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OUL/琳狼】朝暮(一)


屋檐下的竹管滴答地滴着融化了的雪水,飞檐瓦瓴被水清洗一番后有几分初春的意味。
时值上元节,尽管飘着绵绵细雨,王城的大街小巷还是如约地挂上了各式的灯笼。东街刚抽出新芽的杨柳树下,小贩们撑着油布伞依旧大声吆喝着招徕生意,熙熙攘攘的少年少女们开朗的笑声清减了雨意的幽寒。
西城门外的官道被淡淡的雾气笼罩,将一身衣衫浸得微润。感受着不时从轿帘微微掀起处的缝隙里吹入的寒风,珈乐无声地叹了口气随着马车的颠簸逐渐变弱,她知道应该就要到达王城了,离开北境已有三十余天,这将会是她要接受的命运。她清楚小皇帝的意思,削藩夺兵权,无非是过去每个朝代都用过的陈旧手段。
她并不担心自己,皇帝的野心手段她再了解不过,这些手段还是尚未成为皇帝之时她在北境教他的。对于这次进京述职她抱着必死的心来的,就从未想过要回去。
珈乐只是不知这雍容尊贵的帝京比她那只有草原与牛羊的北境又究竟有多好?尚未及冠的少年皇帝以为人人都想入京称帝,将这天下江山握入手中,却不曾想过他的皇姐只想在北境守着一辈子看遍哪的风雪,天下百姓之任对她来说太重了。
马车还未到帝京外城,珈乐就已经开始怀念金秋开始变得金黄的北境草原。处处人声鼎沸的都城吵得她思绪烦乱,不等她细细在脑中回想背景的牛羊骏马,徐徐前进的马车便忽地停了下来,马车外立时传来了侍卫翻身下马的声音。
此次前来为表示对皇帝绝无二心,她的身边只有两百侍卫,若是皇帝不留情面,直接扣押软禁,恐怕连反抗的机会也不会有。皱着眉头思量了片刻,珈乐出声询问部下。
“何事?”
“主子,来者是禁军副统领,传太后口谕召见主子你。”
闻言,珈乐立刻命人掀开了轿帘,迈步出了马车。骑着铁骑战马的将军拱手致意。
“末将见过镇北王。”
珈乐颔首,便听到那副统领语调不卑不亢地继续说。
“国事繁忙,陛下忙于朝政,无暇召见您,因此特意托太后娘娘代为接风洗尘。请您随我先往西城楼吧,娘娘已经在城楼恭候殿下多时了。”
迷蒙在水汽里的城楼是一片晕染开的墨色,檐角的铜铃声隔着百丈的距离还是清脆地响在耳畔。接迎的队伍不算庞大,更不能说奢华,只像是这场难料的春雨,静谧安然。
城楼下珈乐走下马车,整齐肃立的军士列队近在眼前却还是迷蒙不清,像是沉入了迷蒙雨雾中。她静默着缓步向前,目光却在触及那个核心时有了夏令时节看到草原开满芍药那般惊艳。画着山水的蓝边伞下,那人穿朱红色的礼服,从袖口盘起的金线凤凰被沾湿了羽毛轻声地引颈长歌,长发挽着一个淡雅的发髻,鬓间坠着红玉流苏,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但珈乐能看见她宛若新月的湛蓝双眸。
“臣下,拜见太后,太后千岁。”
在暗自的赞叹中,珈乐差一点把原本的君臣礼节遗忘,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水墨渲染中只有那人身上的色彩流淌着明艳的夏天。
“不必多礼。”
高高在上的那人嗓音像是温热软玉字句间都酝酿着温润,珈乐忽的想起了帝京以花酿造的蓝桥月风酒,雅致缠绵,一抹冷香入骨入髓。
“素闻镇北王镇守北境忠心耿耿,骁勇善战,不知到这帝京了可还习惯。”
忠心耿耿。四个字在珈乐的脑海里萦绕,她想抬眸看向那说话的女子,却又被忠心耿耿四个字里的礼法钉在原地。
“天子国土皆为臣家,自然是习惯的。”
再次拜下,这次珈乐却没有等来让她起身的命令,而是看着绣着精细花纹的裙摆来到自己面前,接着那双带着熟悉香味的温软柔荑将她扶起。
“从前陛下和本宫在北境时的情分还未生疏,何必如此行礼?”
听到情分二字,珈乐心下浮起一丝黯然,如今的皇帝当真还记着情分吗?更多的怕是忌惮才对。而眼前人呢?珈乐微微抬头迎上眼前人的眼睛,却发现那双黑眸里漾起的柔情,愣了愣,她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退开半边弯起礼貌的微笑回道。
“谢太后娘娘惦记,当年情谊臣下从未敢忘记。”
听到珈乐的话那人不由得皱起好看的柳黛眉,却又瞬间舒展变成一副母仪天下的样子。
“是了。几日后陛下和本宫将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话未说尽,原本沉浸在绵薄小雨里的奉京城不知何处窜起了绚烂的烟火,就算在清冷的城外也能听到百姓们的欢呼。抬头看了几秒城上跃起的炫目,华贵女人的唇角忽然勾起了一丝狡黠,她忽然拉过珈乐的手,靠近她的耳边轻声问她。
“今日恰逢上元佳节,城内处处花灯盛放,正是人间胜景。想不想要游一游这上元灯会。”
珈乐听完这话立时愣住了,虽说游览灯会不算藐视国法放肆狂妄,但就这样堂而皇之,岂不是还没走近,人们都作鸟兽散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思索,心底的情愫却先径直指使着身体点了头。看着眼前女子自若地遣散了众人,珈乐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所以自己到王城的第一晚,不是繁文缛节的觐见,而是就这样,逃遁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缠绵的春雨在入夜后就悄悄地隐匿了行迹,月色从渐渐散开的阴云中探出了头,月华流转在纷扰的街道上融进了满街的摇曳花灯中。直到脚踏着街上的青石板,珈乐还是有些恍惚,花样繁多的花灯和爆竹让她眼前缭乱一片,还有走在自己前方一步之远的身影。
不知何时那身影换下朱红的礼服装束换上了蓝白色的罗裙,原本身上略显清冷的气息便褪得干干净净,左眼下用朱砂勾勒的梅花散落着隐隐的妩媚,一笑起来就化成弯月的双眼纯澈而幽静。
但久居高位者的雍容尊华还是从言行举止间透露而出,挥散不去。看着她在一个悬挂着各式香囊的摊位前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脚,珈乐走到她的身边轻声唤道。
“太......太贵了,小姐。”
听到这笨拙的话语,被唤作小姐之人一弯唇角就轻轻笑了起来,都怪这温柔的月色映着花灯太过灼目晃花了双眼,珈乐似乎看到了多年前草原的篝火旁与她和着歌的那个西域来的姑娘,珈乐霎时有些不知所措,那人到时没有丝毫局促接着指了指小摊上的两只鸳鸯香囊说。
“你的小姐觉得不贵,我要了。还有出门在外别叫我小姐?叫我名字。”
“在下不敢,不合礼法”
“有何不敢?你我年龄相仿,也是平辈,即便你在我家当差做事,我们连朋友都不算了吗?你连唤我一声乃琳都不肯了吗?”
言语间隐藏着的酸楚,使那双眼睛变成了幽深的海,海面开始泛起波纹,乃琳定定地看着珈乐的眼睛,似乎要她一定回应。
眼前人忽然涌起的情绪瞬时便扰乱了珈乐从幼时起就在夫子哪学到的礼仪尊卑,她看着乃琳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了她们还未分别的五年前刚刚相识的七年前。
“乃琳。”
两个字简单又不寻常,没有瞻前顾后的思虑,也没有犹豫不决的战战兢兢,珈乐语调平稳带着她常有的淡然,却让眼前的人重新唤回了笑意。
真是难怪古籍里会写倾国倾城的美人,原来有人的笑容真的能倾倒天下。
被街上的拥挤人潮挤得东倒西歪,就连脚步都有些磕磕绊绊,望着不绝的人流,珈乐忽然忆起自己其实是不太喜欢类似的纷扰吵杂。不算顺畅的行走却在某一处顿了脚,抬起头时只看见一根根麻线悬挂着火红的灯笼,每个灯笼下都挂着一张纸条。这样的东西并不少见,毕竟无论是七夕的灯会还是上元的灯会,总要有猜灯谜才是圆满。
乃琳率先选了一只灯笼,也毫不费力地回了答案,她握着小贩递上的棉布花老虎,侧头对珈乐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是早两年,这小老虎还能拿给阿晚玩,可惜如今他已经对这些小玩意失了兴趣。”
说完乃琳又看了一眼灯笼,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带着笑意提议说:“不如这样吧,我们交换好了。你也选个灯谜可好?”
逛着灯会的样子怎么依旧还像是未曾出嫁进宫的天真少女。珈乐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也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对于重逢后她提的第二个要求,珈乐还是没有半点推脱地应了下来。接过灯笼时,她暗自嘲笑自己似乎有些没有原则了。
形是圆饼,色近银烛,明白花灯。
谜面写得并不典雅,质朴甚至有些土气,但珈乐敛了敛目,看着眼前揉着小老虎的耳朵有些孩子气的人,笑容里尽是温柔。
“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
俗气的答案,一生一世注定无法实现,到这帝京来珈乐本就带着赴死的决意,但此刻站在不知梦了多少回的人面前,却也生出了那么些不舍。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