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石犬(上)
一
我是在八十人纪念碑那里遇见柴尔德的。
那天访客不多,基本上就我一个人,我可以在廊道之间随意走动,看不到什么人影。唯有我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寂静的空气。
我去看望我父母的神龛。说是神龛,其实布置得相当不起眼,不过是一块光滑的楔形黑曜石,样子像个节拍器。除了两个椭圆浮雕肖像,就没有什么装饰了。神龛上唯一能移动的部分是一个黑色的刀片,它附着在神龛底部,以神奇的低速前后摆动着。神龛的内部机制使得它的摆动速度越来越慢,慢到数日摆动一次,甚至数年摆动一次。到最后,必须精准测量才能知道它没停摆。
当时我正在打量那个黑色刀片,突然有人跟我打招呼。
“理查德,你又来看望死者了?”
“您哪位啊?”我四处看了看。这声音听上去似乎有点熟悉,但我一时想不起是谁。
“只是另一个幽灵而已。”
他嗓音深沉,语气中带着些嘲讽。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想象着各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绑架,还是暗杀?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念头,说到底,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他在远处的一条廊道中现身,那里距我父母的神龛稍有一段路程。
“天啊!”我说。
“认出来了?”
他微笑着走近几步。他跟我记忆中的样子相差无几,依旧人高马大。上次见面时,他脑袋上还像魔鬼一样长着两只角。那是生物工程[1]的结果,不过现在已经消失了。但他如今蓄起的一小撮山羊胡子,还是会让人想起撒旦。
他走近我时,周边尘土四起,这说明他确实是个实体,而非投影。
“我以为你死了,罗兰。”
“还没死,理查德。”他走近,跟我握手。“我倒是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为什么?”我问道。
“一言难尽。”
“慢慢说,从头开始。”
罗兰·柴尔德用手抚摸着我父母的神龛的光滑表面,说:“我说,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我已经尽力不让它显得浮夸了。不要岔开话题。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柴尔德移开手,神龛上留下一块淡淡的手印。“我是装死。八十人惨案正好给了我一个完美的机会。八十人惨案之惨超出了想象,可越是这样,越是对我有利。就算是我有心预谋,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我心想,是啊,八十人惨案之惨,确实超出了想象。
一百五十多年前,卡尔文·西尔维斯泰率领一批研究人员重新攻关,研究如何把活人的意识复制到电脑生成的模拟环境中。这项技术当时还处于初期阶段,稍有不慎,被试者便会有生命危险。即便如此,仍有志愿者报名参加。我父母十分支持卡尔文的项目,是最早登记的志愿者。当时势头正盛的密克斯马斯特游说组织坚决反对该项目,我父母为卡尔文提供了政治保护,后来更是成了第一批接受扫描的志愿者。
不到十四个月,他们就成了第一批失败的模拟体。
他们没有一个能被重启。剩下的八十人,绝大多数都完蛋了,至今也没剩下几个还是自然的[2]。
“你肯定十分痛恨卡尔文干的好事。”柴尔德的语气还是带着些嘲讽。
“不要惊讶,说实话,我并不痛恨。”
“那为什么八十人惨案发生后,你那么义愤填膺,抨击他的家人?”
“因为我觉得正义还是需要伸张的。”我转身离开神龛,很好奇柴尔德会不会跟着我。
“好吧,”他说,“但你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是吗?”
我眉头一皱,在一座人像旁边停下脚步,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并非高度逼真的雕像,而是一具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
“你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当然是那个雷苏醒[3]探险队,其背后的出资人碰巧是西尔维斯泰家族[4]。按理说,你应该是其中一员。老天,你可是大名鼎鼎的理查德·斯威夫特,你毕生都在思考外星生物的情感模式。那艘飞船上本该有你一席之地,对此,你心里应该也一清二楚。”
“没那么简单。”我边说边继续往前走,“名额有限,他们需要优先考虑实用人才,比如生物学家、地质学家等。那些人才各就各位之后,根本就没地方容纳像我这样的梦想家了。”
“难道这与你激怒西尔维斯泰家族一事无关?别再装傻了,理查德。”
我们走下几层台阶,来到纪念碑底层。中庭天花板是一团锯齿状金属群鸟雕塑。一批新的游客刚走进来,机器人服务员忙着招呼,到处是亮闪闪的弹丸大小的浮动摄像头。柴尔德旁若无人地穿过人群,惹得其中几人有些不快,但并没有人认出他是谁。倒是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两副有些熟悉的面孔。
“有何贵干?”走到外面后我开口问道。
“关心老朋友而已。我一直在注意你的情况。显然,没能入选雷苏醒探险队,对你打击很大。思考外星生物的情感模式已经成了你生命的全部内容,你的忘我投入甚至毁了你的婚姻。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我早把这些记忆深埋起来,以至于此刻我费了半天劲才想起一些关于婚姻的细节。
“塞莉斯泰因。我记得是。”
“离婚后你有过几段情感经历,但都没超过十年。在这里,十年只是昙花一现,理查德。”
“我的私生活与你无关吧,”我悻悻地回答,“咦,我的飞行器去哪里了?它就停在这里。”
“我叫人开走了——坐我的。”
原本停着我飞行器的地方,现在停了一架更大的、血红色的飞行器。其上的各种装饰,不亚于一艘埃及葬船。柴尔德做了一个手势,门就打开了,飞行器内部金碧辉煌,共有四个座位,有个人慵懒地坐在里面。
“怎么回事,罗兰?”我问。
“我有个惊人的计划想邀你加入。那是个巨大的挑战,相比之下,我们年轻时的经历都不值一提。”
“挑战?”
“我相信这是个终极挑战。”
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但我希望自己表现得不是太明显。“这座城市很警惕[5],我来纪念碑这种事都有公共记录,那些浮动摄像头肯定把我们都拍进去了。”
“一点都没错。”柴尔德拼命点头表示同意。“所以你就放心坐进去吧,没有任何危险。”
“要是我想离开呢?”
“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保证。”
我决定暂时不与柴尔德周旋,静观事态发展。我跟他入座前排的两个位置。坐稳后,我转身想跟后面那个乘客打个招呼,但一打照面,我便退缩了。
此人穿着高领皮大衣,衣领基本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宽檐帽下倾,遮住了他的眉毛。但中间露出的那部分也足以令我震惊。那是个华美的银色面具,上面雕刻着平静的表情。面具上本该是双眼的地方现在一片空白,一条略带笑意的细缝大概就是我能看到的嘴巴了。
“特兰蒂尼昂博士。”我说。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我赶紧与他握手,就像对待一位纡尊降贵的女士一样。我感觉到黑色天鹅绒手套下面是坚硬的金属外壳。即使硬如钻石,也会被其轻易压碎。
“幸会。”他说。
***
升空后,飞行器上的各种装饰都消失了,整个外表面光滑如镜。柴尔德往前推动象牙制成的操纵杆,飞行器立刻加速爬升。我们避开了常规通道,正在违规超速飞行。我能想到他如何跟踪我,如何调查我的过去,又如何派人开走了我的飞行器。但这实非易事,更何况要找到隐居多年的特兰蒂尼昂博士,并且说服他重出江湖。柴尔德为了做到这一切,肯定花费不菲。
虽然消失了这么长时间,但柴尔德对这座城市的影响力并未衰退,这一点上我只能自愧弗如。
“这个地方也没变多少。”柴尔德说道。他在密集的金色建筑群中敏捷穿行,得心应手。这些建筑群铺张至极,仿佛是哪个头脑发昏的皇帝臆想出来的层层宝塔。
“你当时真的离开此地了吗?你刚才跟我说,你那时是假死,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只是躲了起来。”
柴尔德略带犹豫道:“我确实离开了,不过没你想象得那么远。有些家务事需要私下处理,我不想浪费口舌对所有人解释我需要独处一段时间,不要来打扰我。”
“那你就只能装死,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人算不如天算,当时正好发生了八十人惨案。当然,我要靠贿赂打通很多细微环节,包括怎么提供一具尸体等等,具体情节恕我无法明说。总之很顺利,我成功了。”
“我当时真的相信你跟其他人一样死掉了。”
“我不想欺骗我的朋友们。但我更怕采取各种防范措施之后,还是大意失荆州,破坏了我的计划。”
“你们是朋友?”特兰蒂尼昂博士插嘴问道。
“是的,特兰蒂尼昂博士。”柴尔德回头看了他一眼。“很早就是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理查德和我都算是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钱多得花不完。我俩对股票市场或社交圈毫无兴趣,唯有游戏能让我们乐在其中。”
“哦,这样啊,有意思。哪些游戏呢,不介意我问问吧?”
“我们建构虚拟世界,并相互挑战。这些虚拟世界极其复杂,充满各种危险和诱惑。迷宫迷阵、秘密通道、陷阱、地牢、火龙……应有尽有。我们会沉浸在里面好几个月,直至逼疯对方。然后我们再跳出来继续修改游戏,以期增加难度。”
“但后来你们还是疏远了。”特兰蒂尼昂博士说。他的声音是人工合成的,听起来就像在管道里徘徊的低音。
“对,”柴尔德说,“但我们一直是朋友。问题是理查德一直在用心设计日益陌生的场景,以至于最后他更感兴趣的是游戏背后隐藏的心理学。而我只对玩游戏本身感兴趣,并不在乎游戏的构建。自理查德的兴趣转移之后,我们便无法继续相互挑战了。”
“玩游戏你总是比我厉害,”我说,“到最后我实在黔驴技穷了,还是没能设计出能难住你的游戏。你太熟悉我的设计思路了。”
“他已经认定自己是个失败者了。”柴尔德转身对特兰蒂尼昂博士笑笑。
“谁不是呢,”特兰蒂尼昂博士说,“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或多或少有些失败之处。我的兴趣爱好,因存在争议而无法坚持到底。而你呢,斯威夫特先生,你在外星生物心理学领域的理论建树本应受到尊重,人们却不屑一顾。还有你,柴尔德先生,毫无疑问你才华横溢,可惜就是找不到用武之地。”
“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看我的,特兰蒂尼昂博士。”
“是啊。我们见面之后,我就估计是这么回事。”
飞行器开到地表以下区域,进入了一家明亮的商场,商场内店铺林立。柴尔德驾轻就熟地在空中人行道之间掠过,然后俯冲钻进侧面一条黑暗的隧道。他加快速度,只见隧道两侧红色的速度提示灯一闪而过。偶尔还会有其他飞行器超过我们,但在我们拐了六次之后,隧道就变成了单行道。速度提示灯也没有了,飞行器的前灯照到两侧墙壁上,满眼丑陋的裂缝以及覆层剥落后留下的巨大疤痕。这些古老的地下隧道是在城市初建时期挖掘的,当时渊堑城[6]上方还没有罩上穹顶。
哪怕我知道我是从城市的哪个犄角旮旯进入隧道,现在我也已经完全失去方向了。
“特兰蒂尼昂博士,你说柴尔德把我们召集起来,是不是就是想拿我们各自的失败开涮?”我心里又开始有点不安。
“我不否认有这种可能性,但不要忘了,柴尔德自己也成功不到哪里去。”
“那就另有原因了。”
“时机到了我自然会透露,”柴尔德说,“麻烦你们再忍耐一下。我召集的不仅仅是你们两位。”
***
不久之后我们抵达了某地。
这是个接近完美的半球形洞穴,穹顶离我们足足有三百米。我们显然在黄石[7]地表深处,甚至很可能已经超出渊堑城的范围,我们的头顶不是城市,而是毒雾密布的天空。
洞穴显然已被改造成了居住地。
穹顶镶嵌着大量日光灯,照亮了每个角落。洞穴中心有个小岛,四周环绕着一潭死水。只有一座白桥能够通往小岛,其状如弯曲的股骨。岛上长满细长的白杨树,浓郁的树影几乎挡住了岛中心的那幢浅色房子。
柴尔德在水边停下,招呼我们下来。
“我们在哪里?”一下飞行器我便问道。
“查询[8]城市,你就会找到答案。”特兰蒂尼昂博士说。
查询的结果是我完全不期待的那个。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就像神经细胞意外遭到切除。
特兰蒂尼昂博士的笑声宛如管风琴发出的声音:“自踏上他飞行器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超出了市政服务范围。”
“别担心,”柴尔德说,“确实是在市政服务范围之外。原因也很简单,这是我的秘密据点。我要是知道你们会这么吃惊,我就早点告诉你们了。”
“罗兰,你至少应该先打个招呼。”我说。
“那你会改变主意不来这里吗?”
“有这个可能。”
柴尔德一阵大笑,洞穴里的回音效果很特别。“那你还吃惊什么,我当然不会事先告诉你。”
我转身面对特兰蒂尼昂博士,问:“你呢?”
“我承认我跟你一样,没法使用市政服务,不过咱们的原因不同。”
“他需要藏身,”柴尔德说,“也就是说,他离市政服务范围越远越好,不然就会被追捕暗杀。”
我跺了跺脚,觉得有点冷,说:“好吧。我们现在去哪儿?”
“房子不远,很快就到。”柴尔德朝岛上看了一眼。
***
不一会儿,一阵噪声传来。轰鸣中伴有某种奇怪的节奏,仿佛来自远古。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噪声。我看着面前的白桥,怀疑它就是一根巨大的、生物工程改造而成的白骨,只是一面刻平了可供行走。有东西在接近我们,那东西有深色的外表和复杂陌生的结构,乍看之下像只铁狼蛛。
我感到后颈发麻。
那东西过桥之后转向了我们。那是两匹瘦骨嶙峋的机械黑马,四条腿由活塞驱动,它们一边从进气口呼哧呼哧吸气,一边又排放蒸气。马眼是红色激光,其光束不怀好意地扫过我们。两匹机械黑马后面拖着四轮马车,体积比飞行器略大一些,马车上坐着个无头机器人,两只铁手紧紧抓住连接在机械黑马脖颈后面的控制铁缆。
“这不全是为了吓我们吧?”我问。
“这是件古老的传家宝。”柴尔德一边回答,一边打开马车侧面的黑门。“我伯父吉尔斯制作的。不幸的是,他是个可怜的混蛋,原因我们以后再说,别因此却步。”
柴尔德帮助我们坐上马车,然后他自己也爬了进来,关好门,敲了敲顶部。我听见机械黑马在呼哧喘气,合金制成的马蹄不耐烦地击打地面。马车终于动了,转弯驶上了白桥的缓坡。
“柴尔德先生,消失期间你一直住在这里吗?”特兰蒂尼昂博士问道。
柴尔德点点头:“对,自从继承了某个家族事务之后。我偶尔会进趟城,就像今天这样,但平时尽量避免。”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我记得你头上有角?”我说。
他摸了下曾经长角的地方,现在那里只剩下光滑的头皮。“我叫人搞掉了,不然很难掩饰身份。”
我们过了白桥,在高大的白杨树之间穿行,不断接近树丛中若隐若现的房子。马车终于停靠在房子前,这时我才看清楚我们的目的地。这是栋很不起眼的房子,就像是随意搭建起来的,后期的大量修补破坏了它原本的外观。房顶是由方顶和尖顶——突出的塔楼以及阴暗的阁楼——碰撞而成的。并非所有装饰物都能排列得横平竖直,整个房子就是不同风格和不同年代的大杂烩。自从我们抵达洞穴后,穹顶的日光灯就变暗了,以此模拟黄昏来临,因此只有左边厢房的几扇窗户透着亮光。房子的其余部分令人望而生畏,那些苍白的石块、不规则的外观和黑洞洞的窗户,都暗示着昔日到过此地的白骨。
我们还没下马车,房子里就涌出一批欢迎队伍,那是一群家用型机器用人,如果它们出现在城市里,那么大家都会觉得很舒服,并且习以为常,但现在它们都被改成了骷髅食尸鬼或无头骑士的模样。它们的机械装置被破坏了,因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咯吱作响。它们的发声系统也都被关闭了。
“你伯父真是闲得慌啊。”我说。
“你会喜欢吉尔斯的,理查德。他很好玩。”
“我倒是很想相信你。”
机器用人先护送我们进入大堂,然后带我们穿过迷宫一样阴森、昏暗的走廊。
最终我们走进一个大房间,房间四周的墙壁都铺着厚厚的红色天鹅绒。房间角落里摆放着一架全息钢琴,琴键上方有本打开的乐谱。房间里还有张孔雀石写字台、几个放满书的书架、一盏吊灯、三个较小的烛台,以及两个哥特风格显著的壁炉。其中一个壁炉打开着,真有火焰在燃烧。一张红木桌放置在房间正中,周围坐着三个比我们先到的访客。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柴尔德随手关上我们背后那两扇坚固的木门。“好,我来介绍一下。”
那三个人——一男两女——略显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那个男人身穿一副精心装饰的外骨骼——有着巴洛克式的支撑结构,由撑杆、铰链板、电缆及伺服系统组成。他的脸像骷髅一样,皮肤惨白,刀锋般的颧骨直直插进他凹陷的脸颊。他戴着护目镜,还有一头硬邦邦的黑色脏辫。
他面前的红木桌上放着个冒泡的微型提炼设备[9],与一根玻璃管相通。他对着玻璃管时不时吸一口。
“这位是福克雷船长,”柴尔德介绍,“福克雷船长,这位是理查德·斯威夫特,还有,嗯,特兰蒂尼昂博士。”
“幸会。”我隔着红木桌探身过去与其握手。福克雷船长的手像冰冷的鱿鱼须一样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福克雷船长是超太空人,他掌管的阿波里昂号近光船[10],目前正在环绕黄石轨道运行。”柴尔德补充说。
特兰蒂尼昂博士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握福克雷船长伸过来的手。
“你怕生人,特兰蒂尼昂博士?”福克雷船长说道。他的声音像个有条裂缝的铜钟,低沉但漏风。
“哪里,谨慎而已。众所周知,超太空人当中有我的敌人。”
特兰蒂尼昂博士摘掉礼帽,轻轻拍了几下头顶,好像在抚平乱发。他的头顶刻有银波,看上去像个浸在水银里的戴着假发的纨绔子弟。
“你的暴行给你招了不少敌人。”福克雷船长利用吸烟的空隙说道,“但我跟你没有个人恩怨,我也保证我的船员不会找你麻烦。”
“太感谢了。”特兰蒂尼昂博士说,然后礼节性地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不过,你的船员跟我有过节儿吗?”
“别管了,”有个女人说,“这个家伙是谁,为什么人人恨他?”
“我继续介绍,这位是赫兹。”柴尔德说,意指刚才开口说话的那个女人。她身材矮小,完全像个孩子,但根据她的脸来判断,她显然是个成年妇女。她穿着朴素,其身材在黑色紧身衣的包裹下更显瘦小。“赫兹是个……怎么说呢,雇佣兵。”
“我个人更愿意把自己说成是信息检索专家。我的专长是为高级企业客户提供秘密渗透服务。这些企业都坐落在闪光带[11]上。我有时亲自出马当间谍,但更多时候我在幕后,就是以前说的黑客。我搞这一行很拿手。”赫兹停下来喝了口酒。“这就是我了。戴银面具的家伙是谁,福克雷船长提到了他的暴行,什么暴行?”
“你是认真的吗?难道你没听说过特兰蒂尼昂博士的大名?”我问道。
“嘿,听我说,我不忙的时候就冰冻起来睡觉[12],渊堑城发生的很多破烂事我当然不知道。不要大惊小怪。”
我耸耸肩膀,把我所知的特兰蒂尼昂博士的往事大致告诉了赫兹,他自己也在一边听着。我提到他刚出道时是个实验控制论专家[13],因大胆创新而声名远扬,最终引起卡尔文·西尔维斯泰的注意。
卡尔文把特兰蒂尼昂博士招募到自己手下搞研究,但合作并不愉快。特兰蒂尼昂博士梦想找到人机结合的最佳方式,废寝忘食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甚至有人认为他已经精神失常了。后来他对未经同意的对象进行实验,导致丑闻爆发。连卡尔文都认为他的方法太极端了,于是他被迫单干。
后来,特兰蒂尼昂博士的研究转入地下,那时,他只剩下最后一个实验对象——他自己。
“瞧瞧。”最后那个人说话了,“我们都把谁弄来了?有个痴迷但受挫的实验控制论专家,一心想通过极端手段把人体与机器融合在一起;有个信息检索专家,善于入侵高保密、高危险环境;还有个近光船船长,他的手下在轨道上随时待命。”
说到这里,她把视线转向柴尔德。我欣赏着她的侧脸,觉得有点熟悉。她的长发如星空般漆黑,用珠宝扣环扣住,不至于遮住脸庞,扣环上的珠宝不断闪烁着柔和的光彩。她是谁?我肯定见过她一两次。也许在八十人惨案纪念碑那里缅怀死者时,我们曾经在那些神龛之间擦肩而过。
“还有柴尔德,”她继续说,“以前靠热爱复杂挑战出名,但大家都以为他早死了。”然后她那双犀利的眼睛对准了我。“最后,还有你。”
“我认识你,我想你是——”我张口说,她的名字让我感觉很熟悉,但我一下子想不起来。
“你当然认识我。”她突然露出轻蔑的表情。“我是塞莉斯泰因。我俩结过婚。”
***
这么说来,柴尔德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了。
“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尽量保持冷静、理智地问话。大家貌似彬彬有礼,我也不好意思发作。
我们握手之后,塞莉斯泰因马上把手抽了回去。“罗兰邀请我来的,理查德。用同一套方式,遮遮掩掩地暗示他有个计划。”
“可你是……”
“你前妻?”她点点头。“你到底还记得多少,理查德?你要知道,我听到过很奇怪的谣言,说你已经把我从长期记忆里删除了。”
“只是尘封,压箱底去了,不是删除。这两者有微妙差别。”
她没拆穿我,说:“看来是这么回事。”
我看着其他人,他们显然都在观察我跟塞莉斯泰因。福克雷船长甚至忘了把玻璃管放进嘴里。他们都在等我说话,无论是什么话。
“你究竟为什么在这里,塞莉斯泰因?”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你不记得我的专长了,理查德?我们在一起时我的工作。”
“说实话,我完全忘了。”
柴尔德咳嗽了几下,说:“理查德,你前妻跟你一样对外星生物着迷。她研究的是外星水生物模式师[14],她是全城顶尖专家。当然她本人太谦虚,不会这么承认。”他停顿片刻,显然是在征求塞莉斯泰因同意,让他继续说下去。“早在你俩相遇之前,她就去探访过那些微生物,在浪花星的研究站里待过几年。你跟模式师一起游过泳,对不对,塞莉斯泰因?”
“一两次吧。”
“你让它们像魔术师一样重塑你的思维模式,改变你大脑里的神经通路,让你有外星意识,虽然这种转化通常都是暂时的。”
“这没什么大不了。”塞莉斯泰因说。
“你有幸亲身经历过,当然可以这么说,‘没什么大不了’。但对理查德来说就不一样了,他存在的目的就是了解外星生物,他渴求一切有关知识。对他来说这是天大的事。”柴尔德转身面对我。“我这么说对不对?”
“我承认,我愿意不惜代价去体验与模式师游泳和神交。”我回答,我知道否认这一点完全没意义。“但这实在没可能性。我的家族没法把我送到那些有模式师生存的星球上。而西尔维斯泰机构曾经开设过这种资助项目,但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所以说塞莉斯泰因非常幸运,对吧?”
“没人会否认那一点,”我说,“思考外星生物的情感模式是一回事,但全身心投入地去跟对方水乳交融,像恋人一样亲密接触……”我突然收住话头。“且慢。你现在不是应该在雷苏醒行星上吗,塞莉斯泰因?雷苏醒探险队不可能这么快就完成任务回来了。”
塞莉斯泰因恨恨地看着我,眼神非常可怕。“我没去。”
柴尔德俯身过来给我的杯子添酒。“理查德,她在最后一刻被拒绝了。西尔维斯泰对与模式师打过交道的人抱有成见。他觉得这类人都靠不住。”
我纳闷地看着塞莉斯泰因。“那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
“我一直都在渊堑城。哦,别这副样子,理查德。等我收到被拒的消息时,你早就把我从你的长期记忆中删除了。我瞒着你对我们都好。”
“但这种欺骗……”
柴尔德冷静地抚着我的肩膀。“没有任何欺骗。她只是没再跟你联络而已。没有谎言,没有欺骗,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
我愤怒地看着柴尔德。“那她在这里干吗?”
“因为我碰巧需要塞莉斯泰因从模式师那里得到的技能。”
“什么技能?”我问道。
“极高的数学才能。”
“有什么用?”
柴尔德转向超太空人,示意对方挪开桌上冒泡的微型提炼设备。
“你马上就会知道。”
***
红木桌配有一套古董投影仪。柴尔德给每个人分发了一副观察镜——就是旁边有条腿,需要一只手拿着的那种。我们仔细端详着浮现在光滑的红木桌上方的投影,就像近视眼的观众欣赏歌剧那样。
无垠的太空中繁星密布,仿佛无数红白珠宝编织成的花边,点缀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布料上。
柴尔德在一旁叙述。
“大约两个半世纪以前,我伯父吉尔斯做了个重大决定——他那些带有悲观主义色彩的机械作品,各位已经领教过了——他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开始实施一项计划。该计划没有名字,我们家族就称之为该计划。”
柴尔德告诉我们,该计划尝试对深空进行秘密探测。
吉尔斯是该计划的整体构思者,他动用柴尔德家族的资金直接支持该计划。在他的精心安排之下,哪怕是在该计划最烧钱的阶段,柴尔德家族的财富地位也没有丝毫动摇。柴尔德家族中只有精挑细选的几个成员知道该计划的存在。随着时间流逝,知道的人越来越少。
吉尔斯投入的大部分资金都落入了超太空人的口袋。在那个时代,超太空人已经锋芒毕露,他们建立了强大的阵营。
他们根据吉尔斯的安排建造了自主机器人太空探测器(简称探测器),并把它们发射到各个目标系统。这些探测器本可以搭乘超太空人的近光船,前往航程范围内的任何目的地,但为了不让柴尔德家族以外的人知道,这些探测器只能以比光速慢得多的速度穿越太空,前往人类鲜少涉足的边缘地带。
这些探测器利用太阳帆减速,挑选最具潜力的星球作为探索目标,然后进入其轨道。
接着探测器在这些星球的地表着陆,并在那里待上好几十年。
柴尔德在红木桌上方挥了一下手。投影中一颗猩红色的恒星,朝四周的恒星放射出线条,形成一个三维图案,状如猩红色蒲公英,涵盖的空间宽度大概为几十光年。而中间那颗恒星,我估计就是黄石系统的“太阳”[15]。
“这些探测器肯定具有相当高的智能水平,”塞莉斯泰因说,“尤其是根据当时的标准来看。”
柴尔德急切点头表示同意。“对,没错。这些探测器就像一群狡猾的小家伙。它们灵敏、隐秘,且勤奋。它们必须那样,不然怎么在离人类那么远的地方生存。”
“我猜,它们找到了什么东西?”我说。
“对。”柴尔德有些恼怒地说,好像一个魔术师精心准备的脚本被捣蛋者当场拆穿了一样。“不过那是后来的事。吉尔斯并不期望马上就会有新发现。毕竟探测器要飞几十年才能抵达探索目标。此外,通信的时滞也必须被考虑在内。所以吉尔斯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等上四五十年。”柴尔德停下来抿了一口酒。“结果他还是太过乐观了。五十年过去了,六十年过去了,我们从未收到过有价值的信息,至少他在世时我们没有收到过。那些探测器偶尔会有所发现,但那时人类探险家往往也到了那里,并发现了同样的东西。随着时间流逝,大量心血付诸东流,吉尔斯变得越来越沮丧。”
“世事难料啊。”塞莉斯泰因说。
“他郁郁寡欢,直到死亡到来。他很气愤,觉得宇宙对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当时新的治疗手段已经出现了,他本可以再活五六十年,但他放弃了。我想那时他明白了等待只不过是浪费时间。”
“你是一个半世纪前假装死亡的,”我说,“你不是告诉我说,这件事与你的家族事务有关吗?”
柴尔德对我点点头。“吉尔斯就是在那时告诉我该计划的。关于该计划,在此之前我连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整个柴尔德家族中,知情的人都不在世了。当然,那时该计划已经不需要什么投资了,甚至没有什么财务消耗需要隐瞒。”
“然后呢?”
“然后我发誓不再重蹈覆辙。我决定睡觉,睡到探测器发回报告。如果报告没有发现有价值的信息,我就继续睡觉。”
“睡觉?”我问。
柴尔德打了一个响指,一堵墙整个翻开,露出其后摆满设备的无菌房间。
我扫视了一遍房间里的陈设。
房间里面有个休眠舱,跟福克雷船长那班人在近光船上使用的一样,周围闪闪发光的则是无数复杂的绿色辅助机械设备。使用休眠舱时,正常情况下的四百多年的寿命可以再延长几百年。不过使用休眠舱仍有一定风险,并非万无一失。
“我在里面睡了一个半世纪,”柴尔德说,“其间每过十五年或者二十年,某台探测器有报告发回来,我就醒来一次。醒来的过程最是痛苦,我感觉自己像块玻璃,很担心哪怕只是呼吸一下,自己都会爆裂成无数碎片。这种感觉会逐渐消失,一小时后就烟消云散了,但下一次醒来我又要面对这种痛苦。”他明显颤抖了一下。“说实话,我觉得每一次醒来都比上一次更难。”
“那就说明你的休眠舱需要维修了。”福克雷船长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他在装腔作势。跨星际旅行危险重重,每当超太空人成功完成一次跨越,他们都会扎一根脏辫以示庆祝。每次跨星际旅行结束,当他们从休眠状态被唤醒时,他们同样有这个仪式——扎一根脏辫。
他们能体会柴尔德的痛苦,尽管他们不愿承认。
“每次醒来后你会保持多长清醒时间?”我问。
“不超过十三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我判断这些报告有没有价值。除此之外,我还会花一两个小时阅读新闻旧闻,了解天下大事。但我必须自律。清醒时间再长一点的话,我就会抵制不住重返正常生活的诱惑。这个房间就会变成我的监狱。”
“为什么?”我问,“难道主观时间不是会很快过去吗?”
“你显然从未在休眠舱里待过,理查德。没错,休眠状态下你没有意识,但进出休眠状态的过渡期伴有各种没完没了的怪梦。”
“因此,你希望这次的发现值得你这么做?”
柴尔德点点头:“对,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我于六个月前醒来,至今还没回到那个房间。我一直在筹备人员物资,去做一次极不寻常的探险。”
说到这里,红木桌上的投影变化了,它对准某颗星球,不断地放大。
“这颗星球的编号我就不提了,反正是个你们从未听说过的星球,也许福克雷船长除外。人类还没到过那里,该系统三光年范围内也没见过载人飞船。这种情况直到最近才改变。”
投影还在不断放大,速度之快,令人目眩。
这颗星球被放大到头颅大小,悬浮在红木桌上方。
星球表面呈深浅不一的灰锈色,到处是陨石坑及古代风化过程形成的地表现象。其四周有层灰蒙蒙的蓝色光晕,说明有大气层,其两极都有冰帽。尽管如此,这颗星球看上去仍不像是个人待的星球,也没人想待在那里。
“这是块风水宝地,对不对?”柴尔德说,“我称它为各各他山。”
“好名字。”塞莉斯泰因说。
“可惜不是一个好星球。”柴尔德再次放大投影,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其毫无生气的地表。“说实话,这很让人沮丧。它的大小跟黄石差不多,光照量也类似。它没有卫星,地表引力接近标准重力,穿上太空服之后你不会感到任何差异。空气主要是稀薄的二氧化碳,没有任何生命演化的痕迹。地表的大量辐射,基本上是探险者面临的唯一危害,这个很容易对付。从构造角度来看,各各他山死气沉沉,几百万年以来地表没发生过任何大型碰撞事件。”
“听上去很无聊。”赫兹说。
“是很无聊,但这没关系。关键是,各各他山上有样东西。”
“什么东西?”塞莉斯泰因问道。
“这个。”柴尔德说。
它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
它又高又黑,看不清楚细节。第一眼看到它,就像在晨雾中第一眼看到大教堂的尖顶。越往上越细,逐渐缩成细颈,然后又扩大成一个球状顶饰,最终只剩下针尖。
虽然我无法判断其尺寸或质地,但是有一点很明确,即这是一个建筑物,而不是某种特殊的生物或矿物构造。在大提顿峰上,大量单细胞微生物可以聚集生成举世闻名的史莱姆塔自然奇观,但那些史莱姆塔大都奇形怪状,显然是不经思考的生物过程产物,而不是有意识的设计品。各各他山上的这个建筑物结构太对称,而且孤零零的,不像是生物构造。如果它曾经是个活体,那么我应该看到更多类似物体,并发现相应证据,来证明这是由不同生物组成的生态圈。
即使它是几百万年前形成的化石,我也很难相信整个星球上就只有这么一座。
我几乎可以完全肯定这是个建筑物。
“这是个建筑物?”我问柴尔德。
“对。或者是个机器,很难断定,”他笑道,“我称之为血尖塔。远观好像是这么回事,对不对?但近看就不一样了。”
我们绕着血尖塔从不同角度进行观察。凑近之后,我们才看到其表面密布的细节——各种复杂几何形状的纹理,周围是蜿蜒的肠道和静脉状分支凸起。我之前认定这绝对不是什么生物体,但看到这些细节后我又有点糊涂了。
现在看起来,血尖塔又像是某种动物和机器强有力的混合,其怪诞也许会让柴尔德老糊涂的伯父吉尔斯眼睛一亮。
“它有多高?”我问。
“二百五十米。”柴尔德说。
我注意到地表有些闪光的细小碎片,仿佛从血尖塔侧面掉下来的金属。“那些是什么东西?”我问。
“我拉近给你看,你就知道了。”
他把投影进一步放大,直到我能看清那些东西的具体形状。
那些是人。
更确切地说,曾经是人,现在只是尸体。很难说有多少人,因为尸体都残缺不全,有压碎的、剪断的、刀劈的,甚至有些地方还能看到破烂的太空服碎片。相隔几十米的尸块,可能来自同一具尸体。
就像是有人暴怒之后四处乱扔的结果。
“这些是什么人?”福克雷船长问。
“有艘飞船需要维修防护罩,正好在该系统减速,这些是那艘飞船上的船员,”柴尔德说,“他们的船长名叫阿盖尔。他们偶然发现了血尖塔,认为它含有巨大的科技价值,所以就开始派人前往探索。”
“那他们怎么会是这个下场?”
“他们分成小队进去,有时也单独行动。在血尖塔内部,他们需要过一道道难关,每一关都会越来越难。如有失误,血尖塔就会惩罚他们。最初只是轻微惩罚,但惩罚会越来越残酷。活命的关键是知道什么时候承认失败。”
我探身问:“你怎么知道这一切?”
“因为阿盖尔活着出来了。当然,他没活多久,但时间够长,足以让我的探测器从他口中套出些信息。我的探测器一直在各各他山上,看着阿盖尔他们到达,并且偷偷拍下他们探索血尖塔的活动。它看着他爬出血尖塔,过后不久他的最后一个船员被抛了出来。”
“要么是探测器的证词,要么是垂死之人的证词,我觉得两者都不牢靠。”我说。
“你谁都不用相信,”柴尔德回答,“你只需要考虑你亲眼看到的证据。你看到尘土中的脚印了吗?只有通往血尖塔的脚印,却没有通往尸体的脚印。”
“这说明什么问题?”我问。
“说明他们都进去了,就像阿盖尔的证词那样。你再观察尸体的分布情况,跟血尖塔的距离都不一样,说明尸体是从不同高度被抛出来的,有的人过了更多难关,爬得更高。这也符合阿盖尔的证词。”
我心里一沉,终于明白柴尔德的打算。“你想叫我们去那里探险,搞清楚血尖塔到底是什么,对不对?”
柴尔德笑了。“知我者,理查德也。”
“哪里,我显然还不够了解你。只有疯子才会想靠近那东西,你难道疯了不成?”
“我疯了?可能吧。或者我只是非常好奇。问题是——”柴尔德停止说话,靠着红木桌探身过来斟满我的酒杯,他的双眼紧紧盯着我。“你呢?”
“我既不疯也不好奇。”
***
但柴尔德自有一套说服人的手段。一个月之后,我就躺在阿波里昂号近光船上的休眠舱里了。
二
我们进入了各各他山的轨道。
被唤醒之后,我们乘坐内部旅行器前往近光船上端的会议室共进早餐。
大家都在那里,包括特兰蒂尼昂博士以及福克雷船长,后者还带着那套我在黄石看到过的冒泡的微型提炼设备,时不时吸一口。特兰蒂尼昂博士没跟我们一起进入休眠舱,但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跟我们差不多。柴尔德解释说特兰蒂尼昂博士需要特制设备,普通的休眠舱他不能用。
“喂,你感觉怎么样?”柴尔德问我,他亲热地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
“这感觉就跟……某人警告过的一样,太可怕了。”我的声音含糊不清,大脑里处理语言的那块地方,花半天时间才能形成一句话。“我还是有点糊涂。”
“没事,很快就能解决。特兰蒂尼昂博士可以合成一种药机注剂,刺激神经功能恢复,对吧?”
特兰蒂尼昂博士那副英俊、生硬的面具看着我。“小菜一碟,老朋友……”
“谢谢。”我清醒了一些,依稀记起那些实验失败的恐怖画面,特兰蒂尼昂博士因此变得声名狼藉。一想到他会把一批微型机器注入我的头颅,我立即感到毛骨悚然。“我无意冒犯,不过我暂时还不需要。”
“怎么会冒犯我,没有的事。”特兰蒂尼昂博士指着张空椅说,“来,坐下,我们一起讨论一下。话题很有趣,是关于我们一路上做过的梦的。”
“梦……”我说,“我以为就我做梦了。你们也做梦了?”
“对,”赫兹说,“做梦的不光是你。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在月亮上,我想就是地球的那个月亮。我不停地想进入一个外星建筑物。那外星建筑物老是干掉我,但我还是想进去,就好像我每次复活的目的就是再进去。”
“这个梦我也做了,”我若有所思地说,“还有一个梦,我在一个——”我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句子在脑海里形成。“地下墓穴里。我记得有个巨大的石球在通道上追我,一心想压死我。”
赫兹点点头:“还有顶帽子,对吧?”
“对,对。”我像疯子一样傻笑了一下。“帽子掉地上了,我居然还有去救帽子的冲动!”
塞莉斯泰因看着我,目光里既有冷漠,也有敌意。“我也有那个冲动。”
“我也是,”赫兹轻笑着说,“但我说,去死吧,帽子。抱歉,帽子,柴尔德付给我这么多钱,到时买顶新帽子多容易。”
场面突然有点尴尬。只有赫兹无所谓,她不在乎公开讨论金钱问题。柴尔德非常慷慨,他答应付给我们的探险报酬金额巨大。光定金就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我们回到黄石后,不仅可以再拿到九倍于定金的金额,这一金额还与通货膨胀率挂钩,到时会予以调整。柴尔德表示,这次探险行动大概需要六十到八十年时间。
柴尔德确实非常慷慨。
不过我想,柴尔德肯定知道,即使没有金钱诱惑,我们几个当中还是有人愿意加入探险队。
塞莉斯泰因开口打破沉默,她问赫兹:“你也梦见那些房间了吗?”
“对,没错。”赫兹说,她好像突然记起来了。“那些房间。你呢,理查德?”
“的确如此。”我回答,想起那个梦我还是感到后怕。我跟一批人被困在无穷无尽的房间里,许多房间都暗藏杀机。“有个房间其实是陷阱,我没记错的话,我在里面被切成丁了。”
“是啊,如果要我自己选死法,那我死也不考虑那种死法。”
柴尔德咳嗽了一下。“我应该为此道歉。那些梦是进出休眠状态的过渡期里,我输入你们大脑的旁白。”
“旁白?”我问。
“我从各处收集来的,有所修改。我想这有利于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可以让我们更好地面对接下来的挑战。”
“你的意思是,准备迎接各种残酷的死法?”赫兹问道。
“应该说是如何解答疑难。”柴尔德边说边给我们倒浓咖啡,好像我们面对的挑战只是闲庭信步。“当然,梦里的各种场景不太可能反映我们到时会在血尖塔里遇到的真实情形……但你们不觉得做过这些梦之后,感觉会更好一些吗?”
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思索了片刻。
“好像没有,根本没感觉有什么好。”我说。
***
登陆过程花了十三个小时,之后,我们着手检查福克雷船长为探险行动提供的太空服。
这批光滑的白色太空服都配备动力,并具有相当高的智能,足够糊弄一屋子的控制论专家。太空服会自动包裹在你身上,把你变成一块人形白肥皂。它很快就能学会你的行走移动方式,像理想的舞伴那样不断地预测和调整动作。
福克雷船长告诉我们,这套太空服能够让我们几乎无限期地生存下去。它能做到接近完美的封闭循环,不断回收利用人体产生的废物。如果有必要,它甚至可以冷冻我们。太空服具有飞行能力,还能在各种外部环境里为我们提供保护,甚至上天入地都行。
“武器呢?”各种示范操作之后,塞莉斯泰因问。
“什么武器?”福克雷船长茫然地反问。
“我听说过这些太空服,福克雷船长。据称它们拥有强大火力,可以摧毁一座小山。”
柴尔德咳嗽一声。“抱歉,没有武器。我叫福克雷船长把武器卸除了。也没有切割工具。再说,哪怕那些武器还在,你也别想用暴力达到目标——伺服机制不允许。”
“我没听懂你的意思。我们还没进去,你就在束缚我们的手脚了?”
“哪里,恰恰相反。我只是遵守血尖塔设定的规则。你要知道,它禁止任何人携带武器入内,包括熔焊枪这种对它不利的工具。它有感应,而且会采取相应的行动。它很聪明。”
我看着他说:“这是你瞎猜的?”
“当然不是。这些都是阿盖尔发现的。我们没有必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吧。”
“我还是不明白。”塞莉斯泰因说。我们像白肥皂雕像那样站在穿梭机外面。“我们为什么要按照它的规则来对付它?阿波里昂号近光船上肯定有什么武器是我们可以用的,我们从轨道上攻击,打开它易如反掌。”
“对,”柴尔德说,“与此同时,你也会摧毁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想要了解的一切。”
“我并不是要把它完全炸毁。我说的是干净明快、像外科解剖那样打开它。”
“那行不通。血尖塔是个活体,塞莉斯泰因。它至少是个高等智能机器,它的智能程度比我们遇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高很多。它不会容忍任何针对它的暴力。这是阿盖尔血的教训。哪怕它无法抵御你说的这种攻击,它肯定也会摧毁我们想发现的东西——这只是假设,我们不知道真相——我们还是会失去一切。”
“但没有武器还是太过分了。”
“也不能这么说。”柴尔德拍拍自己的脑门。“我们还有头脑,不是吗?所以我召集了这支队伍。如果武力足够解决问题,那我何必跑遍黄石去找你们这些智囊。”
***
赫兹穿着一套小号太空服。“你最好不是在拿我们开玩笑。”
“福克雷船长?”柴尔德说,“我们快到了,把我们放到距离血尖塔底部两公里的地方。我们步行过去。”
福克雷船长照办了,他降低了我们的飞行高度。我们本来是一个三角形编队,由福克雷船长统一控制大家的太空服。但现在我们可以独立飞行了。
隔着太空服的无数层盔甲和填充物,我感觉到了脚下地表粗糙的质感。我抬起手,隔着厚实的手套,感受到各各他山稀薄大气层形成的微风轻拂我的手掌。触觉传递完美无缺,无论我怎么移动,太空服都如影随形,没有任何沉重的束缚感。视觉传递同样无懈可击,所有景致都通过投影直接呈现在我视野之内,不用我费力透过太空服的视镜去张望。
视野顶部有条画面显示周围的全景图像,我可以任意放大任何细节。我同样可以轻松地在视野里调出声呐、雷达、热度、重力强度等信息。当我俯视时,我甚至可以叫太空服把我从视野中删除,这样我看到的就是客观角度的图像了。我们行走期间,太空服时不时用霓虹光线标出各种地标:奇形怪状的岩石,或者抢眼的地表地形。几分钟之后,我把太空服的警戒程度调节为适中程度,既不至于太小心翼翼,也不至于太大意。
柴尔德和福克雷船长走在前面。本来我很难区分谁是谁,但太空服有这个功能,在图像显示时,抹去了他们的部分太空服,因此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行走,只是表面多了一层虚影而已。当然,他们看我时也是同样效果。
特兰蒂尼昂博士跟在他们后面。他走路像机器人,步履僵硬,对此我几乎熟视无睹了。
接下来是塞莉斯泰因。我在她后面一点点。
赫兹殿后。她玲珑娇小,却身手不凡。我现在对她有了几分了解,她确实与我曾见过的几个小孩大不一样。
前方一直在视野中不断变高的那个东西就是血尖塔,我们不远万里赶来,就是为了跟它一决高下。
当然,早在落地之前,我们就能看见它。血尖塔毕竟有四分之一公里高。但我想我们都会选择忽略它,故意不去看它。现在走得够近了,我们才允许自己的心理防线崩溃,强迫我们的想象力去面对血尖塔显然存在这一事实。
血尖塔巨大而沉寂,匕首般直刺天空。
它跟柴尔德当初形容得差不多,只是它更加庞大、更加伟岸,且无限震撼。我们距离其底部还有四分之一公里,但它顶部那个球状顶饰似乎已经悬在我们头顶,好像随时会砸下来压碎我们。更糟的是,各各他山稀薄的气流偶尔还会带来高层流云,加剧了这种恐怖效果。整座血尖塔似乎岌岌可危。我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感受着它古老的年龄,以及它深不可测的杀伤力。有那么一刹那,令我感到极为漫长的一刹那,试图抵达塔顶这个念头显得无比疯狂,令人不安。
接着,脑子里一个微小却理性的声音提醒我,这正是血尖塔建造者追求的效果。
想到这里,迈出下一步走近其底部,对我而言似乎容易了一丁点。
***
“快看,”塞莉斯泰因说,“我们好像找到了阿盖尔。”
柴尔德点头同意。“对,或者说我们找到了这个可怜虫的尸体。”
之前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些尸体碎块,只有阿盖尔的尸体还算比较完整。他在血尖塔里失去了一条腿,勉强爬出来后,因失血过多和窒息而死亡。就在此地,在他垂死之际,柴尔德的探测器不再隐藏,过来采访了他。
也许阿盖尔当时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仁慈的钢铁天使。
尸体保存不良。各各他山上没有细菌,也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天气,但这里有猛烈的沙尘暴。这些沙尘暴不断冲刷尸体,时而覆盖,时而暴露。阿盖尔的太空服残缺不全,头盔也裂开了,露出头骨。有些骨头上还粘着些纸片般的皮肤,但根本无法看清相貌了。
特兰蒂尼昂博士跪下来仔细检查尸体,柴尔德和福克雷船长则在一边看着,神色不安。福克雷船长带来的无人机排列紧密着观察整个场景。
“不管用的是什么工具,断腿切口都很整齐。”特兰蒂尼昂博士说,同时拉开尸体上的太空服碎片,露出腿根。“注意看,骨头和肌肉都是在同一平面上整齐切断的,就像是柏拉图立体[16]的几何切片。我本以为是激光切割,但看不到灼烧痕迹。除此之外,高压水流或者极其锋利的刀片也能达到这种切割精度。”
“很不错,博士。”赫兹说,并走到他旁边跪下看。“这肯定剧痛无比吧。”
“不一定。疼痛程度取决于神经末梢被截断的方式。此人死亡的主要原因似乎不是休克。”特兰蒂尼昂博士用手指拨弄着断腿上方的一块红布条碎片。“伤口没有灼烧痕迹,按道理失血会很快,但事实上没有。这块布条很可能是止血带,大概是从太空服的医疗包里拿出来的。医疗包里肯定也有止痛药。”
“不过没能救他的命。”柴尔德说。
“对。”特兰蒂尼昂博士站起来,那个动作让我想到自动扶梯。“但你不得不承认,以他这种伤势,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
除了那个球状顶饰之外,整个血尖塔基本上只有几十米宽,像枚细长的国际象棋棋子,上面特别细,底部特别宽。领奖台似的底部直径大约有五十米,是血尖塔高度的五分之一。从远处看,其底部似乎与地面紧紧地连在一起,像个巨大的尖碑那样矗立在地面上。
实际上却不是那样。
血尖塔的底部根本没有碰到各各他山的表面,而是悬空五六米,在地表上飘浮着。就好像当初建造者是在一个木架子上建起血尖塔,造好后才踢掉下面的木架子,而塔身还是继续飘浮着。
我们刚开始还很自信,但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边缘处我们就站住了。我们犹豫起来,不知是否还要再迈一步,站到血尖塔下面去。
“福克雷船长?”柴尔德叫道。
“什么事?”
“先拿你的无人机探探情况。”
福克雷船长操纵那个无人机在血尖塔下面打圈飞行,从中心开始,圈子越飞越大,还慢慢螺旋上升,时不时用激光束探测一下底部,有一两次甚至直接碰到了其底部光滑的表面,一掠而过。福克雷船长不动声色,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视野下方,消化收集到的各种数据。
“怎么样?”塞莉斯泰因问,“它到底靠什么力量悬空?”
福克雷船长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血尖塔底部边缘,说:“没有磁场,甚至连各各他山本身的磁场都没有任何干扰。局部引力矢量也没有明显变化。除此之外,在考虑其他更为复杂的可能性之前,我们也可以排除隐形支撑物这种可能。”
塞莉斯泰因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说:“那么,有无可能血尖塔本身没有重量?这里的大气层虽然很稀薄,但还是有一些,也许血尖塔基本上是空心的?浮力让它像气球那样飘浮。”
“没这可能。”福克雷船长说,同时张开手接住无人机,后者像只训练有素的猎鹰一般飞进他的手掌。“我们头顶上的血尖塔是固体。我无法测出其具体重量,但它挡住了大量辐射,各种扫描方法都无法穿透其内部。”
“福克雷船长说得对,”柴尔德说,“但我理解你为什么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塞莉斯泰因。这种否认的心态完全正常。”
“否认?”
“对,否认我们面前的血尖塔真的属于外星文明。不过我想,像我当初一样,你最终也会克服这种心态。”
“我想克服的时候,自然会克服。”塞莉斯泰因说,同时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塔底的福克雷船长旁边。
她抬头四处张望,那样子不像是个欣赏者,而像一只在皮靴下面畏缩的老鼠。
但我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
四百年的深空探索,我们对外星文明只是管中窥豹。我们曾积极地寻找外星文明,但随着时间流逝,人们不再那么热心于此了。我们在无数星球上不断发现文明痕迹,但它们已被时间侵蚀得所剩无几了,哪怕一度非常光荣伟大,现在也付诸东流了。模式师显然是高智力的产物,但它们未必是高智力的生物。再者,虽然在遥远的过去它们曾经到处传播,在星际间扩散,但它们所依靠的并非是高科技。那些裹藏者[17]也好不到哪儿去,它们隐秘的思想被紧紧包裹在被重构的时空外壳中。
没人见过裹藏者,更加令人不安的是,没人知道它们的本质和意图。
血尖塔却不一样。
它如此奇特,仿佛是为了公然嘲笑我们对物质和引力作用关系的肤浅认识,才让我们一看就知道它是个被人为制造出来的东西。而且,我心想,如果它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飘浮在各各他山地表,那它应该没有什么理由要在这个时候砸在我头顶上。
我迈步跨过去,其他人也照做了。
“这让人很好奇,到底是谁造了血尖塔,”我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跟我们一样有七情六欲,还是已经远远超越我们,成了神祇。”
“我才不关心它是谁造的,”赫兹说,“我只想知道怎么进入这个该死的东西。你有什么高见,柴尔德?”
“有门。”柴尔德说。
我们跟着他一直走到中央。我们紧张地站在底部中央下面,这才看到头顶有个漆黑的圈口,其他地方暗归暗,与这圈口相比却算明亮了。
“那个地方?”赫兹问。
“唯一的入口,”柴尔德说,“也是唯一的出口。”
我说:“罗兰,阿盖尔和他的手下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他们肯定带了梯子之类的工具。”
我环顾四周。“我连个梯子的影子都没看到。”
“没关系。不需要梯子,我们不是有太空服吗?福克雷船长?”
福克雷船长点点头,把无人机往上一扔。
无人机飞进那个圈口。几秒钟过去了,除了偶尔有红光闪烁,毫无动静。最后无人机又飞了出来,再次落到福克雷船长掌中。
“上面有个密室。”福克雷船长说。
“圈口四周是平地,大概二十米宽。天花板很低,只够我们站直。密室里是空的,有扇门通向血尖塔的其他地方。”
“你可以确保那里没有危险吗?”我问。
“没法保证,”柴尔德说,“不过阿盖尔说第一个密室是安全的。我们只能相信他的话。”
“空间够大,足以容纳所有人吗?”
福克雷船长点点头,说:“没问题。”
按理说应该有点仪式,不能就这么随便地进去,可我们就是这样做了,我们徐徐升高,进入圈口,既不觉得有多么意义重大,也没想会有多凶险。就像爬山时迈出的第一步,山脚基本平坦,但没人知道往上走会有怎样的悬崖峭壁。
密室里面跟福克雷船长的描述完全一致。
虽然密室里面很暗,但是借助无人机的微弱光线,太空服还是把密室的大致格局呈现在我们的视野中。
地板具有金属质感,有很多地方是凹陷下去的,圈口边缘平滑,但磨损很大。
我伸手去触摸地板,我感觉是某种硬质合金做成的,但似乎只要我施加足够的压力,它就会凹陷。信息在我的视野里滚动,告诉我地板温度只比绝对零度高一百一十五摄氏度。我手掌上的化学传感器报告说,地板主要成分是一种铁与碳混合形成的从未见过的同素异形合金。元素周期表中的所有其他稳定同位素,几乎都有微量痕迹,只有银是个例外。所有这些信息都是化学传感器推断出来的,然而当化学传感器试图刮取一小片样品进行更加仔细的分析时,它马上出现了一系列越来越严重的故障警告,最后它没声了。
我试图用化学传感器测试自己的太空服。
但它不灵了。
“修好它。”我发出指令,授权太空服调动一切所需资源去解决这个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理查德?”柴尔德问道。
“我的太空服坏了。虽然故障还算轻微,但也让人头痛。我想取样,可血尖塔显然不太高兴。”
“糟糕。我应该警告你一声。阿盖尔那伙人遇到过同样的问题。血尖塔讨厌被人切割。我怀疑这是一次善意的警告,它对你够客气了。”
“那它可真是宽宏大量。”我说。
“小心点,好不好?”柴尔德随后告诉其他人,暂时关掉化学传感器,没指令不要打开。赫兹很不满意,但其他人都一声不响地照做了。
与此同时,我继续调查密室。我有点庆幸我的太空服没有太得罪血尖塔。密室的圆形墙壁看起来是用同一种硬质合金做的,除了明显有扇门,没有任何机关。门比地板高出一米,配有三级宽大的台阶。
门本身宽一米,高度大概是两米。
“嘿,”赫兹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跪在地板上,手掌压着地板。
“小心,”我说,“我刚才那样做,然后就——”
“那个化学什么器我已经关掉了,不要担心。”
“那你在——”
“问什么,你为什么不自己试一下?”
我们都慢慢地跪下去触摸地板。我刚才碰它的时候,地板还很冰冷,就像地窖的地板,但现在它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它在振动,好像附近有个剧烈颤抖的巨大引擎,而那个引擎马上就要飞出来了一样。振动像波浪那样阵阵起伏,每隔三十秒左右振动就会达到渐强状态,仿佛在呼入很大一口气。
“它是活的。”赫兹说。
“它刚才还不这样。”我说。
“我知道。”赫兹转过身来面对我。“这该死的东西刚刚醒过来,这就是原因。它知道我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