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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刺客王朝·莲》(6)

2021-05-03 09:34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范雨时在浓雾之中泛舟。

  他分不清所在之地是湖泊江河或者大海,水面平静,风迎面吹来,卷着铁灰色的雾扑在他脸上。雾太浓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能听见不远的地方隐约水响,让他觉得是有人划着筏子悄悄尾随他。他不为所动,继续撑着长篙,枯瘦的十指上隐隐现出光辉,那是冰凝成的曲刃从指尖生长出来,整根长篙已然变成霜白色的。

  他无惧于这些鬼魅,虽然它们已经跟随了他上百年。

  前面出现了巨大的黑影,仿佛是座高出水面数十丈的岛屿,尾随在后的划水声越来越明显了,那些东西在逼近。

  范雨时加快了速度,他的筏子经过的地方,留下一连串的冰涟。那座岛屿现形了,是—具远古巨兽的骨骸,它是站在水底的,巨大的颅骨露在水面上,锋利的双角只剩下一侧,两个漆黑的眼孔仿佛洞穴,风在其中回卷。它穿戴着早已锈蚀的铠甲,盔甲和骨骸生满了贝类,泛着森然的幽青色。涨潮的时候这具骨骼就潜伏在水底,落潮的时候它像是岛屿一样显露出来。

  范雨时停下筏子,和那具沉默的骨骸相对。那是条太古之龙,隔了也不知几千万年,和一个渺小的人类对视。

  范雨时弃掉筏子。提着长篙踏上那具龙骨,沿着半沉在水中的脊椎步步上行,最后站在了龙骨的最高处,那是龙的顶骨,范雨时扶着它残存的一只角往下眺望,漆黑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平静的水面变得起伏不安。他被围攻了,这一次来得尤其多,几千几万条黑影,范雨时数不清楚。

  黑影们也现形了,首先是它们微笑的脸,那是些漂亮女人的脸,目光媚惑;然后是它们如豹子般的身躯,却没有金钱似的花纹,它们有着女人般细腻的皮肤,皮肤下扎结的肌肉绷得很紧;最后是只剩下骨骼的后半身,它们是用那根白森森的尾椎划水来尾随范雨时的,所以水声一直不明显,此刻那些锋利的尾椎骨正无声地在水中扫摆。

  范雨时拍掌说,“寂!”

  随着掌声,从水底开始,冰山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往上生长,吞噬了那些怪物的筏子之后,把它们裹在冰里绞碎。

  也就是这个字,成了怪物们进攻的命令,它们中更多的没有被冰困住,在筏子冻裂的一刻,它们猛地跃起。它们只剩骷髅的后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跃起数十丈,从前后左右每个空隙扑向范雨时。范雨时没有任何空间可以闪避,连头顶部有怪物坠落,那些东西挥舞着前爪锋利的指甲,摇摆着长鞭般的尾椎,放声嘶吼。可它们的嘶吼是女人的笑声,笑得又欢畅又妩媚。

  范雨时旋身挥手,长袍飞扬,十枚霜刃脱离指尖,翻滚碎裂,每一片冰棱上都跳荡着肃杀的光。细碎的冰棱组成了一个环绕范雨时的白圈,迅速地扩大,被冰棱击中的怪物迅速地变作霜白色,失去了一切力量,坠入下方的冰海。范雨时高举手中的长篙,像是武士用长枪指着天空,他停滞了一瞬间之后舞动长篙开始舞蹈,霜白色的长篙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又一道影子,仿佛组成了一道篱笆,不知多少怪物撞在那道篱笆上,一瞬间结冰开裂,坠入下方的冰海。

  所有怪物都发出了痛苦的哀嚎,而它们的哀嚎声叠加在一起,像是满城妩媚的女子同时呻吟。

  范雨时长眉一桃,停下了手中的长篙,那道霜篱还没有消散,他借这个短暂的机会咬破手指,以鲜血涂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的血灼热,画出的纹路像是烫在掌心的烙印。范雨时蹲下,把掌心的血纹印在脚下巨龙的顶骨上。整个世界都在龙的吼声中震颤,龙的骨骸苏醒了,围绕着它的冰层开裂了,这头古老的异兽从水中直起身来,昂首对着天空嘶吼,吐出浅灰色的冰云。

  “浩瀚之主!神威降世!破尽虚空!魑魅皆杀!”范雨时挥舞长篙下令。

  此刻他是这天地中的神明,巨龙依他的旨意,再度嘶吼,那些冰云中至寒的雨水将落,淋在那些怪物身上,迅速地钻进它们的骨骼里,然后凝结成冰,冰的结晶从它们的身体里往外生长,带着鲜血的赤红色。那些女人的呻吟声变作了唏嘘和长叹,依旧媚惑,却已经是末日前的哀嚎了,怪物们纷纷坠入冰海,巨龙打碎了冰面,碎冰竖起像是巨碑那样直指天空,怪物们的尸体坠落在那些刀锋般锐利的冰雪之碑上,被切成两半。

  “神皇之剑!凛极之仪!天地火尽!众生皆杀!”范雨时再度高举长篙。

  此刻这根平常的长篙已经变得透明,仿佛整个世界的寒气都被吸纳在其中,范雨时挥舞长篙,在冰海之上虚画,以整个冰海为画布,把他脑海中那个古老庄严的图腾绘制出来。冰海深处隐隐传来了震动,像是有个魁伟之极的铁匠在冰海深处敲击铁砧,像是天地毁灭的前兆。而范雨时无所畏惧,他居高临下地掷出长篙,长篙刺入冰面。

  一切都归于寂静。

  瞬间之后,所有冰层开裂,化作细碎的冰棱。海面忽的震额,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把所有的冰棱激飞上天,变成一场逆天而起的狂雪。这世间活着的一切都在狂雪中湮灭,只有范雨时和巨龙不受侵蚀,怪物们的唏嘘和长叹最终变作了悲哭。它们一一在这场狂雪中被吞噬,从骨骼到灵魂化为乌有。

  范雨时背着双手站在巨龙的顶骨上,以帝王般的威严坦然地旁观这一切。那场逆天的狂雪在到达天顶之后重新下落,幽幽地洒落在水面上,只是其中夹着点点绚丽的血色。水面已经全部解冻,笼罩着一层温暖的水汽,这片水忽然从冰海变成了温暖的大湖,水下生机盎然,红色和白色的莲花盛开在水面上。

  阳光破云照在范雨时头顶,范雨时低头看着这样一场绚丽的雪和一场绚丽的花开,露出了淡然的微笑。上百年了,这些藏在他心底深处的魑魅魍魉一直想要吞噬他,阻挡他追随神的道路,却从未成功过。因为他始终紧紧把握着自己的心,不曾在魑魅魍魉的声音中迷惑。巨龙涉水而行,徜徉在莲花中间,书面上倒映着人和龙的影子。

  两滴水落在水中,荡开了血红色的涟漪。

  范雨时看向水中,愣了一瞬,水中倒映着巨龙双眼,那空洞的眼睛里正流下鲜红色的泪水,巨龙低垂着头对水哭泣,落入水中的血泪越来越多,把他下方整片水面部染红了。范雨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在自己心中的天地里降服这条大古巨龙已经上百年了,却从未见过它痛哭,仿佛是临死前的告别。血泪决堤般从龙骨的眼洞里涌出,两个眼洞成了血的泉眼,范雨时觉得这条龙就要死了,龙身正无力地倒向水中。

  可怎么会这样?

  他感觉到了脚下传来的剧痛,低头看去,一张妩媚如花的女人脸就在他脚下,撒娇般咬着他的脚踝。那个女人长着豹子般的身体,身后一条白骨尾轻轻地摇晃,她是从范雨时的脚下钻出来的,咬穿了龙的顶骨。她隐藏在了龙的颅骨里,那里是冰雪没有侵入的地方,然后她吃掉了龙的脑髓,杀死了龙,也伤到了范雨时。

  范雨时暴怒了,手指上再次闪现了霜刃,要把最后这条漏网之鱼杀死。但是太晚了,他失去了力量,一根白骨的鞭子插入了他的胸口,是那个怪物的尾巴,把他的整个心脏贯穿了。

  随着龙骨—起沉入那片盛开了莲花的水面时,范雨时木然地仰首看着天空,一张娇俏的女人脸在一朵莲花上,微微笑着看他的死亡。


  范雨时从冥想中惊醒,一身都是冷汗。他没有死,还坐在月轮之殿中,面前不远处是那张莹然生辉的榉木棋盘,不知多少枚棋子翻滚在那张棋盘上升腾变化的光焰里,像是漫天星辰旋转变化。还有一些棋子已经散落在周围的地上,代表已经死了的人。

  那张棋盘就是“刀耕”的布局,早在灵乌六年他以这张棋盘为凭,开始了一次漫长的冥想,把刻痕留在了那些孩子的脑海里。每一枚棋子,都是—颗种子。

  范雨时疲惫地靠在座椅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那些怪物,无论是以人首豹身或者骷髅或者仅仅是阴影出现,都是他心中的不安或是畏惧的化身,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局限,阻挠他追逐神的脚步。以往每一次,他都能成功地斩杀它们,这次是他罕见的失手了,这让他很忐忑。他想自己可能是太累了,这些天他始终坐在月相之殿中凝视那张棋盘冥想,心力已经差不多耗竭,但是“刀耕”依旧进行得不顺利,他有点着急了,急于求成,所以更加努力地召唤些种子。

  “雨时,我感觉到了你的不安。”有人在他身边低声说。

  范雨时惊得起身,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事,有人那么接近他身边,而他没有觉察。他身边是一个黑袍的男人肃立着,眼上蒙着黑色布条,一张清瘦而漠无表情的脸,完全看不出年纪。

  “教宗……教宗驾临,有失远迎!”范雨时不敢相信。

  辰月教宗古伦俄已经很久没有走出他的观象殿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近乎神的男人似乎对于整个世界失去了兴趣,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连范雨时这样高阶的教徒也很难从他那里获得什么指引。

  “雨时,你是我的学生,不必以这种俗世的礼节对我。你也明白,我如果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到来,你不可能觉察,这不是你的错。”古伦俄说。

  “教宗驾临,是因为‘刀耕’进行不利么?”范雨时略有些不安。在其他人眼中,范雨时也被看作神—样不可侵犯的人,但是仰视着古伦俄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过是蝼蚁。

  “不是,我忽然想来看看你。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我预感到你面临危险,这令我不安。”古伦俄谈淡地说。

  “最看重的学生?”范雨时愣了一瞬,苦笑,“不是我自谦,但我始终觉得您最看重的学生是原映雪吧?”

  “我是很看重映雪,但映雪不是我的学生,虽然名义上他追随我,但我未能教他什么。他的领悟源于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个迷路的人,在将死的时候忽然撞破了这世界的奥秘。我从不以老师的身份对他,映雪也总是避开我。但是你不同,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衰老,我知道你的努力和每一次的进步,也知道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去吃那么多苦。你没有映雪那样的领悟能力,也没有枯火对于秘术的天分,但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因为我知道你想耗尽自己拯救这天地,你又恨自己没有那力量。”古伦俄伸手按在范雨时的头顶,“我知道你已经疲倦了。”

  古伦俄的掌心带着隐隐的辉光,那是大地春归树木生发之力,细润绵长,灌入范雨时的身体里,驱走了噩梦留下的寒气。他的神思忽地清澈起来。

  “老师……”范雨时恢复了多年前的称谓。多年之前,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从冥想中筋疲力尽地睁开眼睛,古伦俄总会以手掌按在他们额头。

  “雨时,刚才我在冥想中看见你死了。”古伦俄说,“我忽然非常悲伤,我已经很多年不悲伤了。”

  范雨时悚然,想起了他在冥想中所见的一切,他的尸体缓缓沉入水下,却还能看见东西,隔着荡漾的水波,一张妩媚的女人脸扭曲着,在微笑。几乎是同时,老师也感觉到了死亡,这是巧合?或者天命的指引?范雨时默默地打了个寒噤。

  “冰海、龙、莲花、女人。”范雨时低声说。

  “意向缭乱,但是有龙和莲花。龙莲,我听你提到过这个名字,显然这个人让你很不安。”古伦俄沉吟了片刻,“我听说你让原映雪接替你督管缇卫,而且让苏晋安撤掉下防御的网?”

  “学生是准备亲自出战!”

  “亲自出战一个世俗的女人?你拥有的力量可以斩杀千万人。”

  “她的背叛会把天罗的命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她能毁掉天罗!天罗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很快最精锐的杀手将涌入帝都,我们要面对的是数不清的杀人刀。学生觉得晋安无法控制局面,只有亲自出战,以洗刷‘刀耕’计划执行不利的耻辱!”

  “灵乌六年,你以棋盘为凭,以己身为祭器发动‘刀耕’,那时我曾劝阻你,但你说心意已决。今天你后悔么?”

  “后悔?”范雨时—楞。

  “那些种子,我能感觉到天空中星辰命运之线把你们联系在一起,那些线如同蜘蛛的网,等待着你。”古伦俄扭头,仿佛跟着那层黑布直视范雨时的眼睛,“现在如果后悔便可毁掉‘刀耕’计划,毁掉那张棋盘,这也许是最后一个救你自己的机会,不要让那张蜘蛛网把你捕住……”

  “老师是有不祥的预感?

  “你也有了,不是么?”

  “我无需畏惧,我有‘伐珈御界’,这世上没有谁能够伤到我。”

  “我们入世之初,我把‘伐珈’传给了你,‘无方’传结了映雪,‘鬼凭’传给了枯火,这是我的私心,希望就算我们失败,也不会令你们葬身在尘世中,希望你们至少保住自己全身而退。”古伦俄摇了摇头,“可我现在想我错了,‘伐珈’‘无方’‘鬼凭’从秘术看来都是无法突破的防御,可每个人都有命运,命运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没什么不能突破。”

  范雨时沉思了很久,“老师,我有一句话一直没机会问。”

  “问吧。”

  范雨时郑重地俯拜,“在进入帝都之前,我们都认为辰月的兴盛指日可待,我们的势力将遍及九州大地,我们的教旨将高于任何皇帝的圣旨,无论是人皇,还是羽皇。但现在我不知道了,在我们的实力在帝都如日中天时,您开始沉默。失去了您的指引,我们在围攻下节节后退。我也知道发动‘刀耕’对于我自己的精神是极大的损伤,但是如果再不用极致的手段,我们将被逐出帝都,再也没有人会聆听神的意志。老师,为何抛下我们?为何不再给我们指引?”

  古伦俄长久地沉默,之后吟唱般低声说:“欲光大的终湮没,欲永生的终沦亡。雨时,以你的智慧已经可以洞穿世间的许多真理,神的意志在高天之上俯瞅着我们,这天地被创造来是作为战场的,神祇们不会允许强者永远强盛下去,强者注定被这世界的规则毁灭,从而让天下陷入新—轮的战乱。我们是神的手,代行神的意志,毁掉最强者,维持天地的平衡。”

  “是。”

  “可如今我们就是这世间的最强者,”古伦俄轻声说,“当那些强者都死在我们手中之后,我们孤独而高大地站立在世界的荒原之上,我们头顶的星空已经变化,我们的星命不再上升,却跌入了灭亡的轨道。你越是努力,越是会加快自己的沦亡。”

  范而时打了个寒噤,冷汗止不住地涌出每个毛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始终坚持的神学出现了一个悖论,当他们把神的战争推行至极致的时候,会反过来被命运的力量毁灭。那么神的战争是否应该开始?范雨时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古伦俄垂手抚摸范雨时的额头,似有似无地叹息一声,起身迎着阳光走向月相之殿的大门。

  “雨时!”他没有回头,却声如洪钟,似乎要用这发聩震聋的声音震碎学生心里的虚妄,“这大地上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即便我们耗尽自己,也不过沦为战争车轮下的一些尘埃而已!”

  范雨时沉默了很久,忽然对着古伦俄的背影呼喊:“老师,您所走的是人的道路,还是神的道路呢?”

  古伦俄略微停步,“我这一生无非是要走神的道路。可当我在冥想中看见你死了,我那么悲伤。我想起你小的时候,是个没有天分的孩子,却又那么地努力,想在我面前变得更好。我记得你在深夜里痛哭,泪水沾湿了衣袖,因为你觉得你不如枯火,害怕当我和枯火都走上神的道路时,你会被抛下,于是你在月下发誓要追上我们的脚步……我已经很多年看不见东西了,所以在我心里,你始终都是那个孩子。”

  范雨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古伦俄的意思。这个神—样的男人,由心底极深处还留着人的弱点,留着几个孩子的影子。

  “我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老师走向神的路上需要有人为你铺垫道路,就由我来吧。如果我的命运要终结在这个帝都,那么,我会带着天罗的蜘蛛们一起去走那条死路。”范雨时轻声说。

  “雨时,我看着你们这些孩子走上战场的啊。”古伦俄低声说着,背影消融在刺眼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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