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雷祖//合刊解禁】退行

2023-07-26 12:15 作者:AOTU--快乐的小黄  | 我要投稿

是风羽若比邻的第三篇解禁,全文

2.3w+

,是在第三季数年后的背景。(没有第四季) 我很满意这篇文章,如果你也满意的话就最好了。 OK?↓ ———————————————— 我来到手术室外时,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不长不短的十分钟。 我习惯了早到,便让护卫到外面等着,自己挑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头上的屏幕显示着“手术中”,我看着这三个大字发呆。嘉德罗斯大人貌似提前打过招呼,我坐下后不久,就有一位护士拿着红茶和点心过来。茶太甜,点心又太干,出于礼貌我还是吃了一点。小护士问我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摇头,只想独自静一会儿。红茶的热气让我的单边眼镜模糊不清,把它摘下后世界变成一个个昏暗的色块,茶水倒映出我憔悴的脸庞,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好的颜色。 自凹凸大赛结束,我再也没有驻足这个星球。印加王族等着我去改变。我亦无法目睹人民深陷苦难而不管,于是发起革命,并获得胜利。这几天,我将星球托付给可以信任的人后,和几个护卫一起来到旧地。 相比起我的母星在战乱后的繁荣发展,凹凸星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大赛结束了,但神使的残余势力还在勾心斗角。无论胜者是谁,受难的只会是平民。 刚下飞船时,我还会丢几枚硬币给乞讨的小孩,但后面我不得不收手。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到处都是受苦的人:母亲没有母乳,婴儿不能长大。本应去上学的孩子蹲在路口,因为我们穿得得体就扒住护卫的衣角讨要钱财,脏兮兮的手抓得他们的衣服上全是印子。而旁边却是一片灯红酒绿,和我记忆里的境况大相径庭。 于是我开始怀疑,也害怕起来:我还能在这里见到雷德吗? 比起医院,这里更准确的叫法是“改造人研究所”,是大赛结束后建立的正规研究所。嘉德罗斯大人与该所大领导曾有合作,将“收集并唤醒雷德”的任务交给了他们。 今天,是我可以再次见到雷德的日子。 已经五年了。雷德在战斗中死去已经快五年。我本以为会把他的模样记一辈子,但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脑海里他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就像我早逝的妈妈,隔着一层雾对我微笑。 如果不快点见到他,我会为此永远后悔。我继续盯着屏幕上的大字发呆。它们一闪一闪,让人心烦。 死寂的空气就是在这时开始流动的 走廊的那头传来令人心烦意乱的脚步声。一个、两个,五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因为旅途劳累和他们过于突然的登场,一时间,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然后他们走进雷德的手术室,一个、两个,最后一个医生进入前注意到我。 “蒙特祖玛小姐,请放心。”她嘴唇轻轻动着,让我感觉很遥远,“病人是不会有事的,请您放心。” 雷德……雷德他怎么了? 我想拉住医生,但她只给我留下一扇紧闭的门。现在只过了不长不短的十分钟,可就算在当年的革命里,我也没有这么狼狈过。我双手合十,向风之大神默默祈祷:请护佑雷德吧,看在他也是印加子民的份上,给他力量,不要让我们再错过。 时钟短针绕着表盘走一个数字,又一个。手术室的门还是对我表示拒绝。茶已经凉了,刚才的小护士貌似想给我换一杯。可能是我脸色冷淡,她始终不敢上前。我已经到了等待的极限。胃酸涌到喉咙口,刚吃下的饼干和更久之前的食物黏糊糊地纠缠在一起。我努力把它们压下去,于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门突然打开。已经放松的手指猛地颤抖,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衣服就被茶水弄湿。我面前站了三个医生,包括之前搭话的那位。不知怎么回事,我感觉他们的脸色都很微妙。 “蒙特祖玛小姐。” “是,是我。请问雷德的情况如何?”我下意识做好最坏的准备。 “呃,祖玛小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在这种时候你们还有心情开玩笑?!审视对方没来由的镇定神情,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质问。但换个思路,也许正是因为情况可以,所以就有开玩笑的余地……? “好消息。” “手术成功,病人醒来了。” 我整个人仿佛被子弹击中,久久没能回过神。 雷德真的醒来了?没事了?就这么轻松地实现了自己所求了五年的愿望? 脑子晕乎乎的,没法和平时一样专心思考,我几乎有点站不稳,不得不握住椅子扶手。就算这样,但是,但是—— “……坏消息呢?” 这才是我需要留意的。能和这样的“好”匹敌的“坏”,又会是什么呢? 对方张嘴貌似想要补充,但我们的注意力马上被一个刺耳的声音吸引。听上去就像贵重的仪器摔在地上的声音。手术室里同时传来尖叫,还有小孩子的跑步声——不对,小孩子?这种重要的地方怎么让小孩子进来了? 看着医生们依旧一言难尽的神情,我决定推开他们,进入那扇拒绝我的门后。 嘭!门这时开了,但打开它的人不是我。然后—— 他跑出来,就这么撞到了我的身上。 在五年前,雷德和我讲过他小时候的事吗?不,我想是没有的,那个时候,讲述过去是一个禁忌,它牵扯太多的东西,所以我们避而不谈,或蜻蜓点水般一带而过。 那么,为何看到这个小孩的一瞬间,我就能够知道他就是雷德呢? 世界也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我和雷德仿佛处于舞台剧的中心,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被一束强光照射,其他的一切都湮于黑暗。 我蹲下,用手指抚摸他的脸庞。想要把他更深刻地烙印在脑海里。眼睛、鼻子,一遍又一遍,我慢慢抚摸,他也安静配合。在我手指触碰到嘴唇的那一刻,他歪着头,看着我的眼睛喃喃说: “漂亮姐姐……?” 我抱住他。 “欢迎回来,雷德。”   现在是凹凸时间凌晨3点14分159秒,距离刚才我抱住雷德过了5个小时24分钟15秒,空气湿度为101%,早上天气为141.96克镉红。 为什么我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这些都是我编的。现在被困在梦境中难以醒来,我不过是胡思乱想消磨时间罢了。 这是水域之下,凹凸星的某处。其实凹凸星没有海,就算眼前的世界有多么像海底,我也知道这是哪里。过去五年里,我一次又一次做这样的梦,目睹它从最初的脏水池扭曲成现在的模样。这里没有鱼类,也没有植物,我孤独一人,在漩涡与气泡中穿行。 已经开始窒息啦。 自己要被这深邃的辽阔的水底吞食掉啦。 再也没办法见到外面的世界啦。 我张开嘴,想要吸入更多的空气,但自己真的要被这里吞食掉了,空气啊、阳光啊、爱啊、恨啊都离自己好远,自己要一辈子沉在这里,无法离开。 终于,我再次从梦境中醒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旁边睡着的是雷德。两个小时前他在哭闹中沉沉睡去,现在安静得像是一幅油画。 好消息是雷德醒了,而且可以立刻自由活动,坏消息是他在苏醒后触发了自体重组,身心都变成六岁小孩,而且丧失全部的记忆。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想要一个答案。 雷德,处于风暴的中心。被施加明显超出六岁孩子所能承受的压力,他哇哇大哭,拒绝与我以外的人互动。最后我把他抱进病房,把他哄睡再溜出去和负责的医生讨论。 “……他的身体没有问题,是吗?” “是的,刚才我们进行了检查。他的肉体、机械部分都不存在损伤,程序也是正确的,不存在问题。” 我压下对他们刚刚急躁对待雷德的不满,接受他们的提案:先在医院住一段时间,然后再做打算。 现在,我躺在豪华病房的豪华大床上,盖着豪华的被子,望着豪华的天花板。无数情绪都在一晚上发泄完的当下,我的心冷得就像一块石头。 趁着我还没有那么快入睡,也许我还可以想一点别的,比如如何发展印加经济,提高人民识字率,或者回忆一下五年前我和雷德的羁绊。我翻了个身,刚好可以把雷德抱在怀里。没有单边眼镜,我只在黑暗中看到一堆模糊的色块。在这些色块里,只有雷德的脸能让我一眼分辨出来,给予我安定。 记得那也是一个六月。天气很热,蝉鸣很吵,我看着他用鞭子抽打幻影龙蜥,再把它卷起,甩来甩去。这一群知了和他吵架哪方会占上风?我不合时宜地想象这场景。 “我要加入你们!” 在这之前,已经有无数人对我和嘉德罗斯大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无一不夹着尾巴离开。嘉德罗斯大人早已听厌。不同的是雷德是这一群人中最聒噪的,所以嘉德罗斯大人更烦了,他一挥棍子就把雷德的手臂卸下来。 和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场景不太一样,断肢上面冒着的不是血,是火花与电线。虽然而后我从嘉德罗斯大人的话语中推断出雷德是改造人,但这超现实的画面还是让我惊讶了好一会儿。 “要跟着我?你倒是说说,你想加入的理由。” 顺着嘉德罗斯大人抛出的问题,雷德自由发挥。一箩筐能够说的好话里,有一半是无聊的废话。我注意嘉德罗斯大人的动向,看他会对雷德采取什么行动。然后雷德说了,用很落寞的语调。 “当然,你要是实在不让我跟着你,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可能,可能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吧。” 存在的意义。 一想到这个词,我就像胃里被塞入一块滚烫的鹅卵石。 蓦地,我从浅眠中惊醒。雷德已经换了个姿势,把两人份的被子全部卷到他那里去了。窗外已经有阳光的颜色,浅浅的一层,我看不清楚。 在五年前,这个短句和“童年”一样,是我们之间不常提到的东西。这个词象征着什么呢?压力、焦虑,还有不安。在那个时候,我认为我存在的意义是“复兴印加王朝”,后面演变成“辅助嘉德罗斯大人复兴印加王朝”——五年后的现在,我为我当时的天真想法感到羞耻。雷德存在的意义大概就是“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故事的最后,我们都实现了自己的意义:我独自一人复兴了印加王朝;雷德对命运做出反抗后,遗失了自我。我用力咬着左手食指最上面那一节,然后是第二节,第三节,简直要把肉咬下来。第五次后,我看着我手指上月牙形的咬痕,然后起身注视还没醒来的雷德。 我的手摸过他的红色发丝、沉睡的眼帘、红润的脸蛋,一次又一次。雷德还活着,没有死去,能够和我一起呼吸同样的空气,现在可以,以后也能够。我要记住他的脸,把他烙印在我记忆的深处。我撩开他刘海,仔细用指尖感受他额头的触感、起伏,然后俯下身去,在上面落下长久的一吻。   “祖玛姐姐!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你亲吻了我的额头,是真的!” “……没有的事。” 听到我回答后,小小雷德歪着头陷入了沉思。我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正面对一个人生的分岔口:是相信自己的真实体验,还是相信自己目前信赖的大人的话(即使这并不真实)。每个小孩都会经历这样的分岔口,这是他们成长路上的重要一课。所以加油吧,雷德,但我是绝对不会承认昨天早上有这茬的。 今天是雷德苏醒的第三天,也是没有进展的第三天。前天晚上雷德变小后,整个医院进入了疯狂工作的状态。嘉德罗斯大人作为医院的重量级贵宾,院方自然不希望在这件事上有闪失,相关会议开了一场又一场。雷德也要每天做一次检查,但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只是徒增烦躁。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但事事又与我相关。 吃完早饭,现在是雷德的游戏时间,他从医护人员那里要来两张纸和一堆油画棒,邀请我来玩画“房子、树木、人”的游戏。但在拿出蜡笔的一刻,他的手肘碰倒了水壶,水洒到我和桌上的纸。雷德惊慌失措地和我说对不起,看起来是暂时不能画画了。 就目前而言,作为一个没有记忆的六岁小孩,雷德挺成熟的。在我面前时,他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尝试用小孩的方式带给我快乐,就像一个真正的六岁小孩。 ——但你不是也知道的吗?心底冒出这个声音,像魔女的低语。这是我心底的不安在说话。我没有制止,而是顺着她讲下去。 ——这不过是表象罢了。他只是在用这样的笑容隐瞒着内心的想法,你不是也知道的吗? 嗯,我知道的。我回复内心的不安,我一直都知道的。 也不能说是一直,至少是“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雷德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那天的蝉鸣声很吵,天气也很热,就和我与雷德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但一股寒意却吞噬了我。我的心正在发出警告,就像误入了狮王领域的流浪猎物,我也误入了不该误入的地方。 太阳很大,阳光很刺眼,我眯着眼睛才能看清那是怎样一副情景:嘉德罗斯大人坐在高高的石堆上面,俯视处于下面的雷德。两人之间的氛围说不上融洽,也并不僵硬,但是绝对不希望我插足。空气中弥漫着谎言被戳破的味道,而我要到很久以后才会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个谎言,一个把我和雷德都推向深渊的谎言。 虽然并没有犯错,但也不知如何开口,我的目光在嘉德罗斯大人和雷德身上来回移动。我就这么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然后,雷德开口了,带着他的招牌笑容。 他用什么话语撇开话题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挑不出刺的说辞,空气又一下流动起来,把凝固的气氛冲刷干净。真的,凹凸大赛里不可能有没心没肺的人。但他的笑容我还是很在意,阳光的、开朗的,故作强大,纤细又脆弱的笑容。 ……如果说,现在的六岁雷德还在用相同的笑容对我隐瞒,一定就是为了这个: 在一切的真相被揭露后,我对他的粗鲁的行为,以及他因此产生的伤口,是这些让他对我产生了排斥。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雷德参赛的目的是要杀死嘉德罗斯大人。冲动和感性交织之下,我伤害了一直想要保护我的雷德:我无视他的解释,把手臂砍下;在可以打开心扉的地方,把羽蛇对准了他;最后雷德被迫重启时,我也没能帮上忙,只是不知所措地站着。 虽然小雷德丧失了记忆,但这些一定还残留在他的潜意识里。我可以感受到他那份与脸上笑容不符的情绪,那是名为客气的疏远:过分仔细地观察我的情绪,一有什么不对劲就和我道歉,就算那真的只是很小的事情,就算他知道我一定会原谅他,他也会祈求我的原谅。 因为我拒绝了雷德,所以雷德如今也拒绝我吗? 想到了讨厌的地方,我的眼睛又开始刺痛。我想要从过去的回忆里逃出去,却撞上了雷德的视线。 “祖玛姐姐?”他探过头来,“衣服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我和他说,“洒到的地方不多,放一会就能干了。”听到我的解释,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低着头继续自己的画画游戏。他认真的脸庞和我记忆里的脸庞重合。 为了不让我知道而撒谎的笑脸,还有现在正在画画的微笑。 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或者都是你? “雷德,”我的声音有点干涩,“你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情?” “呜,”雷德停下手中的动作,“完全不记得了。祖玛姐姐,对不起。” “不用和我道歉。说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我太操之过急了。”我又一次听到雷德的道歉,但这并非他的错,他现在应该要好好休养才对。雷德用小孩子的专属雷达探测出了我的不对劲,又弱弱地补充了一句:“姐姐,我现在还是小孩。等我长大,长大了以后,就能够想起来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祖玛姐姐的!” 长大吗?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我挤出一个笑容,用手薅了一把雷德的脑袋:“谢谢你,雷德。” “那姐姐,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雷德举起了自己的小手,“大家都要我成为那位雷德,但我对那位雷德的事迹了解不多。祖玛姐姐,我想听你讲故事!” “之前我应该有和你讲过……” “但我想听更详细的!”他立刻补充道,然后因为自己打断了我的话而道歉,“还有,我还想了解姐姐更多的东西,比如姐姐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带单边眼镜、那里的人都会留这——么厚的刘海吗、刘海会不会影响左眼视力……类似这样的!” 雷德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把后面的头发撩起又放下,抽出一张白纸和一根红色蜡笔放在我们面前:“那我就一边画,一边给你说吧……啊,嘴巴画歪了呢。”   “祖玛祖玛,看看这些花多适合你啊!我给你套头上!” 是熟悉的声音。我又一次从黑暗中睁开眼。雷德的大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手上的那些花朵已经被他编织成了花环,而他正左瞧瞧右看看,思考着怎样套上去才最美丽。 这是五年前的雷德,错不了的。听着雷德喋喋不休,我回想起午睡前主治医师告知我的事: “祖玛小姐了解过心因性失忆吗?” “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是指患者对新近重大事件因打击过大而产生的失忆,虽然看似是身体的问题,但实际上是心理出了状况,因为心理不想回忆起过去发生的事情,而出现的选择性失忆。祖玛小姐的记忆里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所以我是在思考中沉入梦境,又在梦境里回到了五年前的过去。在我的记忆里,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午后,但我还是回来了。 “别玩了,我待会儿还要继续训练,你忘了吗?”虽然是拒绝,但话语里并没有冷淡。过去的自己从树荫处爬了起来,而我只是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着。 “哎——但今天下午嘉德罗斯大人给我们放假,祖玛不休息一下吗?” “不了。” “好,那我就陪祖玛一起训练!” 场景开始转换,我在过去的回忆里穿梭着,那些曾经很遥远,现在却又鲜明得和昨天一样的记忆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祖玛,我来给你讲一个笑话吧?” “……算了,讲吧。” “祖玛,我们今天的晚餐就是这个魔兽!!” “雷德!快放下!你把它们的族群引过来了!!!” 休息的时候,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更多的是雷德单方面输出。面对雷德,我没有打开过心扉,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都放在嘉德罗斯大人身上,忽视了他;再加上身为合拍搭档的我们,误认为有些东西即使不用语言,也能传达给对方,错误就这么一点点堆叠,然后把我们压垮。 “今天你的招式漏洞百出,自己好好反省去吧。”在回忆的最后,嘉德罗斯大人对我这么说道。在他的身影离开以后,我想从单膝跪下的姿势中站起,却稍稍失去了平衡。 “祖玛?你没事吧!” 过去的我停了一下,避开了雷德伸过来的手。 “哇,祖玛,你真的好厉害啊!刚刚嘉德罗斯大人的那一招真是又快又准,要是我,肯定就躲不过了。” “……” “啊哈哈,祖玛,你和嘉德罗斯大人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我也要变得厉害才行,不然哪一天就会被踢出小队——” “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祖玛你好严格啊。”雷德看着我的背影,苦笑了几下。但他没有马上跟上来,而是看着我的背影,用极小的声音说着什么话,“这场大赛,祖玛要是能活到最后就好了。我希望祖玛能够成为自己的女王,然后复兴印加。以祖玛的能力一定可以的。要是你能够活到最后就好了啊,祖玛。” 然后夜色开始扭曲,水的气息涌入我的鼻腔。明明雷德刚刚离我只有几步,现在却像隔着一条河那么远。我朝着那个方向奔跑,但水慢慢没过我的胸口,将我一点点吞噬。我又回到了水底,没有希望也没有爱的地方。隔着重重水波,雷德正看着我,但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很陌生 ——雷德!雷德!我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跑了过去。但每走一步都是如此艰难,就像是童话故事中上岸的人鱼。红色的金鱼围绕着我,我的身子愈发沉重。梦境的最后,我重重摔倒在地上,但我离雷德还有好远,我还是碰不到他。 我从梦境中惊醒,大口喘着气。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二氧化碳,头顶的灯泡发着微微的白光,小小雷德安然睡在我的身旁。 为什么我当时没能听到这句话,然后回头呢? 为什么没有看到雷德落寞的脸呢? 不……不对,回忆之所以叫回忆,是因为我看到了、听到了、感受到了,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脑子里。我本应听到了雷德的呢喃,但它太模糊了,脆弱到可以顺着晚风被吹走,所以我没有去辨别,而是把它粗暴地安置在脑子的角落,再也没有理会它,直到今日。 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有了崩溃到想大哭的心情。但我还是没有落泪,而是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愿出来。 今天是第七天的午后,不知不觉距离雷德醒来已经过了一周,我们获得的线索不比城市夜晚里能看到的星宿多,雷德也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 于是一个问题就出现了。 要是雷德永远也变不回雷德怎么办? 我问过医护人员,他们在说出“不会”后集体陷入沉默。要是雷德永远也恢复不了怎么办?我可以把他接回印加,把他当作我的继承人抚养长大,和以前对待雷德一样对待他——但这样真的好吗? 我的脑子中存在着一片迷雾,我一直避免去接触它,但它来了,就在我的面前。我站在迷雾的中心,手上的是不存在希望的潘多拉魔盒。我不想打开,不能打开,但我打开了。 盒子的底部写着一句话: 要是雷德永远也变不回雷德,你打算怎么办? 这多简单啊。愚昧又不想承担更多痛苦的,我心底的某一处这么说着:把他接回印加啊,当作自己的继承人抚养长大。在梦中的你,不是在为没有把过去的情感传递给他而苦恼吗?来吧来吧想起来吧,那究竟是何样的情感,你想对他说的话又是什么?然后将自己的道歉、悔意,以及迟到的爱传递给他吧。这样一切就圆满了。 不,不是这样的。 不行,不可以,不是这样的,但你的心底明明就是期盼着这样的发展吧?为什么要违背本心?又为什么要拒绝自己? 我没有。 那又是如何? 如果小雷德变不回那个雷德的话,那他就不是那个我所熟知的雷德了,我不能把对之前那个雷德的情感压在他身上。这才是正确、理性的道路。 但是你做得到吗?面对着面容和你所熟知的雷德相似的这个小孩,你能克制住自己的情感吗? 不喜欢吃饭团,不爱看恋爱小说,性格虽然和雷德相似,但不同的地方也有很多。这些单独来看都没有问题,但如果是有着雷德样子的人做这样的事,那就有问题了: 这样的他,真的可以被称为“雷德”吗?还是我在强迫他模仿一个已经无法挽回的幻影,把不属于他的道歉传递给他获得自我感动?以此扼杀他的人格?我又要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一个是雷德但又不是他的人?我能够对他微笑吗?能够哭泣吗?强制地把爱施加给他,强制他接受自己的歉意,这样的话,我又和那个亲手制造又亲手毁灭雷德的人有何不同! ……但我真的能够放弃对以前的雷德的情感吗? 错误的感情会开出错误的花朵。我不想犯下错误,但也难以克制自己。我会崩溃的,然后他也会。 我把头埋得更深了,听着自己喉咙里无力的哽咽声,被子把我温柔地裹住,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就像一个密室。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我不想出去玩。” 可能是我刚刚的动静有点大,把雷德从午睡里提前吵醒了。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看看钟,又看看窗外,重复做了这样的动作几次,兀地对我说。 “但你只有第一天出去了,后面几天一步也不动。你上次出去时不是买了两条小红鱼吗?把它们带出去晒晒太阳。我们也不出医院,就在医院的小花园里,你去找你的朋友聊天、看鱼,可以吗?” “不要!啊,呃……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去小花园。”他突然大声地反驳我,然后又意识到了错误,底气不足地补上后面一句,还悄悄地瞄了我的表情一眼。我一下不知道怎么回复他,我没有哄六岁小孩的经验。在我的童年里,我是有一个妹妹的,但她在长到小雷德一半大前就被战火吞噬了,只剩我孤苦伶仃一人。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不知道,但就是不要出去。” 那就不出去吧。我做出了让步:“是做噩梦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感觉他有话要说出口,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但没关系,我慢慢等他。等过了比永远还漫长的一瞬间后,他终于开口了: “如果,如果我永远恢复不了记忆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呢?” 在面对我的沉默后,他更加用力地问我:“如果我永远也变不回那个雷德哥哥,姐姐会讨厌我吗?”  “为什么觉得我会讨厌你呢?”过了很久才出来的一句话。当然,就算是变不回雷德,我也不会厌恶他,我只是在厌恶自己心中那些复杂的情绪罢了。 “因为我没变成雷德,或者变不回雷德。对不起,祖玛姐姐。” “为什么一直要和我道歉呢,明明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他沉默了半晌,一时不知道应该回我什么:“我不知道,总感觉那个雷德哥哥离我很远。他喜欢吃饭团,但我更喜欢吃巧克力。我尝试像他那样和姐姐相处,但我没法儿和他那样热情。我没法儿达到姐姐的期待,我变不回他了。” “是因为这样吗?” “嗯。” 这不是你的错,雷德。要说的话,这些错误也都与我有关,在凹凸大赛时,我没能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你,也没能帮上你的忙,让事情步步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一定是还心怀芥蒂,所以才一直不想恢复记忆。我从摇摇晃晃的床上站了起来,然后到他的对面蹲下,直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漂亮,现在却被水雾蒙住的眼睛。 “雷德,听我说。” “啊?好。”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听好了,雷德。我是不会讨厌你的。以前不会,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我握紧他的手,希望能传达给他我的想法。 “……嗯,好。” “还有,”我加重了语气,但也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我想要听到你的想法。你真的想要变回雷德吗?” 然后在好长一段时间内,雷德都没有说话。我握着雷德的手微微发汗,等待着他的回复。 “……姐姐为什么要这么问?我是从他变过来的,变回去才是对的吧?” “不是这样的。”我注意到雷德细微的犹豫,“我想听到你内心真实的想法,而不是对的东西。因为你不必一定要变回雷德。” 听到这样的话,雷德脸上立即浮现出“这是玩笑吗”的表情。但在明白了我并非玩笑后,他像把自苏醒就寄生在身上的重压卸了下来,显得轻松又不知所措。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小声说,“也许我变回去才是正确的。但每天早上起来时,对我来说都是崭新的一天,有时候我是雷德,有时候我是我自己,但更多时候我就像是饼干的夹心,两边都粘连着一些。”雷德抬起头来,揣摩着我的表情,“我想要变回那个雷德,但很难;可如果做回我自己,我又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喜欢吃巧克力的就是自己吗?爱道歉的就是自己吗?这些真的是我,而不是受雷德的影响,或者对他的反抗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姐姐,我……没办法做出选择。”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你已经很努力了。那在真正下定决心之前,你就先做你自己吧,如果真的想要成为雷德,到那个时候再做改变也不迟。” 而且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苦恼、犹豫,感到痛苦,这是我们在探索自我的证明,而不是什么值得道歉的事。我把这些都说给了雷德,他眨着幼稚的眼睛尝试理解,懂了,又貌似没懂。离开房间前,我去厕所洗把脸。手指触碰到冰凉开关的那一刻,我听到背后传来了雷德的声音。 “姐姐?” “嗯?”厕所的灯闪了几下。我回头,看着快要不在我视线范围内的雷德,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能把我的灵魂烧出两个洞。 “你没有隐瞒我的事吧?” 隐瞒他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 “午睡前我听到了医生的话,我也许是因为受到巨大的冲击才会失去记忆。我回想祖玛姐姐告诉我过去的事,没有什么能够和这挂钩。祖玛姐姐,你没有瞒着我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 “那我明白了,谢谢姐姐。” “不用这么客气。” 我关上厕所的门,然后坐在马桶盖上,然后迟到的疲惫、后悔、痛苦从我的心底涌上来。也许我应该分一点精力让自己平静,但暂时做不到。如果雷德变不回雷德,那我必须要做好心理建设,直到他完全下定决心的那一天到来。 那如果雷德可以变回雷德呢? ——姐姐?我听到雷德的声音。 ——你没有隐瞒我的事吧? 这是他对我说的话。 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骨升起,掐住我的脖子。隐瞒,什么才叫作“隐瞒”?是在说我过去没能与他心意相通的事吗?我已经打算这几天告诉雷德,但他的目光令我害怕。 ——姐姐,你没有隐瞒我的事吧? ——是的,雷德。我是有隐瞒你的事,但那不是你的错。在最后一刻到来前,我也不打算告诉你,绝对不会。 ——但如果我所缺的拼图就是这一块呢? 幻想中的雷德微笑着,我做不到继续思考,准备洗把脸。我把右边的单边眼镜摘下,左边的刘海夹起来。闭上眼睛,我摸到了水龙头的开关,打开。冰凉的液体从手背流向指尖,亲吻手上的每一寸肌肤,然后滴落至离我更远的黑暗中。我把手聚拢形成一个小碗,然后“啪”的一声,把水拍到自己脸上。 “姐姐,你好了吗?你已经在里面待了快20分钟了!”就在这时,我听到雷德用力拍门的声音。 “快了,我还在洗脸。” “姐姐!” “再等一下!” “但我快忍不住啦——”然后是把手被扭动的声音。 “不可以!雷德!等一下!”我内心警铃大作,拿了一条毛巾遮住脸。慌乱之中,毛巾扎到了我的右眼,它一下难以睁开。在这期间,我开口询问雷德发生什么事了,但没有得到回应。我愈发感觉不妙,于是睁开眼睛。 在离我脚掌三个四方瓷砖的地方,洗手台的下侧,雷德倒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呼吸,有心跳,但双眼闭合,像被纺锤扎到手指的睡美人。面对这样的场景,我总感觉不像是现实。但还未擦拭的水珠从我脸上滑落,掉在雷德的侧脸上,滑落,发出轻轻的“啪嗒”一声,让我感觉到我的大脑又和这个世界连接了。我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是他最后一句话,还是他身体倒下时的惊呼。 “喂,是医生吗?!”我冲到外面,拿起了床头的电话,“雷德晕过去了,你们快来!”   我浑浑噩噩地坐在椅子上,接过来医生给的茶。在呼叫了医护人员后,我觉得自己从一个梦境摔到另一个梦境。 雷德晕倒了,怎么可能?就在不到半小时前,我们才好好地聊了一场,他为什么会变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副样子?是什么让他晕倒的,是我们的谈话吗?他看到什么,又想起了什么吗? 脑子晕乎,四肢绵软,我不能理解这些事。手里的热茶稍微让我平静,我挤出笑容对医生说谢谢。她安慰我。我觉得又回到了七天前雷德做手术的那个晚上,但今天却比当时更加迷茫,我们连诱发雷德晕倒的原因都不知道。又过去半个小时,另一个医生过来告诉我,雷德醒过来了。但他晕倒的原因还要进一步调查,我暂时不能去看他。 好的,好的。我不断重复这句话,疲惫得失去提问的能力,只是觉得雷德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蒙特祖玛小姐,你有空吗?” “啊……什么事?” “嘉德罗斯先生嘱咐我们这几天给你做个全身检查,你现在有时间吗?” 话里的意思是她有一些事想要和我私下聊。于是我跟在她后面,这才发现她是雷德手术那晚第一个和我搭话的医生。穿过大厅,穿过走廊,我们来到一间房。打开灯,里面全都是当下最先进的体检设备。 “没想到改造人研究基地还有这么多的体检设备。” “毕竟改造人也是人,我们也会对一些生病的改造人进行体检。坐吧。” 她招呼道,然后是抽血、X光、视力,以及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操作。最后我躺在医疗椅上,她在无影灯下俯视着我。 “蒙特祖玛小姐,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拿医用小手电照着我的脸,一边操作,一边问。 “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在洗脸,然后雷德突然进来。我一时没看清,回过神来他就倒在地上了。” “所以,你不知道具体情况?” “对。” 感觉就像是拷问犯人,我不喜欢这个氛围,于是对她的态度变得冷淡。又过了几个问答,她不再说话。我们之间开始保持沉默,直到下一句话响起: “还要再进行手术吗?” “对。” “时间是?” “不是下月末就是下下月初。挺麻烦的。” “用麻烦来形容手术,真不愧是您。” “别开玩笑了。” “是我失言。手术的准备做好了吗?” “大概吧。至少他们要我做的准备,我已经做好,接下来就交给命运吧。” “用这么平淡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真不愧是您,蒙特祖玛小姐。”医生摘下口罩,示意我从椅子上起来,“体检已经做好了,明天早上给您结果。到时候避开雷德来一趟吧。还有,蒙特祖玛小姐—— “祝您一切顺利。”   在午夜12点的钟声敲响前,医生把我送回雷德的问诊室外。半个小时后,雷德从里面出来,看起来就和我一样疲惫。他迷迷糊糊地向我伸出手,我明白他的意思,立即蹲下,他就顺势趴在我背上。为了不打扰他的美梦,我小心翼翼地让他平躺在床上。我以为自己已经平静,但看到卫生间里被扔在地上的毛巾,还有那些四四方方的瓷砖时,内心还是狠狠颤抖了。 洗漱完毕,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关灯。浓郁的黑暗将我一下子吞噬。可今晚不能睡太死,我还要观察雷德的情况。在我回忆医生给的嘱咐时,雷德翻身,顺势把我被子抢走,我不得不起来给他重新盖好。这看上去就和之前的晚上一样,但我心里仍隐隐不安。 明天要是快点来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看到雷德的问诊报告,看看他是因为什么而晕倒的。然后是我的体检报告。面对化不开的黑暗,我重重叹气。雷德好像听到了似的,转过身来抱住我。 “姐姐,晚安……”他喃喃道。 “嗯,晚安,雷德。”在雷德的呼吸再次平稳之前,我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确定他再次陷入熟睡后,我慢慢起身,再次把他的被子盖得平整一些。 明天要到了。明天,明天,它会更好呢,还是更糟?我和雷德之间还会发生什么呢?但无论怎么样,只要雷德在我的身旁,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抚上他的手,尝试进入浅眠。可我没有想到,第二天早上他不见了。   “您看上去心不在焉的,还好吗?”医生观察我。 “嗯,没事。继续。” 医生点头,继续她的发言。半开的窗户吹来阵阵寒风。这几日,天气在春夏秋冬轮流跳转。虽然现在还有几缕阳光,但阴云已经斜斜占据大半天空,像一场大雨将要降下。我不禁裹紧衣服。 早上,我从水底的梦境里醒来,身旁是睡得和小猫一样的雷德。睡前我和医生说,会趁着雷德还没有醒来时去拿报告。等我发完消息,手机熄屏一秒后传来振动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信息。 我们先花了15分钟讨论我的体检报告,医生的结论是我最好不要继续超负荷工作,不然不利于手术准备。我答应后就把这句话抛之脑后。然后是用药问题,一些项目还要进行更细致的检查。刚刚抽完血的手臂还往外冒着血珠,洁白的棉签被我用力抵在出血处,拿下来时已经有一小块被染红。我把它扔进医用垃圾桶中,继续听着医生的长篇大论。 “昨天雷德的晕倒,我们倾向于这是他的自我保护程序在作祟。” “自我保护程序?” “对。”医生拿出一张图表给我,上面都是雷德的程序图像,“在那个时间点,雷德应该接收到某种信息,自我保护程序判断这将会对他造成损害,并采取了紧急措施导致他晕倒。接着他醒来,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当时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没看到。” “是吗?” 空气陷入沉默。我确实什么都没看到,但这并不代表我一无所知。一旦开口,可能一切将被颠覆,雷德的事情会有大进展。我能想象事情会如料想的这样发展——但我真的能开口吗?毕竟坦白了心中的疑惑,就说明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对雷德隐瞒也失去意义。我在错的方向行走了太长的距离,现在几乎无法回头。 一切将被颠覆。 “医生。” “嗯?” “我想……我可能做错了。从一开始,我关于雷德为何变小的推测就是错的,我一直认为是我在凹凸大赛里对他的忽视才令他变得这样。这可能是错的,我不确定。”呼吸很困难,我强硬地把空气挤入肺部,“为了证实这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 “改造人的不同人格,他们的记忆有可能互通吗……或者说,在同一具改造人身体里,初始的人格被抹消,另一人格取而代之。如果在新人格死后把初始人格恢复,那他会知道第二人格干的事吗?” “这个问题牵扯到多重人格的领域。虽然我不是那方面的专家,但如果你指的是雷德,那我还是能做出回答。”医生从上衣口袋里抽出翠绿色的钢笔,敲了敲自己的头。 “我之前和您说过,改造人储存记忆、控制人格的地方在一个类似于黑匣子的芯片上。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激活这个芯片。只要它不被损坏,那无论出现又消失了多少人格,它们的记忆都会被保存下来。记忆只是沉睡,并没有消失。而雷德那一代改造人的芯片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人格之间的界限不明确,不同人格之间的记忆可以互通。也就是您之前说的,初始人格会知道其他人格的事。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答案已经过于明显。于是我张着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看见坐在对面的医生,她的嘴像鱼一样一开一合。 “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就先缓一缓吧,我这里也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和您说。我们昨夜有了新发现。”她身子前倾,坐的位置比刚才更靠近我。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发丝、眼睛及脸上的雀斑。她微微嘟起嘴唇,牙齿抵住上颚又放下,最后嘴角向两边拉动。成句的音节从她的嘴里流出,我可以透过这些音节看到她的喉咙深处。 “祖玛小姐,您了解**吗?” **?那是什么?推行,腿型? 完全陌生的词语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一个团块,散发着模糊的微光——只要知道它,就能结束一切。不知为何,我这样相信。 敲门声却在这时候响起。三长一短,是我的侍卫。 “陛下,雷德有来您这里吗?” 我和医生交换一个眼神:“没有,怎么了?” 门外的声音充满焦急:“刚才我碰见雷德了,他希望我能带他来找您。但我手上有事,就让他先等一等。可等我处理完,雷德……我们就找不着他了。”   今早的温度让人格外不舒服。雷德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他下意识地想要抱住姐姐,却扑了个空。 原来是这样,因为姐姐没有睡在我的身旁,所以才觉得比平日冷。雷德揉着眼睛,慢慢坐起来。平日里因姐姐而变得温柔的空气,现在干净得空无一物。姐姐应该是有大人的事要忙,先走了。雷德尝试这样安慰自己,但却愈发不安。 自己刚才做了令人不快的梦,但记不清是什么了。雷德从床上跳下,想要找到自己的姐姐。没有,哪里也没有,衣柜里没有,厕所里没有,床底下没有。 会不会是看的角度有问题呢?会不会是高度有问题呢?会不会过一会儿就出现呢?雷德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当从书桌上跳到床上时,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踹到了什么。 嘭,乒呤乓啷。是玻璃碎裂的声音,雷德回过头,看着地板上的碎渣发呆。 是和姐姐一起出去时买的小红鱼以及鱼缸,现在它们变成了一地尸体,无声地责怪雷德。 “对不起,对不起。”雷德低声道歉,但房间里不存在能听懂他道歉的人。他拿来牙杯装满水,把小红鱼捞起装进去。但已经回天无力,两条小红鱼很快翻了肚子。其中一条被玻璃渣划破身子,鲜血染红了牙杯里的水。 ——其实,自己不是因为喜欢才会去看它们的。 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医院。第一次来到外面的他,紧张地缩在姐姐后面,小心地观察着整个世界。 那些小红鱼是怎么出现的呢?自己反应过来时,就牵着姐姐的手来到了宠物鱼店门前。那家店在招牌下面放了个吸引顾客的大鱼缸,里面都是小红鱼,自己就站在前面。 “雷德,你喜欢这些鱼吗?” 姐姐说着,就把其中两条买了下来——但不是的,自己不是因为喜欢才会去看它们的。 水,透明的水,湖底的水,不洁的水;鱼,红色的鱼,红色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液体,不吉的象征—— 难受,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深处涌出来了。想吐、想吐、想吐。 雷德趴在冰凉的马桶上,想要把内脏器官全部吐出,但只能从胃里挤出几滴黏黏的酸液。它们围着圈漂浮在马桶的水面上,很久都没化开。 要快点找到祖玛姐姐。雷德冲出了房间。   这起失踪疑案不到15分钟就被破解了。最后找到雷德的地点也在意料之外,是之前他打死也不愿意去的小花园。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天空已经下起大雨。雷德冒着大雨缩在一个角落里,惨兮兮地抽泣着。医院监控告诉我们,雷德在等待时看到了他在医院的同伴,然后双方发生争吵,最后雷德和他们扭打成一团,并把他们打伤了,自己倒几乎毫发无损。他们谈话的声音被雨声所盖,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也没有立刻问雷德事情的经过,一是不想刺激他,二是因为自己刚刚和医生的对话,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热水已经好了,我帮雷德脱下完全湿透的衣服,让他坐在小板凳上。他一言不发,就像人偶一样任我摆布。 “雷德。”我用毛巾沾了水,弄一点在他的背上,“这样的温度还好吗?” 他没有回复,仍背对着我,在小板凳上把身子蜷缩成一团。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猜他正盯着地上的瓷砖发呆。瓷砖沾了水,变成了一面镜子,他会在里面看到什么呢? “洗完澡后去吃一点东西吧,医院的人送来了早餐,牛奶热一热的话会更好喝。” “……嗯。” 这是他今早对我说的第一个字。我把这看成一种契机,让我深入对话的通行证。于是我抚摩着他背上的淤青,小声问:“你为什么要去打架呢?你之前去小花园时,不是和他们玩得很好吗?” “我恨他们。” “呃……”我被噎住了。小小的房间里只有水滴落到地板上的声音,除此之外安静得可怕。 然后我扶着雷德进浴缸。水刚好没过了他的胸口,不多也不少。蒸汽从热水里冒出,房间很快就变成白茫茫一片,我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我。从白雾的缝隙里,我隐约窥见他背对我趴在浴缸边上,红色的碎发从头上垂下,浸在水里,随着水波漂浮。 “雷德,如果你难受,记得和我说。”我还是打算和他说点什么,“热水是不宜泡太久的,五分钟左右就出来吧。” 白雾对面传来浅浅的一声回应,但没有下文。我看雷德,雷德看白雾,白雾围绕我们,我们之间隔着沟壑。 这样是不行的,一直被沟壑所困是看不到未来的,我必须得迈出那一步,直面一直在逃避的真相。在白雾微微散开,能够更清楚地看到雷德的样貌时,我开口了,而白雾那边也传来声音—— “雷德。” “姐姐。” 没想到最后是两个人一起开口,我的脑子“叮”的一下短路,然后是不断思考地转啊转。但雷德先开口,就像要直面自己的内心,不想让勇气逃走一样。 “我犯下了错误。”他说。 我抿嘴,注视着白雾中模糊的影子。 “我的小鱼死了。它们的血流出来,染红了整杯水。虽然是不小心踢到了鱼缸,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很讨厌。” “你不是故意的,不要自责。” “但我还是犯下了错误,不是吗?”雷德的声音充满痛苦,光是说出这样的话,就耗尽他大半勇气,“这几天我一直在做梦,但每当早上来临,我都会把它给遗忘。然后我今天终于想起来。梦里的我犯下错误,没有人会原谅我,我也原谅不了我自己。这明明只应该是梦境,可我觉得那就是真的。” “梦和现实是相反的。” “但我没法儿不去想。” 白雾仍在弥漫。我将手伸进浴缸,握住的雷德的手。他过了很久才说下一句。 “我不喜欢我的朋友,但我们一开始也是很要好的。”雷德用压抑情感的声音继续说,“但他们做了错事,所以我恨他们,然后就打伤他们……我不明白,这次我是正确的吗?还是又做错了呢?” “他们做了什么?” 雷德停顿,然后把目光投向我。目光穿过白雾,我能感受到的是痛苦的犹豫。  “他们说,姐姐虽然看上去漂亮,但其实是个丑八怪,很丑很丑。” “……是吗?” “这是第一次在小花园见面时他们说的。我讨厌他们,更怕姐姐听到,所以不想去小花园。刚才在等侍卫先生时,我看到他们,就想找他们问清楚。但他们笑我蠢,还骂姐姐脸上长疤。我气不过,就动手了……姐姐,对不起,但是我——” 在他说完前,我就穿过白雾抱住他。 回过神来,我已经泪流满面,被我刻意回避的过往在我脑海里一一复苏:大赛的末尾、我和雷德的决斗、这几年我受的流言蜚语一下爆发出来,顺着我的泪水向下流。但在心里,一个小小柔软的地方在告诉我,现在你什么也不用想,只用抱住雷德就行了。 “姐姐……?” “没关系的,让我抱着你吧,雷德。”我用力抱住他,就像想要把他的骨肉融进我的身体,成为我的一部分一样。 “那些不是你的错啊,雷德。”   “医生,你刚才和我说的东西什么?”这是白天我问医生的话。现在是晚上,我裸着身子站在卫生间的镜子面前,凝视这些伤疤。 那时我们从监控室里出来。铁门在身后关上,沉重的声音在走廊回荡。外面在下大雨,我接过医生备好的伞,和她一前一后在走廊快步走着。 “那是一个心理学名词,一种十分基础的心理防御机制。该死,我们应该早一点从心理方面下手的。”她小声补充了几句脏话,但我只想快点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这么说吧,人的一生总是会遇到各式各样的焦虑,而当我们遇到焦虑时,我们就会不自觉地去寻找最安全的地方。那么,什么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呢——那就是母亲的子宫,那个生命开始的地方。”肚脐下方五横指的地方是子宫的位置,医生把手指点在那里,往里面按了按,“为了尽量靠近在母亲子宫时候的自己,我们的心理状态就会在短时间内进行退化,让自己从心理上变成小孩子,接近还未出生时的自己,以获得安全感。而这,就叫作

‘退行’

。这种简单的心理防御机制是每个人都有的。就这么说吧,祖玛小姐,您有没有过——就算只是一点点——在遇到自己难以解决的焦虑时,萌生或者做出与实际不符的幼稚想法或举动?比如说想要通过睡眠忘却现实中的痛苦,还有把焦虑的事一股脑儿交给可靠的人解决,就算这个问题只能由你自己解决,和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这些情况都可以被叫作退行。” “雷德现在也在进行退行吗?” “嗯,这些是我的推测。那时程序判断他没法儿解决焦虑,他的心理就在程序的操纵下进行了退行。为获得更多安全感,他的身体也随之自体重组,成为了真正的小孩。程序拒绝雷德回忆自己的过去,但他内心却逼迫自己想起。” “他已经在想起了。” “对,然后问题变成如何面对。虽然我还不清楚具体方式,但我猜测这与您有关。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白天的时候,医生是这么说的。 可明明我也有在有意无意地逃避,然后造成现在的局面。如果能够早点面对,我和雷德一定都不会和现在一样痛苦。我赤裸身子,看着卫生间里的镜子,审视这具身体。战争的伤疤像爬山虎一样在皮肤上横行霸道,它们深深刻进我的命运。有些地方已经痊愈,有些地方还需要时间,有些地方就算是时间也无法痊愈。 我再次审视镜子中自己的脸,宽大的斜刘海占了左脸上近二分之一的面积,没有刘海的半边脸上戴一只单边眼镜。为什么要戴单边眼镜?为什么要留这么厚的刘海?这是雷德曾问过的问题。这次轮到我问自己,而镜子中的那个人脸色苍白,就像死人的颜色。 我闭上眼,然后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把手指伸到刘海下面,顺着脸一点一点向上摸。坑坑洼洼,难以找到和右边面部相对应的平整地方。我用指腹慢慢感受上面的伤痕,想要回应自己的情绪。缓缓地,我的手碰到一个东西。如果我的脸还是自然的脸,这东西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但我必须做出了结,就算不是为我,也要为了雷德。 一定要把它拿下! 怀着一击就要把敌人的头颅砍下的决心,我把它取出,然后睁开眼睛—— 透过单边眼镜,我的右眼看到了被放在手心的左眼。 如果用更科学的名词来描述,这应该叫作义眼。我已经失去左眼,在凹凸大赛的最后一次战斗中。 我抬起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发丝凌乱,刘海浸满热汗。在拿义眼的时候,我顺手把刘海撇到一边。我恍然明白,如今自己是多么凄惨而丑陋的模样。如同命运开的恶劣玩笑,我的右脸干净,惹人怜爱。而左脸就是右脸的另一极端,如同卡西莫多的脸一样让人难忘。几道伤痕垂直从额头划下,划完了我整个左脸。它们是那么难看,像恶魔给我留下的诅咒。其中的一道痕迹横贯眼眶,而现在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只有失去支撑物的干瘪眼皮耷拉着,半死不活的样子是镜中我真实的写照。 真恶心。 我忍不住吐出来。黏糊糊的东西“啪嗒啪嗒”掉满地板,模糊了瓷砖与瓷砖的边界。真恶心,啪嗒啪嗒,真恶心,咳咳咳咳,呕。有着这样面容的自己,真恶心;没法从过去的事情中走出去的自己,真恶心;没有勇气面对雷德的自己,间接影响到雷德的自己,真恶心! 我滑跪在自己的呕吐物上,鼻涕、眼泪湿漉漉地混在一起,然后是剧烈的咳嗽,窒息,伴随着更加痛苦的反酸。也不清楚我这样过了多久,在什么也不想去思考的昏昏沉沉中,当我想要扶着洗手台起来时,这才发现异样。 小雷德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我。他一定看到了我的伤疤,我的独眼。在洁白宛若虚幻的卫生间里,只有他的背后是黑暗的房间。惨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就像是宣告舞台剧主角的出场。 他在那里多久了?刚来,还是目睹了全部? 在我没有想好怎么询问他时,他走了过来,没有管我身上的污秽,用力抱住了我。 被抱住的一刻,我的脑子微微眩晕,然后世界开始旋转,开始闪闪发光。就像乐园中的旋转木马,唱着没有意义的歌谣,旋律环绕着我们。 “……再抱着我的话,衣服会被弄脏的。” 雷德没有回话,也没有放开我。我感到愧疚,异常不安。 “雷德?你,还好吗……”我试探道。 始终沉默的雷德突然颤抖,然后更加用力地抱住我:“在想起你被我抓伤的时候,我比现在还——” 他只说到一半,留下没法压抑的抽泣声。 我抬头看着镜子中的我们。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感觉影子很遥远,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旋转木马的歌谣还在我脑海里回荡,不知道那是祝福,还是诅咒。我抬起手来,慢慢搂住雷德的背,感受他的心跳还有体温,以及和我一样,为了同一件事而苦恼流出的泪水。   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只是非常短暂的瞬间,但如果身为当事人的我们为此痛苦了整整五年,那这就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那是我和雷德的最后一战,也本应是我丧命于雷德手下之时。就和宿命一样,我们在一座悬崖上决战。昨天下了一场大雨,夜空里星光很明亮。雷德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见月光温柔地从天空上洒下,把他的红色发丝渲染得发出微光,和他脸上标记的红光相呼应着,就和梦境一样。 和梦境的美好不符的,是源于我身上的疼痛:腹部重重挨了一下,接下来是一记膝击,我陷入了压倒性的劣势中。在现在的雷德的眼中,我大概很可笑吧,我竭尽全力的手段在他看来只是小孩玩的把戏,轻轻松松可以瓦解。 我知道的: 我将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被雷德杀死,再也没办法实现自己复兴印加的愿望。 明明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我还是感到一阵悲伤。印加,我的家乡,心灵的填充物。复兴故土的梦想就像是连接我与那个遥远星球的脐带,它支撑着我一路走过来。而现在,它将和我的生命一起灰飞烟灭。 在濒死的现在,我还剩些什么呢?除去已经无法实现的梦想,我的生命中还存留何物?又有哪些是我可以把握的? 我想对雷德说些什么,但要说些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歉意过于可笑,叙说心声又过于天真,但它们又切实存在于我心中,压迫在心口难以释怀。于是面对那熟悉的面庞,我能说的只有那最简单的几个字。 雷德,雷德。 我一次次呼唤他的名字,如果不这样我就会被那股情感吞噬,但雷德仍然面不改色——讽刺的是,在那件事之前,不断呼唤对方名字的人是他,而我才是那个将他的感情拒之门外的人。 ……我想要传达对你的心意。 我想要唤回你,然后向你道歉。 对不起,雷德,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心中默念,但愿望越是热切,将其实现的结局就越是遥不可及。我用几乎要哭出来的面容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是新一轮的进攻、防守、被击倒、躲避。重启后的雷德冷酷残暴,不会给予对手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他一挥手,蓝色荧光的长鞭把天空劈为两半,下一秒,伴随着极大的风压,我刚刚所在的地方就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劈痕,而我凭借着先于理性的直觉躲过一劫。 故事结局已经是板上钉钉。雷德找准时机一鞭甩上了我持剑的手腕,长时间战斗的吃不消、重重叠叠的疼痛,让我犯下了战争中最不应该犯下的错误:我的大剑脱手了。它在空中划出并不完美的抛物线,然后深深插入离我数米远的地上,而我也因为难以抵挡的冲击力往后仰倒,最后重重跌坐在地上。 一切就要结束了。 已经迟钝的脑子淡淡想道。 我回想起平日我和雷德的相处,那些漫不经心却又和谐的过去:我们一左一右跟在嘉德罗斯大人身后。雷德在旁边活跃气氛说些不好笑的笑话,时而黏在我身后,嘉德罗斯大人有时候会骂两句,而我默默听着;战斗时也是我们最有默契,只通过眼神就明白对方的意图。我也曾有过我们之间必有一战的预感,但我希望那会是对我们双方都公平的结局,虽有遗憾但不会后悔。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出错的?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呢? 走马灯还在继续,过去的时光与错误在我脑海里又一次闪回。在生命的终末前,一切回顾都显得那么渺小又可笑,无论寻找多少次答案都无法改变惨淡的现实,但我还是抓住了什么一直被我遗漏的东西。 那是在一切结束之前,我还有能够做到的事。 遍体鳞伤、精疲力竭,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次站起。趁着机会,雷德快步向我走来,手上利爪高高举起,当它再次落下时我的动脉就会被扎破,鲜血四溅,在一阵没有意义的抽搐后我的人生就会结束。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就在雷德来到我面前时,我解除了仅剩的防御,双手伸向雷德想要抱住他,就和那天他面对我的攻击时散开防御一样。 “雷德,”我喃喃道: “该怎么做,我才能唤回你呢?” 我想念着你的笑颜、你的话语,但他们都变为遥不可及之物,在对岸冷漠地看着我。如果当时我选择相信你,如果我能更早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我们会不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现在去想什么都已经太迟了,所以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弥补。 这是无能的我唯一能传达给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心意。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屠刀的落下,但比死亡更快的是来自地下的震动——悬崖塌了。疏松的土质、昨天的大雨、我们激烈地打斗,这一切加剧了悬崖的崩塌。地面在凹陷、在下落,失去立足点的我们一并被黑暗吞噬。就算是这样,雷德的招数也没有松懈,但那本应对准我的脖子的利爪失去了准头,向我的左脸抓去—— 我闭上双眼,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等我再度睁开眼睛时,世界只剩下一半的光明。 时间开始被无限地拉长,于是一切都成了慢动作。我看着自己一点一点从高高的悬崖上坠落,头顶的月光离自己越来越远。雷德在我的上方一起坠落,但我总感觉他的样子很奇怪,他项链上的光芒开始没有规律地闪动,他整个人的动作也变得僵硬,在我反应过来前,雷德的胸口突然迸发出炸裂的红光

  处理好一切后,我们躺在床上。虽然我望着天花板,但还是可以感受到他正直直地看我的侧脸。 “还记得之前你问我的问题吗?问我想不想成为雷德。”他突然开口,用发颤的声音对我说。 “嗯,记得。” “我必须要变回他,因为这世上有我要去面对的事。” 我的手从被子底下伸过去,紧紧握住他的小手。他想要逃开,但还是被紧紧握住。之后几秒,他突然安静下来,突兀得可怕,然后用冷静到不合常理的声音询问我。 “祖玛,和我说实话吧——拜托了,祖玛。你的眼睛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明明只有左眼被我……为什么连你的右眼也……” 他剧烈颤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我想冷静,但做不到。答案很简单,但也很残酷。它看上去是再次撕裂我的伤口,但其实是对雷德的诅咒,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每晚的梦境,深邃的水域和被绝望压住的我。 “……在你的自我销毁程序启动后,我被你爆炸的气浪炸进了悬崖下的水池里。那个水池……充满了细菌,我又没及时接受治疗,左眼伤口严重感染到了右眼,视力极速下降,现在必须要戴特制眼镜才能看清。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要再进行一次手术。成功失败的概率大概是一半一半。如果失败,我就会完全失明。” 在我说完后,气氛陷入了令人绝望的死寂中,雷德沉默地松开我的手,把头埋在枕头里,身体一抽一抽的,令人心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祖玛……对不起……祖玛。我、当时我没能争夺到身体的控制权,也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为了不酿成更多的错误,我强行触发了自我销毁程序。没想到,没想到……” 他泣不成声。我想要再次牵住他的手,但被他躲开。 他拒绝我的原谅,也拒绝了他自己。 对不起,祖玛,对不起。 这是这一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对我说的话。但我却没能从中窥见他的内心。他被丢在自我厌恶的沙漠中,被自责的干旱与炎热折磨。唯一能帮助他的只有我,可我递去的却是只能加剧口渴的海水。 他想要为过去道歉,但忘记了为何而道歉,只能将自己日常的错误一次次放大,为了获得某人的原谅一次又一次道歉——对不起,祖玛,对不起——他一次又一次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为填补心中伤口竭尽了全力,最终因为失水倒在炽热的沙漠里,却始终没有得到那个人的回应。 因为要宽恕他错误的人并非是我,而是他自己。 我撑起身体,望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住抽泣的雷德。就算知道了过去,他还是那么小,并没有因此变回原来的雷德。 ——祖玛,我坚持不住了,救救我吧,安慰我,你抱我吧抱我吧再次抱住我吧,我真的要坚持不住了好累好崩溃去死吧为什么我还活着。救救我吧,祖玛,救救我吧! 心灵在这么嘶吼,但他本人依旧什么也不说,把所有的痛苦藏到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我想起之前雷德无数次的笑容,那样坚韧,又痛苦到一击就可以打碎的笑容。 我必须要做出行动。 我把左手垫在雷德肩膀下,右手搂住他,又一次拥抱。雷德身子一下变得僵硬。他只是发抖,没有对我做出其他的反应。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听好了,雷德:我是不会讨厌你的。过去、今天、未来,那件事前、那件事后,我都没有讨厌你、去恨你。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人……这是我失去你以后才认识到的。” 额头在微微发烫,舌头也在打结。我知道的,我不是一个习惯表露内心情感的人,就算是趁着雷德还在梦中给他一个吻,我也会在第二天否认它的存在。所以我要趁着现在说出来,趁我还有勇气剖开自己的内心,展露出那个因为炙热的情感而开始融化的小小祖玛。 “这几年我一直都在为没能告诉你我的心意而后悔,一次又一次梦到过去的场景。如果我能更强大一点,更坦率一点,打开心扉,我们是不是就有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所以不久前,在我听到能在手术前再一次看到你时,我真的、真的很开心,开心到快要疯掉。我不会恨你,也不会讨厌你,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请不要再厌弃自己了,雷德。” 内心的小祖玛穿着华丽的洋裙,在灯光下如八音盒般旋转着,然后就和热蜡一样一点点融化,露出里面的肌肤、骨骼、内脏,还有发光的心。 我撩起雷德的碎发,想要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但比吻更快的,是他的拒绝。 虽然他把头埋在枕头里看不见我,但他还是凭借我们之间的默契知道了我的下一步行动。他抽出一只手,“啪”地按在我脸上,推开。 我们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雷德埋着头呜咽着,一只手按在我的右脸上不放下,让我与他保持着距离,不打算退步或者改变姿势;而我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半撑着身体。小雷德的力气不大,我可以拉开他的手,但我不打算这么做,只是安静地待在原地,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姿势。如果是换一个场景,这就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正因为它发生在今晚,发生在我和雷德之间,所以我不想认输。我看着雷德,想要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目光里,传达给他。 又过了比永久还久的一瞬间,雷德让步了。他缓缓把手从我的脸上拿开,用力抓住床单。床单绷得紧紧的。我看不见他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的自责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是那个我抓伤了祖玛的眼睛。”如同沉默凝结成块的雷德终于开口。声音很小,像是喃喃自语。 “那不是你的错。” “我还让祖玛的脸变成这个样子。” “这也不是你的错。” “因为我,那些病人都在讨论你的伤疤。” “这并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雷德停顿了一会儿,从枕头里侧过头,露出一只哭肿的眼睛。他用沙哑的声音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祖玛可以这么容易地把“原谅”说出口? “因为我爱你。”这就是答案。 这样的答案让雷德明显吓了一跳,他立即抬起头来。封闭城堡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面伸出雷德伤痕累累的手。我牵起那只手,就像对待世上只有一件的宝物般小心,用脸蹭着手背,轻吻上面的伤痕。 “对这样的答案很吃惊吗?”我平视着雷德的眼睛,“但确实如此。” 雷德低头不语,我的手抚上他的脸蛋:“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那会吗……那时,我还在以复兴印加为目标,一个人努力着,但前路看不到尽头。我的子民并不会期待我,谁也不会被我拯救。我每天都被这样的焦虑折磨,直到我遇到了嘉德罗斯大人。嘉德罗斯大人确实是一位完美的王者,我不自觉地被吸引,把过剩的幻想施加到他身上:如果是嘉德罗斯大人的话,一定可以复兴印加,我的子民们一定喜欢嘉德罗斯大人胜于我,所以他比我更适合当王。我沉浸于这样悲观的幻想,而把我从幻想中拉出来的人是你,雷德。你是第一个对我说想要成为我的子民的人。” 你抚平了我的不安,让我成为真正的我。直到那个时候我才从自己缺失的东西中走出来,然后成为完整的祖玛。 所以我也想填补你内心缺失的东西,让你变回完整的雷德。 这就是我想要交付给你的真心。 “之前在大赛里对你那么冷淡是我不好,我被使命所困,没有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所以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爱你,雷德。我会把这句话重复千万遍,直到你愿意接受它,以及接受自己。” 黑暗的房间中,我再次抱住雷德。小孩的体温会比大人的高一点,我静静地抱住他,感受他的切实存在。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我闭眼听雨水敲打窗户。雨水洗刷整座城市,仿佛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解放藏于心灵深处的愧疚。 雷德突然伸出手,十分用力地回抱我。那力道之大让我诧异了一会儿。他整个人靠在我的身上,头搭在我的脖颈处,哭得一抽一抽的,整个人都喘不上气。房间里回荡着他的声音—— “我也爱祖玛……喜欢,真的很喜欢!所以当我想起来一切时,我真的很不安。我讨厌当时的自己,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脸面再直视你了……我不知道还可以怎么办。所以祖玛,你抱住我吧,我想抱住你,也想被你抱住。抱住我吧,祖玛,抱住我吧!”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温柔的姿势回应雷德,一只手轻轻抚摩他的背,听着终于向我敞开心扉的雷德哭得断断续续的话语,那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向我吐露恐惧、拥抱犯下错误的自己。 今夜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但比起结束,这更像是另一个开始。今后的我们也会和今日一样,被过去所困,也因过去而痛苦,一次又一次地犯下错误,不停地重复犯错的过程。但与此相对,我们也会一次次被对方拯救,一次次被拥抱、被救赎,直到我们都能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站在阳光下一同微笑。 我仍紧抱着雷德,听他对我以及自己的感情。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就像是对我们的祝福。   好冷。 我在凉意中睁开了眼睛,发现我又回到了梦境里的水域。凹凸星没有海,就算眼前的世界有多么地像海底,我也知道这是哪里。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小雷德在我的身旁,跪坐在地上看着我。 ——怎么,等我很久了吗? 他笑着摇头,对我伸出手。于是我站起来,一边和他在水底漫步,一边聊天。我们漫步很久,也聊了很多,雷德和从前那样满脸笑容——这是真正的笑容,完完全全地发自内心。 ——雷德? ——嗯? ——我们游上去吧。从这个没有爱、也没有希望的水底游上去吧。 ——嗯。 因为是在梦境中,我们微微蹲下又跃起,整个世界就发生令人惊叹的变化。那片禁锢我们五年的地方一下变得渺小,一个指甲盖就可以遮住,小到让我惊叹。我们无视重力,无视水压,无视一切物理法则,朝光亮的地方游去。鱼群从我们身下游来,它们褪去象征鲜血的红色,环绕着我们一圈圈地游动,仿佛欢迎我们重获新生。 ——恭喜。 ——恭喜。 ——一路顺风啊。 它们张开嘴,一个泡泡就是一句祝福。沐浴在其中的我们,就像是婚礼上迎着漫天白色花瓣许下诺言的夫妻。我们还在向上游着,向着爱的方向不断向上游。 ——雷德。 我们游了很久,已经完全看不到原来那个地方。祝福的鱼群也不再伴随时,我松开雷德的手。 ——我就只能陪你游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自己游吧。 他明白我的意思,转身给我一个拥抱,然后就带着我的祝福一个人向上游去。我感受着拥抱时的余温,目送他游向光亮处。 我在床上醒来。外面已没在下雨。晨光从窗帘缝隙里温柔地照进,把房间渲染得像是另一个梦境。我的旁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压在身上的手臂也比以前要重。我转身,映入眼帘的是恢复成大人模样的雷德。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我身旁,还没有从梦境中醒来。 太好了,太好了。虽然我很想尖叫,或者大哭,把自己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但我还是克制住冲动。指尖抚上雷德的脸颊,每一处凹凸,每一个细节,美丽得让人吃惊。这五年里,我是那么热切渴求它们,如今它们都回到了我身边,都通过指尖深深烙印在我心里,再也不会被谁夺走。 “雷德,”我伏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欢迎回来。” —————————— 感谢您的观看,如果能够得到

红心蓝手评论

就更好了。 本来想多说一些,但脑子不太清醒,我先去吃药吧,希望大家身体健康,不要二阳。 7.25晚上6:51更新 卧槽我该不会真的二阳了吧 7.26中午12:06更新 哈哈,我二阳了

【雷祖//合刊解禁】退行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