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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e Point Eight.

2023-06-30 10:21 作者:龙马落风吟  | 我要投稿

图文无关。


(一)

    我听见飞的声音。

    空白的世界里首先出现的是篮球击地的咚咚声,然后是一个白色的人影。在人群中。他没摘眼镜,遇见从前的体育老师会挨训的。我想。他在装水。他在树后无人可见的走廊里。他在笑,笑得那样开心,脸颊刚硬的线条刻在视野里,几乎趋于永恒。

    他面无表情时眼神有些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有时忽地展露出很愚蠢的笑容来。他的嘴唇张开,声音温柔地,平和地,对我侃侃谈起他的信仰来。我曾疑心是邪教,然而他总能令人放下戒心的,无论谈着什么。一个又一个午后我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讲着,背景是纸的沙沙声,房里其他人感到无聊发出的哈欠声,兴奋的窃窃私语声。偌大一间房里,一个无神论者聚精会神地听着虔信徒的布道,像身处旷野之上,在大而无用的巨木之下。真可笑,像一场计划外的意外。

    他们崇拜火,崇尚苦行和修行,心灵的快乐,追逐无上的神;尽管祂淡漠地不爱世人,将双手放在天上。祂的仁慈在此地之外,在我们不能理解的彼岸。听上去像不入流神棍的大杂烩。但他是位好的传教士。我听着入了迷,又遗憾我不能与他同列——无神论也是一种信仰,尽管我已无法确认我是否虔诚。

    我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四年——宿舍无法包容我的冷漠和不时出现的怪癖,无法忍受夜半三点的开门声。或许我错了,但这种学校的宿舍根本没有门禁。在我收拾完少得可怜的东西后,他们半驱赶地把我送走,关门时脸上的笑容里不无舒心。我选择租房,紧闭门后的笑闹从来与我无关。在家里。在这里。

    出租屋里根本没人在乎怪癖,倒莫若说,我还相对正常。租房的大学生并非唯一的住户群体,甚至有过一支乐队在当中排练,但我至今仍想不通,他们究竟何以将一整套架子鼓搬进房间里。那场排练以后他们再未出现,于是我疑心那场排练同时也是他们的唯一一次演出。

    有时我会在怪人堆里想起父母,想他们几乎未尝衰老的容颜。他们的结婚照摆在床头柜上,恍惚间我竟以为他们正站在我面前。其实婚姻对他们而言有些多余,婚后的二十余年里他们一直保持着亲昵热烈,有如初见不久的亲热时光。相框下的抽屉里折得方方正正的说明书,上面用红笔慎之又慎地反复圈起一行字:“成功率97%。”作为3%,我清楚地明白说明书置于此处的原因。婚姻的一切痕迹收在这个床头柜里,包括结婚后我方能名正言顺拥有的各项入学证书。他们极富热情,极有活力而又吝啬无比。一切激情限于二者的生活之中,他们甚至吝于将这热情传给下一代,留下一个失去一切热情的孩子。

    我用高分换取了选择的权利,标准是遥远,自在和价格低廉。我节俭地消耗着他们并不缺乏的钱财,我等着自主的那一天,但并不如何期待。我明白我想要的并非与他们划清干系,而是自由与安闲。

    当时的生活还算安闲。毕竟三流学校学生的未来即使自己也不甚关心。

    所谓“成年”的自觉,我当时或许并没有的。度过幻觉般的童年和少年,幻觉般的十八岁生日,吃下幻觉般的蛋糕,所谓“成年”的自觉,又能剩下多少呢?

 

(二)

    近十八年来毫无长进的我再一次体会到成长的感觉是在初次布道之后。说是“成长”,倒莫若说是“生长”更为确切。彼时出租屋里弥漫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味,我躺在床上准备午休,却不自觉地被他的讲述引走了心神。半小时的布道以后我准备开始安眠,但全身上下206块骨和依附于它们的肌肉无一不感到来自深处的酸软,眼皮缔造的小小黑暗中,我甚至听到骨骼在劈啪作响。

    从布道中来的一切都是全新的,新的理念,新的名字,他声音里的娓娓道来,平和而崇敬的那份感情无不如是。有时他会和我一道往学校去,我得而趁机享受约莫十分钟的“私人布道”。话虽如此,但我很难认清他的身份。他的行动轨迹与学生和教授们都不尽相同。他和校内的篮球爱好者们一起打球,偶尔也出现在文史哲的课堂上。数理学系的考试里从未出现过他的身影,就是高数课的各间教室中他也从未出现过。然而傍晚时分却总能见他满脸平和地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穿行在忙于上自习,社团活动和约会的人影之中。会议室里往往随后走出几位教授,边上的小广告牌表明里面正进行着异常学术研讨会。无事时我曾翻阅过校内教职人员的名单,却找不到任何一位从会议室里走出的教授。就学术研讨会而言其宣传未免简陋,纯白背景上“学术研讨会”五个大字也像是敷衍的信手涂鸦——它甚至未注明讨论的范围。

    像幽灵。我在心里打了个比方。

    至于为何我饭后回到出租屋时总能见到他一副早已安顿下来的样子,比之先前那些谜团,倒显得有些无关紧要。就是那些我难以解释的疑问,除我自己以外也无人关心。大家各行其道,同一片不大的空间里容得下千百种互不交错的生活轨迹。伸出太远的触手只会显得自己很臃肿,而且徒增烦恼。

    但积久不散的好奇是顽疾,是不折不扣的定时炸弹。我想。

    某个周日的午后,我请他教我物理——当然是在布道以后。他先是有点惊讶,而后用他那独有的语言风格讲起课来。简洁,不拖泥带水,但保留必要的比喻帮助理解。一如午后的阳光。这种感觉不坏。自此校园里的课程变成了打卡上班一类的事务,教授们的一切努力都不若他轻轻的讲述。仿佛有魔力,仿佛将一切直接深刻在脑海里。我们飞过牛顿,玻尔兹曼,傅里叶,拉普拉斯如雷贯耳的名字,飞过他们精湛的数学技艺和深邃的思想。可学的知识很快讲完了,成为本能流淌于血脉之中,他轻描淡写,仿佛他的知识没有穷尽。

    “魔力”并非譬喻。我在后来的日子里逐渐认识到这一点。彼时我多少异样——尽管这并非我一开始所期望的——的大学生活已过去一年,我早已没有问题向他请教,他所讲述过的知识和运用方法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为我深深记住,使得我在与他人无意的比较中感受到强烈的异样感。这不正常。我不放任自己的好奇与疑惑自由繁殖如水泛滥。我向他探询。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对我说:

    “这是神的恩赐。”

    我看见他的笑容澄澈灿烂,脸颊锋利的线条未尝柔和下来,但那种熟悉的安心感根深蒂固。源于理性的恐惧、惊异和怀疑并未出现,只有水到渠成的理所当然。这是一个由顶尖的学者组成的宗教集团,他们对神的相信一方面源自探究至深处产生的困惑,一方面源自像他这样——他自称“神恩之人”——的存在。于我其实不难想象那些顶尖的大脑是怎样为所折服,真理像一幅长卷那样展开在他面前,像送小糖果异样被他赠与一个又一个高峰之上的大脑,使得某几位跪地痛哭不止,高呼“神爱世人”。他们索取更多,但神不允许。神羞辱般地将他们丢弃在绝望之中——我甚至能想象祂轻蔑的笑容——如果祂有表情的话。曾经的科学家们开始编订教义,其中要旨正是出自神谕。他们仅有的传教士是几位神恩之人,没有谁比他们更合适做这件事了。这信仰的产生和传播正如它本身一般匪夷所思。

    那个周日的下午他一如往常地结束了布道,出租屋里似听非听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仅剩的两人之一在午后阳光的簇拥中向另一人伸出手,邀请另一人抱持与他相同的信仰。

      神的使徒向凡人伸出手。

 

(三)

    我拒绝。从我来到这里的初衷出发,这个决定是如此理所当然。我在生命的前十八年中试图用信仰拯救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无疑地指向一个事实:神救不了我。救不了我的当然没有必要相信——这多余的行动不会产生任何改变,甚至无法相比于我的逃离。

    这样的长长一串说明在我拒绝的那一刻在我脑海里循环闪现,往后的每个中午亦如是往复播放。我的体内洪水一般的情感为此提供动力,至于动力的来源我却是说不清的。

    “好。”他颔首,“那就这样。”

    我们依然相伴而行,大体的日程也与从前并无二致。零零碎碎地,晚上归宿后他开始讲一些事——他的童年与少年。到了这种时候他的语气里带着遥远的笑意,尽管从故事中听来他确同我所见的一般年轻。他其实并没有这所大学的任何入学文件,只是走了必要的程序以便他能自由进出。童年和少年都是在乡野间,在最偏僻的角落里享受最大的自由。名为“父母”的角色远远地游离在舞台之外,空出的位置供给主角的嬉戏。每天能蹭到的百家饭不多,但足以支撑一天的活力。场景大多在稻田的水中。他说虫子是不咬人的,反而很乖巧地在手掌和手臂上盘桓。和虫子们的舒适是很丰富的,精彩不亚于《格列佛游记》和《八十天环游地球》。平淡而安适地,他用极现实主义的口吻讲述这一切。偶而我会听着听着入了梦,不免有些担心情节的断续。几次后我发现原来断续是根本无所谓的,这一行动的快乐在于“倾听过去”本身,而与其细节不甚相干。

   确切点说是“倾听他的过去”。

  他的记忆经了讲述成为我的记忆。这段记忆同我们的其他记忆一样,我脑海中的会模糊、破碎,被切断然后重新拼接。他脑海中则是笔直的铁轨,列车在横木间印下一格一格胶片,驶向前方。

  那之后月余的某日,我托着腮在床铺上听他讲述他的过往,一如往常。故事讲到一半我忽而感到有些异样,然而长久以来故事中相同的色调使我不能发现其所在。然而相同的色调与相同的细节绝不可相提并论——前者可以孕育出拉斐尔花毡那样的大师之作,而后者不过是平移旋转组成的廉价商品罢了。

  他流水般的叙述分毫不差地流过往日侵蚀出的刻痕。大师的杰作中出现了突兀的瑕疵。他忘记了他曾述说过的记忆,他还会忘记很多,忘记他欠下未付的账,忘记灯火里我与他的闲谈,忘记他的誓言,忘记一切我们经历的。

  他当然不会记得,一切都回到了风里。

  我静静地听完。“你说过了。”

  他顿了一下。“我忘了。”

  “……我饿了。”

  这一次是我愣住,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但他平静带着笑意的双眼传递出确定无疑的讯号。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我正自习考虑这个点下单的外卖什么时候才能送到门口,他却已经站起身,推开房门。江南小城十月末夜晚的风已有些许凉意,灌进温暖舒适的屋内,令人陡然精神。我于是反应过来,翻身下床往门外走去,回头顺手关上灯。我跨出一步,险些撞上他的肩。他开门站着不动,就那样看着我笑。夜色里他的笑中有什么和午后阳光里的那些不同了。

  他并未让我等得太久。街上的店关了八成——这种地方并没有通宵营业的风俗。他不犹疑地选定了路向前走去,留我在他身后三尺。我们的距离固定,期间是熟悉而自然的沉默。沉默将我们连接在一起,即使此刻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对方脑中所想。他白衣的背影平缓地一上一下,我的思绪在这片白中飞向远方。我想到他讲述的那些故事,无论怎么看都荒谬至极。成天泡在水里皮肤怎么可能保持原样?乖巧不咬人的虫子又要从哪里生来?我试着想象他白衣下被水蛭咬过的痕迹,但于此我又有确凿的记忆为证:他并不避讳在男同胞们面前展示自己久经锻炼的躯体,肌肉线条间的光滑可是不能作假的。即便如此他的故事仍然疑点多多: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自己来到这座城市?一切都显得无比可疑,而我竟全无保留地相信,不顾人类光辉的理性。真是咄咄怪事。

  想到这里我不禁抬起了嘴角。荒谬,自然而然。我突然觉得这样也不坏。目的地看来已经到了。他停下脚步,任我走到他身旁,与他一同注释眼前未尝得见的景色。

  “这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啊。”我喃喃,所见是散着浓浓市井气的灯火长街。

 

(四)

  我来到他身旁,饶有兴致地观察两侧向后行进着的小摊小贩。生意红火看来是这条街上店铺的常态,食客们或多或少地聚集在一起,一个个在低头陪伴手机之余抬头盯视老板手中飞舞的厨具,眼神中颇有几分嗷嗷待哺的急切。

  他倒不像我这般大惊小怪,领我走到一处烧烤摊前,看也不看摊前长长的队伍便坐到一张空桌前。我随之坐下,伸手摸桌,收回的手指尖在灯光下闪着明亮的油光。上一次在这种摊边吃烧烤已是不无遥远的记忆,那一天是他们想换换平时吃惯的花样,又刚好记起了我。那是为数不多我们三人其乐融融的一天,毕竟他们都不乏掌控饭桌局势的能力。只是他们忙碌之余大多是去熟悉的餐馆共度良宵,留我在家中磨炼厨艺,我因而无福消受。

  我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视线移回他的脸上。他托腮望着我的时候眼里反映着路边的灯,我心头不由一紧。“吃点什么?”他问。

  能点的花样横竖不过几样,我索性一股脑全扔给他,反正不用担心遗漏什么。他听罢直起身来,朝不远处做烧烤的小哥吆喝两句,也不去排队,一转头把手肘摆上桌,右手食指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

  “点完了?”我问。

  他点点头,“和我平时吃的差不多,跟他说按老样子就行。”说罢他将头枕在左边大臂上,看右手指尖来来回回上下运动不止。

  “不便宜吧?”刚刚我可是按两人份报的菜名,分量管够,也没考虑价格——反正是他请客。我反复观察他白色圆领衫下的躯干轮廓,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何以作为食量惊人的熟客保持此等身材。就喜剧而言应当是相当尖刻的讽刺。相当尖刻。

  半顷,许是厌烦了单调的敲击游戏,他将视线从手指上移开,对我说:“可知道烧烤都有些什么讲究?”

  我摇头。诚实是一种美德。

  “首先当然是火候,当然我们品味烧烤的时候并不那么注意舌尖上的细节,绝大多数烧烤摊主追求的也只是煮熟以上,烧焦一下,更多的细节则不甚必要。一般肉串和香肠固然如此,即使是稍稍出格的微焦也不妨作为别种风味。然而豆干和西兰花是很微妙的东西,口味上二者极度依赖调料,只好在口感上对其提出更高的要求。豆干须得稍老一些以减少水分,充分发挥其爽弹的特点。西兰花则相反,一旦煮熟则应马上收手,否则嚼来毫无意趣的杆将在沾满调料的花冠映衬下彻底沦为败笔。

  “调料在选购之外也有这样那样的诸多讲究,大抵都和食材有关。不过有几点是普遍的。自然不宜太密,它只是显香,不应挤占显味调料的附着空间。正常加辣时的咸辣比例大致控制在2:1或3:1左右为佳,如此才不至于宾主相争。”

  我看着小哥手中上下翻飞的辣瓶,给他顾上几个颇具情意的掌。

  “我看人家好像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当然,这是我刚刚编的。”他笑得相当开心相当放肆,和平时判若两人。

  “简直像是在兴趣班开课。”我说。我本想喝口饮料掩饰莫名其妙的尴尬,但我刚刚根本忘记还有这样一茬。失策了。我在心里嘀咕。

  “不过这家店生意红火,倒和他的手艺关系不大,”他说,“虽然他的手艺确实不错。”话里的“他”指的应该是正忙碌着的小哥。

  “嗯?”

  “主要原因是他又帅又热情,男人女人都喜欢他。”

  我反倒该庆幸刚刚忘记点饮料,否则他今晚得多洗一件衣服。烧烤不偏不倚正在这时上来,是刚刚讨论的小哥,想是有人轮班。摊上的小伙已经换了一位,一样的帅气与热情。小哥半调侃地请我们享用满汉全席,临走前还不忘用洗过的手捏捏他的脸。我一时竟有些语塞,只得伸手拿起一串豆干,孜然和XO酱搭配得恰到好处。

  弹性不错。

(五)

  一番饕餮以后,我擦过手,习惯性托腮。夜空明朗,在灯火辉煌中隐约可见几点星光。手边是空空如也的啤酒瓶——他一声招呼不打让小哥送来它们的时候我多少有些吃惊。大约这时他的习惯,我想。白衣的他如此习于用啤酒犒赏自己,这在我并不易于想象。

  我发呆的时间里他倒是相当自得地喝着啤酒,脸颊微微发红,隐藏在街灯温暖的黄光中。往前的时间里无需等待他人,他也会如此一个人在狼藉的桌前一口口轻啜这罐中之物么?如此的念头从意识中冒出,然而它与我似乎并无关系。我短暂地犹豫,然后将这个气泡戳碎,只在脑海中留下圈圈荡开的涟漪。

  他忽而将啤酒从嘴边拿开,倒过罐子,把其中最后几滴送给竹签作伴,然后颇为惋惜地摇摇头,把易拉罐放到一边。我看向他,不知他之后要带我去哪。静静地我同他对视,他眼神中有藏不住的宁静的喜悦。他根本没打算藏。“我带了路,”他说,“但没带钱。”

  好笑话。和苏联时期传下来的那些一样经久不衰。勃列日涅夫在波兰。

  沉默,三秒后他终于有些无法坚持,从来直视着我的那双睿智漆黑的眸子第一次移开了小小的角度。他清清嗓子,“你可能要,帮我付钱。”

  “以前来的时候没忘?”我问。原来他也会结巴。

  “都还赊着。”他摇头,笑笑。

  我终于没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起身找轮休的小哥结账。或许他终有一天会因此被不知名的谁人胖揍一顿,但我打不过他。

  待我回到桌前时他早已起身,如塑像般等待着。一瞬之间我有些发冷,怎么也难将无耻的赖账和编造的长篇大论同他挂钩。只有秋夜的微风吹动他的衣摆,而他的眼神中空无一物。

  察觉到我接近,他转身,迈开步伐。我走在他身后二尺,犹疑片刻,加快几分到他身边去。驱使我犹疑地上前的力量存在于我内部,其形态尚不甚明朗。我还没给它下那定义——我尚未有十分的依据去认识它。

  他领我兜兜转转几圈,仿佛意图再叫我长些见识,最后是填满的胃袋限制了我们向更深处探索。我们于是打道回府。

  之后的记忆便如同隔着雨天结了雾的玻璃窗,再难看清了。印象里只有回程的路上并不沉默,只是内容却氤氲。尔后我们每周总有那么几天到那去吃点夜宵,什么也都尝试,但最多的总还是烧烤。或许小哥的手艺也就有如他所言的这般那般的讲究,因而豆腐能烤出我格外中意的弹性。去程沉默,返程时照旧多少聊点什么。他说他听摇滚,听红色甲壳虫,“王子”,和鲍勃·迪伦,说鲍勃·迪伦的声音像独自凝视窗外雨天的孩子。好不贴切。直到很久以后我试着读村上春树,才知道这是人家书里的修辞。然而他究竟何以有时间去读那书,我则全然不得而知。同样地他说喜欢过时的好莱坞电影,却叫不上那些当年的影星们如雷贯耳的大名,被我揭穿时发出孩子般的笑。大约这也是他从那里看来的,只是未能记全。

    “王子”,queen这样的乐队他倒大约确实听过,他对他们的组成如数家珍,从键盘到贝斯。

    摇滚我其实更钟爱新式的,对上世纪的他们也不抗拒,只是总难免感觉陌生,感觉各种意义上的遥远。他之所以向我驶来的那艘陌生遥远的小船,便是由诸如此类的东西构成的。

    每只当聊起书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比他见闻广博不少。眼袋浮肿的土豆般苍白的玛丝洛娃如何复活,基督山的仇人如何一个接一个在过去的审判中离去之类,他是全难理解的,总是要问“为什么”,向着那些人世当然的道理。

    时间也就如此这般日日过去,相同的框架,但也永远有着新的东西时时来装点一二。

    “和我讲讲你的事吧。”某天晚上,他如此发问。

    铁轨间的枕木上开始生发枝条。

 

(六)

    “没什么,不胜平凡的人生。”

     我试着像平时那样拽拽文,将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搪塞过去。或许我只是不愿提及这些事,但我也并未撒什么谎,一切确实如我所言乏善可陈。于这些事情我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使听者心中平添或怜悯或烦闷的种种感情。

    他沉默了一会,“但我想听。”他停下脚步,与此同时一种不容违逆的坚决的意志迫使我停步在他身边。不无突然地,那些在我不长的人生中一直静静地沉积在心底的东西一个个地鼓起泡泡,从我的胸膛里直涌上喉头。

    我打了个嗝。我同他不无惊愕地对视,继而爆发出一阵惊人的狂笑。行路的人立有几个侧目,摩托车、自行车、各色鞋中奔波的足则各依其轨道川流不止。笑罢,我们找了人行道上的两个石墩坐下,给自己疲乏的腹肌以喘息之机。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我咂咂嘴,“爸——父亲和母亲家里都很有钱,孩子也都聪明,本科毕业便在家里的安排下出来工作。不缺能力,不缺背景,各自的公司也都蒸蒸日上。但他们并不满意。追忆往事的时候他们最爱讲的永远是他们在大学里相识相知的那段时间,仿佛后来的事——经商,成家,旅行都不重要似的。

    “想想也是,那多浪漫。英俊公子和千金小姐——听上去像小说。湖畔的杨柳,天台的长椅,校外的咖啡厅,但凡能幽会的地方他们都去,而且总要狠狠嘲笑一番那些在约会圣地分手的情侣们。大凡躺在床上,他们总会不自觉地打开这个匣子,把里面的东西翻来覆去地讲,永远不腻似的。其实有时我也想这样问,但是任何人——任何人只消看上一眼就能明白:他们正恋爱着呢。

    “那种事在大学里当然也做,只不过彼此都十分注意安全,因而四年来一直无事发生。直到后来因业务往来重逢时旧情复燃时,他们也没想过会出问题。但是他们忘了说明书上是这么写的,”我咽了口口水,“成功率97%。”

    “那盒套子奇迹般地没有被扔掉,后来他们发现了我,于是索性留下其中的说明书,也不知是用以纪念些什么。呵。往后他们便不再做了,性爱这种东西于他们只是甜点,不妨碍他们之间热恋的激情。”

    我忽而有些疲倦,将位置向后挪了挪,抬头吸气。我能感觉到他的注视,但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温煦的黑色眸子里多了些什么,以至于我无法平常地对待它。我想到以前常听别人讲说好的叙述者应该保持直视对方的眼睛,看来我并不合格。

    “他们根本没有心思抽空爱我,”我说道,“那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也不过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小孩,在那时。孩子想要被爱,被很多人喜欢,又到底犯了什么错呢?稍微努力一点,有天赋的孩子就可以名列前茅,在老师和同学的身上换取喜欢。但是最应该爱我的人没有做到,我只好比别人多爱自己一点,把我缺少的那些补回来。

    “青春期的时候,也想过我是不是应该去喜欢上那些女孩中的一个,哪怕一个也好,不顾一切地爱,毫无保留地相互了解。一次也好,至少让我明白是什么夺走了我的爱,是什么东西能使人终其一生那般充满生机……

    ”可我做不到。”我深呼吸,“固然有很好的女孩,美丽的,自我强烈的,但是不行。或许我爱自己爱得太多,没有能力爱其他人了。一切好像幻觉,兜兜转转一大圈我竟然无法去爱,从前那些令人疲惫的努力如今看来好像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的笑话。于是我来到这里,在这里没有谁有义务爱我,我也没有责任让谁去爱。”

      我把目光从灯火掩映下远方天空若隐若现的星星中移回来。我说完了。我用眼神如此告诉他。他的眼神里现在有一种我所害怕的东西,像一地静静冒着热气的岩浆。那天晚上的空气味道很奇怪,干燥微凉的空气中夹着过量洗衣粉,高等香水和香浓粘腻的奶油味。后来在回忆中我渐渐认出洗衣粉是我们屋里惯用的牌子,香水是父母亲的惯用香型,奶油则来自那个无缘无故形象鲜明的十八岁生日蛋糕。但我当时并未察觉,只是心里觉得奇怪,不知道对面呼吸着相同空气的他是否认识到这种异常。

    他的胸膛起伏,鼻翼微动,是在做深呼吸。“讲得很好。”半晌,他吐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可我甚至都没有看你的眼睛。”我笑着回答道。停下述说时总感到防御更严密些,因而我此时在那令人生畏的眼神中终于可以留下几分镇定。他许久不再说话,可那眼神分明在说:我还想知道更多。

    他摇摇头:“但还是很好,不管怎么说,很……有趣?”他脸上露出犹疑的神色,应当是再斟酌“有趣”用得是否恰当。纠结一番后他放弃继续深入,转而相当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想再听。”

    我笑了。他这种人的神态笨拙和故作正经出乎意料地好笑。“再往后的事没什么可讲,那些东西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我如此反问道。他听后竟真的好好回忆了一番,然后才别过头去承认自己出错的事实。

    我不由笑出了声,一边拍打裤子上的尘土一边起身,逗他说圣地亚哥出海时带回的鱼骨无法果腹,只怕难以捱过饥饿的折磨。他起身争辩,大约《老人与海》他还是作为通识读过的。他跟上我,我们的脚步总是并行,不需要谁去追赶谁。

    这可说是相当特别的一次交谈。脱去了早些时候他形象里无法合而为一的生涩的不自然感,那夜充盈着的是一种圆熟的统一的愉悦感。存在于我身体里无法拥有形状的事物终于凝成言语,而那个我总是与之相伴的人身体中的本性也渐渐显露出来,只是尚不真切。我所能见的不过是身形不高的黑色剪影,其余是磨砂玻璃般的茫茫雾气。

    那是这样一个作为某些事件前兆的夜晚呵。

 

(七)

    转身,假动作,冲刺,掉头,转身三分。漂亮的进球。

    观看强对抗性的竞技体育总是能调动血液中沉睡着的激情,让日益扎根在土里的年轻人认识到青春的意义。我其实并不懂篮球,但这露天篮球场上的各种变幻已足以满足外行人的一切幻想。也好在他们小打小闹也不在乎规则——一头雾水地发现比赛暂停可不叫人好受。

    简直像特地来看帅哥的那些女孩子们,我想。极日常性的游戏,场边竟也三三两两聚起了好几撮人观战。这于我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全新的发现,与球场上的精彩一道叫人惊奇。我坐在地上,手边摆着一瓶半矿泉水。秋渐深了,时而吹来的风确实颇具凉意。他的身体是热的,我想。

    这大约是今年我看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球赛。他身后那个久无动静的教团终于开始准备行动。说是所有神恩者共同对几位“主教”下达的神谕,但他既不出席研讨会也不用其他设备进行联系,我于是觉得这个“所有”的注脚处应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五点四十五,球赛准时结束。他一面听其他人抱怨露天球场如何的不便一边向我走来,我把腿上的衣服抛给他,他愣了一下,差点要用双手接球。这没缓过劲的样子实在好笑。我使劲忍住嘲笑他的冲动,问他:“昨天没讲完的,目的地在哪?”

    “喜马拉雅。”这种时候反应倒是十分迅速。

    “……大冬天的去雪山?虽然跟天气没关系……”

    “预计在平安夜当晚登上珠峰,祂是这样指示的。”

    这位全知的神简直有病。话到喉头被我咽了回去。他接过球友递来的毛巾,擦汗,套上新的T恤。“还想知道些什么?”

    “差不多了。”我摊手,耸肩,“我又没兴致跟你们一起过圣诞节。”莫名地,话到嘴边竟险些卡壳。“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赶得上春节吗?”

    他笑了,很诡秘很孩子气的笑。“夏天。赶得上暑期档的电影。”

    “你在开什么……”他没有了下文,看来是认真的。

    忽然间我们沉默。沉默将我们连在一起,一如既往。我转头与他的视线相对,却没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任何东西。眼睛什么都无法诉说,但若不看着那双眼睛,话语便不可能落到其应去之处。

    “回去之前,记得先订好电影票。”良久,我挤出这样一句。不知意义何在。“算是还钱,你欠的账可不能忘。”

    “说什么不能忘,难道你想让我发誓?”他说,“可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

    “……还是发誓吧。”

    “那我尽力,”他呼一口气,“又不很远,不过爬一座山。”

    我们穿过灯光的幕,推开那扇熟悉的普通的门。

 

    他刚驻扎下的时候给我写了一封短信,我惊讶于这原始的通信方式,他明明可以用电话——或者真的发一条短信。没有什么多余的内容,大约扎营繁重的工作用去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随信附赠一张照片,是用无人机拍的峰顶光景,大约那天恰好无风,又或者是什么全新的技术。这不重要。我就着啤酒和烧烤盯视这张照片,可是没有,哪里也没有他存在的痕迹。我收到信在十二月二十日,写完信后那么长的时间里不知他们怎样安排,或许集体进行临时登山训练也未可知。缺乏运动的科学家们。

    平安夜平淡无奇地到来又很快过去,成年后的第一个平安夜还是一个人过。在乎,需要,依存,意义,没有意义。“我”,乏善可陈,虽然现在比过去已多少有了不同。这才是自由 ,这才是惬意安闲,因为他我的大学生活甚至不需要再如何学习。我靠啤酒,书和各式音乐或者。半已故去的书和永不过时的摇滚乐。活像该死的怀旧中年人。

    春天是一场一场连绵的雨。是三番两次反复的添衣和脱衣。是等待夏天。

    小吃街的摊贩换了一轮又一轮,烧烤摊没动,借机开在附近的童装店也没动。相片也不为所动。不断向前的时间里它就静寂地在墙上贴着,相片中央,峰顶上空空荡荡。或许那里应该有些什么,以构图而言未免有些失衡。

    也试着打点篮球,但打得不好。三分一个也不进,只好想方设法上篮,没能做到那样。偶然间发现村上春树,终于在某处找到了揭穿他拙劣把戏的证据,我于是感到九分的欣喜。读罢感觉短篇集里最中意《去中国的小船》,不知他怎么觉得。也许他根本没读过那么多村上,只是偶尔看过几本,恰好印象深刻。但我确实还挺喜欢村上的,除开其他一切。

    不肯落幕的春光歌唱最后的咏叹。

 

(八)

    夏天,仍未到来的暑假,空调和冰激凌。他们说的毕业和离别。

    暑期档的电影一步步放着预告,有如懒散的和尚想起时方敲一下寺里的钟。相片中的云绕着峰顶细微地扭曲,我应当没有认错。我还在等。如果他守住誓言,到时他自然会来;如果他想如往常一般耍赖,那我大约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可是他给的是“尽量”,给的是不确定,于是我被留在自我批判与自我怀疑的深渊中等待,别无他法。

    出租屋里不再有新成员加入,大约房东没有再登些什么广告。或许我应该替他登一则,否则屋里总显得有些太静了。岑寂,我忘记曾在何处见过的词。多得用不完的时间里,信被我不无轻松地背了下来,熟极而流。但奥秘不在其中,在相片里。直觉,记忆,我的一切如此对我呐喊。

    它会来的。我如此相信。

    它来了。我看见他站在山顶上,看见雪山,看见烈火。

    我倏地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我们初次相谈之夜的氤氲。氤氲不复氤氲,氤氲是孩子的恶作剧。不见尽头的夜的海水之下,他告诉我他业已死去,他的身躯在雪山的风中化为灰烬。

    “不要担心,”他说,“我从一开始就预定好自己应该这样死去,无比浪漫地。”

    “我那样死去以后忽然发现那个时点的死于我实在是太早,我还有很多事想做,很多话要说,然而一切如此预定,就算是我夜毫无办法。我能做的只有小小的投机取巧,回到这里来把最后的话说完,覆盖掉真正的那个晚上,尽管它那样珍贵。”

    “你会在我最后的灰自空气中沉落时想起这一切,我估计那会是在夏天。或者它将落在你身上,谁知道呢?

    “我来自世界之外。”他顿了一下,“我初来时身体约5岁,村子里的人发现我,抚养我。我什么都不记得,因而可以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孩子。我觉得自己应该会喜欢这样,于是将那定为一切的开始。

    “很久之前我就隐约感觉到自己可能并非什么神恩者,隐隐约约地。我的感觉和经历与我的‘同伴’们并不相同。直到那天祂向所有眷者下达谕令,我却只感到一股忽然出现的责任感——我才明白这一事实。至于知晓自己原本的来历,则是死去以后的事了。那里的他们很少冲动,公式化地重复着公式构成的程序,或者你们中的某些人愿奉之为神明,倒也可算贴切。可能有时真的会有人回应那些愿望,我不清楚。

    “我并没有被付与什么义务这样做,只是偶而想来一场游戏,一场不知所云的游戏。于是我来到这里,抹去一切记忆。不知情下我对你撒了谎,我身上并没有‘神的恩赐’,只是预先给下了如此设定。我以外的其他人都平安无事,他们会很快地回到原有的轨道上去。他们不会再记得这一切。我也不会记得。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有所保留。

    “那于我会是一场太长的梦。”

    他的眼睛在沸腾,翻滚,冒着泡。令人恐惧的匪夷所思的炽热。然而我无可逃避,只有一口口呼出肺里的空气,浮起,破裂,直到我自己也成为泡泡,无法维持自身的存在,破裂。

    “在这里长大的我与原本并不尽同。你若是能见到那个我,或许能够不感到陌生。”他说。“这种事情本就说不准。我只是没想过会遇到你。”

    岩浆的纹理一圈又一圈,漩涡深不见底。

    “我爱你。”漩涡张开大口,“在那里很少见到所谓恋爱,或许是太麻烦,或许大家的要求都比较高。来这里以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光景,一次也没有。我的脑海中因而也没有现成的定义,所以我定义这就是爱。否则它又能是什么呢?

    “你或许也这样想,我猜。或者你尚且不明白这到底应是什么,但我对你的疑惑无能为力。你有你自己要解决的问题,自己要理解的东西,它们属于你而非我。我相信你。你独自度过了那样漫长难捱的时光,积累了那样丰富的属于你自己的一切,那样耀眼,那样引人喜欢。你会永远是你,过去也是,将来也是,以那样美丽的姿态存活于世。

    “我爱你。爱你生存的姿态,爱你出生的偶然和你的孤独。爱你的玩笑爱你的气急败坏无可奈何。我想知道更多。你就如你所说那样贫瘠吗?第一次拿到第一名,第一次赢下几盘游戏,第一次试着交些朋友……你的生命中有太多我不曾知晓也不将知晓的。

    “但我没有时间了。我已经离开这里,并忘掉所有的一切,像戛然而止的游戏结局。

    “我想起原本的那个夜里我们一直在走,走个不停。如果那时我们能走得慢一些,能在什么地方多停一会该多好。可是我们没有。我们没有料想过这就是终幕的舞台。”

    “我们到了。”他说,“再见。”

    我沉默。世界是一片空白,唯一存在的相片失去了它的中心,它已不复有什么意义。树出现,蝉出现。咚咚咚咚,篮球击地。夏天在我的四周升腾。离别,我想。

    我爱他,毫无疑问。我已不能再思考,我的言语早已失去。

    无论熟知怎样的哲理,也无以消除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村上春树说。

    他不该相信我的,他还没有看清我,就连我自己也还未看清我自己。

    真是老套的设定,小说里早已有过了。

    所有的呐喊所有的哭诉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哀湮没在忽然作起的风里。我感觉很疲惫,身体有些脱力。我向后仰倒,脚抵着墙,脊背推动椅座,顶住桌子,构成一个奇怪的三角形。

    不负责任,任性,考虑不周。这就是他,是我所爱之人。

    我终于明白我在他身上看见的那个黑色的剪影是什么了。那是个孩子,任性地哭闹着的孩子,能实现愿望的孩子,不想长大的孩子,玩着不计后果的游戏,伤害着不该伤害的人。

    我想说爱,但我开不了口。胸前的伤口深深地抽动着,阻止我认可这份感情。

    好想旅行。我对自己说。

 

(九)

    我脱去厚实的大衣,里面是我在出租屋里常穿的圆领衫。

    我站在画面中央。我来了。我说。

    我听见飞的声音。

    我对他说:

    “我的加速度是9.8m%2Fs%5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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