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庄诗话》宋 何汶 （十四）

六一居士 《雪浪斋日记》说“我一直在疑惑六一居士的诗，为何写得不是特别好。抱着这样的疑惑去请教子和，子和说‘六一写诗追求的就是平平无奇啊。’” 《荊公语录》说“有人说‘欧阳文忠公其实也喜欢奇巧’欧阳文忠公说‘你这话讲得不对，犹如水转千仞聚积成溪，它的清澈快意哪位能描写出来？’” 《六月十四夜飞盖桥玩月》 《渔隐丛话》讨论这首诗时说“欧公写诗，他不肯蹈袭前人，希望写的句子都是自己心胸的抒发，也因为他的才华很高，所以我们见不到牵强的痕迹。” 《六月十四夜飞盖桥玩月》 天形积轻清，水得本虚静；云收风波止，始见天水性；澄光与粹容，上下相涵映；乃于其两间，皎皎挂寒镜；余辉所照耀，万物皆鲜莹；矧夫人之灵，岂不醒视听；而我于此时，翛然发孤咏；纷昏所洗涤，俯仰恣涵泳；人心旷而闲，月色高逾迥；惟恐清夜阑，时时瞻斗柄。 《盘车图》 《西清诗话》说“最能显出妙处的，就是图画上的吟咏。以前的人写出的诗能呈现一幅图画，而画中题诗呢，就是画家在画出景色，诗人用语言将画中的意趣表达出来。唐朝有《盘车图》，在重冈复呤中，一车夫奔驰在山谷间。永叔写赋说‘坡长坂峻牛力疲，天寒日幕人心速。’也许画家在作画的初衷未必是诗中所描写的，诗人将画意放大了，所以写诗的人，如果只纯粹表达景物，不如将自己的感情放进去，感情才是题诗的栋梁。” 《王直方诗话》说“‘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我认为如果论诗评画这一段已经够了，每次我吟诵后，总是将它当成准则。” 《盘车图》 浅山嶙嶙，乱石矗矗，山石硗聱车碌碌。山势盘斜随涧谷，侧辙倾辕如欲覆；出乎两崖之隘口，忽见百里之平陆；坡长坂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杨袖忍饥官太学，得钱买此才盈幅。爱其树老石硬，山回路转，高下曲直，横斜隐见，妍媸向背各有态，远近分毫皆可辨。自言昔有数家笔，画古传多名姓失；后来见者知为谁，乞诗老聊称古述；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乃知杨生真好奇，此画此诗兼有之；乐能自足乃为富，岂必金玉名高资。朝看画，暮读诗，杨生得此可不饥。 半山老人 《桃源行》 《后山诗话》说“荆公的诗句‘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荆公的文体经常变来变去没个固定，到了晚年写的诗特别工整，诗意用心良苦，可以说是非常谨慎了。” 《石林诗话》说“荆公写的诗非常严格，并精于诗句的对偶。他曾经说‘用汉朝人的语言，只能汉朝人语言的来对；如果用别朝代的语言来对，就不伦不类了。’这样的方式只有他能作到不拘窘卑凡。” 《桃源行》 《高斋诗话》说“荆公的这首诗，可以与古人相配。” 《桃源行》 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世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渔郎泛舟迷远近，花间相见惊相问；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春。 《岁晚》 《谩叟诗话》说“荆公在林中安居后，诗越写越精深华丽，他少年时写的诗不可以与此时写的诗相比。他曾经写有一首《岁晚》的诗，自己认为可与谢灵运一较高下，议论此诗的人也赞同荆公的说法。” 《岁晚》 月映林塘静，风涵语笑凉；俯窥怜净渌，小立伫幽香；携幼寻新的，扶衰上野航；延缘久未已，岁晚惜流光。 《绝句》 黄山谷说“荆公晚年写的小诗典雅华丽精致绝伦，已经没了世间那股俗气，每次吟讽品味，便觉得牙颊间生露水。” 《绝句》 一，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 二，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东风巧，何缘见岁华。 三，檐日阴阴转，床风细细吹；翛然残午梦，何许一黄鹂。 四，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 五，日净山如染，风暄草欲薫；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 六，蒲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地偏缘底绿，人老为谁红。 《晴景》 《渔隐丛话》说“王驾的《晴景》诗说‘雨前初见花间叶，雨后兼无叶里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这首记录在《唐百家诗选》里。我在阅读荆公的《临川集》中，发现也有这首诗。《百家诗选》是荆公自己的诗选，想必他也很喜欢王驾的这首诗，因而改了原诗中的七个字，于是便成就了一篇语工意足的诗，与原诗对比了无镵斧的痕迹，荆公真是削锯高手啊。” 《晴景》 雨前初见花间叶，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卻疑春色在邻家。 《嘲白发》 苕溪渔隐说“荆公这首《嘲白发》诗，绝对是佳句。” 《嘲白发》 久应飘转作蓬飞，养惜冠巾未忍违；种种春风吹不长，星星明月照还稀。 《南浦》 《石林诗话》说“荆公晚年诗律用得特别精准，造语用字之间容不下有发丝般缝隙。诗的意趣与句子相合，句子紧紧跟随意趣，二者浑然天成，见不到有牵强轻率的地方。比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初读不会觉得对偶，等读到‘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读者只见到舒心悠闲之态。如果我们对每个字去细考，会发现都是檃括权衡过的，可以了解荆公用意非常深刻啊。” 《南蒲》 南蒲东岗二月时，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 《北山》 北山输绿涨横波，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花落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怀钟山》 《王直方诗话》说“舒王（王安石）的诗等等，都是在说下面两首。又说‘客舍黄梁今始熟，鸟残红柿昔分甘。’虽然三次用到黄梁，且都非常到位。” 《怀钟山》 投老归来供奉班，尘埃无复见钟山；何须更待黄梁熟，始信人间是梦间。 《梦》 黄梁欲熟且留连，谩道春归莫怅然；蝴蝶岂能知梦事，蘧蘧飞堕晚花前。 《送人至清凉寺》 《诗事》说“荆公送朋友到清凉寺，并在壁间题诗等等，其中有句‘看上征鞍立寺门’，是一句警策，说尽了与朋友离别那时的心情，古人不曾这样描写过。” 《送人至清凉寺》 断芦洲渚荠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门；投老难堪与公别，倚岗从此望回辕。 东坡居士 《石林诗话》说“他的诗他的格局如此超逸，不走古人的老路。” 《渔隐丛话》说“元丰年间，东坡被谪黄州，暂时住在定慧院，院的东边有座小山，小山上有一株海棠，特繁茂，每年开花时，他必定带着朋友到树下喝酒，有五次喝醉的说法。所以写了长篇诗，有人说这是苏轼平生最得意的诗。” 《寓居定慧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资，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清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惨，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松风亭下梅花盛开》 《渔隐丛话》说“《遁斋闲览》说‘荆公在金陵时，有写过二首《和徐仲文颦字韵咏梅》的诗。苏东坡在岭南，写三首《暾字韵咏梅》，这二人的作品可以说是韵险而语工，不是大手笔的人根本写不出来。’我仔细读《临川集》和《东坡后集》后，发现颦字韵这二首诗，未必是荆公平日得意诗，因为只有一句‘额黄映日明飞燕，肌粉含风冷太真。’和一句‘肌冰绰约如姑射，肤雪参差是玉真。’算奇特句，其余的句子都平常。至于苏东坡的《暾字韵》这三首，摆脱前人写诗方式，可说是古代 现代没有人这么写过。三首都非常精湛，第二首特别出奇。” 《松风亭下梅花盛开》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长条半落荔枝浦，卧树独秀桄榔园；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娇随砌，月下缟衣来扣门；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 《再用前韵》 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黄昏；先生素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自注，岭南有种鸟，会倒挂，这种鸟绿色羽毛红色的啄，鹦鹉那么小只，从海的东面飞过来的，我认为不是人间的动物啦。）抱丛窥我方醉卧，故遣啄木先敲门；麻姑过君急扫洒，鸟能歌舞花能言；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粘空樽。 《花落复次韵》 玉妃谪堕烟雨村，先生作诗与招魂；人间草木非我对，奔月偶挂成幽魂；暗香入户寻短梦，青子缀枝留小园；披衣连夜唤客饮，雪肤满地聊相温；松明照坐愁不睡，井花入腹清而暾；先生年来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多晴好事余习气，惜花未忍都无言；留连一物无过矣，笑领百罚空罍樽。 《月夜与客对饮花下》 《集注》说“此篇不引用典故，词也是新造，古人没有写过，这就是涪公认为的不食烟火的人讲的凡人的话。” 《月夜与客对饮花下》 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清蘋；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赠东林总长老》 《冷斋夜话》说“东坡在庐山东林旅游时，写了二偈，黄山谷说‘这老头对般若横说竖说，没有半句废话，如果不是笔端有口，怎么能吐出这么些不传之妙。’” 《赠东林总长老》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 苕溪渔隐说“诗中所说的龙邱居士，是陈季常；濮阳公子，是吴德仁。诗中又说‘我游兰溪访清泉，已办布袜青行缠；嵇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说的是准备去拜访德仁，可惜后来没成行。李白有诗句‘嵇山无贺老，卻棹酒船回。’东坡借用。又说李白‘恨君不识颜平原。’东坡自嘲‘恨我不识元鲁山’，说的是德仁。到‘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说后来终于见面了，如当年蓟子训。这一篇诗的意境，本末次序有伦有理，可以说真精致。” 《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 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龙邱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谁似濮阳公子贤，饮酒食肉自得仙；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门前罢稏十顷田，清溪绕屋花连天；溪堂醉卧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风颠；我游兰溪访清泉，已办布袜青行缠；嵇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清船；恨君不识颜平原，恨我不识元鲁山；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 苏东坡为庆源宣义王丈人得官写的诗 《王直方诗话》说“‘青衫半作露叶枯’到‘芋魁豆饭吾岂无’，黄山谷说‘庭坚真爱这韵。’” 诗 青衫半作荷叶枯，视民如儿吏如奴；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田夫；妻啼儿号刺史怒，时有野人来挽须；拂衣自注下下考，芋魁饭豆吾岂无；归来瑞草桥边路，独游还佩平生壶；慈姥岩前自唤渡，青衣江畔人争扶；今年蚕市苏州集，中有遗民怀裤襦；邑中之黔相指似，白髯红带老不癯；我欲西归卜邻舍，隔墙抚掌容歌呼；不觉山王乘驷马，回头空指黄公垆。 《续丽人行》 苕溪渔隐说“李仲谋家中有周昉画的背面欠伸图，画得非常好，因此戏作此诗等等。韩子苍也曾经以丽人行给李伯时所画的宫女题诗，说‘睡起昭阳暗淡妆，不知缘底背斜阳；若教转盼一回首，三十六宫无粉光。’但还是没苏东坡这首诗伟丽。” 《续丽人行》 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妆，燕舞莺啼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卻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杜陵饥客眼长寒，骞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 《种松得徕子》 吕居仁说“诗如果想要波澜壮阔，必须将规模放大，将自己的气势涵养住就可以了。规模如果够大，波澜自然就壮阔，不用什么技巧，自然能胜古人几倍。我今天选苏东坡在黄州以后写的《种松》《医眼》之类的诗，便可见是如此。” 《戏作种松》 我昔少年日，种松满东岗；初移一寸根，琐细如插秧；二年黄茅下，一一攒麦芒；三年出蓬艾，满山散牛羊；不见十年余，想作龙蛇长；夜风波浪碎，朝露珠玑香；我欲食其膏，已伐百本桑；人事多乖迕，神物竟渺茫；朅来齐安野，夹路须髯苍；会开龟蛇窟，不惜斤斧创；纵未得茯苓，且当拾流肪；釜盎百出入，皎然散飞霜；槁死三彭仇，澡换五谷肠；青骨凝绿髓，丹田发幽光；白发何足道，要使双瞳方；卻后五百年，骑鹤还故乡。 《赠眼医王士》 针头如麦芒，气出如车轴；间关络脉中，性命寄毛栗；而况清净眼，内景含天烛；琉璃贮沆瀣，轻脆不任触；而子于其门，来往施锋镞；笑谈纷自若，观者颈为缩；运针如运斤，去翳如拆屋；常疑子善幻，祀伎杂符祝。子言吾有道，此理君未瞩；形骸一尘埃，贵贱两草木；世人方重外，妄见瓦与玉；而我初不知，刺眼如刺肉；君看目与翳，是翳要非目；目翳苟二物，易分如麦菽；宁闻老农夫，去草易伤谷；鼻端有余地，肝胆分楚蜀；吾于五轮间，荡荡见空曲；如行九轨道，并驱无击毂；空花谁开落，明月自朏朒；请问药全堂，忘言老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