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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我们置身其中,一切会如何流淌?

2023-09-23 02:40 作者:二十七克  | 我要投稿


       距离故事真正发生的那一天,已经过去四十一年零四十三天了。自从妻子去世后,将军——亨利克——搬进曾经母亲的房间,将这个庄园里他和妻子一起居住过的那一侧锁了起来,再没有踏入。树林里的猎宫一年四季里都宾至如归,热闹非凡,但这个庄园已经二十年没有接待过客人了。亨利克和九十四岁的妮妮——将军的乳娘——在等待他的故友,康拉德的到来。康拉德比将军年长几个月,他们已满七十三岁。在将军等待康拉德归来做客的这四十一年里,他是数着日子过来的,这个夜晚,他蓄势待发。

       康拉德矮壮,又瘦,他的父亲是一名被册封的男爵。他们俩在军校时建立起来的无私的友谊让他们宛如合二为一,成为“亨利克两口子”,但两个人的不同是可以预见的:亨利克是一个骑马好手,康拉德则需要手忙加乱地拼命挣扎,才能保持平衡不从马上掉下来;亨利克在集体中如鱼得水、随心所欲、不拘小节,康拉德则显得刻板、固执。直到他们已经是青年军官时,亨利克才第一次见到康拉德的父母。我们这才窥晓,康拉德过了一个怎样的二十二年:“我们一起去城堡剧院看戏时要戴的所有手套,都是从这里寄去的。如果我需要一副新的马具,他们就得三个月不吃肉。如果我在一顿晚餐上给侍者小费,我父亲就得一星期不抽雪茄。”为了康拉德在军校的负担,他的父母早已牺牲掉自己的生活。“当我在你家付给仆人小费时,我是在从他们的性命中支出什么。”仔细品尝一下这种小心翼翼,就不难理解这种憋屈和不满、苦闷和嫉妒是如何将康拉德点燃,并最终从他朋友身边逃离的。

       亨利克曾请求与康拉德分享他那多得数不过来的财富,但被拒绝了。亨利克不是瞧不起他,更不是施舍他,他只是幻想着能跟他处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尽力想将他俩那更复杂也更脆弱的、无私的友谊从金钱、嫉妒、幼稚的阴影中挽救出来。

       亨利克说他的耳朵毫无乐感,分辨不清吉卜赛音乐和维也纳圆舞曲,而康拉德则将音乐视做一个隐秘得无人可及的藏身地。当康拉德和公爵夫人坐在一起联手弹奏肖邦的《波罗乃兹幻想曲》时,两位听众都嗅到了某种非常危险的气息。公爵父亲对此已有经验,他告诉儿子说,康拉德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因为他是一个另类。

       什么样的另类呢?是公爵和公爵夫人之间的区别,是亨利克和他的妻子,克丽丝蒂娜之间的区别。

       公爵是宫廷近卫队队长,常年身穿军服,喜欢不分昼夜地打猎。他由傲慢和怨愤组成,好像随时准备着复仇;公爵夫人则禁止在庄园内打猎,她用各色艳丽的法兰西丝绸幔帐、敦实的白色陶瓷壁炉、来自巴黎和维也纳的版画和竖琴,以及拥有十二枝杈的银质烛台和银质餐具来填满她的生活。当她从已经可以乘火车旅行的巴黎和布列塔尼嫁到了千里之外的这个匈牙利荒野里的庄园里时,人还未到目的地,她便坐在轿厢内沉默不语,不时用手帕擦拭起泪水了。大雪封住庄园时,獐子、麋鹿会在夜里走出密林,站在雪地里朝庄园亮灯的窗户张望。最冷的时候,狼群会围着庄园转来转去。亨利克以为,他的父母之间缺乏理解。实际上,他的父亲,包括他,对法国、对巴黎来说,只是大小两个野人。支撑她挥一挥手,继续往前走的,是因为感情,是那种由最强烈的激情在短期内赋予不同世界的两个人的感情。

       两类人之间的距离延伸到了将军夫妇身上:克丽丝蒂娜的内心是狂野的,无法驯化,这个大得叫人迷路的庄园给她的一切,实际上她并不看重,她对被领入的世界丝毫没有兴趣。那本留下来的、由康拉德借给她的,介绍热带的英文书就是命运开口说了话:克丽丝蒂娜渴望着离开这里。她心里想的是陌生世界,换句话说,她向往别的地方,而不是这个世界。“后来我才知道,她并不爱我,在那段蜜月时期里她也不爱;只是感激。”

       两位古稀老人在逐渐变冷的屋内长谈,这是他们必要经历的夜晚,尽管蜡烛就要烧到尽头。“你从来都没有告诉我,克丽丝蒂娜喜欢你。”将军告诉康拉德,他去过维也纳的那幢房子——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克丽丝蒂娜肯定去过许多次。“那幢房子,简直是杰作。只有艺术家才会把自己的家布置成那样。”艺术家和从戎的家伙确实不是同一类人。“我理解了你生活在我们中间所感到的深深孤独。那个家是你的隐居所,就像中世纪孤独者们的城堡或修道院,就像一名海盗将所有的赃物都藏在了那里。”隐者逃离了他的密所,只留下他的挚友和情人。前者在审视所有事物,后者则在向一切事物告别。

       将军说,行为还不是真相,毕竟只是后果而已。他们要谈的一切都只是后果。“因为就在你走前的那天,在我们一起打猎的时候发生一些事情,那就是你的告辞。”“那天早上,你的手感到那种与人类共生的颤抖,那种杀戮的准备,那种诡秘的诱惑,那种比什么都强烈的冲动。当你在密林中,在隐蔽处,当你举起猎枪向我瞄准并想杀死我时,你可能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真相就是,你恨了我二十二年,其激烈的程度毫不逊色于那种最为强烈的情感关系——爱情。”“那时候,你总是最有修养的人,总是那么出色,勤奋刻苦,品行端正,你是那么有才华,你有自己的秘密,你的音乐。你是肖邦的亲戚,你比谁都神秘、孤傲。但是在你的内心深处,有种纠结的冲动让你感到紧张、焦虑,那是一种欲望,一种想成为与自己不同的其他人的欲望。这是命运对人最大的打击。……但是,你不能接受这一切。”孤傲的康拉德无法宽恕亨利克的财富,也无力扣响扳机,他只剩下一条路了:逃离。第二天一早就走。

       这就是事情真正发生的那一天,四十一年零四十三天前的那一天。“就在那一天,发生了在我们仨之间注定要发生的一切。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做出某种决定:你去了热带,我跟克丽丝蒂娜不再讲话。她这样生活了八年,没错。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们彼此不再讲话。”“我回到家,等到晚上,之后去了林中猎屋,在那里苦苦等了八年,等待一句话,一个口信。但是克丽丝蒂娜没有来。”

       亨利克将军至此便活在那一天的影子里,如他所说,在山林里的几十年,他读了很多书,想明白了许多事。他的沉默,只因一个人丧失了自尊。一个看似沉默寡言的将军为何会在这个夜晚如此优雅、流畅地侃侃而谈,任由记忆的思绪肆意流淌,究其根底,他只是在呼应那个年少的自己罢了:“在他的血脉里所负载的教养,那些来自家乡、来自森林、来自巴黎、来自母亲性情的教养要求他,不能谈论心痛之事,而是默默地承受着它。最明智的选择是彻底闭口不谈,这就是他接受的家教。但是,没有爱他无法生存,这也是他继承到的。”

       将军自顾自地说,任由黎明逼近。“命运降临到我们头上,将我们捕获,我们三个人都深受命运的煎熬。”康拉德离去的那一天,克丽丝蒂娜在维也纳的那幢房子里若无其事。“他走了吗?”克丽丝蒂娜说,“这个胆小鬼。”她说康拉德是胆小鬼,是什么样的胆小鬼呢?是不敢开枪的那一个,还是逃走的那一个?她再没有什么期盼了。“她什么也不想。因为她也孤独一人,以她自己的方式,以她女人的方式,她也受到她所爱之人的伤害:一个男人用逃跑伤害了她,逃避激情,不想跟她绑在一起焚烧,因为他明白那将是一场致命的灾难;另一个男人则用知道事实后的等待与沉默伤害了她。”她在康拉德离开后的第八年去世了。

       命运戕害了他,孤独和时间的重量却将他压得通透。他将自己看得清楚:“我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他虽然不是一个读书人,但孤独和生活还是教会了他识别真相,那就是这个世上存在着两类人,两种秉性,两种生活节奏。你们那类人——我的母亲,你,康拉德,克丽丝蒂娜——有着同样的渴望,同样找寻的希冀,同样的束手无策和内心煎熬。你们之间,有纽带一般的音乐。音乐向你们彻底表白了另一个人的话,而对我们这些另类,对我和父亲来说,却根本听不懂。你们在河的对岸,我永远不能跨到那边。”他为友谊的切断惋惜:“没有哪种感情关系要比男人间的友谊变冷、变凉更令人忧伤绝望。因为男女间的关系就像在市场上讨价还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条件。”他为康拉德找寻出口:“一个人不见得在他举枪杀人的那一刻更有罪。罪发生在前,意图才是罪。当一个人想打死另一个人时,之前肯定发生了许多事,不只是子弹上膛,然后举起枪口。我讲的这些都发生那一刻之前,你没能原谅我。”我希望我的理解是正确的:“我们在少年时代的深潭里复杂、吃力地编制起来的感情关系,是不应该这么快就如此衰败的。”

       亨利克将军宽慰客人说,他不相信友谊有一天会真正衰败。朋友这个词不同于伙伴、同僚、称兄道弟的哥们儿,它有一种责任。友谊也不是柏拉图式的情感,这一严格的人类法则理应是最牢固的基石。“如果我们不是朋友,你就不会在那天早晨打猎的时候,在森林里向我举起枪口;如果我们不是朋友,我就不会在第二天赶到你从未邀请我去过的住处,继而发现你在那隐藏了令人费解、玷污我们友谊的邪恶秘密;如果我们不是朋友,你就不会如凶手或歹徒逃离作案现场一样从城里、从我身边逃走,而是会留下来骗我、背叛我;如果我们不是朋友,你就不会在四十一年后回到这里,因为你心知肚明,你不得不回来。”康拉德的到访正好证明了这一点,他让老朋友放心:“今天晚上,我将在你心里杀死什么,然后放你回伦敦、热带或下地狱,可我仍旧是你的朋友。”

       天色亮了。“我问你两个问题。”亨利克亲热地说,“这两个问题我早就想好了。这两个问题只有你能回答。你是不是以为我会问你:那天早上打猎时,你是不是真有意杀了我?你是不是克丽丝蒂娜的情人?”其实不是,几十年的时光早已解决了这些不再重要的问题。“我对为什么和怎么样不感兴趣。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终总是逃不过可怜乏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为什么和怎么样。”第一个问题是,“克丽丝蒂娜知不知道你在那天早上打猎时想杀死我?”

       克丽丝蒂娜知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问题,我想。这个问题等同于“是你和克丽丝蒂娜一起谋划着想要杀死我吗?”我觉得是该有答案的,因为那个克丽丝蒂娜见到丈夫打猎回来后的眼神。“她抬眼看人的样子,像迎着刺目的阳光——也许是烛光的缘故吧,我被她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你不舒服吗?”我问。她没有回答。她睁大眼睛,一声不响了看了我好久,那一刻和跟上午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林中等待什么发生——等待你开口说话或扣动扳机的另一时刻同样漫长,同样直白。”那是个带有质问含义的,带着“猎人的猎物何以从密林中存活下来”的疑问的眼神。亨利克说“我仍旧留在这里,即知道一切,也不知道一切。”他在想,忠诚是不是某种自私?自私和虚荣,是不是和生活中绝大多数的需求一样?如果我们爱一个人却不能让他幸福,我们是不是仍有权力要求他忠诚或者牺牲?又或者他也在好奇,在背叛婚姻的不忠以及忠于激情的自我之间,到底哪一个会胜出?

       “这个问题,”客人终于开口说,“我不回答。”将军神情冷漠,黯然说好,便不再为难,起身送客。亨利克把手搭在门柄上,准备告别的时候,康拉德无法掩饰他对第二个问题的好奇,“你刚才说,你有两个问题。第二个是什么?”

       “另一个问题是,凭着我们的精明、傲慢和优越感,我们到底赢得了什么?另一个问题是,对这位早已过世的女人的痛苦迷恋,难道不是我们生命的真正内容吗?你是否也这样认为,生命的内容不是别的,而是那股有一天打动了我们的内心和灵魂,之后永远燃烧到死的激情?如果我们经历了这个,或许我们就没有白活?难道激情真的是如此深邃、如此邪恶、如此伟大、如此没有人性?……”

       “你为什么要问?”康拉德面色平静,“你很清楚,是这样的。”

       当我掩上书时,脑海中、胸腔里有诸多火花在跳跃,这些都是马洛伊·山多尔点亮的。他用一个将军的独白来告诉我,一个充满智慧的贵族是什么样子,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思考。他慷慨地用独一无二的、独白式的作品向我们倾吐他关于命运的态度,关于友情、爱情的看法,关于打猎、音乐和战争的理解,以及关于人类内心的挖掘。这是无私的、可贵的关于智慧的分享。我们不妨将自己代入四十一年前的那三个人,或是四十一年后的这两个人,试着扪心自问一下,如果我是他,或她,我该怎么做,又怎么说呢?

       没人会质疑这样的赞美:他质朴的文字蕴藏着千军万马,情感磅礴而表达节制。译者余泽民在后记里说:“马洛伊讲故事,但不仅讲故事,还用莎士比亚式的语言怀念逝去的帝国时代,以及随之逝去的贵族品德和君子情谊。”我觉得我同译者一样,能感受到一种“古代君子”的情愫在胸中涌流。只是我把文章写成这样单纯的誊写有些可笑,更多直来直去的、傻乎乎的段落摘抄除了凸显我的苍白和无力以外,再不能增添一丝意义。可我不想在乎,甚至想做一些更得寸进尺的、过分的奢求:我要把这书放在床头,一遍一遍地翻阅,一段一段地朗读,一句一句地咀嚼,直到触摸到一扇关于世界运作的门道,嗅识到一些关于如何生活的真理,窥视到一丝关于豁达和智慧的光亮。

       亨利克将军说他在山林之中,花了三十七个春秋才学会了这个:“欲望,成为他人,成为我们这样人的欲望:没有什么欲望会比这个更灼痛人心。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成为其他人而活着,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对自己和世界而言的现实存在。我们不得不接受,你是那类人,我们是这类人;我们不得不懂得并且接受,我们不会因为智慧而从生活那里获得赞赏和嘉奖;不得不懂得并且接受,自己虚荣、自私、秃顶或有啤酒肚——是的,我们不得不懂得,我们不会因为任何东西获得嘉奖或赞赏。不得不接受,这就是秘密。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性格和天性,即使经验和才智也不能改变我们身上的缺陷、私心和贪婪。我们不得不接受,我们的欲望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彻底的回声。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我们所爱的人并不爱我们,或者并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爱我们。我们不得不接受背叛和不忠,这是人类最难完成的重任之一;不得不接受另一个人在性格或思想上的出类拔萃。”大声朗读吧,背诵吧,让它烂熟于心吧!

       《烛烬》的封面底部,马洛伊·山多尔坐在一把铜椅上,他目光向远处眺望,双腿交叉,双手置于膝盖上,神色平静淡然。他的对面也有一把铜椅,上面空无一物。这是一组浪漫的设置。想一想,我们不妨大胆点,坐到对面那椅子上去,看着他的眼睛,面对这样的一位优雅的大师,你会向他提问什么,他又是如何回答你的?或者,他盯着你的眼睛,问你:倘若你置身其中,一切会如何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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