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列朗《塔列朗回忆录》片段

  对于我受到的漠视，我不抱怨任何人；但是，我也不能不看到，人是要有点虚荣心的。人们欣赏母亲的无私，认为这是罕见的品德，是英勇的行动，是浑然天成的，甚至不愿去看看被认为是没有灵魂的动物也会保护自己的幼仔。推一把，还是拉一把，就可以造就一个侏儒，或一个巨人，给予一些思想就可以造就一个神(caput mortu-um)，或是一个天才，而一个天才，只是盒子中的几点磷光，而这个盒子不必是象牙制作的。无论在心灵上，还是在身体上，我都是以这些人之心来度他们之腹。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生活在我应该拥有的屋檐下。他们放逐了他们的孩子，无视了他们的孩子，自己还不觉得。当我被接受，出现在家族的面前时，他们对我十分冷淡，好像我就是一个外人，令人感到不快，不得不面对我似的。我从来都没有听到一句暖人心的话，没有得到一次慈爱的抚摸和拥抱，没有得到一点怜爱，一丝一毫的安慰。在这个缺乏热情的家里，一切都是那么死气沉沉，那么冷漠，就像主人的迎接一样。

  这就是我的童年，我的青年时代。我立即就懂得了，请求、哭泣、呻吟、抱怨，都是懦弱的表现，是毫无用处的。我的残疾使我注定要处在孤独之中，就像在牢狱之中一样。由于无法长时间站立而不感到疲倦，我就无法参加众多的游戏。我独自一人呆在一旁，被家庭遗忘，被伙伴们瞧不起。在沉默中，在人们的忽略中，我慢慢地长大，变得少年老成。人的灵魂是不可能在阴影中开花结果的，我的灵魂就龟缩起来，没有空气，没有阳光。我的智力也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就埋头读书，静止的湖水反射着天空，就像明亮的铜镜一样。我唯一的消遣就读书；我读了很多书，但是，却杂乱无章，也不讲究什么方法，有小说，史记和回忆录等。

  我的童年是在巴黎郊区的一个小镇的保姆和外省某一角落中的奶奶的手中流失的；我病态的、忧愁的青年时代是在寄宿学校中萎缩的，就像一只苍白的花朵，在一本旧书的页面中枯萎下去。这样的倦怠是难以言表的。

  生活本身是一种思想，它是由成年人来执行的青年时代。在一个人的心中，初步的印象是不可磨灭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心肠或者是碎了，或者就变得像铁一样硬；或者悲伤地死去，或者变得麻木不仁，缺少任何东西都感觉不到了。

  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我为什么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我来这个世界干什么?如果我死掉了，又有谁会悲伤?我的死亡可能正是某些人求之不得的。神父们称“失望”是第八种重罪。无论是作为当事人，还是作为旁观者，都有必要活下去，就是为了好奇心也应该活下去。我内心感觉到一种冰冷的仇恨。这种仇恨是难以磨灭的，我培养着它，浇灌着它，就像对待一株有毒的花朵，它的根深深地扎在我的被毒化了的内心深处；我要报仇，但是，复仇是一盘上帝的菜肴，应该乘凉吃下去。

  人，有三重性格：显示在别人前的性格，自己真正拥有的性格，以及他自以为拥有的性格。我的身体与灵魂，都是由我自己重新塑造的；我用自己的双手揉和了制成我的黏土，我自己蒸馏提炼出自身包含的精华，造就了构成斯多葛学派特有的坚忍不拔精神与意志(oes tripex circa per-tus)，并将它包上一层不透明的玻璃，这种盔甲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无法摆脱它而又不伤害我的肌肤。我重新梳理了我的感觉，并将它们深深地埋藏在心中，就像我将自己的思想浓缩在头脑中一样，最后，我播种了有害的黑麦草，目的是为了与庄稼争肥争水，让后者无法生长。 

  我的人生，经过这样脱胎换骨的改变，我达到了完全控制自已，支配自己，拥有自己的地步。我造就这样一种心灵，任何情绪都不能使之激动，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感到脸红，看到任何事情都不会眨一下眼睛，我的面孔就如同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一样毫无表情，没有什么能够让它改变，让它皱一下眉头。在拥有了这样千醛百蒜、无沉呵击的武装之后，我成了我自己的主人。

  后来，权衡了利弊之后，我对自己的哲学原则产生了怀疑。对任何事情，都会有赞成与反对两种意见。是否应该将这种示弱的症候归咎于生命活力的渐渐缺失，归咎于对不那么积极地克服厌倦的智力的羞辱呢?因为它们触及到人们冷酷心灵、铁石般心肠、麻木不仁和病态体魄的深处。我不能往深处说。受到神学之冰与肉体之火双重淬炼的剑锋会校正它的剑套；但是，高尚道德的缺失却会在无彩的人生深处留下空洞，缺憾，让人生充满苦涩与失落。而且，我不会将我自己个人的不通情理提升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原则，让人们试图去模仿。我总认为，静为品德高洁，动为十恶不赦，不会花任何力气去让神经绷得紧紧的，随时作出反应；从这里引伸出肉体的懈怠与思维的懒散，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它们唤醒，或者刺激起来，我自己感觉到，不能够做出充满激情，甚至强烈的行动。当我看起来在消磨时间的时候，我那是在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我就准备行动，而且肯定会采取行动。

  所有的激情都是一样的，就像一对双胞胎一样。当你问一个赌徒，赢了之后还有什么乐趣时，他会回答你说，是输；当你问一个情夫，被爱之后的乐趣是什么时，他会回答你说，是恨。不幸的激情也比无动于衷要好上一千倍，漠然无情是最令人痛苦的。幸福与不幸，欢乐与痛苦，这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字眼。输与赢，爱与被爱，是一些不同的情绪；这一切都是要付出全部心血的。赌博与爱，是现实存在，其他都是微不足道的。

  一句话就足以让两个命运相连的人分道扬镳，就像剑锋一样，一刀就可两断，也像一滴水一样，足以让杯子的水溢出来。一句话让我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了皇帝侍卫长的职位；拿破仑疏远了我，我们14年的联系彻底断绝了。在他的战役中，条约的缔结中，战争中及政治上，他无理地对待我，但却没有让我一蹶不振；他伤害过我，却没有置我于死地。多制造了一个不满分子，却没有使他无能为力；他制造了一个敌人，但却没有消灭他。他憎恨我，曾当面羞辱过我；而我，在内心深处也恨过他。报复是一种罕见的艺术，可能也是毫无用处的。时间是一位资深的法官，负责对一切作出审判，它将所有的人都召集到法庭上来了。 

  我校准了我的表，让它的时间与他的钟同步。时间是缓慢的，但是，关键时刻还是敲响了；复仇是跛足的，但是，它却来到了；城市处在遥远的地方，可消息还是来到了面前。

  像英国人所说的那样，我的炮兵阵地是经过伪装的，我是在水下进行工作的。我看到机会来了，就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等待关键时刻的来临，从旁看着拿破仑，就像一个心怀叵测的观察家，但是，我也谨小慎微，默不作声地等待，暗暗地记下了他的错误，预测着他的失败。野心、利益和仇恨激励着我，让我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欺诈只是一种拙劣的骗术，根据这一原则，我运用了一切手段，我几次聚敛了财富，又失去财富，又再重新聚敛起我的财富。我有一双筛子一样的漏手，它们似乎拥有让钢铁也会融化的能力；我花钱如流水，过着豪门贵族一样的奢侈生活，养着巴黎最好的厨师。

  库赞先生大呼小叫，挥舞着双手：“这就是伏尔泰的思想！这是伏尔泰最优秀的思想！”他让我想起了库尔蒂亚德，他躺在伦敦衣女工的身上，带走了我所有的丝绸领带。

  伏尔泰的思想，有一点。我这是在上演《伊雷娜》；但是，人却没有卸下我马车上的马匹，自己来拉着我的车子前进。伏尔泰能会说:Est deus in nobis。他的一生是战斗,而我的一生只是一牌局；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辉煌，活着的时候就进入后伏尔泰时代；我回到了我的官邸，心身疲惫，护送我的是一群无耻之徒，他们会伴随一切凯旋的车辆。夏多布里昂说过：“荣誉是令人反胃的。”鲁瓦耶·科拉尔说过：“优秀品德是令人反胃的。”我还要加上一句：“赞美是令人反胃的。”

  当永恒的耕耘者在大地上留下犁沟的时候，他划开的与其说是面部，不如说是人们的心灵。大家都说，心是没有皱褶的，因心的皱褶是看不见的。这是一种哗众取宠的警句，也是一句错误百出的警句。大家应该编一本字典，里面专门收集可笑的句子，吹牛拍马的句子，收集各种各样的谎言；它们就像假币一样，在世界上自由流通，而真币则躲了起来，被精心地收藏起来，因为在市场上，在交易中，在走私中，人们更喜欢真金白银，而不是镀上金色的黄铜。是的，人，会整个地老去，但是，心脏却会老得比脸庞还快。当激情消融，野心消退，欢乐不再被允许，当人们不再犯罪，不再犯错误，人们似乎就是一个好人啦，实际上，这只一个被岁月磨蚀了的人；里兹的魔鬼变成了好心的红衣主教，时至今日，德·迈斯特可以称我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好人塔列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