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然之死（五）

五、韦然视角

       我并非从一出生起，就自认是个不配为人的孩子。只是自幼存在认知缺陷的我，自儿时起就常常被他人戏耍。

       在上小学时，我并不知有“女朋友”这个概念，可以说，我在这一块儿领域处于完全无知的状态，而这却恰巧成为了别人戏弄我的来由。记得他们中曾有人问我：“喂，韦然，你有女朋友吗？”看她的样子倒不像是在认真问我，而像是要戏弄于我。可是，我对一切事情始终抱有一种认真负责的态度，对她的问题当然也毫不例外。

       由于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流行着各种各样的省略语，我以为，所谓“女朋友”，便是“女性朋友”的简称。

       我心中一喜，如实答道：“有，却不很多。”

       她听完“扑哧”一声笑着离开了。

       我一脸茫然，但是当时的我对此却并不在意。

       喜欢是讨厌的反义词，因此不讨厌便是喜欢——那时我的脑中充斥着这种执念。及至班里有女生开玩笑，问我：“呃，韦然啊，你喜欢班上哪个女生？”

       虽说班上某某女生的言行举止着实引人作呕，但却并未超出我所能忍受的极限，即是说，我并不讨厌她们。

       于是我索性答道：“班上所有女生我都喜欢。”

       这一次意外地几乎引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那女生也红着脸离开了。

       只是以后，班上的每名女生，见到我后都一个劲儿地傻笑。她们笑，我就也笑，当作我给她们的回礼。

       她们傻笑的缘由我现在意识到，却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不配为人的孩子。可这还远远还不能成为我逃离现实世界的理由。说实话，我想逃离这世界，大半是有其它原因的。

       记得在认识朱琪这女孩以前，我就一直过着一种世人常有的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生活。且不说这种生活于我而言究竟有何等益处，单单只是它的无聊乏味，就已经培养出我异乎常人的耐心和毅力。

       我不知道我是否对朱琪产生了爱慕之心，只是她的出现，突然让我开始觉得，我的这种生活就只是像一湾平静的湖水，经风一吹，在湖面上也生不出种种波澜。我不想要这种生活。她让我对大海般的生活产生了向往——大海既有波涛汹涌之势，又有波澜壮阔之观；我在涨潮时感到狂喜，便可以尽情欢笑，在落潮时感到失落沮丧，也可以尽抛泪水。

       于是我想要逃离现有的旧生活，脑海中这种想要逃离的想法也日复一日更加强烈。

       我想要追求新的生活，新的浪漫的生活。

       我换了新装，每天理一理头发，擦一擦旧鞋，尽量在她面前打扮得体面些，好让她喜欢，也好在众人眼中邋遢得不那么丢人，那么显眼。我知道她学习好，于是成绩处于中等水平、被老师说为不开窍的我，也终于开始奋发读书了。她喜欢读闲书，读鲁迅的书，于是我把鲁迅的书买来，每天都读上上千遍，把所有几乎能用的闲暇时间全部都用在了这上面。

       这令我的父母大为震惊——怎么这样一个不爱学习又不爱干净的孩子，如今简直要为他们占用一点时间跟我交流而恼火和为跟衣服上的小小灰尘较真而产生苦恼。不过后来他们明白了——我这是要追求一种新生活。当时母亲对我的评价是：“你坚持不了多久。”

       于是我只能暗自鼓气，并且相信自己的毅力和能力。可结果却实如母亲所料——

       那天我从同学们的口中得知，她有了可以牵手的另一半。后来这传闻得到证实，因为我见到了她牵手的那个男生。那一刻，我并不应该感到惋惜，因为我并不打算追求她，我并不会拥有她，她从来也不会属于我，现在不会，以前不会，往后更不会。我应该感谢她，因为她是我永恒的梦，然而也只是梦，永远不会成为让我欢喜的事实。

       可在我见到他们手挽手走到一起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顿时感到心如刀割。那是一种何等揪心的剧痛！而且它还貌似伴随着内伤，经久不愈。

       在那男孩身上，我找到了胜过我的地方。他在她面前侃侃而谈，是多么风趣幽默，多么英俊潇洒！他哪里都比得上我。他配为人，而且配为她的人；我不配为人，不配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与其在这人世间充当起小丑的角色扮着我那可笑的表演，倒不如尽早逃离这世界。我的脑中不断充斥着这种想法，我已经万念俱灰，顿时觉得这世上的新生活也毫无意义，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毫无意义！我要逃离的，不是这旧生活，而是这现实世界！也许在另一个世界，有我向往的新生活。

       可是我害怕，我还不能立刻去死，只能在以后的一天天里愈加颓废，终日过着郁郁寡欢、杂乱无章的生活。

       父母察觉到我的异样，对此很不满意，可他们很能忍耐，好长时间后他们才发泄积压已久的情绪。

       我企图敷衍了事，结果却吵得不可开交。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罪恶，为自己的言行感到深深的懊悔。可是一想到这世上竟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如何好好地爱人，我顿时感到更加绝望。我所爱的人，常常成了我不自觉间伤害到的对象。谁离我越近，我就越容易伤害他，而且伤得越深，自己心里也越痛苦。这就是我的罪过。

       从此，我不再奢求别人爱我了，因为别人爱我越深，我就会越发感受到自己的罪恶，越发讨厌自己，并且常常感到羞愧难安。

       别人对我越好，我就越发感到惭愧，只因我无力践行真理，尚缺乏伸张正义的勇气。

       我始终不敢与人争夺，也不再敢奢求她对我的爱了。我好害怕她爱上我，而后我又在不知不觉间把她伤害得那么深。我可不想在以后伤透她的心！既然得到的永远不能好好珍惜，永远不能好好对待，倒不如从不拥有的好。与我的幸福相比，我更希求她的幸福。她跟着别人，随便哪一位都好，应该都比我强，都比我更有能力让她过得幸福。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吵完架后的第二天我走出家门，恰巧碰见她。

       她那时走得很急，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我便悄悄跟了她。

       我尾随她来到一栋大楼，上了楼梯。

       看到她与那男生似乎要动起手来，我见不得她受别人欺负，便连忙冲上去，与那男孩搏斗。

       在搏斗的那一刹那，我又想了许多。

       人们都说，活着，便是大自然的一种馈赠。可我的生活已经无望，我不能好好活着。

       人们都说，为爱牺牲是值得的。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借世人的身体而生，也应当为世人的幸福出谋划策。她也是世人，我有必要为她的幸福牺牲那所谓可怜的小我。

       这可绝对算不上什么“英雄救美”。当然，我并不是说她不够漂亮，不够美丽。只是说，我称不上英雄，至少我永远也成为不了鲁文人所说的那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我下定了决心，在这一刻，这一瞬间，我要逃离这世界。

       于是我抱住他，滚下楼梯。

       可在就死的那一刻，我后悔了。

       仿佛我突然意识到，在另一个世界，也并不存在所谓的新生活。这样的新生活，我永远也找不到，因为它从来只存在于我的心中。

       同时我也没有想到，朱琪会为我担心得简直要哭出来。我不知道我死后她该会有多伤心，总之那一刻我未能如愿让她幸福。我也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他们——我也未能让他们幸福。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我已滚下楼梯，死神也来到了我的身边，举起了他手中的镰刀。我苦苦挣扎，仍无能为力。在死亡面前，人人皆如蝼蚁般脆弱。

       只希望，在我死后的夜里，我飘游的灵魂可以潜入梦里，在那些爱我的和我爱的人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