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令] 酿梦

远望拂雾高山耸,千柯万簇碎明琮。
不知是怎么开的头,那说书人开始讲起大炎的壮景与传说。一隅弄堂,对面的义学的孩童,本想听些志怪奇录,却听他对着些缥缈的景象侃侃其谈,都犯了乏。下午,他正襟坐在门槛上,掌上灯,身前留下的尽是些拉车的汉子和垂腰的老苍。
“要我讲,那就不换画。不妨咱们旧幅泼新墨,挥出一幅更胜人的画来。”
他说着,不时徘徊,吟起那调子时也以诗为引。
“浮云含绛半遮霞,聚流吞江卷荒葭……”
几句小诗,领众人一一入景。小小陋巷,却迸出酒香一般的味道,穿街走巷,纵使天色渐沉,却引人人围拥,纷纷接了踵,聆大炎之宏对他们的今生有什么好处?大抵是没有,但他们依旧虔诚的听着,觉得那随和的言语中,总有些可攀的梦与寄托。
她认出了那说书人——那个远远就听到的柔和嗓音,青衫乌发,清癯挺拔。仅目观而去的映像须是落寞却怀志的穷书生罢?他为何会依栏而望,随和的踱步间出口成章,吟出诗篇时,为何话中有真意,声中含悲悯?她想要凑近了听,而那声音却戛然而止。只见说书人佝偻着腰,指节叩得瓷碗几声闷响,紧接着闭眼,左右晃荡着瓷碗。
“大伙儿今日也听了不短了,有无贵人施予些整泉碎两?”
众人望着他清瘦的面庞,想必是说书这一苦事没让他少挨了空腹的苦,奈何眼前的人儿的景讲的实在近切,颇有临景之感,且望着闭目忧容的真诚相,不免会施舍几枚挑担余下的闲钱。待人声闲却,寂然四清,他才睁开眼瞅几眼来换得一丝欢喜,却未想,被其他事物引了眸,却了步子,全然忘记了还在碗中的几枚整泉还在与碗边磕哒。
只因睁开眼,那女子就站在他身前,笑着俯视着佝偻下的他。
这样的窈窕的女人恰如闹市的小巷,在这般嘈杂凌乱的弄堂,是不肯轻易抛头露面的,仿佛只有时间待的够久,也或许真是有缘才换得几瞬的双目同踌。她似飘逸恬静的古文,又似古雅浅淡的清茗。他惊叹于那笼火下,那人身形竟蒙上绀青的迷幻,又怔在那双眸的注视中而显得不知所措。
桃色的薄唇微启:
“ 博士,何以止之?”
那条巷中有棵老树,枝干粗壮,枝杈疏离,如临雷击。得幸于这夜的冷风作响,村落中的人家大多熄了这门外灯,唯独说书人那笼火就挂在矮枝上。她虽早已熟悉这村落的道路,却未曾注意到巷中的一点华彩,正透过叶隙向巷口泼洒暗淡的碎光,引她驻足,赴步。
借着灯,他仔细端详了那女子的面庞,绛紫色的眼眸仿佛会人言语,鸢尾蓝色的秀发丝丝缕缕如流云,轻巧地挂垂着。平淡柔和的细眉伴着颀长的眼线,给他纯粹的精简与和谐之感。
“足矣,不宜多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说书人移开在她身上的目光,端起瓷碗,走进身后的小院,只欲掩门。女人从腰间取下酒壶,晃了晃,望向说书人露出的半个身子,遂几声呼唤:“唉唉,见博士面色翻红,神采飞扬,或许正在兴致之上。把那个没讲完的故事续上,怎么样?”
七月流火,岂知料峭如寒水,覆人以寒意。
她伫在说书人的院中,酒壶晃荡,几口清酒下肚,只待树叶发出几声惹人生怜的响:
“芦荻渐黄,寥风遍地,缱绻层层叶落。”
腹中传来些许温热,她不胜欣喜,却不免为入了秋感伤几分。博士沉思几秒,二人相对而坐,清癯的脸颊不禁惘然,随即吟出下句:
“秋蛉始鸣,寒蝉渐息,彩蝶翩翩尽离。”
她不做回应,默默饮酒,旋即斜睨着月下散乱的竹叶。可惜而那院中没有酒,却有不尽数的茶,那宜于煮沸驱寒的绿叶,辅以她入秋受寒时对热的渴望,让她瞬间如白鹅行水一般徜徉其中,似醉非醉的依着木椅,听他讲述一个个跨越千里的故事。
许久,在他低头饮茶的空隙,女人的声音撩动凝滞的空气:
“好茶。”
“说说看,好在哪?”
“味如甘霖、沁人心脾,烘人冷骨,妙极。”
“博士,你还识我吗?”
他其实知道眼前这姑娘,但他回作“不识”,也许在她看来,仅施与热酒之恩之后便已是过客,仅知其名,又怎能算作“识”呢?
女人无奈地讲:
“我恍恍数年游历大炎,品得的酒也不尽数,也算是酒痴,不,仅我这般品性又怎能算得‘痴’?也罢,我为求境界,本想深居于山高泉洌之处。奈何时时感叹世人不懂那书,也不懂这酒,终归是放不下这愁尘。十年恍惚而过,未曾想,这第一个求酒之人也似你这般,青衫乌发。直言热极,无言其妙,倒是颠出的热水竟闹出好一番笑话。”
“青衫不懂酒,热饮三杯,只言好极。可那房东又怎知,天寒地冻,大雪将至,胡桃木上三杯酒,就如雪中送炭一般,正解青衫徒步人的寒意刺骨之急呢?”
博士不禁笑出声,又为眼前的小姐满上,此刻,她眼中满是暖意:
“这茶,也解了你的难。”
“……倒也是。”
“额头已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谈。哎,怎会不忍相谈呢?相别也有些时日了,令小姐。”
令不禁一怔,随即侧目微笑,将热茗饮尽:
“也罢,若非你这载酒问字者,终归也无人明了那山之高,水之清冽,能与彻骨中寻得一杯好酒。好啦,这无非究其情志与淑世的二元了,我可乏了啊,可不想与你争辩……”
“好好……”
二人无言,又是一声轻笑,遂引得二人笑声的合鸣,催头枯枝上,笼火缥缈,连带着一缕醺黄灯光也洒了出去。窗帏的微微飘动惊得喜鹊振翼高飞。
“可这酒,总会有醒的时候。”
“那份醉意,被我带进这温柔乡里,从未醒过。”
“但你也曾周游过那大炎的山水。”
博士道:“我游历的炎国之景,掠目似那蜻蜓点水。寥寥诗篇道出空洞,散漫步履道出匆忙。而踏进家门的第一步,我便后悔了,那最珍贵的人情呢,何处有人情可觅?我思来想去,记忆犹新的只有令小姐摆开的三杯酒。绵纯悠长,回味无穷……”
这句话后,换来了令的一声哑笑,随即凑过身子靠近博士。
望着博士的眸子。他不禁后仰。丝丝传来的热气让他双颊发痒:
“绵纯悠长……是酒,还是你所怀念的人情…?”
“……二者都是。”
令便端起茶盏,退过身,畅饮一口,清朗地笑:
“本以为博士是那陌路苦行者,未曾想如今这番对话下来倒也有滋有味。是我看错你啦,我本想以酒待知己,可最后,这能懂得酒,明世理的知己还得自己去结识了……博士,相见恨晚。”
“幸不晚。”
博士侧着身子,身后,那杨柳的枯枝正瑟瑟的摇曳着,纸条缠绕。
“令小姐?”博士一顿:“夜色渐浓,酒否?”
“好,正在兴头上,若醉,便拿你的诗篇一一入梦!”
她似乎笑的更惬意了。

“哦?姐姐又去了趟那江南?”
“品了些甜酒,吹了吹那刚入秋的风。”
“未曾见过姐姐如此欣喜,是见识到什么奇珍异象?”
“和一位旧识重逢了,原本没什么好讲的,奈何被他的一杯热茶绊了步子,未曾想,那茶,也是小镇的一绝,不知妹妹还记得我为你讲的那位登门求酒的苦行人吗?”
“你说他不懂酒,笨拙又匆忙……”
“想不到却被他捉弄了一番。”
“怎么了?逍遥洒脱的诗人怎会被捉弄?”
“非他,也无人识那山高水冽。烈酒入喉时他便知其美,只是不言。”
“莫非,是遇到了知己?”
“有话可说,有心可交。这千年,倒也活的匆忙。该说的,让他听也无妨……”
“不过是知己而已,我们兄弟姐妹,哪个不是合你心意的聆耳?你若说他是匠人、还是大师…还是说他沉坐在那诗画山水之间吸饱了灵性,我便无言。”
“难以言说,你倒不如将他拉进这画,见了面,说几句,就自然明了。”
“姐姐,省些气力吧,我正为这画纠缠不清着。”
“那我也不好打扰了…待到新作画成之时,可要与我、与年相讲明。”
夕挥手,随口应了几句,随即沉进那画作中。
“若你想,你可随时入画,反倒是那爱闹的年…我要留意才是。”
令脚下的土地,竟显现出宣纸一般的米色。微暖的阳光下,夕挥动毛笔,寥寥几笔的画像也出奇的动人。这次,米色的画幅上,将升起许多安然恬静的梦。她再转头望画,仅一瞬,笛声悠悠,薄雾凌波,无风也无雨,此后,是场可预料的幽静。
“夕?”
令站在新画就的小桥上,望着腾上楼檐的夕。
“此去经年。”
“无妨,与我而言仅一须臾。”
她微微一笑,轻闭上眼。
再睁开,就是那上了青的桥……

前些日子的催头枯枝还尚存点旧绿.
仅过那一夜,让她颇有烂柯人般的无所适从。
因那落叶的黄,尽绕过斑驳的窗,浸透窗帏。
“早安……?”
“别说话,先饮过这杯酒,以作回笼。”
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博士的唇珠上,凝滞了尚未叫出口的名字。他起身:
“为什么?”
“酒楼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你倒是,喝丢了魂,满嘴胡话,惹得众人发笑,我呢,只得无奈去寻安逸地,兀自饮酒,就待你摔倒在地,才将你带来。不过这江南的酒,更多的是甘怡迷人,呵呵,以博士的酒量,溺死在这温柔乡也是迟早的事。”
令止不住地笑着,害得博士脸上一阵害臊,浑然不知那脸颊早已惹了红。
“若不是令小姐到来,这美酒我平时也少饮,只是,有令小姐相伴,这酒,倒是别有味道。”
“不胜荣幸,博士。”
“没惹麻烦吗?”
“没有。”
“那我是怎样回的家,还有这难捱的头痛又是?”
“少问些闲言碎语……快,喝下吧!”
又有几个黄昏,小镇上的人时常能望到,一位身着白衣的美貌女子与那个青衫乌发的说书人一同徜徉在那江南岸边,时间似是突然得到了宽裕,竟允许二人肆意挥霍。
他问,那所高山之上的木屋呢?她说 ,年久失修,落败凄凄。
二人却心照不宣地攀了那山,修缮了那木屋。
“博士,你那么能说,怎么可能能不会写?来写点什么。”
博士果真写了,就题在木屋的墙壁上。文笔爽飒,却不乏淡雅之息,似那竹叶,自成佳趣。
“还是令小姐更胜一筹。”
只待一杯酒、两三粒菩提下肚,那酒意稍起,博士伴着令,下了山,回了家。
二人早已熟悉了这错落的道路,避开嬉戏的孩童与小凳,转出一个小巷。身着花裙的的姑娘走过上了青的小石桥 。落叶在水中激起层层涟漪,这池水蓦然的老了,满面皱纹,有忽而年轻,微风初定,水面如镜,倒又变回妙龄少女的面庞。
“这儿的人,总是在笑着,爽朗、淡然、天真、惬意……”
“大概是他们都有梦,都在笑,必然是梦到了什么。”
“但他们,必然分不出梦与这现世的区别。”博士讲。
“怎么说?”
“给那老者一钓竿,他绝不会去以饵诱鱼,反倒是会垂钓那池中云影,若是给那桥上游离的姑娘一根钓竿,她准会去钓那几茎散着幽香的荷花,为何要无可救药地怀着些愁思?”
令噤而不语,转而看向河畔的小亭上,收缀画具的老者。
“这似神仙般的快活日子,又怎会有人愿意随意挣脱,说到底,分不清那梦与现世的想法只是掠水的飞鸟,一闪而过。那个必须给出的答案就如那引了愠气的老者,把绘毁了的劣画毫不留情的泼了墨,不会去分辨,也根本不想去分辨。”
说到这儿,博士低下头,仿佛若有所思。令那莹澈渊深的眸子倒映着碧空,似有飞鸟翩跹。

午间,酒楼的伙计,挨着河岸边摆下一桌两凳。令倒好了酒,推到博士跟前。酒过三巡,他说,令小姐,唱一曲吧。她稍加迟疑,但还是点头同意。
“你若饮尽,我便唱。”
“你若唱,那我便喝。”
令皱着眉,没好气地嗔怪了博士几句。
但还是软了心,一声轻咳后:
漫天秋风黄叶飞,芰荷妆尽瘦紫薇?……
他闭上眼,再转身,便是另一番境界。唯独手中的酒,映出的总是令的脸颊,未曾变过。纵使沧海桑田,天翻地覆,只要那琼浆玉液滑进腹中,他便感到时光流淌,一年又一年,馥郁的日子根本无以计数——花间弄酒,望灯明杉影澄云澈,衣袖翻飞,引寒风拂耳聆冬歌……
乡居的日子,一切都满着,溢着。反倒是她笑起自己来了,她望向那河岸边垂钓的渔人。不禁想,这手,又该捧起些什么?那明亮的弯钩,又该从这江南钓上什么才算会了她的意?
令抄起酒杯,看着博士,一饮而尽。酒已微醺,含笑未语。当令坐在房檐上,眼看着博士在那青砖石台阶上摆上一个瓷碗,一丝不苟地准备着时,二人已经相伴而行数年。
“昨天我讲到哪了?”
“又忘记啦?怎么这么不记事的。”
“能记住书就好,讲书的人嘛,讲清故事就算万幸。”
令小姐虽平日中难寻踪迹,可更多的仍是在博士身边,只管沉默,气定神闲地饮酒才是常态,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从山间一抔土再到大炎的巨龙,从那西边的战乱再到“海”的缥缈,没有什么是他不曾了解。可这书,他愈讲愈是困惑。千百天的夜读,令为他拨挑灯芯,偶尔也会递上一杯热茗。他说,字字句句皆出他人之笔,为何有他口中诉出时竟感到不尽的感情——喜悦、愤懑、忧伤、苦悲凝涩……可更多的,还是枯燥烦闷。
“无数的故事在记载中已然死绝,只好在你们的叙述中口口相传。兴许有些事尽是一派胡言,却无比真实——全局,需要历史,细节,则依仗人言。但聆听关乎传承,所以值得欣赏啊。”
令轻按着博士的肩头,俯在博士的身后,几抹带着酒香的气息软糯他的耳朵,凝滞了悠长的鼻息,旋即令搂住博士的脖颈,下颌抵着博士,他后脑勺就紧贴着那团佳酿琼缪。
“为何?”
“只因那说书人,看不清人情。即使看得清,也得全然抛弃。故事就摆在这里,可不能妄加感情,扰它一分一毫,你说,不是神仙,又是什么?”
“我向往那神仙,能云游四方,拨云弄雨,逍遥洒脱,无所挂念。而我身陷囹吾,身染尘泥,因那虚无缥缈的境界去愁不相干的愁。”
一声浅笑,一声自嘲一般的叹息:
“好似那叶公好龙。”
令笑不出了,腹中的酒早就失了温热,再难升起勃兴。
“我笑那叶公,藏于柱后,畏畏缩缩,不敢表露心中所想。我笑那叶公,口是心非,遮遮掩掩,若是我遇上那龙,我当会走近祂,饮酒三杯,敬风,敬水,再敬那龙,说——”
“我只是一介凡人,我不能抑制自己去喜欢那些神话般的事物,又不能保护自己不受那种愁绪的感染。我活在不切实际的梦里,也在我不堪一击的人性中。我在,请您俯视着,审察我,带我翱翔于碧空之上,引吭高歌。”
令就蹲在博士身后,缓缓站起身。
后颈失去的温软触感让他怅然若失。
随即,他感到那缠绕着的绿叶红瓦中透出的金光,他就在那光辉中正襟坐着,洒金的分量很沉重的压着他。他扭头看向令,夕阳的阳光中,令的眼眸好似升起一缕炽热的火苗。他们在渐冷的暮色中相互望着,无言缄默,她踌躇了很久,咬了咬唇,张口说:
“博士,”声里流着悲悯:
“若我是那龙,你又会做何感想?”
博士呆坐在门前,一时竟忘记想讲的言语。
那纷华靡丽的故事依旧坠欢可拾,但是面对她,自己仍旧可以容纳下关于令的无穷想象。他回想起多年前,簟纹如水,满山花开微风卷地,他们也是这般望着对方的眸子,二人额头相抵,他听到令轻柔的鼻息与那夜的雾与风在遥相呼应,喷云嘘雨、烟飞雾结,都随令的呼吸起落。
那夜,可有人是好龙之人?可有心是爱人之心?
思来想去,他恍然发觉自己也入了那局。
“可我喜爱的不是那龙,也不是神仙…纵使你有万千形态,我情有独钟的,是你这人儿。”
他喃喃地说。听罢,令豪饮几口酒,吞咽下肚:
“我在。”
“你在哪?”
“我在,我出现在了你生命的河中。”
“可河流湍急,不知去向。”
“你走便是。”
“走?”
“酒在,茶在,山河皆在,我也在。”
星霜荏苒,花晨月夕依旧。
春末,今日是农历槐月的最后一日。
令时而能想起他题在那高山上的词。每当他笑着谦让出谁文采更胜一筹的交椅时,她都会想要纠正他说的话——但在无言中。她所想的,是欣赏、是二人心境的相互弥合。独峰不称高,群山连绵时方知其巍峨。她钦佩博士,因为他的确称得上百姓口中“讲故事的人”这一称号。
“令,要不要酿几坛酒?”
坐在台阶上,兀自拨料着柳叶的令怔了一下。
“博士更该早些说啊。”
“有多早?”
“有多早呢?”
她莞然一笑:
“越早越好。”
“净说些无边无际的话。”
“我飘飘渺渺了千年,时间对我而言如滴水刻镂。唯独在酿酒方面,我绝对是一个不相称的饮者,我会望着那酒心生焦灼,与那酒中的世界望眼欲穿。博士,你能明白吗?”
“如此一来,那更该现在就去酿了。”
翌日,她将封存好的酒摆在院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望着酒坛上的红缨染墨,她又想起他题在墙壁上的词。题诗在壁,壁坏诗消。那木屋,仅仅十余年就摊到泥泞之间,风飘雨漏。人呢?还有多少年,才会经历这必然的难捱?
奇怪的是,有时他是那么的渺渺难寻,有时又是却自愿屈身讲些笑谈和故事来取悦于她。只要他在,令便喜笑颜开……
当晚,戏班子的小船推开丝丝银波没入了万家灯火。那是一出爱情戏。回院子的路上,令格格笑着不停,淳朴自然的感情总是这么令人欣慰。
“我以为你会对这种戏提不起兴致。”他打趣地说
“令小姐,你是不是在台下喝多了?”
“不,正是我看到了你我,我才有兴致。”令突然正色起来:
“那先生淡泊名利、欣欣劳劳数十载,不甘落寞,为一家安好,似你。”
她一顿:“那夫人为先生,热茗炙酒,扶砚化墨,算来都说避俗尘,却伴了那时那地,水与人。似我。”
“博士,你在这江南,钓上了什么?”
“我钓上了一挽明月。”
博士望着如钩的弦月,不假思索地道出。
令的脸颊一阵泛红,她钓上了什么?
冥冥之中仿佛自然有了定数。
而她却似那毁了画的老者那样,不再去想,不愿去想。会用几声清朗的笑声含糊盖过即将回答的问题,然后轻啜几口清酒,让恰如其分的回甘与醇厚心灵田蒙上醇厚的雾霭。
年少轻狂,不觉凄凉。心有鸿鹄志高远,青衫拂袖步彷徨。料君无伴,舞歌吟唱。鹃鸟蝉鸣遂溪游,独步相环美风光。
梨云梦远,木舟离湄。
“所以,你准备离开,向更远处漫溯,去寻人情?”
“是。”
“要我作陪吗?”
“令小姐在这江南候着便是。”
“博士,从来只是别人折枝遗我,今日我折些春刀遗你。”
“何谓春刀?”
“是那江南岸上的婀娜细柳,柳条与叶细长如刀,轻薄飘零。江南,是你的根,何时飘落回江南,我定会被飘来的你惊醒,在此之前,我有那么多诗篇来入梦。”
“博士,你欠我一个故事。”
博士惊讶一下,随即看向令。
她没再说,只是就着茶杯的热度烘暖了手。
他说,此去经年;
她说,你愿作陪,便是知己。
他说,本是逍遥人,何须过来世。
铁钩挑动了即将燃尽的火堆,温和的热度又从炉中复又透出。黯淡红光染遍了他的脸颊,几点火星冒出,在墨色的天空下狡狯一闪,便散进了深邃的夜色中。也许他是对的,江南的温柔乡总是要离开。烟花易冷,无谓花开一时,但要一时花开。
“我在。”
“你在哪?”
“在烟澜处候你。”
她一顿:“博士,带着我的人情去。”
他摇头:“可这人情…”
“明年复何在,后又何预焉。以吾化湄,待击舟之日。”
他笑了:“此话当先,吾又何患人情之变!”

门帘外响起潺潺的声音,雨丝与帘子垂直地交织着,遂织出这样一个朦胧暗淡又多愁绪的雨夜。令学着夕,手中握着笔,满纸张画的都是人头,夕正襟坐在屏风后,茶香裊裊,朱唇微启:人所画的,大都是自己的写照。令看向自己笔下的画作,不禁嗔笑,他的模样,在她笔下,总是沉思的,眼角总有几分洒脱的笑意。
“这就是姐姐所说的知己?”
“对。”
“哼,众生相罢。”
令嗔怪一声,随即疑惑起来:“哎,小妹你说,这画像,都是自己的写照?”
“是你像他,还是他像你?”夕歪着头,凑过身仔细端详着那画像。
“说不清,道不明的。”令摆摆手,没再说。
“ 你和他酿的酒呢?这是第几年了?”
“第四十五年?酒我早就喝完啦,怪我,怪我。”她苦恼地笑了几声:“他本性不是那好酒的人儿,酿的那酒,都是依着我的……他回来会怎么想呢?”
“这是怕你乏了罢。可是,十年又十年,姐姐你还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要是我等来的是一队啼哭的人儿,那我这几十年算是一场被泼了墨的画呦。”
“江南,腻了吗?”
“腻了。无人饮酒作诗相伴,这再美的风景也是嗅过头了的花那般无味。”
“早知道你要来我的画中,我前些日子才窥见江南秀美,才仿画出这番景象,估计要让姐姐你失落了。”
“无妨,无妨。小妹你不如画出个博士来才好。”
说者无意,画者有心。
夕又开始念叨起不可画人等等规矩,香腮微鼓,一编香丝伴着越说越着急的嘴巴浮起,令无奈地摇头,反复在夕说话的间隙中补一句,只是玩笑话。夕也是那通情达理之人,还算听得进劝。最后,夕站起身,走向那砚台笔墨,深吸口气,问:
“当真要画?”
她自然是拒绝的,纵使夕的技艺再纯熟、无可挑剔。
那是墨,是水。终不似那茶,那风。
她终于明白,博士踏进她的高山居所时所言的“人情”的悠久。在那当初的当初,他第一次踏出江南寻景的时候,他定是无悔这趟苦行,将山河锦绣锻造熔炼成浅吟低唱。而他选择脱出那墨色白底,化诗篇为歌,选择行走在这更具冷暖的世上肆意徜徉。
“明日,大哥会来…”
夕摆弄着散着清香的毛笔,看了一眼露着苦笑的令,淡淡地说。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那日,她从博士的乡居离开,雨如弦,在远近奏起。她原想着将自己化龙一路赴行。却不想被沾湿了衣裳,在博士的房间中寻得一把半旧的油伞后便匆匆离开。
多年以后,当她试图返回江南,想要重游那个被他赋予了无穷意义的地方时,明白自己无法从那个黄沙遍天的边塞抽身返回了。那些士兵们说,当箭头拖着箭羽不再没入黄沙的时候,沉舟就会在山顶长出来,就可以解甲归田。他们说完这话时,一根飞矢就从令脸边擦过。没入沙尘,其中传来低沉的呜鸣声。无论是是一场血战后的休整,是军中难得的长假,还是她怎样的杀敌与枭首,那荒凉的景象依旧停留在她刚到边塞的模样,一点没变。
她突然想起那博士言说的壮丽山水,想起博士要离开时的向往神情,便开始懊悔为何要浪费在无用的漫步与醉酒中,为什么她不了解人生的缘分?为什么她不解那人一瞥的价值?为什么不让那最后的春天在她的眸上留下至美的印记?却一心挂想着云空之上翻腾的浪与尘?
几粒炙烫的飞沙扑在她的脸颊上,她看到的依旧是黄蒙蒙视线一片阴沉。她收起剑,转过身背着风,似有似无地低吟:
“忽有朔飚嗟天涧,苍穹破碎天河现,秋毫平分融金中,或将擂鼓衡死生……”
她对着江南的方向,无奈地说。
“此去经年。”

“我好像见过您。”
“见过我?……嗯,也许是在梦中吧。”
“诶诶,欢迎会都要结束了!别给博士灌酒了!”
渐次嘈杂的人声将令从醉酒中慢慢唤醒,她正躺倒在沙发上,身披着博士的大衣。透过餐厅的玻璃窗,他推搡着一杯来自一个绿发的高个头姑娘的酒。“博士,再喝一杯,就一杯!”那绿发的姑娘朗声笑着,那黑衣的人无奈只能接下,一仰头,一杯泛着沫的酒就囫囵下肚。男人闷咳几声,一个蓝发红眸的姑娘快步走来,轻声训斥了劝酒那人,轻拍博士的后背。
罗德岛那黄昏下的欢迎会结束后。阳光汨汨漫漫,没有风物依旧,往事千端,只有梧桐叶落成阵,不时敲打着台阶上闲坐的令与博士二人。令看着醉酒的博士,眼中似有光芒闪动。
“令小姐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何以见得?”
“说不清……”
不经思考,她倚靠着博士的肩膀,准备缱绻一会儿。突然傍上的陌生的温软感让他不由一抖,佳人傍身,清光一脉,但生疏感还是让他愣住。但看到令喝醉——温如玉,腻如膏的肌肤,也不由的无奈的笑了笑。
“初次见面,就这么亲热的吗?”
“初逢?你我这般亲近,怎能算初逢…?”
“令小姐,你喝多了?”
嗅着酒香,她入了梦,梦到了江南。
雨虽仍是雨,山还是山,依旧是那把半旧的油纸伞,她的脚步却无法仓促了,她不能不想起由于模糊而益显真切的倦柳愁荷。本以为,那乡居前依旧会青草凄凄,无人问津。却发现,有个瘦削的人正穿着一袭黑衣,站在雨巷口,正隔着濛濛的细雨和浅溪与她隔岸相望。只为那份温和又明亮的风光。为那宜煮的绿叶。油伞之下,依旧是这如画之梦。她迈开步子,过了桥……
“催头枯枝,嗅烟岚尚甜。舒眉颔首,却料雨更闲。”
“欢迎回来,令小姐。”
她不禁莞然。
到底是谁在等谁呢?

“博士,你真记不得我的模样了?”
“记不得,但我梦到过你,令小姐。”
很多时候,令都认为自己的梦是虚假的,但唯独博士的梦,她深信不疑。罗德岛上,令各项方面能力都相当出众,于战场拼杀的令,闲暇时去当了博士的助理。而助理归助理,但散漫悠闲的样子又不禁让罗德岛的干员们怀疑是不是放松来了。
“见你回来。”博士望着令:
“大家都说你在摸鱼啊。”
“哎,摸得厉害呢!”
“走吧,我们走趟录音室,给孩子们录些睡前故事。”博士伸手晃了晃,招呼掉了队的令。
什么故事呢?他想起自己倾心的炎国神话。自他从石棺苏醒,为罗德岛收留的孩子们讲些故事,是他工作后的唯一消遣。他搬来一个木凳,让令稍等会儿,自己则坐在录音室里喃喃地讲起一些温和而不失瑰丽色彩的故事,声音干净清脆,充满感情。
“博士啊。博士挺会讲故事的。”
窗外,年把玩着折扇,笑着。
“思维缜密者,能言能书。”
令望着博士的背影,笑意止不住的从眼角流露出。
某个任务结束的下午,百般聊赖,他在窗前坐着,膝上放着一本大炎的历史书,看到令小姐便迎了过来。待茶香四溢的杯盏被令接下后,博士翻开书,指着书上一个葱绿色的插图讲:
“令小姐,还在眷恋着那个江南吗?”
“惘惘一瞬就过去了千年呐,我对这江南也说不清道不明。”
“能说清楚些吗?”
“兴许是,爱屋及乌吧。诶,博士,你不妨找我那小妹,夕,去看看。她蛮得意那绘出的江南美景的,在很早前就画好了啊,种种景象我都历历在目呢。”
她一顿:“只可惜……”
“可惜什么呢?”
“可惜的是,那江南终归是缺点什么的。似江南,却不是那江南。”
她歪着头问:
“博士,你还识不识我?”
“不,不识。只是……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就不算识了吗?”
她不免地忧伤起来,她本以为只是一场新瓶装旧酒的遗憾,可未曾想到…会这样物是人非。
他想起自己为战死的干员火化时,滋生的那种剥离感的“陌生”,纵使并肩迈进了多久,还是怎样的亲密无间,只要是看着那承装灰烬的器皿,他会不自主的将自己从往日之影中剥离出来——如今阴阳两隔,即便是生者与死者面对面瞠目也不会相识的,便是那生命的内涵。
追悼会上,凯尔希说:
“你和干员们亲近,为他们追述平生,为他们唱挽吧。”他沉吟许久:“可以,但是…你比我更了解。这里的很多事,我没赶上。”
“似曾相识,又怎么能算‘识’呢?我们真正‘识’的人,又有几个?”博士说。
他在窗前站起身,“噗”一声,书本被稳稳当当地合上。窗外的雨恰如其分的敲打着舷窗,房间尚未掌灯,唯有微风拂过窗帏,鼓荡其间,房间犹如浸入深海。他走向台灯开关,点亮台灯,略显狭窄的办公室被米色的光烘开, 入夜后,夜微凉,空气中沁着凄迷的幽香。博士脱下黑色的外衣,口袋中抖落出几片叶子,飘飘散落在地。
“是陪孩子们做手工剩下的纸片吗?”
“是柳叶,大炎的说法是,春刀。”
她迟疑了一下,那“春刀”并不是大炎人口中的柳叶。
千载前的一个清晨,风裹着桃花般的糖浆味道琢霭,博士站在河堤上,驻足回望,几步一回头,几步又几步,轻声将令遣返。
于是,她折下柳条遗他。
那个初春很冷,柳片又薄又轻,称作“春刀”只是她一时兴起罢了。这次,在出现在他口中时,她竟有时光倒退之感。恍惚之间,她只觉得这儿仍是博士的小院儿,而此时,正是令第一次含着暖意端起那热茶的一刹那。容貌如昔,目光如昔、声音亦如昔。她怎能不身临其境,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相同的雨季,这样一个富有朦胧色彩的季节。
“你不怕这‘刀’伤到你?”
“杨柳依依,婀娜妩媚,我欣赏还来不及呢。留作书签用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个春天是我们一同盼来的第一个春天。”她一顿,缓缓地说。
“冬天里,我俩没少陪夕和年吃火锅呢。夕喜欢清淡些的,年就喜欢那热辣,令小姐倒是,来者不拒。茶也好,酒也罢,还是火锅中让我咋舌的红油肉片,令小姐都一一下肚,却只长了兴致。”
“我那小妹,夕,是不是送你了一幅画着江南风景的画?”
“那姑娘心思缜密,看我火锅烟雾缭绕之间总是看着墙上的一幅画挪不开眼睛,没几日就想着送我一幅,倒是不管我会不会迷失进去,反倒是,远观着也适顺人心。”
“陷进去,可就出不来了啊。”
“那便不出来。似你,醉了那江南。”
她一愣,便不再说话。博士伸手拎起瓷壶,给令与他那半凉的茶续满。随即坐在令身边,看着档案柜中一本本档案,陷入沉思,令向他靠近了些,他感到手心被一只纤细而温暖的手贴紧。令看着他,从眼神中,他便能明白她要说什么。
“博士,你还识不识我?”
她又问起,不过这次,眼神中荡漾着几分希望。
“不识,但似曾相识。”
“是怎样的‘似曾‘?”
“像知己,像深交,想无间密友,像结发委身……?”
“当真?”
“我要是错过了令小姐,兴许才是一场遗憾呢。”
令苦恼地侧歪着头,嘴角苦笑似的微微翘起:
“记不得我,也罢,往昔不已,故友重逢…便拿这茶重温罢。”
霞染天光,陌上花开与谁享。
烟笼柳暗,湖心水动影无双。
远处的风声击打窗棂的声音传过来,纷纷落在他们的屋中,遂幻奏出一种幼苗破土的滋润声——春天应该是完全地到来了。不过,有些弥足珍贵的东西伴随着初春融化的雪一同飘散进这片天空了,就好像,那幅画真的以另一种方式被无可奈何地宣告作废,她几近失望地想。
令正要缩回手,博士只是慢慢合上书,浅浅笑着望向她,喃喃地说。
“花晨月夕,当一见如故。
虽生生默默,有此感,更相宜。”
听罢,她兀然笑了。
湄仍是那湄,她也终于等到击舟的日子。
她一声感叹,随即苦笑着握紧了他的手,包裹住他的手背:
“哎,果然!”
“你仍是你,我还是我。”她将自己的肩膀与博士贴紧。
“我怎能平白无故对你倾注自己的一厢情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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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