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一》

　　石镇人才市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搭着的四角帐篷，桌旁坐着几位厂里的师傅，问几个问题。应聘的人得了空，合理和气聊一聊，技能证书一放。—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可不仅仅需要技能证书，—帐篷外围着一堆本科生，是围的最多的学历；倘若你是硕士学位，便可以得到面试官的青睐往里走走，或者不管是哪哪学府的博士，面试官就要请你加上他们的私聊方式了，如果再有留学经验和工作经验，那就准备好市场里的其他家过来抢你罢。但这些求职者里，多是本科，少有这学位如此。但凡真有如此学位的求职者走进这人才市场，什么保险与薪资，都能慢慢地谈。 　　我从大学毕业起，就当了一家私企的面试官，领导说，我能力不算出众，在公司里恐怕奋斗几年也做不上管理位置，就让我在招新方面做点事罢。本科学历的求职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的总让人有点不耐烦。他们往往要我们亲口做出什么什么保证，三险一金还是五险二金，社保是实习就开始交还是正式工开始交，竞业协议和加班明细清楚了才放心；在这种逼问之下，我是有点为难的。所以社招过了几天，同行的领导说不用再回答他们。幸亏领导知道我们公司的待遇实在是难以详说，连我这样的都辞退不得，于是让我便改为发发传单，为公司吆喝两声这种费力气的职务了。 　　我从此便站在公司搭的招聘帐篷旁，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感觉有些昧着良心。领导脸色严肃地与来访的本科生你来我往，从帐篷里走出的本科生也没好脸色地回头看看我，只有康一问完了，说完了，走出帐篷还能微笑地跟我说声，谢谢，再见。 　　康一是拿着大专学历敢走进这人才市场的一人，他的精神面貌出众；自信脸色，走到哪一家帐篷下都是器宇轩昂；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他穿着比别人都正式的西服，可是大了一号，他原本身材就不错，只是这一下显得有些装模作样。他与面试官说话时候，掷地有声，每个字都感觉能砸进地面一个坑，几番来往后，面试官都有些被他的自信唬住。他说他叫康一，其实是毅力的毅，但面试官为了省事，在桌上的单子上随手写了一个康一。康一刚到我们帐篷下，面试官就问了他对于薪资上的要求，面试官说道，“康一啊，我们是发展中企业，虽然一上来的待遇不会给到太高，但我相信你的能力！”他微笑得点点头，“这是我的简历。”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份一看就是刚打印的新鲜简历放在面试官面前。面试官没有打眼仔细瞧，光是薪资要求不高这一点，他就已经十分喜欢康一了。“那三千怎么样？看你这么优秀，我破例给你这样的实习工资，等到转正之后，四千，五千那都是有的是机会。”“那是不是有点少了…在这个城市，这样的薪资还没到平均水平呢。”面试官一听这话就明显得不乐意了，无奈之间，他只好仔细看起了放在面前的简历，姓名：康毅，学历：大专…“哈哈。” 　　听起其他几家面试官说起，康一原来是在一家国企单位上班，但才做两年，遇到了中外合并，企业合并了，却把他这大专学历合并出来，没有办法，又来这社招应聘，跟年轻蛋子抢饭碗，抢了一年都没有结果。幸好他心理素质过硬，这社招场地，一家一家地面试过来。但是他也有一个缺点，便是他的大专学历。没问几家，刚刚掏出简历就被轰走。康一也是人得要脸面，试过几家之后，他再也抬不起头，挺不起胸了，而是和很多本科生一样，恭敬谦虚地坐在面试官对面，细声细语地问几个问题，但即使是这样，他简历上名字后面的那个学历，还是被人轰走的理由。 　　康一已经面试了这社招现场的一半岗位，他的头从昂起来的自信到低着的恭敬再到直着的麻木，我跟了过去，这时那个面试官问，“康一，你真的有两年工作经验？”康一一听这眼睛终于亮起了刚刚来时的光，语气也变得骄傲无比，“当然，我还拿过一个季度的优秀员工呢。”面试官接着问道，“那你怎的就因为大专学历就被踢出来了？哪怕专升本呢？哪怕真是优秀员工呢?”康一脸上又恢复了麻木颓丧的表情，身上的西服好似又宽大了一分，嘴里嘟囔着一些话，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康一当时上的大专和那家国企签了两年合约，本以为这辈子稳定在那里没想到遇到了中外合资，也是这两年，他也失去了专升本的资格年限。一家一家的岗位面试过去，都只剩下一段话，姓名：康毅。学历：大专…“哈哈。” 　　在这些时候，我本不想笑话他，但是领导的笑声发散到了我这里，我也只能陪着笑笑。以后每每在公司人多场合，最后还是会说起此事，最后也总是以哈哈结尾。康一知道那些面试官在取笑他，便只好找现场与他同样身份的人说话。有一次我传单发完站在路边，他对我说道，“你好同学，你找到工作了吗？”我略微点了一下头，他说，“找到工作了…你能教一教我，应聘的时候有什么技巧吗？”我想，来这里应聘的人，除了学历还会看什么吗？都是一个人四条胳膊四条腿，嘴巴一样都会说，脑子有会转的有不会转的。我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康一看了我好久，小声地说道，“沟通能力这么差的人都找的到工作，我到底是差在哪了。”我有些恼怒，拉住了他，用着面试官的口气说道，“我看你在这逛半天了，只有一句话劝给你，就凭你学历后那两个字，这里就没有你适合的。”他说，“可是，这不是社招吗？”他握紧了手里那份简历，脸上地表情和手里都在向我质疑。我低声叹气，回到我原来帐篷下。康一看到我回到原来位置，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脸上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埋怨。 　　有几位确实和他聊的还不错的面试官，但是不打听不知道，实习工资连三千块都不到，给个一千五还不包住，康一坐在那里左右为难，毕竟试了多少家才遇到个肯要自己的，他拿起简历又放下，开口说道，“这个城市的平均工资是四千五，我只要四千。”于是面试官就在笑声里把他赶走了。 　　康一是这样的使面试官快活，可是没有他，别的本科生也是这样被对待。 　　有一天，那是社招的倒数第二天，领导在帐篷里慢悠悠地喝茶，突然说道，“那个大专没来啊，不是还有几家没面他的吗？”我才意识到，这石镇人才市场招聘已经是倒数第二天的下午，明天我们就要返回公司了。领导觉得无趣还问了问来其他的公司的面试官，“他啊，好像偷偷改了简历上的学历，被那家面试官一查当场让公司拉黑了。”“改成什么了？”“硕士。”“硕士？”“要是他那个样子一上来就说自己是硕士，我还真信了他，哈哈。” 　　最后一天，该应聘上的应聘上，各家的指标基本都到了饱和，我看着手里所剩无几的传单，随手一放，就准备收起帐篷了。忽然间我就听见隔壁传来一个声音，“您好，你这里还招人吗？”我听见这声音连忙拿起传单就往隔壁靠去。康一面色焦急，头上还挂着汗珠，我心想该不是从哪打完了零工才跑到这人才市场。“康一？你不是硕士学历吗？怎么变大专了？”那位面试官毫不客气，取笑着康一。康一一听这话就急了，“我从来没说过我是硕士，是那面试官急了胡说！”“只因我昨天把简历掏出得晚了，他就没好脸色地阴阳怪气。”“哦？那就证明说，你还是大专学历喽？”“是。”康一简直是把那个字咽了下去。他把褶皱的简历收回道背包里，就在面试官和我领导的笑声中，一步步走出了这人才市场。 　　自那以后，每年的公司招新现场，我虽然觉得不太可能见过他，但莫名其妙又想见到他。领导每年都会说起康一的事情，每次都在哈哈声开始，哈哈声结束。 　　又一年过去，我好像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康一一眼，但随着我在公司干了四五年，终于往上走了一步，公司的招新不需要我再去，我想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康一了。 　　202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