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俊】恶犬与乞丐 | 第二十章
嘉南像个迷路的小孩, 被大人带着走进迷宫中。
她跟随肖俊的脚步，踏入完全陌生的环境，周围还有其他不认识的人, 大家都保持安静，她便也没有说话。
面前是一栋中式独栋合院，跨过高高的门槛, 绕过影壁, 走进风雨长廊。
他们在电梯入口前分两路。肖俊要先离开会儿, 他说他马上回来, 嘉南被人带去顶楼看星星。
空阔的平台上，确实有台天文望远镜。
领路的人先帮忙调试好了设备参数, 嘉南凑近, 看见了月球表面凹凸不平的环形山。
刚入夜, 山中气温低。嘉南被风吹得打了个冷颤，她不会弄天文望远镜，看完月亮之后就没乱碰，问旁边的人她能不能先进去。
她从顶楼往下看了眼, 底下灯火通明，人影阑珊, 在举办热闹的宴会。
嘉南被带去了一间茶室。
室内温度适宜，她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 有些拘束地坐在蒲团上。
面前煮水的风炉发出细响, 猩红木炭安静地燃着。
茶案一角做工精巧, 镂雕着两位蹴鞠小童, 十分有趣，嘉南盯着多看了几眼。
有人推门进来，发出轻响。
不是肖俊, 是刚刚在车上催促肖俊的那个男人，长身鹤立，目若朗星，脸上自然带笑，跟肖俊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你是谁？”他问嘉南。
嘉南也不怯，反问：“你是谁？”
“我叫肖熙然，是肖俊的哥哥。”
“我叫嘉南，是肖俊的……房东。”
肖熙然被嘉南逗笑，觉得她有趣，原本只打算过来看一眼就走，现在还想逗一逗。
他盘腿坐下，用火箸重新添了木炭，慢慢将茶釜中的泉水煮沸，一边若有所思道：“你是他房东，他租了你的房子，那你们岂不是天天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天天能看到对方？”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不知怎么，嘉南听出了点揶揄的味道。
“那你应该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肖熙然试探说。
嘉南想了想，“这个要问他自己。”
“他在那边每天都做些什么？”
肖熙然的问题真的好多。嘉南不确定肖俊愿不愿意她说，还是决定不泄露他在洛陵的生活。
“我不知道。”嘉南说。
“你嘴好严啊，小朋友。”
肖熙然将最终煮好的茶分给嘉南，故意道：“不过你跟他相处估计也不怎么愉快，毕竟他性格那么差。”
肖熙然口中的肖俊，与嘉南认识的肖俊，完全不同。
嘉南觉得肖俊很好，也不觉得他恶劣难相处。
“他没有性格很差。”嘉南说。她不想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肖俊的坏话。
肖熙然笑起来，“刚认识他那一年，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他在我的生日宴上，操控大屏幕放了一段我小时候穿纸尿裤在沙滩上跳舞的视频……当着我所有朋友和同学的面，那段视频整整播放了三分钟……
“直到三分钟后，管家关闭了电源总闸。”
肖熙然提前往事，神色复杂，眼中流露出了无可奈何。
嘉南与他的关注点不同。
她觉得肖熙然的话很奇怪，他说他是肖俊的哥哥，又说，他们刚认识的那一年。
如果嘉南顺势往下问，肖熙然或许就会吐露更多。
但嘉南潜意识里觉得，她不该问的，即便她对肖俊有无限的好奇心与探究欲。
肖俊如同一面倒映着无数星星的湖面。
以前嘉南藏身在岸边的芦苇荡中偷偷观望，逐渐被吸引靠近，到现在，她想要潜入湖底去看那片沉没的星空。
肖熙然说：“你可以去翻翻十年前的主流报纸，当年傅梁教授组建过一个轰动全国的计算机少年班，德俊是其中的一员。”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大概是因为看你顺眼。”肖熙然把陈茶泼掉，起身问，“你饿不饿？晚上有没有吃东西？要不要跟我……”
他话没说完，肖俊推门而入。
肖俊不满于肖熙然在这里，神色不善，将人赶走。他将茶室的门合上，回头问嘉南：“看到星星了吗？”
“看到了月球。”嘉南说：“顶楼太冷了，就马上进来了。”她望了眼天空，“今天星星也不多。”
“其实也不是特地来看星星的，同学说这边有天文馆，为了要完成小组作业，就跟着一起来了。”
“天文馆已经撤掉了。”方才肖俊向人打听过了。
嘉南点了下头，“那就算了，也不是很重要。”不过是白跑一趟。她本来觉得今天运气挺坏的，但见到肖俊，又觉得不算太坏。
嘉南问起黄橙橙，说那个当时跟自己站在一起的女生，肖俊说叫人把她送下山了。
两人说话时，嘉南忍不住打量肖俊。
这是嘉南第一次见穿正装的肖俊，矜贵清隽，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跟终日在打碗巷中游荡的肖俊，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们站得近，嘉南能看见他领结上精致的暗纹。
但又感觉有点儿陌生。
茶室左边是间简易餐厅。
两扇木门敞开，左右两侧立着暖黄的落地宫灯，外面是一方清澈无波的巨大水池，倒影着两岸的树影和天上的月亮。
身后服务生端来各式的点心和主食。
肖俊问嘉南：“还冷不冷？”他打算将餐厅门也关上。
“不冷了。”嘉南盯着外面，水池和倒影都很漂亮，她想看。
肖俊出去一趟，拿来件浅灰色的小毯给嘉南。
面前餐桌上的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肖俊说自己饿了，先动了筷。
服务生上完菜后就走了，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嘉南的拘束消退了，自在了不少。
他们一如既往，各吃各的，像和在打碗巷没有区别。
肖俊看上去真的很饿。
嘉南想起自己看到的宴会场景，问：“你刚刚在外面没吃东西吗？”
“在那种地方吃不饱。”
肖俊解释了一句，“今天我奶奶生日，她想来这边住几天，就干脆把寿宴摆在这边了。”临时定的，肖俊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一开始回的是上京市，傍晚改道来的坞瞿。
他说完，夹了块樱花形状的点心放进嘉南面前的瓷碟里。
嘉南咬了一口，唇齿被淡雅的樱花香味和软糯的红豆包裹，但有点甜，嚼碎含在嘴里，没有立刻咽下。
她想吐出来。
但觉得不太好，一时陷入两难的情绪里。
“吐了。”肖俊见她反应，扯过纸巾给她。嘉南摇头，不肯，大概觉得脏。
肖俊看穿她想法，带她去洗手间。
嘉南关上门，才把包在嘴里的东西全吐了冲干净。圆镜前，方口瓶的清水中插着一株吊钟，绿意盎然，而她脸色泛白，死气沉沉。
嘉南没有立即出去。
她讨厌情绪容易变得低落沮丧，且不受控制的自己。
大概四五分钟过去，嘉南回到餐桌前，面前的餐盘变成了一碗分量很小的药膳粥，看上去可以接受，应该能吃完。
“对不起。”
“不要老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肖俊给自己夹了块樱花糕点，嚼了嚼，吞咽后评价，“确实很难吃。”
“又甜又腻。”他说。
嘉南觉得他面露嫌弃的样子明明是冷漠的，却又有点可爱。她眼睛酸涩，抿着唇轻轻笑了。
为了掩饰情绪，低头喝了口温热的粥。
两人吃完了这顿，坐在门槛上看外面的夜景。起风时，水面被吹起皱纹。
“德俊。”
“嗯？”
“你还没有回我消息呢。”
肖俊掏出静音了的手机，发现嘉南在中午时给他发了微信。
他打了几个字。
嘉南的手机同时响起提示音，他的回复迟到了一整个下午，在月亮当空时抵达。
“全素宴好吃吗？”
嘉南回忆了一下当时的菜肴，说：“青菜豆腐汤还可以。”
肖俊手机上来了个电话，接听后，对面说了一长串的话，像在解释什么情况。
肖俊将手机拿开一点，告诉嘉南：“巡逻队的保安抓到三个女生擅闯私宅，两个长发一个短发，你认识吗？”
嘉南猜到是孙汝敏她们，“应该是我的同班同学。”
肖俊问：“要放她们回去吗？”
嘉南说：“跟我没有太大关系。”
对面又说了什么，肖俊看了看嘉南，说可以，然后把电话挂了。
—
赶在老师查寝前，肖俊开车送嘉南下山。
嘉南暂时还不知道，今晚7班的带队老师并没有清点人数。因为他们接到一通陌生来电，得知自己的学生擅闯私宅惹了麻烦，赶着去解决问题。
嘉南下车之前问肖俊：“你准备在坞瞿待多久？”
肖俊自己也还不确定，“有事？”
“只是随便问问。”嘉南说。她努力寻找借口：“如果你想在这边玩，我可以给你介绍景点。”
她的话并不可信，她也才来，许多景点和饭馆得靠地图和导航才能找到。
但肖俊没有拆穿她，“好。”
肖俊把车停在古街旁，后面一段路需要步行。
坞瞿天气多变，阴晴不定，夜里老喜欢下雨。
肖俊从车上拿了把伞，陪嘉南走路去住宿的地方。青石板路上积攒着水花，反射着零星的光，像铺了一地碎金。
雨打在伞面上，滴滴答答。
嘉南低头看鞋，鞋尖上蹭了点泥，鞋带不知什么时候散了，走起路来一甩一甩。
她停下脚步，想要系鞋带。肖俊把伞柄塞进她手里，自己蹲了下去。
嘉南举着伞，想着毛莉去世的那天凌晨，她着急出门双手僵硬，鞋带怎么也系不上，他也是这样帮她的。
嘉南把伞面倾斜，挡在他头顶。
她发现肖俊打结喜欢将两条鞋带各绕一个环，然后将环交叉，一扯，锁紧。
夜色中，万籁俱寂。
世界上好像剩下他们和路灯下彼此重叠的影子。
前面再拐个弯，落脚的民宿就到了。肖俊把人送到门口止步，撑伞在屋檐外看着她，“快进去吧。”
嘉南拨了拨腕间的红绳手链，指腹在红莲朱砂上蹭了蹭。她摘下来给她：“这个给你。”
“今天在庙里买的，小师父说开过光，很灵，可以辟邪转运。”
小小的朱砂落在肖俊掌心，越发显得袖珍了。他低声道：“他说你就信？也不怕人诓你。”
“是真的。”嘉南坚持自己的判断。“我测试过了。”
“怎么测的？”
“不能说。”嘉南一副保守秘密的模样。她心想，我戴着它，就遇到你啦，多灵。
但不好告诉你。
肖俊觉得他应该回礼的，可身上空空如也。
他戴上红绳手链，把手表摘下给嘉南，“作为交换。”
嘉南的手腕纤细骨感，肖俊将表带调节至最短，仍有一截空落。表盘挂在嘉南手上，晃晃荡荡。
但嘉南非常非常喜欢。
—
肖俊回到小弥山，宾客走了大半，宴席已经散场，园中弥留着一种热闹过后的冷寂。剩下一些工作人员在清理现场。
他向其中一个人借了根烟，边走边扯掉领结，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扬手时看到腕间的红绳，叼着烟笑了。
在去客房的折桥上，迎面碰上走来的管家和肖熙然，那笑又变淡了。
管家率先发现肖俊，恭恭敬敬打一声招呼，脚步匆忙地走了。
他似乎忌惮着这位不常露面的小少爷。
肖熙然将人逮住，改道跟肖俊一起走，“奶奶刚睡了，睡前还在抱怨你一晚上没见人影，祝完寿就跑了。”
老人家喜欢热闹，想要儿孙满堂，一家人和睦团圆。
天大地大，寿星公最大，后辈装也要装出她想看的场面来。
肖熙然眼尖，发现肖俊手腕上那款戴了很久的手表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根红绳。
肖熙然太精明。
转瞬之间就联想到了今晚出现的小客人。
“刚送人回去了？”肖熙然说，“客房这么多，留人睡一晚也是可以的。”
肖俊闻言看了看他，薄唇中吐出两个字：“畜生。”
肖熙然笑：“自己想歪了吧？夜里冷又下雨，路不好走，让你非常单纯地留人住一晚而已。”
“你喜欢她？”肖熙然问肖俊，语气却是笃定的。“你要找一个亲和力高的女性心理医生也是因为她吗？”
肖俊默认了。
肖熙然自己才分手不到一个月，对感情问题尚存许多困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他像在跟肖俊认真探讨。
雨点如簸箕中筛下的碎沙灰尘，打入前方的水池中，发出安静的声响。
肖熙然的问题把肖俊带回往许多个瞬间，裹着小花被看电视的嘉南，站在人群中只望向他的嘉南，把恐龙气球递给他的嘉南，跳舞的嘉南，哭泣的嘉南，微笑的嘉南。
肖俊分辨不清自己因为哪个瞬间而心动。
他们相处越久，就越让他觉得，喜欢嘉南仿佛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是肖俊无聊生命中一定会发生的、不可避免的必然事件。
他光看着她就会变得心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