诗人的大半,便脱离了无产者文化团,作成“库士尼札”(锻冶厂)这一个团体,这遂成了无产阶级文学的中心。说起内乱时代乃至战时共产主义时代的无产阶级文学来,可以说,除这一团体而外,别无所有。立在这团外者,不过就是一个煽动讽刺诗人台明·培特尼罢了。

  以“库士尼札”为中心的诗的特色,大抵是抽象底的,而绝叫底地歌咏热情和兴奋,革命的世界底意义,向往解放的热狂,象征底地高唱宇宙底的大规模等。这时代,在俄国革命,是暴风雨和混乱的时代。是并无具体底地来描写,细叙之暇的时代。是长的叙事诗和小说,不及写也不及读的时代。描象底,而宇宙底的大规模之处,则是这时代的特色。千九百二十一年实行新经济政策时,在无产阶级文学上,就有一个危机来到了。当内乱和战时共产主义时代,虽有一切的苦痛和穷乏,但有强的兴奋;有紧张,有燃烧。然而现在,革命入了新的时期,长的,倦的,质实的,重要的,困难的时期就开始。并不解明的灰色的日常生活就开始了。诗人也不得不在这平凡单调的生活中,再去深深地探求革命的意义。然而这工作,较之在革命开初的罗曼谛克的兴奋之日,以宇宙底规模,抽象底地热情底地歌咏革命,却要困难复杂得多了。当这转机,意气沮丧了的是契理罗夫、该拉希摩夫和其他的诗人们。是对于革命的新容的失望。是因为过了革命的一转期,而不能重整无产阶级文学的军容的失坠。一面仍然站在非歌咏革命的兴奋不可的立场,而一面,则内心的真实,却自然而然地不能掩尽其深的失望疲劳之感。这里有难以隐瞒的矛盾。在革命的初期,一般底的革命的兴奋,和诗人各个的内心的心情之间,是有着一致的。这二者自相融合,成为有统一的诗。所以即使是抽象底概括底,而其间自有情绪的条理,有中心生命。现在则要将分裂了的二者,强行统一起来;要在这里做出什么内外一致来。这在许多无产阶级诗人,是困难的事。于是在一面,掩不尽这矛盾,不能不歌咏内心的真实——失望的心情,否则便成为硬来依然重唱向来的基调了。这便是称为和实行新经济政策偕来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危机的。

  而过着了这所谓危机,无产阶级诗文人的许多,不能理解新时代的要求,和新的社会生活相对应,而在文学上,也改正其态度手法的结果,则将一部分的诗文人,即较无产阶级文学更其具象底地描写生活的,不过是“革命的同路人”,送到文坛的中央去了。从驯致和助长了这形势的这点,即从推赏辩护了那“革命的同路人”这点,瓦浪斯基是成着众矢之的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学和这“革命的同路人”即毕力涅克、伊凡诺夫等人的关系交涉,也有各种的问题,其中,这也涉及旧时代文学的传统和无产阶级文学的关系的问题的,但在这里,姑且不说这些罢。

   

 

  十一

   

  千九百二十二年十二月,比较底年青的无产阶级文学者的一团“十月”,组织成就,此外也出现了几个年青的无产阶级文学者团体,宣言和论战,气势渐又兴盛起来。而“十月”一派,则自然而然地成了这青年无产阶级文学者诸派的前卫模样。由实施新经济政策,一时入了危机的无产阶级文学,借新人的出现与其团结,便见得形势重行兴旺了。就是,从千九百十八年到二十年,是无产者文化团,接着是“库士尼札”一派的时代;假如以二十一年为在创作方面和团体底组织方面,都是一个危机,则二十二年之于十月革命后的无产阶级文学,可以说,是划了第三期的。现在将在这时期中,占着诸派的前卫的位置的“十月”一派,据罗陀夫的报告而采用了的思想上艺术上的纲领,载在下面看看罢——

   

  无产阶级者团体“十月”的思想底艺术底纲领

  一 从阶级底社会向无阶级底社会,即××××的社会的过渡期的社会主义底革命的时代,已以由苏维埃的组织而建立无产阶级独裁于俄国的十月革命开端了。惟××××××××,这才能使无产阶级为一切关系的统率者,改革者。

  二 无产阶级在阶级斗争的经过之间,在经济和政治方面,已能形成了革命底马克斯主义的思想,但在别方面,却未能从各种支配阶级的亘几世纪以来的思想上的影响感化,完全解放。终结了内乱,而在深入经济战线上的斗争的过程中的今日,文化战线是被促进了。这战线,从实行新经济政策的事情看来,更从有产阶级的观念形态的侵入的事实看来,都尤为重要。和这战线的前进一同,在无产阶级之前,作为开头第一个问题而起者,是建设自己的阶级文化这问题。于是也就起了对于感动大众之力,作为加以深的影响的强有力的手段的建设自己的文学的问题。

  三 作为运动的无产阶级文学,以十月革命的结果,这才具备了那出现和发达上所必要的条件。然而,俄国无产阶级在教养上的落后,有产阶级底观念形态的亘几世纪的压迫,革命前的最近数十年间的俄国文学的颓废底倾向——这些都聚集起来,不但将有产阶级文学的影响,给与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而已,这影响至今尚且相继,而且形成着将来也能涉及的事情。不独此也,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连那理想主义底的小有产阶级底革命思想的影响,也还不能不发现。这影响之所由来,是出于作为问题,陈列在俄国无产阶级之前的那有产阶级底民主底革命已经成功这一种事情的。为了这样的事情,无产阶级文学便直到今日,在观念形态方面,在形式方面,即都不得不带兼收而又无涉的性质,至今也还常常带着的。

  四 然而,和据着新经济政策,在一切方面,开始了以一定计划为本的社会主义底建设一同,又和波雪维克改为不再用先前的煽动,而试行在无产阶级大众之间,加以有条理的深的宣传一同,在无产阶级文学方面,便也发生了设立一定的秩序的必要了。

  五 以上文所述的一切考察为本,无产阶级文学的团体“十月”,则作为由辩证底唯物论底世界观所一贯的无产阶级前卫的一部分,努力于设立这样的秩序。而且以为那成就,无论在思想上,在形式上,惟独靠了制作单一的艺术上的纲领,这才可能。那纲领,则应当有用于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将来的发达的基础。

  因为以为这样的纲领,是在实际的创作和思想战线上的斗争的过程中,成为究极之形的东西的缘故,团体“十月”在那结束的最初,作为自己的行动的基础,立定了出发点如次——

  六 在阶级底社会里,文学也如别的东西一样,以应一定的阶级的要求,惟经由阶级,而应全人类的要求。故无产阶级文学云者,是将劳动者阶级以及广泛地从事于勤劳的大众的心理和意识,加以统一和组织,而使向往于作为世界的改筑者,××××社会的造就者的无产阶级的究极的要求的文学。

  七 在扩张无产阶级的××,使之强固,接近××××社会去的过程中,无产阶级文学不但深深地保持着阶级底特色,仅将劳动者阶级的心理和意识,加以统一和组织而已,更将影响愈益及于社会的别的阶级部面,由此从有产阶级文学的脚下,夺了最后的立场。

  八 无产阶级文学和有产阶级文学对蹠底地相对立。已经和自己的阶级一同,决定了运命的有产阶级文学,是借着从人生的游离,神秘,为艺术的艺术,乃至以形式为目的的形式等,向着这些东西的隐遁,以勉力韬晦着自己的存在。无产阶级文学则反是,在创作基本上,放下××××马克斯派的世界观,作为创作的材料,则采用无产阶级自为制作者的现代的现实,或是已往的无产阶级的生活和斗争的革命底罗曼主义,或是在将来的豫期上的无产阶级的××。

  九 和无产阶级文学的社会底意义的伸长一同,在无产阶级之前,便发生了一个问题,便是大概取主题于无产阶级生活,而将这大加展开的纪念碑底的大作的创造。无产阶级文学者的团体“十月”以为须在和支配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最近五年间的抒情诗相并,在那根本上树立了对于创作的材料的叙事诗底戏剧底态度的时候,这才能够满足上述的要求。和这相伴,作品的形式也将极广博地,简素地,而且将那艺术上的手段,也用得最为节约起来。

  十 团体“十月”确认以内容为主。无产阶级文学作品的内容,自然给与言语的材料,暗示以形式。内容和形式,是辨证法底反对律,内容是决定形式的,内容经由形式,而艺术底地成为形象。

  十一 在过渡时代的阶级斗争的形式的繁多,对于无产阶级文学者,即在要求取繁多的主题而创作。于是将历史上前时代的文学所作的诗文上的形式和运用法,从一切方面来利用的事,便成为必要了。

  所以我们的团体,不取心醉于或一形式的办法。也不取先前区分有产阶级文学的诸流派那样,专凭形式底特征的区分法。这样的区分法,原是将理想主义和形而上学,搬到文学创作的过程里去的。

  十二 团体“十月”考察了文学上颓废底倾向的诸派,将那有支配力的阶级正到历史底高潮时候所作的原是统一的艺术上的形式,分解其构成分子,一直破碎为细微的部分,而尚将那构成分子中的若干,看作自立的原理的事情;又考察了这些颓废底的诸派,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影响的事实;更考察了无产阶级文学蒙了影响的危险,故作为主义,对于

  (甲)将创作上形象,以自己任意的散漫的绘画底的装饰似地,颓废底地来设想的事(想象主义)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依从具有社会上必然性的内容,通贯作品的全体,以展布开来的单一的首尾一贯的动底的形象。又对于

  (乙)重视言语之律,似乎便是目的,那结果,艺术家就常常躲在并无社会底意义的纯是言语之业的世界里,而终至于主张以这为真的艺术作品(未来主义)者,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作品的内容,在单一的首尾一贯的形象中发展开来,和这一同,组织底地被展开的首尾一贯的律。而且又对于

  (丙)将发生于有产阶级的衰退时代,而成长于不健全的神秘思想的根本上的音响,拜物狂底地加以尊重的倾向(象征主义,)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作品的音响底方面和作品形象和律的组织底浑融。

  惟将作品作为全体,在那具体底的意义上看,又在那照着正当的法则的发达的过程上看,这才能够到达以历史底的意义而论的最高的艺术底综合。

  十三 这样子,我们的团体之作为问题者,并非将那存在于有产阶级文学中,由此渐渐挑选,运入无产阶级文学来的各种形式,加以洗炼,乃在造出新的原理和新的形式的型范来,而加以表现。这是凭着将旧来的文学上的形式,在实际上据为己有,而将这些用了新的无产阶级底内容来改作的方法的。这也凭着将过去的丰富的经验和无产阶级文学的作品,批评底地加以考察的方法的。而作为那结果,则必当造出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的综合底的形式来。

   

  十二

   

  上面所载的纲领,无非是叙述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将来应取的题材和形式,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和前时代文学的关系交涉以及对付的态度等,而申明过渡期文学的性质和方面的。就中,在所说无产阶级文学的将来的题材和形式,当以取于无产阶级的现实为主,较之抒情诗,倒是将向叙事诗底戏剧方面之处,可以看出无产阶级文学发达上的一转机来。与其是用抽象底普遍底的题目题材的革命的颂歌,倒不如借现实的描写以显示革命,或成就了革命的时代的姿容,与其是赞美普遍底抽象底的劳动或劳动者的生活,倒不如显示劳动者的具体底的各个的现实的生活,或在革命的暴风雨中的活人的姿容,来深深地打动无产阶级底情绪之处,就应该是这转机所包含的意义。与其歌地球,咏火星的革命,还是写出活的人来罢,便是一个也好的,斐伽也可以,尼启多也可以,拿了在工厂里做工的活人来罢。与其向宇宙之大,吐露革命的意气,还是在毫末之小,看革命的真的具体底的力的源泉罢。在一切琐事中,有世界革命之力的渊源在。——这是这转机的意义。例如新经济政策,是革命的一个大大的新阵营,为了不因此而失望于革命起见,就必须有广博地对于革命的湛深的理解。制造工业的商品和农业产物的价格之间,作了大的开放,施行那所谓“铗子”政策者,是什么意义呢?在这一件小小的琐事中,莫非并不蕴蓄着和世界革命相关的广大的深心的么?在这里面,莫非并不包藏着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斗争相偕的深邃的热和力的么?在这样的无聊的平常的不易收拾的事实里,不能看出内乱和战时共产主义所要求了的以上的深邃的英雄主义来么?无产阶级革命的阵营,是应该重整几回的。而且在那里,也不能总只期望着夺目惊人的奋战和突击。这革命发达的转机,在无产阶级文学之前,终于提出了新的要求,可以说,正是自然的事。在夺目惊人的奋战突击的时代,有赞美力量的必要,必须有鼓舞临阵的人心的进行曲,但当持久之战,却以更加细心的现实底的态度为必要了。对于这转机,也有这样地来解释的。

  要求现实的具体底的表现的倾向,在小说方面,见于略息珂、格拉特珂夫、法兑耶夫、里培进斯基诸人的作品上,诗这方面,则当算培赛勉斯基、陀罗宁、藉罗夫、阿勃拉陀微支以及别的许多人。以运用农民生活为主者,有纳威罗夫。纳威罗夫虽是农民出身,但因此便以为那作品和作者并非无产阶级底,那自然决无此理的。因为农民生活由农民出身而守着无产阶级底立场的作者的眼睛,将那黑暗方面,和无产阶级革命后的新生活的萌芽一同观察表现出来,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学当然应该包容的一分野。然而可以作无产阶级文学的题材之用的那现实,却决不限于劳动者和农民的生活的范围。智识阶级,新经济政策暴富儿,教士,小商人,还有反革命而去了的国外的侨民,和革命的变迁很有关系的苏维埃联邦内的异民族,而且还有革命的过去的历史底事实——这些一切,都可以运用,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题材的。尤其是最后这一项,即革命史上的事实,在将革命的传统底精神,传达感染于人这一端上,则更为最重要的题材云,烈烈威支说。

   

  十三

   

  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还有考察其形式方面的必要。新的酒,是应该装在新的皮袋里的。新的形式,是应该以什么为基础,怎样地来创制呢?旧时代的文学在多年之间,几经变迁而造下来的各种的形式,在或一意义上,可以说,于构成新的形式上,都有用的。凡当一个阶级新兴时,在那年青阶级的文学上,有内容胜于形式,形式不能整然的倾向,是大抵不免的事实。这事实,大概不待蒲力汗诺夫的指摘,凡通晓文学史的大体者,恐怕无不知道的罢。就俄国文学的例来看,则十八世纪前半期的康台弥耳及其他宫廷诗人的作品,内容虽然新锐,而在形式上,又何其逡巡于波兰文学的影响之下呢?岂不是说自康台弥耳之后,经一代的诗宗兑尔什文到普式庚,而俄国宫廷贵族阶级的诗,这才渐渐到达了那形式的圆熟浑成么?而这经过,是费了几十年。在无产阶级文学之际,也可以视同一例。对于无产阶级文学,是往往以那形式之不备和技巧之拙劣,作为责难之点的,然为无产阶级文学在今日之没有普式庚,不过是可以和十八世纪前半的俄国文学上,只有了康台弥耳的事略略视同一例的事实。虽说是外来的,有了宫廷贵族文学的传统的背景的康台弥耳,到普式庚,而至于圆熟浑成尚且费了几十年。则无产阶级文学的形式——从对于旧文化的革命而产生的无产阶级文学,至今还未确立自己的形式,正是毫不足怪的事。然而现在,较之十八世纪乃至十九世纪的初头,是生活的步调迅速得多了的时代。尤其是在革命后的俄国,从一切方面的生活事象上,这事实就更加深切地可以感知。也许不妨想,从康台弥耳到普式庚的过程,是可以更其缩短的罢。但总之,现在的无产阶级文学之没有他的普式庚,是确实的。或者也可以从无产阶级文学的本质着想,以为倘不接近社会主义时代,便没有无产阶级的普式庚出现的罢。然而现在的形式技巧之不备,不足以否定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也就明明白白了。

  要之:在过渡时代的无产阶级文学,倘于利用先前的一切形式的事,加以拒绝,是不行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内容,大概总要自然地创作改革那形式和技巧;因了许多实际上的尝试,而生出新的综合底形式技巧来。现在为止的许多形式技巧,应该不过是为了使将来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形式技巧,臻于浑成的应入坩锅的材料和要素。据烈烈威支说,却是,作为原则,则在这些许多旧文学的形式技巧中,是大抵将一阶级正在年青,健康,力的旺盛时代所作的形式技巧,取以利用,加以摄取的。就外国文学的相互的关系交涉而观,新兴阶级多受别国的新兴阶级的文学的影响,衰退阶级大概常受别国的同是衰退的阶级的影响,也是一般的原则底事实。

  将无产阶级文学的成长,和形式的问题连结起来一思索,便自然不得不触着文学的种目的问题了。上文已曾说及,在无产阶级文学的第一期,即从千九百十八年至二十年的内乱战时共产主义时代,那文学上的种目,专是诗,而尤其是抒情诗。革命的欢喜,世界革命的抱负,奋斗的踊跃和劳动的赞美,在诗里,是专在吟咏内面的气分的高扬的。然而以无产阶级文学成长的一转机为界,感到了具体底地表现活的人物的行动的必要时,抒情诗便渐渐退至第二段,散文的形式竟占了中心的位置了。对于散文的形式,从中尤其是小说,据所谓形式派的批评家锡克罗夫斯基和别的人们说,则文学的种目的型范,已经分崩起来。和这相对,无产阶级文学派的批评家,却以为这文学的种目的型范的分崩,文学是不会因此衰退的,不过是和有产阶级的解体一同,显示着有产阶级文学的已在解体罢了。当三四百年前,有产阶级还是年青的新兴阶级的时代,在文学方面,也曾构成了新种目的型范的。小说便是这新种目的型范。是出现于散文这一个大种目之中的一种新的种目的型范。例如见于《吉呵德先生》的那样,虽然还未能从“短篇之集大成”这一种形式全然脱离,但那构成的倾向,却在到处都在集合钩连,作成一种有条理的东西之处。在薄凯企阿的《十日谈》中,在嘉赛的《侃泰培黎故事》中,是都有努力的痕迹,想将散漫的东西,用什么楔子,来贯串为一的,但还未能将这些归结于一个的中枢。到《吉呵德先生》,而这集合底构造的意向,这才算是分明得以实现了。聚集着许多断片,但作为全体,是求心底的。和这相反,一入有产阶级的解体期,则在文学上的种目的型范上,同时也开始解体,构成作品的各部分,都带起远心底倾向来了。那近便的明显的例子,便是毕力涅克。在毕力涅克的作品里,各个断片,都在要远心底地独立起来。这问题,是可以看作含有颇为重大的意义的。无产阶级文学要造出自己的新的小说的型范来,大概也如在一般的形式问题之际一样,原则底地,是只好上溯前时代的阶级在新兴期中所造作的作品,加以学习的罢。与其学习略前的时代,倒不如远就古典之源,却是更好的路罢。而那特色,大约是专在构造之为求心底,以及有着主题和行动的展开这些事罢。惟那主题和行动的展开,则自然是应该依据无产阶级思想的立场的。而且那展开,又须以较之三百年前,迅速得多的步调进行,大约也是不消赘说的事。

  就诗歌方面而观,也如小说一般,可见构造的解体底远心底现象。如上面所载的“十月”一派在纲领中说过那样,“文学上颓废底倾向的诸派,将那有支配力的阶级正到历史底高潮时候所作的原是统一的艺术上的形式,分解其构成分子,一直破碎为细微的部分,而尚将那构成分子中的若干,看作自立的原理”这一种事实,在纲领中也曾一一指摘,正是想象派和未来派所共有的现象。锡尔息涅微支(想象派)曾经主张,以为言语的思想底方面,仅于哲学者有兴味,言语的音响底方面,仅于音乐家有兴味,在诗人,惟形象为必要,诗者,毕竟可以是无思想无音响底的“形象的目录”的。在诗,倘乏于形象,则即使所含的思想怎样地深奥而真实,韵律的构造怎样地超妙,也不能认为艺术品云。克鲁契涅夫(未来派)则只醉心于诗的音响底方面,而那思想底方面却完全将它否定了。凡这些,是都可以看作这文学上的解体底衰退的现象的。(克鲁契涅夫曾经为了此文的作者和构成派的女诗人英培尔,特行朗诵过凯门斯基的《士额拉·安巴》和别的诗。我于将诗做成音乐的企图,是极其明白地感到了,然而没有懂得那诗的心情。但我相信,这也并非因为听者是外国人的缘故。)反之,作为主题,思想、形象、音响,无不浑然成为一个组织,综合而成一完全的艺术品的例,烈烈威支则举着普式庚的《青铜的骑士》,艺术上的构成要素的集中底组织底统一的综合,应该是将来的无产阶级诗的特色,和散文(小说)是同一的。然而这也并非说,不当从最近时的有产阶级文学即颓废底倾向的文学,承受什么东西,而全然加以拒绝的意思。这些各倾向所具的倒是近于张大了的构成分子的特色,大概是应当看作品的内容,取了它来,而将这作为新的组织中的一要素,加以陶冶,活用的罢。

   

  十四

   

  以上,不过是根据苏维埃俄国评论坛诸家关于无产阶级文学之所说,叙述了那问题的轮廊和作为特色者的二三。关于无产阶级文学,则尚有和称为“革命同路人”的小有产阶级底革命派的文学的关系,以及与“同路人”相涉的文艺政策的问题,更有无产阶级文学的团体底组织的问题,或者那成为无产阶级文学论的根据的马克斯派文学观等,可以合起来叙述一回的事还很不少。然而即此一篇,已经长到豫定以上了,所以这回也就此为止。如果含在以上的粗略的论述之中的评论和事实,能够于解释这问题的性质和方向,以及和时代的交涉等,有一点裨助,那么,这一篇之用,也就很够了。

  还有,上文所叙之中,如已经一一记明了姓氏那样,从许多人们的论文引用的处所,是颇为不少的,但因为那些书籍的大部分,现在不在身边,所以只靠了不充足的记忆和摘本,自信对于论说的主旨,有所误传的事,是一定没有的,只是自由地将那表现加以更张之处,却也不少,并且一一记明出处的方便,也得不到了,特为声明于此。这些事项,大约将来会有再写的机会的罢。

   

  文艺与批评

   

  苏联

  卢那卡尔斯基 作

   

   

  为批评家的卢那卡尔斯基 日本 尾濑敬止

   

  

   

  生了普式庚(Pushkin)的俄国,生了托尔斯泰(Lev Tolstoi)的俄国,生了陀思妥夫斯基(Dostoevski)的俄国——那在俄国之前,横着伟大的运命。在这里,昨日作为贵的,今日以为贱,今日作为贱的,明日以为贵。而从创造和破坏起,以至混乱,矛盾,流血,饥饿,绝望,光明,建设这些事相接踵。将这些恰如映在万花镜里的生活的姿态,加以描写者,大约是艺术了罢。而有如那女作家所说——创造那艺术的诗人和小说家,应该是“小鸟一般地自由”。但在他们,有拘束,有苦闷,又有压迫,有时且有可怕的饿死。然而有冷冷地凝眺着这些困穷的作家们者在。有为新的思想之波所荡摇,而从那波中,等待着未尝闻的东西之产生者在。这样地自居于阿灵普山的高处者,并非只信运命的年青诗人勃洛克(A. Block),也非以为俄国受苦,是为了人类或世界,而东奔西走了的戈理基(Maxim Gorki),更不是于那未来抱着大望,而静静地闭着眼睛的梅垒什珂夫斯基(D. Merezhkovski)。惟这,乃身居支配此国一切文化的地位的劳农政府的人民教育委员长——即教育总长的卢那卡尔斯基(Anatol. Lunacharski)是。

  卢那卡尔斯基恰如托罗兹基(L. Trotski)组织了红军一样,又如姬采林(G. Chicherin)设立了万国宣传机关一样,创立起统一劳动学校来,于传播多数主义的本领和那福音的事,得到成功了。而且作为苏维埃俄国的惟一的教化者,在受着崇拜,然而他却不仅是教育家。他是教育家,同时也是批评家;是批评家,同时也是艺术家。当作最后所说的艺术家,是从革命之前以来,作为戈理基的朋友,频频活动了的,而在日本,知道的却颇少。他也作诗,也作戏剧,也作批评。那么,卢那卡尔斯基对于艺术的态度,是怎样的呢?他是彼得大帝似的专制君主,或是尼禄皇帝似的奇怪的破坏主义者,还是尼采似的超人主义者呢?这些事,要简单地叙述,是做不到的,在这里,就只来窥测他对于艺术乃至文化的一面。

   

  

   

  卢那卡尔斯基原不满足于现代的文明;而且以为形成了那文明的有产者,现今是正在解体而又解体。据他的意见,则——所谓文明者,是颓废的文明,决非生存者之所寻求的。因为在那文明中,虽然也许有着或种的美丽,优柔,味道,而毫无可以称为反抗心之类的东西,所以就死了的一般凝结着。因此之故,应该格外给以气力,紧张,战斗,而同时也不怕作为当然的结果而生的悲剧和牺牲。而且倘不筑起一个新而有实,而又有力的文明来,是到底不能满足现在的人们的。

  所以,卢那卡尔斯基在主张社会主义的必要。但我们应该知道他和一般的论者的设想,又颇有些不同。他所意识之处,是社会主义乃是“从奴隶到自由的过渡”,而又非“要得到为了使自己满足的自由”。他将这事,更加详细地说明道,“我为了自己,又为了不染市民的静学底色彩的一切社会主义者,这样想。总之,一致协同的事,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只是带着一切紧张,爱和创造的一切苦楚的战争——并且为了永久地保有(我们之力以上的)位置,即使涉几世纪,也要捕捉舞蹈于大空的星,有着可以成为驱这星以向新的未来的翼子的骏马的力之增大而战的战争——乃是可做那因为开花于更开拓了的地上的战斗底,平和底,最后,是人类底的世界的工具的过渡。”

  简单地说,则卢那卡尔斯基并不将俗所谓社会主义,当作人类底的工具,而仅以这为不过是从奴隶状态引向自由的过渡底学说。大家就应该在抱着这样看法的社会主义的旗印之下,专凭战斗,以赢得美好的未来。进向这永久底,悲剧底且是人道主义底的战斗者,是无产阶级。而且他们,已经促进了一种新机运,在要创造未曾有的文化了。

  卢那卡尔斯基否定现代文明,看出了形成那文化的有产者的解体,这不是因而也不满足于他们有产者的艺术的文证,又当作什么呢?

  据他所说——“今日的艺术是平庸,丑恶,有产者底的。这样的有产者底的艺术,只足供扒搔那饱满了的午餐或晚餐后的神经之用。”那么,所谓有产者作家是怎样的人们,且带着怎样的特色的呢?例如,他说,默退林克(M. Maeterlinck)是“文化上的佝偻底哲学者”,裴伦(G. Byron)、伊孛生(H. Ibsen)、斯忒林培克(A. Strindberg)是“有产者底的智识阶级者”,连戈理基,也还是“转向无产者那面去的热情底诗人”。但是,倘问他典型底的有产者作家是谁,那大概立刻答是安特来夫(Leonid Andreev)的罢。为什么呢,因为卢那卡尔斯基对于他的艺术,是下着这样的批评的。“安特来夫和梭罗古勃,对于资本,好象是唱着胜利的颂歌。”这样说了之后,接着是“安特来夫先就成着社会主义和哲学底的写实主义的分明的反对者。”而最后,则断定道,“马克斯主义的批评家们,决不当容许安特来夫。那理由,是因为他为了作为自己的厌世主义者——破坏主义者的职务,和革命的价值相敌对了。我们在也是朋友的读者之前,不惮于揭发这病的灵魂的一切的祸患。”

   

  

   

  然而,他说,这样的有产者作家,是难于真的捉得现实的。他们也许能够描写革命,但不能活在那革命中。在那里,有优美罢,有病底的思想罢,也有尖锐的神经罢。然而没有力,没有勇气,没有组织,没有反抗,也没有悲剧。所以,他们的有产者艺术,应该代以无产者的艺术云。但是,在这里所当注意的,是他又非今日俄国文坛所目为极左党的“烈夫。”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有着赅博的智识,对于过去的文学的蕴蓄,以及明白的脑子的。所以不象别的人们,惟破坏是求,而却环顾周围,一步一步地前进。因此也有说他的态度是妥协底的,但也是在同是无产者艺术的赞美者中,特被重视的原因。

  卢那卡尔斯基所主张的,不是有产者艺术,而是无产者艺术。倘问起这应该用怎样的艺术底形式来,则他以为至少非象征底(Symbolic)的东西不可。但是,这象征底的艺术这句话,对于他的立场,也并非很不响亮的。所以应该先从说明那句话的意义开首。

  象征主义云者,是怎么一回事呢?关于这艺术,迄今已经论过几多回了。大抵总以为是和写实主义相对立的东西。然而他却相反,肯定着“为艺术之一形式的象征主义,严密地说起来,是决非和写实主义相对的。要之,是为了开发写实主义的远的步骤,是较之写实主义更加深刻的理解,也是更加勇敢而顺序底的现实。”——这罗札诺夫(Rosanov)之说的。

   

  

   

  要之,他相信象征主义是写实主义以上的东西,同时并非幻想底,而是规则底,并且急进底的。关于那象征底的艺术的使命或价值,卢那卡尔斯基这样地说着,“为贵族所迫压,终于分得了国民底的不幸的犹太民族,创造了《旧约》和《塔尔谟特的故事》,和奴隶卖买的大的象征底所产。所谓神国的广大的,然而神常在启发心胸的古代的无产者,恰如犹太人之相信本国的运命一样,确信着对于全世界的苦人的使命,实行了未尝闻的象征底的悲剧底赎罪。自此一到加特力教士时代,在那黑暗而深刻的象征主义中,奥格斯契诺夫(Augustinov)、亚克毕那妥夫(Akbinatov)、丹敦(Danton)辈就出现了。于是现出了作为广义上非常哲学底,而象征底的诗的时代——再说一回,一切人类的世界史底认识时代。”他追溯了这样的过去的历史之后,“以为大的象征,是对于一切国民和一切阶级,宣传着在自己的世界底使命上的分明的意识,步步发展起来了”的。所以象今日似的,以救济世界作为目标的俄国的艺术中,无论如何,总不得不采取象征底的样式。他并且发表了许多评论和创作,那戏剧,是日日上演于彼国有名的舞台上的,但关于这些事,且俟以后的机会来说罢。

  但到最后,还要补写一点的,是卢那卡尔斯基的未来观。他抛弃旧文化,而主张了新文化的创造。然而,如迄今已经写了多回那样,对于那文化的创造,以及人类的将来,却决不乐观的。在这里,斗争,是必要的;苦痛,是必要的;牺牲,是必要的。而且也往往有灭亡。他说了这话,反对着墨斯科大学有着讲座的有名的文明批评家茀理契(W. Friche)的乐观说,“莫非茀理契以为人类总有时成为绝对底的胜利者的么?又以为对于群神的我们的关系,能够完成一切,更极端地说,则一切目的,能够不努力而到达的么?我是不相信茀理契现今所说那样的神秘(未来的人类,虽不斗争也可以的思想)的。那意思,应该是人类的堕落。为什么呢,人类的努力的减退,是所以示精力的退化和生活的衰颓,同时也是很无思虑的事。因为不消说,劳动的旷野,是那力量愈成长,就愈被扩大的。”

  
  

  
  

  艺术是怎样发生的

  在言语的广泛的意义上,Art云者,是指一切的智力而言。Artistic的外交官,Artistic的鞋匠之类,也可以说得。德意志人和法兰西人,是将Art解释为这字的原来的意义“艺术”的,而且将这“艺术,”通常分为四种,例如,音乐、绘画、雕刻和建筑就是。然而这分类法,是不能说是全对的,为什么呢,因为最大的艺术之一,是诗,而且如演剧、舞蹈等,也决不应该忘却其为艺术。但可以归入艺术的范畴中者,还不止这些,例如,装身具、陶器、家具之类的制作,也应该是兴味很深的艺术。

  “且住,”读者会要说罢,“你扩大了艺术的范围,将各种的手工,也从新加进艺术里去了。”

  但是,诸君,那却正是这样的。其实,手工和艺术之间,是一点差别也没有的。

  一切艺术的基础,是手工,而一切手工人,就应该是真的艺术家。不但如此,说人们是能制作神像的,然而这也不外乎手工底制作品,和别人的制作可以成为更真实的艺术底作品的靴者比较起来,不过造成了与其说是有用,倒是有害的,可怜相的美术品罢了。

  在这一端,是应该将我们所抱的理解,弄个明白的。

  世间往往将美术称为“自由艺术”,以作工业底制作品的对照,而在这中间,放入“工艺”这东西去。这个差别,是在什么地方呢?人类所制作的一切,为此而耗了时光和精力的一切,是都为了充足人类的或种要求而作的东西。生命本身,即使人类所要求的一切东西,为了自己保存和进化,在所必要。

  食物、衣服、住居、家庭、武器、道具等,于维持生命,是必要的。假使人类只产生以维持自己的生命为目的的东西,那么,他是制作者,是生产者,这之际,说什么美术,那简直是废话。在这时候,可以也有Art的,但那是技巧的意思,仗这技巧,而人类能够在最短时期内,用最小的劳力和最少的材料,收得最大的效果。Art者,是被表现于制作品本来的目的和那坚实之中的。这决不是自由艺术,也不是美术。

  然而人们,譬如说,制造那用以烹调食物的壶。他做了那壶,整好形状,用药来烧好。于是一切过程仿佛见得完了似的,但是,他——最蒙昧的野蛮人和在文化的发明期的我们的祖先也就这样——却将这好象完成了的壶,加以修饰,例如,律动底地(即放着或种一定的间隔),用了洋红那样的东西,画上或种的条纹和斑点去。装在这样地做好了的壶里的食物,决不会因为施了彩色,便好吃起来的。然而呀,倘使那彩色,并非出于人类的一种要求,那么,人类怕未必来费这样多事的工夫了罢。惟和保存生命相关联的第一要求,得到充足,而后别的新的要求,这才发生的事,是分明的事实。

  是的,人类是为了生存之外,还为了享乐人生,尝味快乐而活着的。

  自然于较适生存者的死后,动物型式的完成过程中,试行有机体的一切自由的,广泛的表现,在这里面,便含有快乐感了。在关于种类保存的兴味之中,藏着一定的有机体的最大的力,那最为强有力的行为。

  有机体是极其微妙的机械,那全部或一部,停止了活动,或者那活动缓慢了的时候,便不得不受障害,而连别的部分,也非忽然蒙其影响不可的。和这相反,倘若全机关完全地在活动,而且那活动又是适宜的分量,则给我们以爽朗的欢喜。人类是在寻求着这样的欢喜,一面使自己的生活更泼剌,将那内容更加深造的。单调的,不活泼的生存,令人类无聊,给以和生病一样的苦恼。还有,人类为要使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使这更其高尚,使那官能更加丰富,使环境成为美丽,做着种种的努力。这个人类的行为,就是艺术底行为。

  人生一切的复杂,微妙,强固,都是人生的装饰。我们过于活动,过于思索的时候,我们便疲劳,然而太不做事了,则又非觉得无聊不可,那么,我们执其中庸,不就好么?

  然而这是不能说是全对的。不,人类愿意许多的刺戟,而同时也寻求安静。在这里不能有那样的境界。那么,怎么办,便可以避掉极度的疲劳呢?大抵,没有秩序的刺戟,效果是相关地少,跟着这没有秩序的刺戟之后而来的,是兴奋、疲劳、烦乱。反之,倘用适当的,组织底的方法,人类(理论底地,我们是可以下面那样地说的)是能够享乐无限的刺戟的。

  到这里,便成了艺术者,在将秩序整然的刺戟,给与人类,是最好的东西了,赏玩者和听者所耗的知觉精力的一定量,由大部分的刺戟而适当地被恢复。试取听觉刺戟,即音乐的例,来检讨此说罢。音乐的世界,是充满着非常之多的浓淡(nuance)的,但我们听音愈多,就愈增加愉悦感么,决不如此。噪音即使怎样地丰富,也不过增添疲劳和难听。但倘若音乐并非单单的噪音,是谐调底东西,则诸君于各种噪音和称为音乐底调音之区别,便会立刻弄明白的罢。而在所谓一切的听觉刺激之中,音乐底调音,是立刻,而且最先,由所给与的愉悦感而消失了。我们称这为“纯粹的音”。

  调音和一切的音一样,是由空气的波而生的律动,是震动的阶列。噪音中的押音,是不规则的,混乱的,但调音中的这个,则是规则底的,相互之间,有一定的平均的间隔。

  我们的神经组织,对于规则底地发生出来的结果,是容易地养成习惯,容易地知觉那些的,而我们的知觉,便将那“容易”承受进去,当作愉悦。假使小孩子用了风琴,乱七八遭地按出种种的音谱,那么,由此而生者除了疲劳和兴奋之外,怕不能再有什么东西罢。但是,倘在一种整齐的顺序上,奏起音谱来,则由此一定会忽然发生或种愉悦之感。音乐艺术家的事业,即在不绝地保住我们的感兴,可以容易地知觉,而为了那容易,则发见那使音的内容更加丰富的音的连续。这内容和整齐的音的连续,名曰“旋律”(melody)。

  音不但互相连续而已,也同时响鸣,而这共鸣音,则有种种。有一种音,在我们的耳朵里,交互地,规则整齐地作响,觉得好象不入调。别一种音,则互相连结,添力,相支,益臻丰富,这称为“和音”(accord)。能发生耳闻而觉得快感的这和音的法则,称为“谐调的法则”。

  这样地,选择了声音,加以组合,将大的听觉底要素,给与知觉,则听觉器官便和那构造及性质相应,规则底地活动起来,于是发生那称为“形式化的音乐美”的快感。然而这还不能说是音乐的全部。那只还是形体而已,我们应该探究其蕴奥。

  人类,是知道声音之中,含有或种意义的。而且比什么都在先,人类自己就知道着这一事。他于不知不识之间,不绝地在发音,并且借此以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从人类所造的音之中,又生出有着缀音的言语。这些言语,则正确地表现或种的内容,于是成为涉及诗歌范围的完成品。

  但人类,是并不没有意义地将言语来发音的,他将称为“抑扬法”(intonation)的带着种种表现的言语来发音,而这些无意义的抑扬,则往往有不借言语,已足表现感情的时候。这些音,在言语的对照的那心意之先,就和我们的感情并无关系地,独立了来说话。号泣、号叫、怒号、欢声、惊愕、踌躇——凡这些,是最雄辩的言语。人类一逢不幸,是悲哀地低下了最后的音,啜泣着诉说的罢。模仿了沉郁的精神状态的诸相,造了出来的音,即所谓“短音阶”(minor tone)。快活的人,则或是响亮地,或用中断底的喊声,或用律动底的吟诵体说话,他先就生气弥漫,略略高声地说,于是那音里,就愈加添起力量来。以这音为基础而成的,是那“长音阶”(major tone)。然而对于人类所发的音的强弱,要一一给以名目,是不可能的。人有了余暇,想用什么来消遣,而又并无一定要做的事的时候,便想自由地表现自己的感情,试去从新传给别人,而且尽其所能,要强有力地,高妙地,并且很有兴趣地令人听受。他在这时候,便选择口所能发的一切的音,即纯粹的调音,一面寻求着这些音的自然地给与最大快感的旋律和谐调,一面施行着这些音的组合——于是在这些音上,加以表白悲哀、喜悦等,人类所愿意讲述,作深刻的回想的一切感情的抑扬。想别人的感情,为这所动。由这样而发生的,是“歌唱”。倘若角力、打猎、劳动之类的动底的事,是以快乐为目的的自由的东西,则从这样子的事所发生者,是舞蹈和演剧。一切艺术,是形式化了的,换了话来说,便是人类化了的复现底现象。是依照知觉机关和动作,以及人类的知觉作用的构成的要求,因而形成了的现象。

  但是,人生未必一定由艺术而美化。人类可以由这样的过程而创作,站在和现实很相悬隔的环境中,同时,除描写现实之外,人类又能够描写人类之所希望,而且适宜于人类的理想。

  故艺术者,不但和形式美一同,有心理底求心力(求心底感情表现),也有社会教化底的力,因为是描写理想(或者是用讽刺画以鞭恶),对于人类的行为,给以反省的。凡以充足人类的主要欲求,而且无此则存在且不可能的主要欲求为目的的一切行为,名之曰产业。这当然,也和生产主体本身的生产行为相关联。

  纯艺术者,以给以组织化的刺戟,因而提高并且调节知觉机能,使之丰富为唯一的目的的一切的行为。然而,以消费为目的的生产,同时也是喜悦的源泉,成为给与美的形式的原因的。美的原则应用于人类日常生活的时候,艺术这才与生活觌面。于是见到“艺术产业”的发生。

  人类,是作为自然之性,描写理想的。就是,人类一面照了美的匀称,磨炼着自己的一切的器官,以及自己的全肉体,一面怀着理想,要使在这环境中的自己的存在充实,并且依了包容着所谓“精神”的有机体、头脑、神经系统之所要求,来改造这世界。这,是希望到处看见美的世界的理想,是在那世界里常是幸福,毫无拘束,也不无聊,而且也没有苦恼的人类的理想。

  要以人类为自然的指导者的艺术底企图,归根结蒂,是成着创造这理想世界的基础的。而且,全人类艺术,也应该如生命本身一样,永久地生长,创造出有进化的构成体来。然而我们还站在不幸的,不愉快的路程上。

  艺术往往成为富豪的娱乐家伙而堕落,俗化。社会本身,有时候,则艺术家本身,也堕落而走着邪路,造出并非真的艺术底的,技巧底艺术的刺戟来。这在有着强健的,新鲜的精神的人们,正是嫌恶。

  资产阶级的社会制度,尤其将艺术恶用,使他商品化。

  社会主义主张艺术的自由,对于艺术,期待着伟大的全人类底事业。

  各世纪,各民族,尤其重要的是各阶级,在反映各各的制作上的活的灵魂的艺术上,是各有各各的特殊性的。无产阶级,被弄穷了的这阶级,一向对于人类的艺术创造,没有能够挥着双手,参加在一起,但从今以后,我们从这阶级,却可以期待许多的东西了。

   

   

  托尔斯泰之死与少年欧罗巴

   

  生长于现今正作主宰的老年欧罗巴的怀中,而正在发展的少年欧罗巴,未来的欧罗巴,一闻那维系着古代的好传统和未来的好希望的巨人之死,便热烈地——虽然还不能说是完全融洽——呼应了。这是毫不足怪的。谁能不敬重艺术家托尔斯泰呢?

  但是,在少年欧罗巴的盛大的托尔斯泰崇拜之中,在思索底的人们里,也写着许多的文章,即使未必能唤起惊奇之念,但至少,是引向认真的思想的。

  造成少年欧罗巴的建筑物的脊梁,基础的圆柱,那自然,是马克斯主义的广泛深远的潮流。这一方面的理论家们,因为依据了纯净的严格,将自己们所承认的纯正的真理,从一切的混杂,一切别的文化底潮流(即使这是亲近的,怀着同感的)区别开来,便屡屡被讥为衒学。近来,关于托尔斯泰的教义——首先,是关于教义,并非关于艺术——在这世界里,已经接到了颇辛辣的否定底的意见,且加指摘,以为他是有着使自己成为和科学底社会主义的正反对之点的。无产阶级思想的表明者和那前卫底分子,将默默地径走过托尔斯泰的墓旁呢,还是不过冷冷地显示自己和这人并无关系呢,这是可以想到的事件。然而这样的事件却并不发生。

  自然,无产阶级对于美底价值,不能漠不相关,是并无疑义的。无产阶级无论在怎样的阶级、时代、社会的艺术里,都曾将这看出。然而在许多俄国劳动者发来的电报之中,所说的不仅是关于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不,较多的倒是作为社会实行家的托尔斯泰。

  从在国会中的社会民主党的党派所发的电报,也是一样的意思。而且不但以自己之名,却用世界无产阶级之名,表了吊意的党派,是不错的。

  实在,考茨基(K. Kautsky)写着关于作为值得崇高的荣誉的伟大作家的托尔斯泰,同时也分明怀着不只是单单的艺术底一天才这一种意见。

  莱兑蒲尔在有责任的议会的演说上,关于作为军国主义之敌的托尔斯泰,就是,关于这个处所,也陈述了他的社会底教义,而且这样地起誓道:“来讲这伟人的事,是自以为光荣的。”

  做着奥地利国会的议长的反犹太主义者,拒绝对于托尔斯泰的尊崇,为了他的名誉,做一场最初的雄辩的演说的,是社会主义者。

  在法兰西议会里的托尔斯泰纪念会之际的大脚色,迦莱斯(Jean Jaurés)的说明,也许是更加精密了。“在荒野上,有着‘生之泉’。人们常常去寻它。在这泉,是交错着无量数的许多路。托尔斯泰是这样的生之泉。质素的基督教徒们和我们社会主义者,是走着不同的路的,但我们在叫作莱夫·托尔斯泰这爱之泉的旁边,大家会见了。”

  将向着我们的同胞的这去世了的伟人,表示社会主义世界所取的敏感的,有爱情的态度的记录,无涯际地继续下去,固然也好罢。然而关于托尔斯泰的教义和声名不下于他的马克斯的教义的根本底对立,却谁也不愿说,而也不能说。对于重要的这一致,遮了眼睛,是不行的。不加分析,而接近托尔斯泰主义去,是不行的。因为他不是人类的前卫的全然同盟者,同时也不是敌人。

  其实,科学底社会主义,是由于现在组织的苛刻的矛盾状态而生的。莱夫·托尔斯泰也将这些苛刻的矛盾,天才底地加以张扬。社会主义将这些矛盾的解决,求之于使因阶级、国家而生的人类的区别,告一结局那样的调和的社会组织,靠着劳动的组织之中。莱夫·托尔斯泰也一样地寻求调和的组织,一样地描写人们的劳动的协和的将来,一样地排斥阶级差别,一样地爱下层社会,而嫌恶上流社会。(自然,这嫌恶,并非对于个个,而是对于金权政治,贵族政治的原理这东西本身的。)

  科学底社会主义,将个人主义看作置基础于私有财产之上的社会底无政府状态的一种。

  社会主义豫言着集团主义,同志底感情,广泛的,英雄底的世界观,对于狭小的小店商人底的那些,将获胜利,而排斥着个人主义。自有其丰富而紧张的个性的莱夫·托尔斯泰,个人主义的苦闷者的莱夫·托尔斯泰,是将自己的一生,献于和个人主义的争斗了。

  科学底社会主义,将国家看作分离着的利己主义者们和阶级底矛盾的社会的自然的组织。

  托尔斯泰对于国家,也抱着一样的意见,先见到倘在别样的条件之下,国家是将成为无用的东西。

  惟这些,是两者的思想底建筑物之间的最重要的类似点。

  自然,那差异,也是根本底的。

  科学底社会主义,是现实底。

  科学底社会主义,将个人主义,私有财产,资本等,看作在人类文化发达上的不可避的局面。因为要从这苦楚的局面脱出,社会主义则惟属望于现在社会的内底的力量的发展;或则客观底地,将这些的相互关系剖明;或则竭力尽瘁于将以未来的理想的负担者而出现的阶级的自觉。科学底社会主义是主张从人类进到现在了的道上,更加前进的;是主张一面助成着旧世界的破坏,新世界的成熟,而积极底地,参加于文化生活的一切方面的。

  作为社会哲学者的托尔斯泰——却是清水似的理想主义者。他竟锋利地将神圣的聪明的理想,和罪深的愚昧的现实相对立。为自己的爱的理想,探求了那外面底形式的他,也在过去的事物上,自然底经济关系的平凡的真理上,借用着这形式。他主张从人类进化的大路断然离开,而跳到一种新的轨道上去。据他的意见,他是不相信那前去参加着现实的愚劣邪恶的混乱的,这一种意义的人类的积极性的。首先,应该学习不做那一看好象自然,而其实是有害的许多事。这事情,并不如有些人们所想,就是表明着托尔斯泰的教义是消极底。他的教义,是积极底的。然而是观念底地,积极底的。托尔斯泰将言语的力量看得很大,至于以为可以靠不断的言语的说教,先将无智的人类的醉乱的行列阻止,然后使这行列,和赞美歌一同,跟在进向平和与爱的王国去的整齐的行列的后面。

  在这里,也生出别的根本底的不同来。

  和个人主义战斗,马克斯是用社会底道程,即社会构成的改造的,但托尔斯泰却用个人主义底道程。在他,是只要个性将自己本身牺牲,在自己的身中,在自己的怀中,将自己的个人主义,烧以爱之火,作为那结果,全社会便变了形状了。

  托尔斯泰——是豫言者。他和那对于使游牧民的性情,因而堕落的文明的潮流,曾经抗斗的以色列的豫言者们,是血族的弟兄。他们也曾将人们叫回,到真理去,到人性去,到小私有财产底牧歌——在这里,所有物已经不是所有物,是为神的法则所统,而是神的临时的颁赏——去。托尔斯泰的社会上的教师显理·乔治(Henry George),以摩西的法则为最好的律例,赠了赞歌,是不亦宜哉的。托尔斯泰者——和那凭着《新旧约》所赞美的平等之名,虽引弓以向教会,也所不惧,而对于蓄财的增加,筑了堤堰的伟大的异端者,是血族的弟兄。他和那在旧的组织之中,不知不觉将回忆加以理想化,而持着人道底的态度的圣西门(St. Simon)、布鲁东(Proudhon)、嘉勒尔(Carlyle)、洛思庚(Ruskin)等,反对着资本主义之不正的新的斗士,是血族的弟兄。

  然而,假如科学底社会主义的同人,虽然不赞成这样的人们,而对于他们,还不得不献尊敬的贡品者,这不可忘记,乃是因为同人之中,用了象托尔斯泰所有的那样无比的武器,就是艺术底天才的武器,武装着的人,一个也没有的缘故。我们且停止将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从作为思想家的托尔斯泰拉开罢。其实,是内底平安的渴望,要解决那强有力的个性的矛盾的欲求,其实,是对于自己和周围的人们的凭着真理和真实和公明之名的冷酷——使托尔斯泰成了艺术的巨人的。他的艺术作品,一无例外,都是道德底,哲学底论说。他常常,对于新的,客观底地是极有价值的,但为他所不懂的东西,打下自己的铁槌去,要打碎一切。但是,看罢——这些打击,并不足为害。

  有可活的运命者,是不会因批评而死的。而旧的世界,却反而因为托尔斯泰的强有力的讽刺的箭,而颤抖,动摇了。他用了美的光,将虚伪的观念和颓废的居心,加以张扬,照耀。然而这样的文字,也不过呼起深的怜悯来。对于在自己里面的自己的阶级和自己的传统的狭隘,不能战胜的伟大灵魂的误谬,在这里,我们就极容易觉察。但托尔斯泰将对于个个的目的的平庸的,好的本质的胜利,以及人类和宇宙的一致,却用了他以前的怎样的诗人也做不到的,征服一切那样的热情,加以赞美的。

  这力量,即所以使托尔斯泰在理念和感情两方面,较之他的一切伟大的侪辈,升得更高。惟此之故,所以在一切的这些,经济底地反动底的革命家们中,在这些没有发见直向自己的理想之路的爱与和谐的骑士们中,在这些,实在虽是朋侪,而被误解为仇敌的人们中,托尔斯泰遂较之别的什么人,都为较近于欧罗巴社会的前卫底的阶级的、前卫底的人们的心脏。

  少年欧罗巴,那自然,要比我写在篇首那样的潮流为更广。而且已经,自然——有着两个作家,作为这少年欧罗巴的正当的代表者而出现,他们已将托尔斯泰在精神的王国中的位置和所谓空间底之大,比谁都高明地下了定义了。其一个,年纪也较老,在那作为艺术家的灵魂中,也有着许多文化底老衰的毒。但是,虽然如此,他却凭了多样的,有光辉的天禀的别方面,和现在的,在我们的文明化了的世界里,惟我们所独有的最年青最新鲜的东西,非常相近的。我在这里是说亚那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别的一个,应该算进那一面的阵营里去,是颇为暧昧的。但他也由那灵魂的超群的琴弦,和新的音乐,将来社会的音乐相呼应——那是该尔哈德·好普德曼(Gerhart Hauptmann)。

  法朗士在托尔斯泰之中,看见了伟大的先见者;还抱着这样的意见,以为在市人的脑中,被想作带疯的乌托邦似的他的教义中的许多东西,乃是作为很完成了的人类生活的一种形式的敏感的豫觉而出现的。和这同时,他——这是最重要的事——还将托尔斯泰来比荷马(Homeros)。

  将一种散文诗似的东西,呈之托尔斯泰的好普德曼,是加了两个别样的名目:萨服那罗拉(Savonarola)和佛陀。

  读者诸君,和这些文化界的三明星同时相接的人,是应该怎样伟大呢,试来加以想象罢。荷马——这是客观性本身,是用了灿灿之明,使现实反映出来的直觉底的天性,是在现实在那财宝之中,为了反照,而见得更加伟大,辉煌,安静这一个意义上,将现实改变形容的直觉底的天性。萨服那罗拉呢,恐怕是完全相反的本质,就是,热情底的主观主义,直到了恍惚境的空想主义,要将一切的客观底美,隶属于主观底道德,形式——灵魂的欲求的最明白的表现罢。他的世界里的事故,总见得是有些苍白,丑恶,偶然的。但相反,他却将“失掉了平心的运命到伟大地步,和几乎失掉了情热的乔辟泰”(译者注——荷马的形容,重译者按:乔辟泰是希腊的大神,)变为满于爱的——同时也是较之正在死刑的缢架上,苦着就死的人的模样,不能变得更好的那样可怕的——神的意志了。

  倘若在和以上的两极的同距离之处,能够发见天才,那自然,是佛陀了。他对于生活的美之前的欢喜,对于紧张的斗争底的意志的激发,都取一样的态度;对于竟愚蠢到想以各种嬉戏来诱佛陀的幻的摩耶(重译者按:摩耶夫人是佛母,)对于在自己的方向,是为崇高的一切的情热,也一样地送以哀怜和嫌恶的微笑。

  触到荷马和萨服那罗拉和佛陀——这事,那意义,就是说无限。

  自然,托尔斯泰并没有荷马那样的淳朴底的客观性,也没有透明那样的平静,也没有艺术家底率直。

  诚然,荷马并不是一个人,是将年纪青青的民族的尝试,聚集在自己的六脚诗中的代代的诗人们(他们互相肖似着)的集合体。但是,从托尔斯泰的许多诗底表现里,他的创造,就如自然的创造一般,在他,也有着好象那形象这东西,就贯通着客观底实在的一切美和力之中那样的辉煌的真理的太阳,直接底的明观力,吹拂着弥满的生命的风。托尔斯泰又如实地包含着全民众的内面外面的两生活。在那表现的广阔之点,令人想到荷马。

  自然,托尔斯泰在那说教之点,热情底地,是不及萨服那罗拉。在他,没有暗黑之火,没有遭遇灵感,遭遇恶魔的恍惚境。

  但无论如何,非常类似之点的存在,是无可疑的。在无论怎样的地上权力的禁止之前也不跌绊;向着真理和公正之探求的那毫不宽假的强直;对于神的那热烈的爱;从这里流出来的那信仰的公式的保守者的否定;对于兼顾二者的精神底的,凭着永远的生命的充实之名的,外面底文化生活的单纯化的那欲求;并未排斥艺术,但只准作为宗教底道德的仆从的那态度:就都是的。

  而应当注目的事,是恰如萨服那罗拉的宗教底道德主义,在那说教之中,却并未有妨于他之登雄辩术的绝顶,以及他虽然跪在传道士波契藉黎的足下,也并未有妨于他描写许多的杰作,并且生活于别的艺术底巨人蒲阿那罗谛(译者注——是密开朗改罗)的心中一样,托尔斯泰的宗教底道德主义和他的美的一切一面性,也没有妨害他写《复活》和其他的杰作。自然,不消说得,萨服那罗拉和托尔斯泰,在对于艺术的那宗教底态度上,纵使是怎样一面底的罢,——他们却依然站着,较之“为艺术的艺术”的论究者,还是决然,作为拔群的艺术家。

  托尔斯泰恰如活着而已经知道了涅槃的境地的佛陀一般,既非亚细亚式地善感,也不是不知道悲哀。然而托尔斯泰的神,总显得仿佛一切东西,都娇憨地沉没融化下去的辉煌的深渊模样。托尔斯泰的爱,常常很带着对于平静的渴望,以及对于人生的一切问题,困难的一面底解决的渴望的性质。

  所以托尔斯泰不是荷马,不是萨服那罗拉,也不是佛陀。然而在这无涯际的灵魂中,却有使法朗士和好普德曼想起上述的三巨人来的血族的类似点。再说一回罢,同时触着三个的项上的事——那意义,就是说,是伟大的人。

  在托尔斯泰之中,集中着许多各样的有价值的东西。因此,裁判他的时候,裁判者也会裁判了自己。我对于少年意太利,尤其愿意用一用这方法。

  我自然并非说,加特力教底的,保守底的,有产者底的旧的意太利,“可尊敬的”月刊杂志和大新闻的意太利,知道了托尔斯泰之死,没有说什么聪明的好的话。然而由那旧的意大利的理论家们说了出来的有限的聪明的,好的话,却全落在平平常常的赞辞里了。惟巴比尼(Giovanni Papini),则将我们检阅少年意太利军在托尔斯泰的墓前行进时,可以由我们给以有名誉的位置的好赞辞,写在那论文里。

  托尔斯泰之死,即成了诚实的,而且全然灿烂的论文的基因。这论文,是增加巴比尼的名誉的,较之凭了同一的基因而作的意太利中的所有文章为更胜。假使纸面能有余地,我们是高兴地译出那全篇来的罢。但我们只能耐一下,仅摘出一点明白的处所。巴比尼是将意太利的一切御用记者们,堂堂地骂倒了——

   

  “凡平常的公牛一般的愚钝,事件是关于牛和驴子的时候,几乎就不注意,一旦出了事,便立刻在你们的前面,满满摆开不精致的角来。

  “可以借百科辞典之助,用了一等葬仪公司的骈文一般的文体,颠来倒去,只说些催起一切呕吐那样的,应当羞愧的,‘旧帐’底的唠叨话的么?我停止了拚命来竭力将圣人的出家,一直扯落到家庭口角的突然的一念去的唠叨话罢。但是,对于文笔小商人们利用了这机会,而向托尔斯泰抛上笑剧演员和游艺家的绰号的事,怎么能不开口呢?假使托尔斯泰是空想家,是游艺家的事,能慰藉值得你们的侮辱的偏隘,那么,我们又何言乎了。然而对于装着无暇和年迈的空想家相关的认真的人们的脸,而在唠叨的你们,却不能宽恕的。托尔斯泰是吐露了难以宽容的思想。但这在你们,是‘愚蠢的事’,——你们即使怎样地挤尽了那小小的脑浆,也不能一直想到这处所的——。

  “即使怎么一来,能够想到这处所了,你们也没有足以吐露它的勇气罢,——假使因此而永远的生命,便在你们之前出现。我来忠告一下。虽然很有使你们的新裤子的迭痕,弄得乱七八遭的危险性,但总之,跪到那写了愚蠢事情的作家,说了不可能的事的使徒的他的灵前去罢。”

   

  巴比尼在这暴风雨般的进击之后,陈述着作为理想底的人类的生活的托尔斯泰的生活的内面底意义。他将自己的许多的思想,综合在下文似的数行中——

   

  “这——是人呀。看哪——这,是人呀!他的生活的开始,是英雄底,战斗底,充满着事件。那是委身于赌博和情欲,然而战斗不止的封建底的人的生活。然而从这兵士里,出现了艺术家。他,艺术家,开始了创造者的神圣的生活,他,使全世界的死者们复生,将灵魂插入数百新的创造之中,使大众的良心振动,给一切国民读,登一切人之上,终至于见到世界上没有和自己并行者了。自此以后,乃从艺术家之后,出现了使徒,豫言者,人类的救世主,温和的基督教徒,现世的幸福的否定者。

  “他在获得了所遗留下来的那么多的东西之后,怎么能不将一切东西,全部辞退呢?”

   

  巴比尼的论文的这处所,令人想起黑格尔(Hegel)的宗教哲学中的有名的处所。就是,伟大的哲学者,是将人的一生,分为下文的四阶段,而描写着的。

  尚未觉醒的未来,开始逍遥起来的淳朴的幼年时代。生命的加强了的欢喜和伴着难制的热情的苦恼的,浑浊的,苦闷的青年期。

  有平静的信念的伴着创造底劳役的成年期。获得了在一切个别底的事物之上的普遍性的认识的老年期,拥抱一切,否定了个人主义的残滓,好象温情的教师的老年期。

  这和由安特来夫(Andreev)所表现的“人的一生”,全不是两样的东西!其实,老年是往往并非作为灵魂的神性化的第四的最高阶段而显现的,——这屡屡,是力的可悲的分解,是肉体的不可避的溃灭,同时是灵魂之向废墟的转化。然而,老人的灿烂的典型,密开朗改罗(Michelangelo)、瞿提(Goethe)、雩俄(Hugo)、托尔斯泰——是显示着黑格尔的结构,较之极度可悲的变体底的现实,尤为可信的。

  刚在地上萌芽了的社会主义的机关志《少年意太利》的少年作家们,也向托尔斯泰挥上了臂膊。说,他是早在先前死掉了的了。老年者,是永远的死,而托尔斯泰的哲学,是这伟大的天才的腐败的结果,是心理的老衰,云云。但是,应该和这些尚未成熟的少年们,一并宽恕了这样的裁判。他们是充满着力的。

  倘若刚刚将脚踏上了第一阶段的他们,已经懂得了第四阶段的心理,那么这不是好事情。论文《对于托尔斯泰之死的生命的回答》的作者,青年安契理斯(D’Ancelis),对于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是抱着尊敬之念的。他和一般的人类的成长相比较,而认知托尔斯泰的不可测之高,以为大概惟有被托尔斯泰所裁判了的莎士比亚,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的丰富这一点上,和他为近,更以下文那样的话,结束了文章——

   

  “这使徒,也是正当的,而且是嘉勒尔底意义上的‘英雄’。他作为英雄而生,作为英雄而死了。然而人类并无需宣说生活之否定的英雄。

  “却反对地,必需强有力的,不屈的艺术家。惟这个,是寻问这老人的苦闷之迹的时候,所以感到我们的心脏的跳动,恰如在年迈的父亲的卧榻之侧的儿子的心脏一样的原因。”

  这实在是可以据以收束小论的很好的记录。

   

  托尔斯泰与马克斯

   

  一 资产阶级的主力少数主义

   

  同志诸君!叫作《托尔斯泰与马克斯》的今天的我的题目,我并非偶然选定的。现在,我们的俄国——别的各国,那形态却有些不同——在决定人类的分野的根本底诸观念之中,马克斯主义和托尔斯泰主义,是被表现在对跖底的地位上。

  自然,对马克斯主义的一切之敌,都归在托尔斯泰主义的阵营内,是决非妥当的。

  马克斯主义云者,如大家所知道,是无产阶级的观念,是阶级理论,是在支配阶级和劳动阶级的斗争上,劳动阶级所把持着的武器。有产阶级领率了那一切的枝条,以及为了无智,社会底地易于分裂的倾向,而落在有产阶级的权势之下的那些民众,正和马克斯主义对立着。从托尔斯泰主义看起来,有产阶级是最少有可以责难之处的。——有产阶级者,如大家所知道,是帝国主义底的东西。有产阶级者,虽当最近的战争在地上涂了血,时日还不多,却已在暗地里整顿着新的武装和谋略。有产阶级者,一任那放恣的意志,要以准备在人类头上的其次的战争,怎样地惹起未曾有的深刻的结局,使全世界陷于破灭的底里,在这里是已经没有多说的必要了。

  我们马克斯主义者,就是,首先,是革命底的,唯一真正的马克斯主义者,共产主义者的我们,和这掠夺底的有产阶级的,意识底地固执在各种地位上的一伙人,应该彻底底地战斗。在有产阶级的背后,并没有思想底的什么的力量。帝国主义底有产阶级,对于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倾向,以及自己正在造作的罪恶,是寻不出辩护这些的理由的。到最近,有产阶级将疏辩自己的野兽底的面貌的事,以及将这面貌扮作道德底的东西的事的一切企图,全都放弃了——就是这样说,也不是过甚之辞。自然,随伴底的报事者们,那是虽在现在,也还想将毒药装进民众的脑和心里去,并且想用爱国主义的麻药的。符拉迪弥耳·伊立支(列宁)在帝国主义战(欧洲战争)后不久,所讲的议论之中,曾有悲观说,以为在叫作祖国这各色的国旗之下,有产阶级是从新招兵,许多劳动者是眩惑于爱国主义的口号,又要为了榨取他们自己的人们,演兄弟相杀的惨剧了罢。这是大概不错的。——然而,虽然如此,这仍可以用了认真的观念来斗争,那是无须说得。为了榨取者们的利益起见的劳动者互相的杀戮,要之就只在舆论的沉衰,嵌在对于目的的印板里的习惯的惰性,批判力之不彻底等。但是,即使并不思索这些事,早早晚晚,也会到民众自己看破这意气昂然的野兽的原形的时候的罢,惟这时候,则有产阶级当然成为他们的憎恶的对象了。

  实在,在有产阶级,也有可以辩护自己的观念的。这是什么呢?是少数主义 [189]  即变了形的马克斯主义。社会民主底马克斯主义,乃是有产阶级来遮蔽自己的羞耻部的没有果实的叶子,有产阶级是缺少那挥着什么象自己的主义的东西,积极底地闯到民众面前去的勇气的。——有产阶级因此便迎迓社会主义,又利用马克斯主义者,于是民众就倾听他们好象是自己的话的主张。他们先说起和有产阶级的阶级战,然而这是客套话,只因为临末想要讲革命的休息。他们将歪曲的,所谓进化底马克斯主义这一种宽心的唠叨话,说给劳动阶级听。就是,他将事物的推移,委诸运命之手,而对于无产阶级,则说忍从、节度、整齐之必要的。

  少数主义,从这见地说起来,那自然,是我们的最可怕的敌。因此我们为了和他们斗争,费去了非常之多的时光。在民众面前,使少数主义的声望失坠,也便是克服民众,那我们是很知道的。所以我们的战术,是在少数主义的彻底底批判,我们现在正在实行的统一战线的树立,以及从我们的队伍之中,将可疑的分子毫不宽容地加以扫荡——这些一切,那意义,已经就是和在本质上,似是而非的马克斯主义,即少数主义的斗争。

  少数主义之力,是强大的,这在事实上,是做着有产阶级的主力的。有产阶级能够从劳动阶级的前卫,社会民主机关之中,开了自己专用的代理店了。他们的利用少数主义有怎样巧妙,只要看世间一切有产阶级中的最聪明而且有着最古的历史的英吉利的有产阶级,竟将政权付给了少数派这一点,就可以明白。他们以为只要资产家的保守的政权,在麦唐纳之手,是决不愁危险的,竟毫不失机。所以将政权交给麦唐纳的事,就成了对于劳动阶级,给了更富于弹力性的欺骗和愚弄的新形式;也成了一种聪明的新政策,是对于政治思想的发达幼稚的民众,竭力给与一个印象,使觉得英吉利是劳动者自己在治理,在英国已经无可更有要求了。在这半世纪间,有产阶级就大抵这样地仗着民众主义的帮助,使民众错乱,借普通选举的幻影,使民众行欺骗底选举。然而选出的阁员,依然是有产者,是承少数派的意旨,而压迫大多数民众的东西。在现在,有产阶级是这样地计划着在用了新的尺做出来的民主主义的旗印之下,来建设使确乎不拔的自己的权力,实证底地确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底政府,劳动政府的。

   

  二 托尔斯泰主义为马克斯主义的竞争者

   

  同志诸君,托尔斯泰主义在上面说过的我们所谓“随伴底”敌对里面,是占着第二义底的地位的世界观。这在无产阶级,是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的,但对于智识阶级,却是给以极深极深的影响的思想。还有一点应该看得紧要,就是,有时候,不但在欧洲,虽在亚洲腹地的农民的较良的阶级里,也有得以成为我们的竞争者的可能性。

  托尔斯泰主义要引劳动智识阶级和劳动农民阶级为最重要的同调,以及成为我们的竞争者而出现的事,到了如何程度呢,用两个小小的例子来表示罢。

  法兰西现代的大作家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是作为许多小说和评论之类的作者,有盛名于欧洲的人。曾有这样的逸话,就是,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将充满着感激的信,寄给托尔斯泰。那时,他信里的意思,是说自己是托尔斯泰的精神底子息,请托尔斯泰的爱顾和教示,因此托尔斯泰看了他的满是真实,而且显着天才的闪光的信,知道寄信人是很了解托尔斯泰自己的,便将长的恳切的回信,寄给罗兰了。

  近时我在关于罗兰的论文中,看到了颇有名的这样的句子。那是说,“莱夫·托尔斯泰是世界的智识阶级之父,而当他自己进坟墓时,以自己的地位,任命于罗曼·罗兰了。”

  欧洲大战前,尤其是罗曼·罗兰正在主张着严格的平和主义的大战的最中,对于他,从欧洲和别的诸国寄信来的,以及直接访问他的,非常之多。虽是现在,关于一切政治问题,罗曼·罗兰是还在应对的,但最近有一桩案件——这是发生于西班牙的国粹反动主义者兑·理威拉将军和同国的大哲学者乌那木诺(Unamuno)之间的大争执。政府便将乌那木诺从西班牙放逐到亚非利加,或是什么地方的岛上去了。那时候,罗曼·罗兰便对于兑·理威拉将军发表了一篇智识阶级底气味纷纷的抗议文。我们只要这样想象,就可以没有大错,就是,恰如在有些国度的国民,现在的教皇之流的恐吓文字也未必一定成为威压底的东西一样,罗曼·罗兰的抗议,也毫无效验地跑过了兑·理威拉将军的铜一般的前额了。然而世界的报章上,连最为保守的东西上,也登载了罗曼·罗兰的抗议,所以惹起了大大的波纹;他的道德底计量,虽在现在,也还是非常之沉重到这样。

  是去年罢,还是大约两年以前呢,罗曼·罗兰曾将一封信寄给法兰西智识阶级一方的代表者的那《火中》的作者巴比塞(Henri Barbusse)。巴比塞是我们的同志,共产主义者,是天才底作家。他写了关于战争的著作,而这还被翻成世界的各国语了,自然,那些书籍的内容,是就战争的惨祸和战争的根本问题,而传其真理的。

  巴比塞非难了罗曼·罗兰,那要点,是在说罗兰对于革命暴力的组织化,和对付有产阶级权力的民众底权力的组织化的重要性,没有懂得。他又威喝似的这样说,“连齿尖都武装了的有产阶级,将继续作占有那强韧的组织全部之举的罢,为什么呢,因为用这强韧的组织之力,防止虽一兵卒,也不能脱自己的权力之外而他去,××××××,××××××,使行同胞战的有产阶级,是使民众再陷于先前的困穷的底里,而无论怎样的良言,怎样的说教,怎样的主义,也早不能收什么效果了,要反对这势力,即有产阶级的‘这地狱之力’,只留着一条路,这便是××××××××××。不能作×××的准备者,即这组织的破坏者,××从引人类于破灭之底的阶级的手里,将政权夺取××××××,要之,便是人类进步的奸细。” [190]  

  对于这个,罗曼·罗兰便直挥着托尔斯泰的理论,为拥护纯无抵抗主义的立场,堂堂然直扑巴比塞了。对于这罗曼·罗兰的反驳,欧洲智识阶级的一部分,便以为惟这无抵抗主义,即对于暴力的无抵抗,是唯一的合法的主张。且从靠了这善意主义,理想主义,有在地上创造“神的平和,”事实上芟除战争的可能性这一个信仰上,表示赞成之意。但智识阶级的别一部分,也有仅仅伪善底地,赞和罗曼之说的。他们知道得很清楚,倘依无抵抗主义的理论,则有产阶级的权力,还可以保几年的寿命;在有产阶级,托尔斯泰主义是无上的好的防御机,只要托尔斯泰主义和罗曼主义保住地位,便可以处之泰然的事,他们是很知道的。无抵抗主义作为反抗的形式,是有利的,至少,较之革命底反抗,那当然是较为有利的形式。

   

  这回是举一个在亚细亚的例子罢。在我们,现在特别应该看作重要的,并不只以在欧洲的事象为限,就是在东洋的这些事,那重要性也是相等的。作为列宁所遗留的功绩之一,可以特记的事,是他指出了无产革命,和亚细亚的农民革命有不可分离的关系这一点。列宁是从那天才底思想,到达这样的归结的。当有产阶级正仗着少数主义战术,使无产阶级的首领者腐化,将他们买收的时候,欧洲的无产阶级对于有产阶级,能扬胜利的凯歌者,是只在这样的一个时机。

  这便是做着前驱的各国的社会革命,和殖民地及准殖民地的无产革命相联结的时候。所以我们也应该以对付欧洲一样的注意,去向东洋。

  印度的人口计有三亿,和苏维埃联邦共和国人口的两倍半相当,较之亚美利加合众国的这,是三倍以上。这大数的人口,现在是正在酝酿着动摇。印度的革命思想,是向着各方面在动弹了。在印度也有共产主义者,然而印度的产业,还在比较底幼稚的状态。所以在目下,共产主义者还寥寥,但到将来,当以居民的大数为同调的民族运动之际,他们是要显示那活动的能力的罢。所谓居民的大数者,就是在他们的被虐待的境遇上,还在采用排英政策时,农民底集团的前卫。而这农民底集团,是可以分为两个范畴的。其一,是计划着民族底一揆的积极底集团,其大多数,是政治底思想觉醒了的印度国的回教徒;别的一个,是支持印度的旧文化即甘地(Gandhi)的运动的一派。

  甘地在印度是得了圣人之称的。他也是印度民众的大指导者。他的战术,是托尔斯泰式战术。不消说,托尔斯泰和甘地之间,是有不同之点的。然而这不过是在枝叶上,以全体而言,甘地实在是印度的托尔斯泰。所以由他说起来,惟有仗着平和底手段,即文化底运动,这才能够得到最后的胜利。而这所谓文化底运动者,虽是其中的称为最过激的手段的,也不过是英国货的不买同盟,或是对于英国的统治权,组织民众的武器底一揆罢了。

   

  到这里,我已经从种种方面,讲过了这两个范畴的例子。由此也可以明白,有些运动,只要和无产阶级的问题无关(虽然我们是以与无产阶级一同,和少数主义的中心思想来斗争为主的,)还有,只要并非摆开于无产阶级运动有重要意义的协同战线,则那运动,就应该和蒙了托尔斯泰主义影响的运动,受一样的待遇。所以在这里,便生出剖明托尔斯泰主义和马克斯主义的关系的兴味来了。

  作为社会底现象的托尔斯泰主义,并不是新的东西。新的社会形式,即资本的集中,著大的富的膨胀,商业和产业的生长既然出现,而且普及于一个国度里的时候,则和托尔斯泰主义相似的运动,便自然发生起来,现在我将这样运动之行于旧时代和见于最近的历史的两三例,举出来看看罢。

  称托尔斯泰为豫言者,是可以的。他和见于圣书中的豫言者是一模一样。因为他和他们,虽然隔了几千年的时代,然而不过在反复着同一条件之下,反复着他们所反复了来的事情。

  这些警世家,即圣书底豫言者,一早从伊里亚、蔼勒绥的传说时代起,到现代的世间止,那出现竟没有中绝,是因为什么理由呢?那说明,是这样的。早先,原是游牧民族的犹太人,经历时代,便渐渐定居于一处地方,于是他们就从事农业,蒙了周围的文化底影响,蒙了从一方面,是农业经济上必然底的现象的土地集中化的过程,从别一面,是大规模的商品交换的影响,终于显出种种的阶级底分歧来了。于是犹太人的生活便成为贵族底,这就化为君主政治,到底造成了靠着穷困同胞的牺牲以生活的阶级。这阶级,采用了商业底农业国的道德,同时也通行了适合于农业底商业生活样式的宗教,即通行于西部亚细亚的拜地农作的宗教。这宗教,在那狂热和淫佚,以及带着对于穷人的欺骗底,而且诱惑底倾向这一点上,是稗勒和爱斯泰尔德的信仰。 [191]  然而是富于许多文化底美底要素和华丽巧致的宗教底仪式的宗教。

  犹太的富豪,既为这所谓“异端”的宗教底华丽方面所蛊惑,同时也脱离单纯的原始底生活样式了。然而接着这事而起的,是寡妇孤儿的榨取,那住屋的夺取,奢侈,欢乐和饮酒之风,和这些一同,也流行了使用各种的香料、黄金、装饰品;赞美女性所具的优美、典雅、淫荡;终至于倡道复归于异民族之神的信仰了。

   

  由以上的所讲,已经完结了我们的对蹠底阶级,即胎生期底资本主义的说明。然而这资本主义,那自然不消说,是极其原始底的,交易底性质的东西,并非在真的意义上的资本主义。而这游牧底集团,对于新发生的这压抑底秩序,竭力反对了。稍富的人,固然能有仗着政治底手段,来直接反抗的机会,但下层民众,对于支配阶级的道德,却不过在嘴上说些不平。在先前,相对底平等主义,对于邻人的好谊,生活的简易化这些事,曾经怎样正当地施行过,民众是知道的。于是以为这些是民众的真的生活,而且是惟一合法的事情,我们的神,民众的神,即古代以色列人的民族联盟的军神,是嘉纳这真理的,其他一切的企图,则和我们的神相违背,而主张过去的生活之唯一合法了。

  往时,神的豫言者之所以被尊敬的理由,是因为用了平常人的话,即对于民众,不能给与一些反响。所以无论怎样的雄辩家,也不直接向民众诉说。民众不过由豫言者在半发癫中说出来的奇迹底的言语,知道他的精神。因为倘不这样,民众就不相信辩士和豫言者的话。他们的意思,是以为凡有一切,都由Animism(万有神道),即视之不见的伟大的力,作用于实现而生的。

  无论如何,这是重大的反抗。但到底,这成了怎样情形呢?岂止不是现状维持呢,倒是成了使历史的车,向后退走的倾向。然而这时候,和神的名是不相干,但将这过去加以分析,赞美,换在更好的位置上,并将过去加以理想化,不放在自己的背后,而反放在前方,换了话来说,就是,只好将一看是理想化,圣化了的旧的秩序,作为理想的对象了。

  然而这理想,是小有产者底,小市民底,小农民底的满足。但是,在各人还都住在陋屋里,连这也做不到的人,便局在无花果树下,而且大家都靠着自己的劳力而生活着的时代,则希温(Zion)山边,曾经度着由完全的邻人爱而生活,因此也充满着神的真理和生活的平和的事,却也不难推想的。所以豫言者们,也没有论及社会底理想和意向的必要。那有这样的必要呢?他们说过平等,说过分田,说过小经济,然而这是中农民的理想,是称为榨取者,则还太幼稚,然而达得最高了的中农经济的理想。作为饱满的,而且度了仗着邻人爱的平和生活的结果,他们对于全地上的革命,是也抱着相同的见解的。据那时的他们的意见,则是怀着狼可以和羔羊一同饲养,狮子决不来害小儿那样的思想。倘是这样,那么,这地上,是成了平和的乐园了的罢,为什么呢,因为由自己的劳动以营生活的邻人爱,据他们的意见,是根本底,而且唯一的,万世不易的神的真理的

  缘故。

   

  三 卢梭和嘉勒尔的社会观

   

  现在,更用新的现代的例,来讲一讲这事情罢。这是在法兰西的例子。法兰西革命的原因,如诸君所知道,是资本主义发达的结果。革命勃发以前,法兰西的有产阶级,不但已经发达到动摇了两个最高阶级(贵族和教士阶级)的基础和支配力那样程度而已,这两个阶级,对于农民阶级和中产市民阶级,是同为可怕的重压物的。法兰西革命在那本身中,就带着复杂的倾向。这就是,大有产阶级成了支配阶级,想自由地支使宪法,和这相对,别一面则小有产阶级虽然不过暂时,但压迫了大有产阶级,并且引小资本家及几乎没有资产的近于无产阶级的民众为同调,将实现一七九三年的宪法的事成功了。这在民主主义的发达上,是给了非常之大的影响,而且促其进步的。将这解说起来,便是在教士阶级和剥了金箔的贵族之下,有着大有产阶级的层,在大有产阶级之下,有着在或一程度上,可以称为“国民”的无差别的民众,要说为什么称为无差别的民众,那便因为在这里面,混淆着农民阶级的利害和一切形态的都会无产阶级的利害。

  革命已经准备的时候,大有产阶级是利用了大家以为舆论指导者的生活有些稳固的上层智识阶级,作为自己的代辩者的。充当了这样的智识阶级的前卫之辈,是以博学负盛名的学者,如服尔德(Voltaire)、迪特罗(Diderot)、达朗培尔(D’Alembert)、海里惠谛(Helvetius)、诃尔拔夫(Holbach)等,他们相信文明和文化,以为将来的产业底富的增加,科学底智识,农业的进步,是可以绝灭那由于中世纪底偏见的阶级差别的不合理,创造以新的科学为基础的人生,于是就得到这地上的繁荣的。

  然而小有产阶级,却并不这样想。他们对于向科学和艺术的这样夸大的期待,还抱着很大的不满,因为科学和艺术,不过是一种结约,现实底地,是毫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他们的。不独如此而已,这些还反而助长制造品的膨胀,成为大商业和大资本的发达,这大资本,则成了他们的阶级压迫的盾牌了。

  一切文明的本体,在壮丽的旅馆中,在模范庄园中,或则在大产业经营的建筑物中,在大有产阶级的大商店中。瑞士的一个钟表匠,费一生于书记或别的半从仆的生活,脱巡警的拘捕,而寻求着亡命的天地的小有产阶级直系出身的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是毕生没有出这阶级的圈外的,然而标举了圣书底豫言者的别派,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撒但的作为,这是凯因的规定。”而且你们的富,你们的名誉,你们的文明,你们的艺术,你们的学问——这些一切,都不是必要的东西,所必要者,只有地上惟一的真理。那么,所谓真理者,究竟是指什么呢?依他的回答,便是平等。是造立经济底平等。由平等的经济个体,结起相互契约来,以创成国家底组织,国家尊重各人的平等,这么一来,则少数者的一单位,岂不成了对于大多数者,更无抗辩的权利了么?然而承认大多数者的原则底的支配权,平等人的支配权的这组织,依卢梭的意见,是真正的地上的极乐。这里有装入他的理想底内容的理由,他主张人们应该依照自然受教育,应该复归到自然所生照样的圆满无双的人——以前是文明使他堕落了的——去,并且从此又生出更新的女性的模范来,生出作为母性,是单纯而宽大,并且对于自己所受的任务,是用鲜花似的典丽——那时的有产阶级和贵族阶级上层的文明底女性,是没有灵魂的偶人——加以处理的作为朋友的女性来。卢梭将他自己的神的本相,分明地这样说,“有谁在我的心里说,人们应该平等,我们由活泼的劳动,由和自然的融合,而享受大的慰安,这是神的声音,是在不需什么教会的各人心里的神的声音。如果人们中止了榨取邻人,而成了在地土上作工的劳动者,则他在自己的心里,听到神的声音的罢。”

  这回,来讲一个英吉利的例子罢。

  还没有到制品时代,商业资本时代,只是铁的前进时代,即机械产业,工场产业勃兴未久的时候,在铁的堆积之下,被挤出了仓舍去的农夫,手工业被夺了的小手工业者们,便叫出怨嗟之声来。当这时,奋然而起的,是英吉利的豫言者嘉勒尔(Thomas Carlyle)。然而他的话,和卢梭的话是一样的。他向机械产业者说,“你们对着地主,城主,或则封建底的羁绊,扬着反抗的声音。但在封建时代,地主之不得不扶养农夫者,乃是和父对于子的一样的关系,而农夫是几与家畜相等,愈怠于饲育,即愈不利于饲主的。然而你们现在的态度,却过于不仁。你们以这不仁的态度,只在暂时之间,便榨取完穷人,或则吸尽了你们榨取过的地主的全身的汁水,要将这改铸为金币。你们胡乱搜集小孩,将他们的生命抛在机器里,要造出贱价的薄洋布来。你们有什么权利,能说你们是自由主义者,是求自由的人呢?和‘旧’相斗争的你们的根据,是什么呢?‘旧’者,比‘现在’还要好些,因为那时人们是神一般过活。但是,神是什么呢?神的规定是什么呢?那就是邻人爱。在已有定规的世界上,无需叫作竞争这一种不仁的关系。也无需叫作簿记、减法、利益之类的东西,以及强凌弱,和令人以为这是当然似的优胜劣败的争斗。应该回到人类关系的原始组织去。应该回到有机底存在,相互爱去。”

   

  据嘉勒尔说,则这些一切,都以宗教底精神为前提,然而,无论什么,凡一切,都应该从被机器声,放汽声,数钱声弄得耳聋了的人们的内底感情,誊写出来。

   

  四 作为社会底理论的托尔斯泰主义

   

  我还可以无限量地引用这样的许多例,然而诸君也知道着,当文化的黎明期将要过去的时候,或者那历程将要急激地到来的时候,旧时代是总从那中心里,生出时代的天才儿来的。他们站在旧传统中,以反抗旧世界,但对于旧传统,则在离开事实的看法上,以最理想化了的形式来眺望。

  倘从这观点,来略略观察作为社会底理论的托尔斯泰主义,我们便即刻发见这样的事,就是,纵使托尔斯泰主义是取缔反动的护民官,对于反动的革命家,即揭起反抗资本主义的革命旗子的,但倘将不用未来而用过去的名义,或者用了称为未来而不过是变形底过去的名义,来挑发反资本主义的一揆的人们,都大抵归在豫言者的范畴里,则要而言之,可以说,托尔斯泰主义在那观物的方法上,是豫言者底的。

  托尔斯泰比较了都会和农村,将理想底价值放在农村上,是事实。这大地主——托尔斯泰是大地主——对于有产者的一切东西,都抱着彻底底的反感;在他,凡是产业,商业,有产者底的学问,以及有产者底的艺术,无不嫌憎。他从小市民阶级,小官僚阶级——他由大地主的感情,最侮蔑这阶级——起,直到大肚子的商人,学术中毒的医学博士,技师,丰姿楚楚的贵妇人,以行政底手段自豪的大臣们止,都一样地怀着反感,他们是和他所希望的完全的融和的世界,相距很远的人们。

  托尔斯泰的社会否定说,可以说是原始底的;还有,他自己的个性否定说,这在结果上,是带社会底性质的,但这在他的哲学观之中,已经讲过——到后来,要讲到的罢,他的社会否定说,是对于无为徒食者,放肆的资本家,智识阶级而放肆的官吏的一种地主底抗议,这位伟大的地主的“老爷”,是在寻求可以过显辛[192] 那样生活法的理论的。显辛呢,作为诗人斐德是做脚韵诗,作为显辛,是农奴制主张者。斐德·显辛和托尔斯泰,都不避忌和站在反动底见地的别的地主老爷们相交游。对于这些地主老爷们,即使怎样地说教,也是徒劳,而且不能给与一点什么内底的满足,是连托尔斯泰自己,也由那伟大的聪明性,自己明白的。关于这内底满足,在今天的演讲上,我还想略略讲一讲。

  他,赞美农村,同时也认识了农村的两个极端的对照的存在。这就是地主和农夫。

  赞美地主,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因为这成了赞美寄生虫——掠夺者。地主是贪着别人的劳力而生活的。一面高扬着地主主义,老爷主义,又怎能讲平等主义呢,惟这老爷主义,乃是掠夺底,榨取底的色彩浓厚的东西,在托尔斯泰,惟这老爷主义,是他的憎恶的有产阶级的主要的标记,根本底的咒诅的对象。然而农夫却和这相反的。农夫对于坐在土堤上,和自己们讲闲话的善良忠厚的老爷们,全然很亲密;他们懂得老爷们也在一样地想,年成要好,银行是重利盘剥的店,是吸血机器;又在道德底的以及经济底的方面,只要没有直接接触到地主和农夫这种阶级差别底之处,是也能够大家懂得互相的调和点的。

   

  作为那理想论,托尔斯泰使之和有产者底的都会相对峙者,是小家族的集合体这农民阶级。在这里,各人是和那家族一同,仗着自己的劳力过活,也不欺侮谁,从生到死,种白菜,吃白菜,又种白菜,而尽他直接的义务。

  这有益的纯农民底生活法,还由了内底光明和内底充实而得丰裕。我们知道,惟有这样的人,是并不欺侮谁,送平和于这地上,而且同时履行着神的使命,即要表现那平和,爱,和睦的共存生活的伟大真理的使命的。他将平和实现了,而他的灵魂,是充满着大安定——就是神的安定——的意识。他已经不畏死,为什么呢,因为在他那里,已经没有了叫作自己,叫作自己的个性这东西,所以他既非个人主义者,也不是掠夺者。他植物一般过活,而在那完全的伟大的自然的怀抱里,静静地开花。他是生于“万有神”,而入于“万有神”的怀里的。惟有这个,是真的幸福;惟有这个,是可以称颂的社会组织。

  托尔斯泰描写乌托邦时,是作为艺术家而用隐喻的,他用了伟大的那天禀,描写了将来的革命。这就表现在《呆子伊凡的故事》中。呆子伊凡说,“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争斗。”虽是别国人侵入了呆子伊凡的国度里,来征服它,他们也不想反抗。他们说,“请,打罢,征服罢,将我们当作奴隶罢,我们是不见得反抗的,胜负不是已经定了么?”

  这思想的过于乌托邦底,是谁也立刻知道的。而且在那里面,藏着什么内底的,根本底的谬误,根本底的矛盾,也全然明白。关于这事,大概后来还要讲到的。所谓谬误者,是因为人类之中,也有贪婪者,也有吝啬者,所以戒吝啬的说教和无抵抗主义的说教,为贪婪的人们,倒反而成了机会很好的说教了。来侵略呆子伊凡的国度的别国人,会非常高兴,这样说的罢——

  “好,我要骑在你颈子上叫你当马,并且榨取你和你的孩子们。”

   

  那个甘地,在印度作反不列颠政府的说教,是非常之好的事情,但他所说的反抗的形式却很拙,他向民众说,“你们曾经受教,以为一说到抵抗,便是手里拿起武器来,然而你们是应该用‘忍耐’这一种武器来抵抗的。”于是甘地便解除了印度的“呆子伊凡”的武装,将他们做成真的呆子了。甘地的宣传不买不列颠的绸纱和原料,不列颠政府是愤怒了的,然而时时等着利用甘地的机会,所以不买绸纱和别的一切苦痛,是都含忍着的,因为这在不列颠政府,倒成了将一切苦痛,转嫁于印度的“呆子伊凡”之上的好口实。

  然而托尔斯泰是没有想到那无抵抗主义,会造出这样的结果来的,他相信很好的乌托邦,由此能够实现。

  我在这里来讲一个明显的例子罢。

  在托尔斯泰,是有内底焦躁和分裂的。因为他是伟大的艺术家,又非欺瞒自己,妄信别人的话那样的凡庸的评论家,所以他是知道得太知道了地,知道他作为未来的理想,所描写的社会底画面的内容,是已经过去的事,他在那有名的小说《鸡蛋般大的麦子的故事》中,就将这事分明地告白着。

  人们发见了鸡蛋一般大的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的故事,诸君是记得的罢。人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去请老人来,羸弱的跛脚的老人来到了,从他的身上,索索地掉下着泥沙。

  问他这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但父亲还康健,叫他来罢,会知道也说不定的。”人们又迎父亲去。他是一个开初谁也不相信他是跛脚老人的父亲那样,又壮健又活泼的农夫。他进来了,而且看了,说,“这不知道呀,但问我的父亲去试试罢,他是还康健的。”将他的父亲叫来了。这是很少壮的汉子,无论怎么看,总是一个青年,要到阴间去,似乎距离还很远。他将这拿在手里,看了,于是讷讷地说,“是的,这是麦子,这样的麦,古时候是有过的。”

  “但是,怎么会有那样出奇的麦子的呢?”

  “古时候没有什么天文学者,也不弄叫作学问这个玩意儿,可是种田人的日子是过得好的,土地也很肥的。”

   

  托尔斯泰就这样地暗示着空想底的,这世上未曾存在过的黄金时代,然而这是空想,他自己却分明知道的。托尔斯泰又描写着一种社会底幻想,以为呆子伊凡有一天总能够将那征服者、掠夺者弄得无可奈何。其实,呆子伊凡的神经,是见得好象比征服者的神经还要强韧似的。譬如基督的教训里,也有“他们打你左边的脸,便送过右边的脸去,打了右脸,又送过左脸去,打了左脸,又送过右脸去”这些话。这样地打着之间,打者的手就总会痛得发木,并且说的罢——“这畜生,是多么坚忍的小子呀,全没有用——”

  于是打者的心里终于发生疑惑,搔着头皮,说——

  “莫非倒是我错么?岂不是挨打的小子,倒是有着支配力的么?要不然,从那里来的那坚忍呢?”

  在托尔斯泰,也有和这相似之处。他相信能够仗这样的无抵抗主义,叫醒使用暴力的人们的良心,用了由忍从的行为所生的好话,在恶人的心里,呼起真的神的萌芽的。

  符拉迪弥尔·梭乐斐雅夫(Vladimir Soloviev)——是伟大的神秘哲学者,几乎是正教信者,从这个关系说起来,和我们是比托尔斯泰距离更远的右倾底人物——曾和托尔斯泰会见,有过一场剧论。

  对于托尔斯泰的主张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容许暴力,他反问道——

  “好,假如你看见一个毒打婴儿的凶人,你怎么办呢?”

  “去开导他。”这是托尔斯泰的回答。

  “假如开导了也不听呢?”

  “再开导他。”

  “那汉子是在你的面前,给婴儿受着苦的呵。”

  “那是,神的意志了。”

  这回答,以托尔斯泰而论,是自然的。就因为无论如何,总不许用暴力。用了由信仰发生的狂热,宗教底狂热,以说服人们,也并非不可能的。

  愤慨于托尔斯泰的这样的言说者,也不独一个梭乐斐雅夫。雪且特林 [193]  也在有名的故事《鲫的理想主义者和鼠头鱼》中,对托尔斯泰给了出色的讽刺。他将有刺鱼类的鼠头鱼,来比精明的现实主义者,用理想主义者的鲫鱼,当作总向鼠头鱼讲些高尚问题的哲学家。鼠头鱼说——

  “戳破你的肥肚子。你的话一来,只是就要作呕。讲这些话,不是无聊么?现在,瞧罢,梭子鱼来找着了我们的港湾,也说不定的呵。”

  “所谓梭子鱼者,是什么呢?”鲫鱼问。“名目我是知道的,那么,就是那小子也佩服了我的信仰,到我这里来了。”

  这时候,梭子鱼出现了。鲫鱼向他问,“喂,梭子君,你可知道真理是什么呀?”

  梭子鱼吃了一惊,呼的吸一口水之际,已将鲫鱼吞掉了,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是真实。是常有的事。以为能够从平和底宣传,得到平和的乌托邦的信仰,在事实上,是全然不能信的。

  象托尔斯泰那样伟大的人物,怎么会不觉到别有根本底的问题的呢?他是想了的,凡是人,都带着神的闪光,善的闪光,而且人们对于这闪光,是应该有能够灵感到它的能力,作用于它的能力,惟有这样,这地上才能由他和他的门徒们,改造为平和的世界。他作为社会改革者,是这样想着的。从我们看起来,他还不只是社会改良家。他高捧福音书;崇奉孔子,和别的贤哲们,尤其是福音书和基督。他坚信着基督的历史底人格。

  对于丝毫也没有改良人类的基督和福音书和最初的使徒们,托尔斯泰为什么崇奉到这样的呢,这只好说是古怪。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大约两千年的岁月,然而人类呢,借了托尔斯泰自己的话说起来,则依然犯罪,不逊,沉湎于一切罪恶中。所以纵使托尔斯泰再来宣说他的教理两千年,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大事件?比托尔斯泰相信基督的那力量还要强的东西,尚且不可能的事,怎么能用别的力量,做到地上的改造呢!只要世界存在,社会底不合理也存在,说教者是不绝地接踵而生,重复说些鲫鱼的话,但世间对于这,不是置若罔闻,便是将它“吞掉”,于是只有梭子鱼的王国,屹然地继续着它的存在了。

   

  五 托尔斯泰的矛盾和谬误

   

  现在,我还要从别方面,讲几句关于托尔斯泰主义的话。

  以上所说的事,假使作为社会理论,而加以说明,那是要变成呆气的。然而这并非社会理论,不过是想发见自己的精神底平和的渴望,和发见达到这精神底平和的路程,并且对于凡有渴望这精神底平和的一切人们,也加以接引的手段的一种愿望罢了。

  托尔斯泰不但作为绅士,并且,作为教养最高的绅士,为这充满肮脏的文化的恶臭所苦,他也为更可怕的恶病——个人主义所苦。托尔斯泰的个性,是最为分明的,这使他成了伟大的艺术家,而在作为伟大的艺术家的他那里,就发见和普通的人,在那外底印象的多少上,在感情经验的深浅上,都有非常之不同。他是欲望的伟大的人。人生,对于他,是给与非同小可的满足的。

  在托尔斯泰,生活的事,知道寒暑的事,愉悦口鼻的事,观赏周围的自然的事,是怎样地欢快;还有,将那被人采摘,掘的植物,由于求生的努力,因而反抗的情形,是怎样满足地描写着的雄辩的例子,我是能够引出许多来的,但现在且不引它罢。

  求生的欲望,自信之坚强,凡这些,是托尔斯泰的本质底东西。而这身子小小的人,委实也给人以精力的化身一般的印象。能仿佛托尔斯泰的面貌者,大约莫过于戈理基(Maxim Gorki)了。他用了大艺术家的工巧,将和在油画的“神甫”的老人不同的活的托尔斯泰,那就是情欲炎炎,嘴边湛着永远的猥亵,精力底的,带着一种不便公言的表情,显着对于思想异己者的憎恶之感,而作势等着论战的对手的,满是矛盾的托尔斯泰,描写得更无余剩了。说到托尔斯泰的矛盾,他是曾想怎样设法矫正自己的矛盾,得了成功的,但这也不过暂时,他的内部便又发生不可收拾的凌乱了。

  然而便是戈理基,对于托尔斯泰的人物描写,也至于不敢领教了,曾经说过——

   

  “这不是平常人,从那出奇的聪明说起来,从那出格的精神内容的丰富说起来,他乃是幻术师或是什么。”

   

  如果是无论谁,都要活,不想死的呢,尤其是,如果是将个性作为第一条件,而生活于自己独自的世界中的智识阶级者,例如艺术家、律师、医生之类,则便将这生活于独自性的事,来用作否定自己生存这一定的社会底意义的武器。这样的智识阶级者,便比别人加倍地尊重自己的生,而且恐怖死。他对于不怕死的农民,的野兽,的动物,则投以怜悯的眼光。

  有着喷泉一般紧张之极的生活的托尔斯泰,也比常人加倍地爱生而怕死的。对于死的猛烈的恐怖,这在他,是比什么都要强有力的刺戟。蛊惑底的这生命之流,如果中止了,怎么办呢,这在托尔斯泰,是重大的问题。一切逝去,一切迁流,一切消融,并无一种现实的存在——就是既没有他托尔斯泰,也没有环绕他的为他所爱的人们,也没有自然,觉得好象实有的自然还是流转,一切在变化,被破坏,而且一切是幻想,是描在烟上的影像——的这恐怖,来侵袭他,又怎么求平和呢。

   

  “我意识着这事,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在消融,生命在从我的指缝之间逃走。能够看见这‘现实’在怎样地奔出飞掉。以后,一切是虚无,是空洞,是无存在。”

   

  这样的意识,真不知怎样地使他懊恼,他的日记中,总常是写着这件事。他读西欧的作家亚莱克斯尔的日记——这是只写着死之恐怖的日记——的时候,曾经说过:

   

  “惟这是真实的人物,惟这是伟大的问题。能够忘记了死的人,那是废人,是不能抓住问题的核心的钝汉,然而可以说是幸福的人。”

   

  在这里,便是说,对于死之恐怖,无所见无所惧的人们,是不行的;无常的鬼在眼前出现,而坦然不以为意的人们,是不足与语的。在托尔斯泰,于是就发生了寻求绝对不死之道的必要。然而他从什么处所寻出那样的东西来呢?

  还有一个智识阶级者的那符拉迪弥尔·梭乐斐雅夫,是将这绝对的不死的东西,求之于形而上学之中的。他曾说,“要相信,相信教会所教的东西。你有着不灭的灵魂,于此还有什么疑,什么迷呢?”

  然而托尔斯泰是太聪明的人。以那伟大的精神力,到达了不死的理想的,而还有一点的不安,他也免不掉。

  在他的日记的最后的页子上,有这样地写着的——

   

  “今天,信仰不足,神呵,请帮助我不足的信仰罢。”

  “早晨,抱着对于神的坚固的信仰醒来了。感谢一切希望似将达成,神所惠赐的助力。”

   

  但在此后两天的日记上,是——

   

  “被袭于可怕的疑惑,执迷……”

   

  这样的心情,大约是继续到临终的最后的瞬间的罢。

  这样的疑惑,执迷,是有将这转换到别的方向去的必要的,于是在这智识阶级者,又是地主,又是绅士的他,便做出了征服那个人主义底的东西的大工作,这便是遵从上面所讲那样的路程,而在基督教底理想之中,发见心的安定。他是这样想着的,“在这世间的一切,是刹那,是流转,是死亡;然而也有永久底者,生着根者,不流转者,常不变者。如果能够发见了这样的东西,就应该将全身装进那里去,将全身委之于这永久底者,不流转者,常不变者,便发见了得救。发见这样的永久底东西,就是在自身中发见不灭。应该探求这样的东西。正教教会所教的信仰,是承认不得的,这是流转的,消灭的,传染了一切虚伪的信仰。”

  诸君也都知道,托尔斯泰是教会和一切教会底仪式的彻底底的反对者。他用了那小小的带绿色的眼睛,冷嘲地观察一切事物。他到剧场去看华格纳尔(Wagner),写下了那印象,但那些一切,不过使他觉得于他自己是呆气的事情——

   

  “我怎么竟去看这样无聊的东西,怎么竟以为这是艺术?这都是著色的硬纸板做的。大张着嘴,唱些无聊的事的那优伶们,那都是傀儡,做孩子的玩具,是可以的罢,然而孩子还会厌倦。用锯子截树似的那梵亚琳的声音。这都是昏话。”

   

  有着各种芳香的艺术,他也用了这样的描写,将它弄得稀烂。

  便是对于裁判,他也用一样的看法的。人在裁判人,对于从极复杂的个人底的剧中所发生,或是从社会底自然的法则所发生的行为,人在夺人的生命。裁判官,他们是可怜的官儿,或则和别的官儿讲空话,或则打饱嗳,或则鸣太太的不平,或则剔牙齿,而一面在裁判人——这样的一切事物的顺序,都由托尔斯泰如实地,深刻地描写着。

  关于教会的他的看法,也一样的。教士们穿着有一时代毕山丁王的臣下所穿的常礼服那样的花衣,做着毫无用处的姿势。这是很古的时候所装的姿势的变形。一切都陈腐,愚蠢。人们不能简单地观察事物,至今还以为在教会里有意义,有一种诗。

  这样地观察着事物,托尔斯泰便破坏着在他周围的一切的东西。凡在他周围的,都打得稀烂。君主政体、爱国心、裁判、科学、艺术——全都破坏了。这宛如在《浮士德》(Faust)的舞台面上,妖精合唱道:“伟大者呀,你粉碎了宇宙的全图,恰如玻璃一样”那样子。为探求永久不变的真理起见,托尔斯泰对于竭力要来蛊惑自己的一切东西,用了正确的瞄准和严冷的憎恶,加以突击的事,也可以唱那和《浮士德》的舞台上一样的歌的罢。

  然而,究竟,这永久不变的真理,是在那里呢?对于自己本身的个人底观察和社会底观察,教给了他,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而和别人斗争,在最广的字义上的这斗争,便是恶的主要,使人永远苦恼,失掉他的平衡,而且于他的内部,给以苦痛的,便是这个,云。

  托尔斯泰的到达了这结论,是不足为奇的,这是普通的事,佛陀也到达了这结论的。是一样的贵族,而异质的世界的人的他,也照样地观察了社会组织的全苦恼。将为了自己的利己底的目的的斗争停止,还不能借此从这苦恼逃出么?这么一做,平和和安静,便都可以得到了。情欲,是不给人以平和和安静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人生能够并无情欲的么?能够的。但于此有一个必要的条件。那条件,便是无论如何,要完全离开对于外面底的幸福的一切的爱执,并且将外面底幸福和它的堆积,不再看重,而代以对于邻人的爱。然而这爱,在托尔斯泰是并不大的。我们不能说他热烈地爱了邻人,将他们崇重。当那生涯的最后之际,他说着。本来不应当教诲人的,不能什么路都好。应该救助灵魂,应该反省自己。然而在那生涯的盛年时候,他说过,不将爱来替换对于人们的敌意,是不行的,应该以侮辱别人的事为羞耻,为罪恶。抛掉罢,离开罢,这里就有对于人们的爱。无论为了怎样的幸福,也不要和你的兄弟——别人冲突罢,因为那些一切的幸福,只是架空的东西。这样一来,人们便将不被瞬间底的一切东西所害,在那里面,养出一种平安的生活来。

  托尔斯泰竭力要在自己里面,发见这样的平安的生活的时候,他自己就看作那生活,觉得总也渐近了那平安,而且在最好的瞬间,是这样地实在发见了真实的安静。

  在这里,是有一种深的真理的。现在的人们,正苦于一切生活上的不安和动摇,那自然是不消说。倘若他能够自己随意将催眠术加于自己,拂下了一切的不安和动摇,那么,暂时之间,内部也实在会有澄明的静寂的罢。这静寂,托尔斯泰是看得非常之重的。并且他仗着将一种暴力,加于自己之上——他告白着这事情——而在那静寂中之所觉到者,便是真的实在,人生的实体,神圣的生活,乃至“在神明里面的生活”了。

 


201《艺术论》③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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